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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告訴我那個錫克人的故事。聽說他離鄉多年後回到印度,一個人坐在孟買碼頭上守著他那一堆行囊,默默哭泣。他已經忘記印度到底有多貧窮。這是一個典型的印度故事——它的人物和情節安排,它的通俗劇色彩以及它的感傷,都流露出印度特有的風味和情調。然而,在這個故事中,最能夠體現印度精神的卻是它對貧窮的態度:對成天忙著其他事情、偶爾思索貧窮問題的印度人來說,貧窮能夠在他們心中引發出最甜美的情感。哦,這就是貧窮,我們國家特有的貧窮,多悲哀啊!貧窮激起的不是憤怒與改革,而是源源不絕的淚水,是最單純的一種情操。“那年,這家人變得那麼貧窮,”備受讀者愛戴的印地語小說家普林禪德在作品中寫道,“以至於連乞丐都兩手空空離開他們家門口。”這就是我們的貧窮:讓人感到悲哀的倒不是乞丐本身,而是這群叫花子竟然兩手空空離開我們的門口。這就是我們的貧窮:以印度各種語言文字寫成的無數短篇小說中,這種貧窮逼迫一個又一個清純美麗的姑娘,出賣身體,賺錢償付家人的醫藥費。

印度是全世界最貧窮的國家。因此,對它的貧窮感到憤怒是沒有用處的。在你之前,多少初履斯土的外國人像你一樣,看到了印度的貧窮,說出了你現在說的那些氣話。不只是外國人,我們自己的子女從歐洲和美國回來時,看到家鄉的貧困,肯定也會說出同樣的氣話。別以為只有你才會感到憤懣和不屑,只有你才會那麼敏感。你也許會看到更多:你也許看過街頭那一群群小叫花子臉龐上綻露的天真笑靨;在孟買市區人行道上,滿街席地而臥的人群中,你也許看見過一家人(父親、母親和小嬰兒)相擁而睡,自成一個天地,自給自足,彷彿有一堵牆把他們跟外界(包括你在內)阻隔開來似的。在沁涼的孟買早晨,一家三口醒過來,看見你正睜著眼睛,瞪著他們瞧,心裡肯定會覺得很彆扭——正是你的凝視侵犯了他們的隱私,你的義憤和不平惹惱了他們。你也許看見過那個獨自在孟買街頭過活的小男孩,他拿起一根掃帚,把他在人行道上的地盤打掃乾淨,鋪上草蓆,然後躺下來。在他那瘦小的身軀和枯萎的臉龐上,你看見營養不良和過度勞累的生活遺留下的斑斑烙痕,但他只管仰躺在地面上,自顧自地把玩著一把短小的藍色塑膠手槍。那成群穿梭在草蓆之間、走過街邊一棟棟閃爍著廣告和競選標語的房屋的路人(包括你在內),他視若無睹,不理不睬,置身於孟買城中那濃濁的、熱烘烘的空氣中,這個小男孩竟能自得其樂。正是你的驚訝,你的憤怒和不平,剝奪了他身為人應該享有的生活權利。別急,你在這兒再待六個月看看。隨著冬天的來臨,會有一群新的觀光客湧進孟買城。跟初來乍到的你一樣,他們也會談論印度的貧窮,也會表現他們的氣憤。你會同意他們的看法,然而,內心深處,你卻會感到莫名的惱怒,因為那時你會覺得,他們看到的也只是表面的現象而已。發現自己的感覺被別人如此精確地重現模仿,你是不會感到開心的。

