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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爾提諾在多塞特郡的這幢小屋子離魯爾沃斯海灣不遠,這是他在牛津大學時的一位老朋友借給他的。房子在陡崖頂上的一處小山谷裡,從房子往海灘去的路被鏽跡斑斑的帶刺鐵絲網給封住了。那裡原來還有小心地雷的標識,可其實早就沒有什麼地雷了。瑪爾提諾剛剛搬來這裡的時候,房東就在鄉村俱樂部裡跟他講過這一點。在道格・門羅跟艾森豪威爾在海耶斯酒店公寓會晤後的第二天早上,他沿著海岸線一邊散步,一邊不時地撿起石頭朝撲上沙灘的浪頭擲去。

哈里・瑪爾提諾四十四歲,中等身材,肩膀很寬。他穿著一件老舊的傘兵迷彩服以抵禦寒冷。他的臉蒼白得很,彷彿永遠曬不黑,下巴很窄,眼睛一片深邃,看不清到底是什麼顏色。他總是在自言自語,嘴角還會掛著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看起來,這個人對生活早已失望無比。

這是他出院的第三個月,情況已有所好轉。只要不過度活動,他的胸就不會再疼。可他仍有嚴重的失眠,晚上幾乎沒法睡覺,一躺上床,大腦就變得活躍。這也不奇怪。奔波了這麼多年,他一向都是晝伏夜出,與危險為伍。

醫生說得很清楚,對於門羅來說,他再也派不上用場了。他本來可以回到牛津大學的,但這不是個出路。他也不想再撿起一九三九年時編了一半就中斷掉的那本書。這些事情都沒有意義了。他雖然沒從戰爭中學到什麼,但對這一點還是有所認識,所以他想徹徹底底地隱居起來。多塞特郡的海濱小屋,還可以讀讀書。他就蟄居在這麼一方小天地裡。

“你瞧瞧你住的這他媽什麼破地方,哈里,”他一邊往峭壁上攀爬,一邊朝自己發著牢騷,“連你自己都快找不著路了。”

小屋子雖老,起居室卻頗為舒適。石板地面上鋪著波斯地毯,屋子裡有一張餐桌、幾把靠背椅;到處都是書,不是碼在書架上,就是摞在地上。這些都不是他的。除了幾件衣服,屋子裡的一切都不是他的。

石壁爐的兩邊各有一張沙發。他往壁爐的餘火裡又添了幾塊木柴,給自己倒了杯蘇格蘭威士忌,一飲而盡,然後又倒一杯。他坐下來,從咖啡桌上拿起記事本。本子上寫了幾行詩,他大聲讀起來。

“車站午夜陰森一片/你寫希望/你能投遞給誰”。他把記事本扔回桌子上,苦笑起來。“承認吧,哈里,”他喃喃道,“你實在不是當詩人的料。”

他突然感到倦了。這種疲憊感一下子就湧了上來,缺少睡眠讓他不堪其擾。他胸口左肺的位置又開始隱隱作痛。這種疼痛把他拉回到了里昂,把他拉回到那命中註定的最後一天。如果那個時候他能再多警醒一點,事情就不會如此。“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或者,說白了就是他的好運氣到頭了。他不知不覺陷入夢中,往日畫面全都無比清晰地回到眼前。

那一天,駐里昂的蓋世太保頭子、黨衛軍旗隊長容根・考夫曼換了便裝從市政府走出來,鑽進一輛雪鐵龍汽車的後座。他的司機也是便裝。考夫曼每個星期四都要去約會他的情婦,穿成這樣才不引人注目。

“不著急,卡爾。”他對司機說。司機是個黨衛軍中士,已經跟著他兩年了。“我們出門有點早,我跟她說的是三點,再說她討厭搞突然襲擊這一套,你也知道。”

“照您的吩咐辦,旗隊長。”卡爾笑了笑,把車開動了。

考夫曼抖開一份今早從柏林寄過來的報紙,饒有興致地讀了起來。他們穿過市鎮,來到鄉下。鄉下的風景果然別緻,路的兩側都是蘋果園,空氣中也瀰漫著蘋果的芳香。有那麼一會兒,卡爾發現後面跟了一輛摩托車;而當他們轉進一條岔路,往那個叫肖蒙的村子駛去時,那輛摩托車仍在尾隨。

於是他說:“後面有輛摩托車,已經跟了一會兒了,旗隊長。”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把魯格手槍,放在旁邊的座位上。

考夫曼轉身看了看後車窗,笑道:“你這是怎麼了啊,卡爾,他是我們的人。”

騎摩托車的人加速來到汽車旁邊揮了揮手。這是個黨衛軍的戰地憲兵,戴著頭盔,穿著厚實的制服大衣,胸前挎著MP-40衝鋒槍,槍的上方是戰地憲兵的護喉牌。這種牌子只有在正式執勤時才能佩戴。憲兵的臉被風鏡遮著,看不清是誰。他再次揮了揮帶著手套的手。

“他肯定是給我送情報來的。”考夫曼說,“停車。”

卡爾駛到路邊,踩下剎車。騎摩托車的人把車停在他們前方支了起來。卡爾鑽出汽車:“我們有什麼能效勞的嗎?”

