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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冢?”

朱熹拈著這份雲箋,面沉如水。陸游解釋道:“這筆冢,乃是筆冢主人的居所,其中藏著萬千筆靈,是個至靈至情的洞天福地。靖康之時,筆冢主人突然封閉了筆冢,自己歸隱其中,至今已經快五十年了。”

朱熹問道:“那筆冢主人既然已然閉關,又如何能見人呢?”

陸游把情緒收回來,回答道:“那是個秦末活到現在的老神仙,一身本事超凡入聖。他平時只用元神與筆冢吏溝通,沒人見過他的本尊……你是這五十年第一個被邀請入冢之人。”

朱熹“哦”了一聲,把雲箋隨手擱在身旁,不置可否,絲毫沒表現出榮幸的神情。這種神異之地,在他看來終究是旁門左道,遠不及鵝湖辯論這種道統之爭更讓他有興趣。

陸游見他那副表情,便知道這塊頑石的古怪脾氣,只好拍拍巴掌,從座席上站了起來:“好啦,你也不必急於這一時答覆我,你們先去論道便是,老夫在外面等你們說完。”他掃了一眼陸氏兄弟,半是揶揄半是玩笑地說:“只是有一條,可不要用紫陽筆嚇唬我的這些賢侄哪。他們可是老實人,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懂。”

“學術上的事,自然要用學術上的道理去說服。”朱熹一本正經地回答。陸游的笑話撞到了鐵板,露出一副興趣索然的表情,無奈地擺了擺手:“你們繼續。”

說完陸游大搖大擺走出澄心亭,隨手抓住附近的一個小沙彌問道:“喂,小和尚,去給我找間住處來。不用太乾淨,不過得要能喝酒吃肉。”小沙彌縮著脖子顫聲道:“鄙寺戒律嚴,從無酒肉……”陸游瞪大眼睛怒道:“沒有酒肉,算什麼和尚!”拎著他後襟大步走出山門。

看到陸游離開,朱熹雙袖拂了拂案几,不動聲色地對陸九齡、陸九淵道:“兩位,我們可以開始了。”他身子微微坐直,開始散發驚人的氣勢,就像是一位即將開始決鬥的武者。

鵝湖之會,一會便是三日。

這幾日,朱熹持“理論”,陸氏兄弟持“心論”,雙方引經據典,唇槍舌劍。陸氏兄弟知道朱熹的理氣已經修成了筆靈,氣勢上未免弱了幾分。好在朱熹事先承諾陸游,不曾動用紫陽筆,亦不曾運用浩然正氣,純以論辯對陣,一時間倒也旗鼓相當。

……一陣悠揚的鐘聲從鵝湖寺向四外傳開,這代表論道終於結束。眾人紛紛聚到鵝湖湖畔,議論紛紛。他們都來自全國各大書院學派,都想來看一看朱氏理學和陸氏心學之間的學術大碰撞,這將決定整個大宋王朝哲學道路的走向。

只見朱熹與陸氏兄弟並肩步出澄心亭,三人均是氣定神閒,看不出輸贏。陸游推開聚集在門外的旁人,搶先一步到了門口,連聲問道:“你們聒噪了三日,可有什麼結果嗎?”

陸九齡和陸九淵相顧苦笑,陸九齡拱手道:“晦庵先生與我們各執一詞,都有創見。”陸游把目光轉向朱熹,朱熹還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黝黑的面孔不見絲毫波動,淡淡道:“陸氏兩位,在心性上的見解是極高明的,只是他們所言剝落心蔽則事理自明的說法,拙者實在不能贊同,須知格物致知……”

陸游哪裡聽得懂這些,完全一頭霧水,不耐煩地打斷朱熹道:“誰要聽你們囉唆,直接告訴我誰贏了就好。”朱熹道:“我既不能說服他們,他們亦不能說服我。但拙者自信真理在握,以陸氏兄弟的智慧,早晚會體察其中精妙的。”

陸九齡和陸九淵一起躬身道:“晦庵先生謬讚了。他日有暇,我們兄弟自當再登門請教。”朱熹淡淡笑道:“我有志於將聖賢之學,廣播於九州,正打算在廬山五老峰開辦一所書院。兩位可以隨時來找我。”

“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你們這些人矯情不矯情!”

