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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格格胡氏,到底是你的人?”

嬿婉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姐姐很想知道胡芸角的來歷麼?可惜了,那個女孩子的來歷已經被我抹得一乾二淨。她是良家子出身,清白無可挑剔。若不是做得這般乾淨,憑愉妃的心思,早就疑心了。可是對於姐姐,芸角也算是故人之後了。她本姓田啊。”

“她姓田。”如懿極力思索,“是田嬤嬤,是不是?可她只有一個兒子啊。”

“姐姐真聰明,芸角是田嬤嬤與前夫的女兒,一直在鄉間長大。田嬤嬤慘死,與姐姐有脫不了的干係,我便給芸角指了條捷徑。斷送了永琪和姐姐的母子之情,斷送了姐姐的指望。芸角也真是個懂事的孩子,說完了該說的就一頭碰死了,死無對證。既全了孝心,也全了忠義。”

恨到極處,身體內的病痛被牽動。如懿劇烈地咳嗽起來,拿絹子掩住,也掩住那咳出的點滴紅色的血沫。她喘息著,漸漸定下心神,“那麼永琪的附骨疽也脫不了胡芸角的干係吧?”

嬿婉笑吟吟湊近,一張面孔凝脂般白滑,晃悠在眼前,嘴角銜著詭秘而治豔的笑意,“附骨疽多因風寒溼阻於筋骨,氣血凝滯而成。體虛之人露臥風中,或是冷水洗浴後寒溼侵襲,或是房欲知道蓋覆單薄,都容易造成此疾。永琪要強,有點病痛也不肯說。他能文能武,更擅騎射,風餐露宿騎馬射獵,本就容易得這個病,何況有愛妾在側,房事之後故意貪涼,病症便會加重。”

如懿怒極,轉瞬顏色清淡沉靜,一字字清如碎冰,“你做事很周全,越來越縝密。”

嬿婉託著粉杏的腮,輕裁漫攏的雲鬢下,遠山含黛的長眉,秋水為盈的漆眸,唇紅齒白間緩緩吐出,“姐姐,你和愉妃一向精刮,對永琪的福晉和側福晉都精挑細選,卻不想毀在一個小小侍妾身上。永琪的福晉多是父母之命,未必誠心。我便讓芸角到他身邊,指點她永琪所愛,自然得寵。有她枕邊風吹著,永琪又心存疑忌。姐姐啊姐姐,如今永琪已死,我看你再走不出這翊坤宮了。”

嬿婉說著,環視蕭索冷落的翊坤宮,不覺暢快。曾經六宮之主的宮苑,如經冷清衰敗至此。哪怕是晴明天氣,也充斥著從牆皮和廊柱底下發出的陳腐氣息,上好的紫檀、花梨和桃花芯目擱置久了,都有那種塵灰寥寥的朽木氣味。還有門環上獸首的銅氣,若無人首廝磨,銅器得氣味會近乎於血腥氣,令人窒悶。

可她是歡喜的,歡喜裡有疑懼。自己千辛萬苦所得的一切,若不能再失敗者前炫耀,豈不是衣錦夜行,無人襯托她的快樂。

如懿輕笑,“既然你如此篤定,何必再假惺惺來探視我?分明,心底還是怕的吧?”

嬿婉倒也坦然,“是會怕。怕得來太辛苦,失去卻太輕易。怕皇上哪日心念一動,又想起你來。”

如懿瞠目,這樣荒謬的念頭,也只有富貴閒逸中的人才想得出吧。她搖首,“首得住這個位子一輩子的,固然是尊貴無上的皇后。可若守不住,便也是個下堂棄婦!但是你難道不知,如今的我,那怕是守著皇后這個尊貴無上的名分,也不過就是個下堂棄婦。皇上暫且留了這個各位給我,是顧全他自己的名聲罷了。”光陰凝在簷角,遲遲不肯流去。嬿婉有幾分難解,如懿卻通透,“怎麼?你是急著想要拿到這個後位,所以盼著我早些去了吧。我也不妨直言,我已身染癆症,你如願之日,也不遠了。”

嬿婉輕輕“啊喲”一聲,捂著心口嬌聲道;“姐姐,你可千萬別死。人活一世,才能看著那些汙糟噁心的事兒一件一件應在自己身上,飽受痛心折磨,永遠也沒個完。活著才好呢,妹妹我盼著您壽比南山哪!”

