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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間的,她落了地,沈先生的聲音隨之也變得清楚了些,氣流拂過她的耳廓,是他跪在她的身邊,低低呼喚著她的名字。他的聲音驚惶悲痛,於是她知道了自己是死期將至。她不怕死,為了救他而死,更是死得其所,遠遠勝過一個人忍辱負氣跑出去,在廢墟之中孤零零的凍死。他的聲音帶了哭腔,是哭了嗎?沒必要哭的,他還是不懂她,不懂她對這個世界並無留戀,不懂她其實早就想離去。

亂槍之中,血花飛濺。她在劇痛之中騰空而起,是沈之恆抱起她跳下了車,一路衝進了旁邊黑暗的小岔路里去。她在顛簸之中聽見了他的喘息,是那樣劇烈的喘息,彷彿他的靈魂都在震顫。

一股溫暖而又酸楚的感情包裹了她的靈魂,她先是憑著這感情去為沈之恆擋了子彈,如今又被這感情託舉著漂浮起來。這強大的感情源於何處?歸於何類?她不知道。

所以在這絕境之中,她所作出的抵抗,便是伸開雙臂抓住了車座兩旁的扶手,極力的向前挺身出去,想著若是再有子彈來,她便要使足了力氣,將它擋下。

她十五年來,一直活在黑暗之中與世隔絕,沒人理會她,沒人教導她,她什麼都不知道。

三輪車伕是第一個倒下的,隨後中彈的是米蘭。子彈射入了她的胸膛,這一次她有了知覺,覺著那子彈就像是一根燒紅了的鐵釘,猛的釘進了她心窩裡,釘進去了還不夠,還要穿透了她,去害她身後的沈先生,這怎麼能行?她怎麼能讓?

她想告訴沈先生自己不疼,還想抬手給沈先生擦擦眼淚,然而,她沒有力量了。

沈之恆還要說話,然而這時,迎面有兩輛汽車開來,夜色之中,車燈刺目。沈之恆心中一動,忽然感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可是未等他反應過來,汽車停了,車門一開,跳下了五六名黑衣人,舉槍對著三輪車就開了火。

用了最後一口氣,她喃喃的說出了三個字。

米蘭搖搖頭:“不想吃什麼。”

她說:“謝謝你。”

天要黑了,三輪車即將駛入法租界,沈之恆想起一件事來:“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東西,順路買回家去,給你當做夜宵。”

謝謝你,做我長夜中的一輪月。

米蘭迎著若有若無的一絲晚風,向後靠去,一顆心奇異的安定了下來:“不冷。”

與此同時,樓門開了,有人大步走了進來,是司徒威廉。

若是兩個嬌小女子,那是可以在三輪車並肩擠一擠的,可沈之恆這樣大的個子,再怎麼靠邊坐,也騰不出位置給米蘭了,又不能再叫一輛三輪車,讓弱不禁風的米蘭獨坐。無可奈何,他讓米蘭坐在了自己的腿上。一條手臂鬆鬆的環了她的腰,他讓她往自己懷裡靠,又問:“風冷不冷?”

司徒威廉愣在了當地。

沈之恆敗下陣來,只得和醫生約定了每日過來換藥的時間,然後帶著米蘭辦了出院手續。米蘭沒有合適的衣服可穿,還是一位好心腸的看護婦借了她一條厚重的長裙子,像一卷毯子似的,將她從頭到腳的裹了住。沈之恆攔腰抱著她走出醫院——她臨時出院,他一點準備也沒有,只得叫了一輛三輪車,抱著她坐了上去。

愣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輕輕的向前又走了幾步,他在沈之恆面前蹲了下來。沈之恆垂頭坐在一小灘鮮血裡,懷裡抱著米蘭。米蘭大睜著眼睛,如果不看她身上的鮮血和彈孔,那麼她就像是正窩在沈之恆懷裡發呆。

他清早出門,去醫院陪伴米蘭;陪伴一整天后,傍晚回家休息。到了第三天傍晚,他照例還是要走,然而米蘭忽然變得很不聽話,非要同他一起走,問她原因,她又說不出,也不像小女孩耍刁蠻脾氣,就單是執著的要出院。沈之恆勸阻她,無效,換醫生上陣勸阻她,依然無效。她披頭散髮的靜坐在床邊,兩條細長的腿垂下來,兩隻眼睛定定的向著前方,看起來不是倔強,而是鐵了心的冷酷。

他看了看米蘭,又伸手在米蘭鼻端試了試氣息,然後收回手,小聲說道:“她死了。”

兩天過去了,沈之恆還是沒有意識到厲英良與黑木梨花的存在。

沈之恆這時抬了頭。

厲英良完全同意這一番話,而兩人嘁嘁喳喳的密謀了許久,末了他們飯也不吃覺也不睡,連夜出門,分頭行動去了。

電燈光下,司徒威廉看得分明,登時一驚——他的額角皮肉翻開,肩膀和脖子上各有一處槍眼,原來他也中了槍。

黑木梨花說道:“硬碰硬,我們不是沈之恆的對手,只能先下手為強,打他個出其不意。”

黑氣從他的瞳孔中瀰漫開來,他直視前方,喃喃說道:“我去找厲英良,給她報仇。”

厲英良皺起眉頭:“反正不會是他自己去看病——會不會是司徒威廉或者米蘭受了傷?”