陸游對這些客套話十分不耐煩,他一把推開陸九齡,把朱熹拽到一旁問道:“我也等了足足三天了。筆冢之邀,你到底要不要去?”朱熹不急不忙道:“這位筆冢主人,有什麼奇處?治過什麼經典?”

陸游一下子被噎住了,“呃”了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還從來沒人在接到筆冢主人邀請後,還會問這種問題。愣怔了半天,陸游才晃了晃腦袋,反問道:“你問這些幹嗎?”

“我要去見的這個人,倘若並非善類,豈不要壞了我的心性?曾子有云:‘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不能輔仁的朋友,又見之何益呢?”

朱熹說得理直氣壯,陸游卻為之氣結。好在他畢竟也是個文人,轉念一想,便道:“筆冢主人自秦末起,專事蒐集天下才情,舉凡經典,必有涉獵。秦漢以來的諸子百家精粹,盡集於筆冢之間。你既然有志於傳播聖賢之學,那裡實在是應該去看看的。”

朱熹似乎被陸游說動,他低下頭去,凝神沉思。陸游見這個慢性子沉默不語,急得原地轉了幾圈,末了一拳狠狠砸在鵝湖寺的山門之上,震得那山門晃了幾晃,旁邊一干人等都嚇得面如土灰。陸九齡連忙勸道:“叔叔你幹嗎如此急躁,哪有這麼強迫請人的。”

陸游拽了拽自己的鬍子,又瞪著眼睛看看朱熹。他來之前誇下海口,說一定會勸服朱熹同去筆冢,眼下這傢伙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這讓陸游如何不急。若不是忌憚朱熹的紫陽領域,陸游真想用從戎筆狠狠地敲一下他的頭。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光景,朱熹終於開口說道:“那筆冢之中,可有鄭玄、馬融、王肅、孔穎達等人的筆靈?”他所說幾位,皆是歷代儒學大師。

陸游長舒一口氣,連聲道:“自然是有的。”朱熹點點頭:“既然如此,讓我瞻仰一下先賢的遺風,也是好的。”陸游大喜,拽著朱熹袖子就要走。朱熹連忙把他攔住,又問道:“只是不知那筆冢在哪裡?我不日將去廬山開書院,不方便遠遊太久。”陸游道:“只管跟我來就是,耽擱不了你的事情!”

於是陸游一扯朱熹袍袖,兩人一前一後離了鵝湖寺。陸游腳下有神通,幾息之間就躥出去很遠,而朱熹看似身法滯拙,卻始終不曾落後。兩人轉瞬間就消失在山路之中。陸九齡、陸九淵兄弟倆立在山門前,久久不曾說話。

“哥哥,他們已經走遠,我們也回去吧?”陸九淵忽然道。鵝湖之會後,他的銳氣被朱熹磨去了不少。那一場辯論,他感覺自己像是撞在礁石上的海浪,無數次的兇猛拍擊,都被輕鬆地化解掉了。朱熹沒有伶牙俐齒,甚至還有些口拙,但那種穩如泰山的氣勢,卻完全超越了自己。

陸九齡嘆道:“這個朱熹哪,深不可測,未來的境界真是不可限量。”陸九淵不服氣道:“焉知我等將來不會修到那種程度?”

陸九齡搖搖頭道:“他們的世界,已非我等所能置喙……我們走吧。”

陸游和朱熹一路上也不用馬車坐騎,只用神通疾馳。一日內便出了鉛山縣,三日便出了江南西路,數日之內兩人已經奔出了數百里。

這一天他們進入荊湖北路的地界,沿著官道疾行。走過一處村莊,陸游突然放慢了速度,興奮得大叫大嚷。朱熹朝前一看,原來遠處官道旁邊竹林掩映處,有一個小酒家。這酒家只是茅屋搭起,規模不大,卻別有一番鄉野情趣。屋前一杆杏花旗高高挑起,隨風搖擺,伴隨著陣陣酒香傳來,對那些走路走得口乾的旅人來說,十分誘人。

陸游這一路過得很憋屈。他本想跟朱熹聊聊那紫陽筆,誰知朱熹是個悶葫蘆,沉默寡言,偶一張口,也大多是聖人言談、理氣心性之類,讓陸游好不氣悶。他本是個性子瀟灑的人,哪裡耐得住這種寂寞,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個鄉間酒館,怎會放過這大好機會,不讓香醇美酒好好澆一澆心中的塊壘呢?