如懿微微一笑,“活得長久就是福氣麼?生不如死更是難受。可是皇貴妃,你可從來沒贏過我。”

嬿婉得意,“這個妹妹明白。這個世上唯一能贏過你的,不是我,不是香見,也不是孝賢皇后。我們都不是,唯有皇上。要你生,要你死,全在於他。”

如懿明瞭,亦承認,“是。輾轉於一人手心,生死悲喜全由他。當然,你也一樣。我倦了,真的倦了。”

嬿婉唇角笑意不減,“是呀,都是皇上定了算的。我贏不了姐姐,可我能借著皇上活得比你久,比你好就成了。我呀,就滿足了。”

她說著,笑的花枝輕顫,牽動鬢上花鈿,金翠明滅。

也不知笑了多久,嬿婉終於累了。如懿還是那般波瀾不驚,如古井深水,沉沉深定。她頗為無趣,拂衣起身,撂下一句話,“若得空,我再來看姐姐。”

待出得宮門,嬿婉扶著春嬋的手,才覺出自己兩頰痠痛,是刻意笑得久了。她頗有幾分惴惴,“烏拉那哪是依舊活著,只怕皇上對她猶有餘情,本宮得想個法子才好。”

春嬋奉承道:“有小主在,不怕皇上對她餘情未了。”

“本宮已經不夠年輕了。”嬿婉低低嗤笑一聲,“誰能紅顏常駐,恩寵不衰?唯有更年輕的新鮮人兒在眼前,皇上在想起那個女人,只能想到她的年華不再,惡形惡狀。”她依依囑咐,“又要到選秀之期,春嬋,你好好替本宮留意。”

春蟬連聲答應,嬿婉得意地揮手瞟一眼翊坤宮,卻未見長街轉角處,穎妃與七公主牽手而立,深深蹙眉,厭惡不已。

七公主輕輕晃了晃穎妃的手,“額娘,您這幾日身子不適,為何還要來看皇額娘?”

穎妃彎下身,低柔道:“她畢竟還是你的皇額娘,紫禁城的皇后,額娘只是覺得她可憐,才想來看看。”

七公主信任地點點頭,依偎在她身邊。穎妃攬著她,心底卻閃過一絲疑惑。烏拉那拉氏輾轉讓人託話,請她今日至翊坤宮外,難道只是為了目睹魏嬿婉的得意?

無處話淒涼(下)

嬿婉的身後,又是一重又一重宮門深鎖之聲。雨打梨花深閉門,她合該長長久久,如一株寂寞青苔,苟延殘喘與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老死其中。

她太知道自己的身體,日復一日的咳喘,幾乎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健康與精氣。彷彿一張薄而脆的蛛網,再經不起一點點的風吹雨淋。

如懿立起身,走到古舊的樟木箱子邊,張開沁手生涼的銅鎖,取出一張小小的帕子,湖藍色綾絹上,繡著一朵小小的四合如意紋。她並無猶豫,在白晝點亮了蠟燭,將絹子焚上。火舌卷得很快,一下一下躥上來,舔著綿軟的絹子,很快化作灰燼。

如懿的面色平靜如澄藍湖水,“凌雲徹,我這一生,能謝謝你的,也唯有如此。願你來生相知,去一處平安喜樂的境地,福澤一世。”

容珮淡然看她燒完,將灰燼用紫銅屜子攏起,走到庭院中,揚手撒去。

如懿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而決絕,催促容珮,“快!”

容珮沒有哭,將一把小小的匕首從懷袖中抽出,交予如懿手中。她舉起匕首對著窗外的日光一照,鋒刃上閃著幽藍光芒,的確是一把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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