憲兵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支毛瑟半自動手槍,一槍正中卡爾的心臟,把他打得倒向雪鐵龍,然後滑倒在地。穿著黨衛軍制服的憲兵用腳把他的屍體翻過來,又精準地朝眉心補了一槍,然後開啟後車門。

考夫曼一向都會佩槍,但眼下他已經脫下大衣,整整齊齊地疊放在角落裡。他從大衣右側口袋裡摸出魯格手槍,剛要轉過身,那個黨衛軍一槍擊中了他的胳膊。考夫曼趕緊攥緊袖子捂住手臂,血從他的指間淌了出來。

“你是誰?”他狂吼道。那個人扶起防風鏡。考夫曼所看到的,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幽深、最冰冷的眼睛。

“我叫瑪爾提諾,是英軍少校,在特別行動機構效力。”

“原來你就是瑪爾提諾,”考夫曼痛苦而猙獰地看著他,“你的德語說得真好,簡直無可挑剔。”

“這很正常。我母親是德國人。”瑪爾提諾對他說。

考夫曼說:“我早就想見你一面,只不過不是這種場合而已。”

“我知道你想。我找你也有一陣子了。確切地講,是從一九三八年就開始了。那一年五月,你在柏林蓋世太保總部,還是個少校。你逮捕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她叫羅莎・伯恩施泰因。恐怕你已經不記得這個名字了。”

“哪裡,我記得很清楚,”考夫曼對他說,“她是猶太人,替社會主義地下組織工作。”

“有人告訴我說,她被你審完之後,都沒能活著走到行刑隊那裡。”

“那不是真的。根本就沒有什麼行刑隊。她是在三號室被吊死的。這是標準程式。她是你什麼人?”

“我愛她。”瑪爾提諾舉起手槍。

考夫曼大叫道:“別做蠢事。我們可以做個交易。我可以讓你不用死。瑪爾提諾,相信我。”

“是嗎?”哈里・瑪爾提諾一邊說,一邊朝他眉心開槍。他立刻就沒命了。

他把沉重的摩托車扶起來後便開走了。儘管剛剛完成這樣的行動,他的心情仍然平靜得很。完全沒有情緒——完全沒有。只是問題在於,這樣的行動也無法讓羅莎・伯恩施泰因回到人間。不過話說回來,無論做什麼,也沒法把她換回來了。

他沿著郊區縱橫交織的路開了一個小時,穩穩地一直向西。終於,他拐進一條窄窄的鄉間小道。小道兩側高高的草都快捱到一塊兒去了。路的盡頭有個帶院子的農莊,已經破舊不堪,窗戶上到處都是碎掉的玻璃,地上也缺了好多塊石板。瑪爾提諾翻身下了摩托車支好,朝前門走去。

“嘿,皮埃爾,開門!”他推了幾下閂住的門,然後又用拳頭砸。門突然一下子開了。他收不住身子,一下撲倒在地。

一把瓦爾特手槍的槍口抵住了他的眉心。持槍的人大約四十歲,頭戴貝雷帽,穿著燈芯絨外套和牛仔褲,像個法國農民,卻說著一口字正腔圓的德語。“請站起來,瑪爾提諾少校,然後慢慢地走進來。”

他跟在瑪爾提諾後面,順著走廊走進廚房。皮埃爾・杜瓦爾被綁在桌邊的椅子上,嘴裡塞著手絹,兩眼狂怒,臉上湧起血色。

“把手攤開,貼著牆。”德國人說完,老練地搜了瑪爾提諾的全身,從他身上摸出了MP-40衝鋒槍和毛瑟手槍。

他走到牆上的老式電話機邊上,撥了一個號碼。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是施密特嗎?他出現了。是的,瑪爾提諾。”他點了點頭,“好的。十五分鐘。”

“你的朋友?”瑪爾提諾問道。

“也不算。我是反間諜機關的,叫克萊默。電話那頭的是蓋世太保。那群豬我也很討厭,這一點跟你們完全一樣。但是大家畢竟都得工作,不是嘛。把頭盔摘了、大衣脫了吧。放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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