說完這話,他把米蘭放了下去,然後站了起來。司徒威廉慌忙攔住了他:“你說什麼?厲英良找過來了?他敢在上海公開殺人?哎喲我的老天爺,那他一定是有備而來,你這麼找他去,不和自投羅網是一樣的?別去——”他抓住了沈之恆的衣袖:“你瘋啦?別去!”

黑木梨花忽然又問:“他去醫院做什麼?”

沈之恆甩開了他的手:“我沒瘋。米蘭為我而死,我理應給她報仇。”

“上海不比天津,我們不能在這裡公開抓人,尤其他還住在法租界。”

“不行不行,你萬一也有了個三長兩短,那我可怎麼辦?你只顧米蘭不顧我?在你心裡我沒有米蘭重要?我沒有一個死人重要?”

他先前曾經調查過沈之恆在上海的住址,本來只是調查著玩,沒想到這資訊竟會派上用場,所以“天不亡我”四個字,真是出於他的真心。黑木梨花做感慨狀,也陪著他大嘆了幾聲,隨即問道:“我們何時開始抓捕?”

沈之恆輕聲答道:“死就死吧,我受夠了。”

不是他殺人,就是人殺他,他現在被一個“殺”字逼得走投無路,腦子裡轟轟然的,幾乎不能思考。而在聽了特務的彙報之後,他轉向黑木梨花,心中是狂喜的,然而表情和語氣都像是要哭:“天不亡我。”

“誰死?你說誰死?我允許你死了嗎?你想死我還不想死!回來!你給我回來!沈之恆!我讓你回來!”

他算是把沈之恆得罪透了,沈之恆能饒了他才怪。況且天津那邊還等著個橫山瑛呢——橫山瑛現在一定也恨透他了。

沈之恆充耳不聞,依舊是走。司徒威廉看出來了,米蘭的死刺激了沈之恆——他不相信沈之恆對米蘭有什麼如海深情,他看沈之恆純粹就是受了刺激。

“怕”救不了他,他如今只能自救,而自救的唯一方式,就是對沈之恆追擊到底、斬盡殺絕。要不然還能怎麼辦?難道他還能讓時光倒流?把自己射向沈之恆的子彈全收回來?

司徒威廉知道沈之恆即便是在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心底深處也還是意氣難平。這麼一個常年含恨的人,又受了一場折磨與囚禁,精神自然可能瀕臨崩潰。而那個米蘭中了邪似的一味的對他好,如今又為他擋槍死了,他一時發個小瘋,也不稀奇。但現在乃是非常時期,那厲英良風頭正勁、膽大包天,誰知道他的勢力究竟有多麼大?萬一沈之恆這一去是以卵擊石,那麼留下自己一個人可怎麼辦?

厲英良現在已經顧不得怕了。

緊追慢趕的在門口攆上了沈之恆,他狠狠一扯沈之恆的手臂,扯得他一側身。這一側身,讓他看清了沈之恆的容貌。

厲英良剛一懷疑,還沒有找出證據,黑木梨花那邊已經聯絡好了軍用飛機。兩人也沒向橫山瑛報告,就這麼私自結伴,帶著殘餘人馬飛到上海來了。

沈之恆的面貌,很猙獰。

契機難得,所以她表面不動聲色,行動上卻比厲英良更熱心。在得知平津兩地都沒有沈之恆的訊息之後,厲英良懷疑這人是逃去了上海——今年這個春節,他不就是在上海過的嗎?

黑氣瀰漫了他滿眼,甚至面板之下都有黑色筋脈浮凸出來,細小血管網住了他的面孔,他看起來有了非人的恐怖。

沈之恆就是她的契機。她要抓住這個危險的吸血鬼,親自把他交給相川大將。屆時,抓獲沈之恆的功勞將屬於她,而之前放跑沈之恆的罪責,則會被大將歸於橫山瑛和厲英良。到了那個時候,軍部自然會有大人物向橫山瑛施壓,也自然會有大人物藉著論功行賞的機會,在橫山公館內給她劃出一份地盤,讓她可以開始和橫山瑛分庭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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