“老朱,咱們連著跑了幾天了,就算雙腿不累,也得鬆鬆筋骨。前面有個酒家,你我過去歇息片刻如何?”陸游一邊說著,一邊已朝那邊走去。朱熹知道他的性子,也不為難,簡單地說了一句“好”。孔子說過“唯酒無量,不及亂”,偶爾小酌一下,無傷大雅。

兩人收了神通,回到官道上來,如同兩個普通的遠途旅人,並肩走進酒家。這天正值午後,日頭正熱,早有店小二迎出,帶著他們揀了張陰涼的桌子,先上了兩杯井水解解暑氣。

陸游把杯子裡的水一飲而盡,拍著桌子讓店家快上些酒食。朱熹卻雙手捧起杯子,慢飲細啜,不徐不疾。店家看陸游一身官員服色,不敢怠慢,很快就送來了兩大壇酒、四碟小菜。陸游也不跟朱熹客氣,自斟自飲起來。

他們正吃著,忽然門外有三個人走了進來。這三人俱是青短勁裝,頭戴范陽笠,揹著竹書箱,斗笠一圈上都有素白薄布垂下,看不清來者的面容。店小二一迎上去,為首之人便冷冷道:“三碗清水,六個饅頭。”店小二很是乖巧,見這幾個人舉止古怪,不敢多說話,趕緊轉回廚房去。那三人隨便挑了張桌子坐下,把竹書箱擱在地上,只是不肯摘下斗笠。

陸游正喝得高興,忽然“咦”了一聲,放下酒罈,朝著那三人橫過一眼。朱熹亦睜開雙眼,朝他們看去,似乎覺察到了什麼。

那三人卻對陸游、朱熹二人毫不注意,只是低頭喝著水,嚼著饅頭。一人忽道:“時晴大伯,眼看就到宿陽城了,咱們可需要事先做什麼準備嗎?”為首之人冷哼一聲:“兵貴神速,在這裡稍微休息一下,就立刻趕路,爭取在傍晚入城。我不信諸葛家的人比咱們快。”另外一人又道:“可是幾位長老最快也得明日才到,就怕今晚諸葛家的人也到了,我們實力不足啊!”為首之人把水碗“砰”地擱到桌子上:“怕什麼,以咱們三人的實力,最不濟也能牽制住他們一夜。”

“嘿嘿,有意思。”陸游低聲笑道,他湊到朱熹身旁,“那三個人,你可看出什麼端倪?”朱熹道:“我的紫陽筆有所感應,莫非他們也是筆冢吏嗎?”陸游道:“不錯,應該是韋家的小朋友們。他們居然跑到這種窮鄉僻壤,不知有什麼古怪。”

筆冢主人在筆冢閉關之後,就一直靠諸葛家和韋家這兩大家族,只是兩族互相看不起對方,隱隱處於對立狀態。這些常識朱熹都是從陸游那裡聽到的。

陸游忽然露出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聽他們的交談,似乎在這附近要有一場亂子。怎麼樣,咱們跟過去看看熱鬧吧?”

“何必多事,我們還是早日到筆冢的好。”朱熹對這些沒有絲毫興趣。

陸游悻悻地閉上嘴,暗罵這傢伙就是塊冥頑不靈的石頭。可是他天生喜歡研究筆靈,眼看三個筆冢吏在身旁,就像強盜看到了黃金,心裡瘙癢難忍,便又壓低聲音道:“讓我去探一探他們的筆靈底細,看個究竟吧,這不費什麼事。”朱熹啜了口茶,夾起一塊醃菜放入口中,毫不關心地說:“君子非禮勿看,非禮勿聽,你不是君子,隨便好了。”

陸游笑眯眯地放下酒碗,閉目感應了一陣,咧嘴笑道:“兩個神會,一個寄身,卻是難得。”

“神會”指的筆靈自行認主,與筆冢吏融合度最高;“寄身”是強行把筆靈植入筆冢吏體內,能力便不及“神會”。

陸游掰起指頭細細數著:“帶頭的那個叫韋時晴,是司馬相如的凌雲筆;另外兩個年輕人,一支是王禹偁的商洛筆……嗯,那支寄身的,是顏師古的正俗筆。這陣容還不錯。凌雲筆是不消說的,商洛筆差了點,但勝在神會;那顏師古的正俗筆,也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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