十個月後,我重訪這座城市,對自己當初抵達孟買時所表現的歇斯底里,感到頗為驚訝。天氣比較涼爽了。在科拉巴區,家家庭院張燈結綵,五顏六色的聖誕燈飾從視窗探伸出來,繁星一般,閃閃爍爍映照著孟買城上那一片黑漆漆的天空。這座城市並沒改變。我自己的一雙眼睛卻改變了。我已經見過印度的鄉村:狹窄殘破的巷弄,流淌著綠色黏液的排水溝,一間挨著一間、狹小逼仄的泥巴屋子,亂糟糟堆擠在一起的垃圾、食物、牲畜和人,肚腩圓鼓鼓、沾滿黑蒼蠅、身上佩戴著幸運符、躺在地上打滾的小娃兒。我親眼看見過一個飢餓的小孩,蹲在路旁大便,身邊一隻癩皮狗虎視眈眈,等著吃小孩的屎。在安得拉邦①,我發現那兒的居民個頭非常瘦小,身體十分孱弱,讓人懷疑大自然是不是在開玩笑,把印度人的進化過程往後推。在這樣的地方,悲憫和同情實在派不上用場,因為它代表的是一種經過改良的希望。我感受到的是莫名的恐懼。我必須抗拒內心湧起的一陣輕蔑,否則,我就得拋棄我所認識的自我。也許到頭來我感受到的只是深深的疲倦,就在歇斯底里的當兒,我心中驟然間感覺到一種寧靜祥和。我終於學會了把自己和周遭的世界分隔開來。如今,我終於懂得如何區分美好的和醜惡的事物,如何區分彩霞滿天的蒼穹和那一群群在夕陽下幹活、身形顯得格外渺小的佃農,如何區分美麗高貴的手工藝品——黃銅器皿與絲織物,以及製作這些東西的那雙乾癟瘦小的手,如何區分雄偉壯觀的歷史遺蹟和蹲在廢墟中大便的小孩兒,如何區分“物”和“人”。我終於領悟,在印度這個國家,你隨時可以找到逃避的竅門。幾乎每一座城鎮都有一個比較祥和而且乾淨的角落,讓你躲藏在那兒,療傷止痛,恢復你的自尊心。在印度,最容易也最應該被視若無睹的東西就是那些最顯眼的現實。因此,儘管出行前閱讀過許多有關印度的書,但抵達這個國家後,我卻發覺,這些著作並不能幫助我做好心理準備。

初抵印度,令人怵目驚心的現實宛如排山倒海一般直向我逼近,而我卻不能像在亞歷山大港、蘇丹港、吉布提港和卡拉奇時那樣,逃回船上去。那時我做夢也沒想到,竟然可以把醜惡的現實從美好的東西中(從自尊和自愛的領域中)分離出來,在它們中間畫一條界線。濱海大道,馬拉巴爾山,從卡瑪拉·尼赫魯公園眺望到的滿城華燈、城中矗立的一座座帕西寂靜塔②——這些景點是印度觀光局所推銷的孟買市,也是一連三天我們被三位熱心的友人帶去遊覽的地方。然而,另一個孟買,另一個令人心悸的孟買,卻隱藏在這些觀光勝地背後。這才是真正的孟買:裡面居住著數百萬身穿白色衣裳的人,宛如白色潮水般不斷湧進和鑽出“教堂門車站”,就像趕著去或離開一場無休無止的足球賽似的。這就是即將顯現在我們眼前的孟買城:郊區那一條條寬廣壅塞、縱橫交錯的馬路,路旁亂糟糟挨擠在一起的店鋪,高聳的廉價公寓大樓,破落的陽臺,密如蛛網的電線和四處張貼的廣告;戲院門口的印度電影海報,比英國和美國的電影海報還要清涼性感,劇照中的印度女明星,展示著比好萊塢姐妹們還要豐碩的臀部和乳房,渾身洋溢著無比旺盛的生殖力。隱藏在大馬路背後的一戶戶人家,一間間庭院:密不通風,悶熱不堪,靜止的空氣中瀰漫著各種各樣的不知名堂的臭味,視窗顯示的不是一窗橢圓形的燈光,而是滿院子的晾衣繩、衣裳、傢俱和各式箱子,堆堆疊疊,亂成一團。通往北部的道路兩旁,散佈著一間間被花園環繞的紅磚工廠。這些工廠令人聯想起英國的米德爾塞克斯郡,唯一不同的是依附在工廠旁的,並不是一排排半獨立式的或連棟住宅,而是一座座貧民窟和一堆堆垃圾。娼妓(印度報紙管她們叫“歡樂姑娘”)四處出沒。可是,在這些大雜院中的一棟建築物裡開設三家妓院,陰溝和廁所臭烘烘的,連勒克瑙③出產的檀香油都遮蓋不了,還能到哪兒去尋找歡樂呢?情慾就像憐憫,是希望的改良品。面對這種情慾,你只會感受到你的性衝動究竟有多脆弱。你猶豫不決,逡巡不前,不敢貿然探索。你把全副心神集中在你的厭惡上。手握棍棒的男子把守在妓院門前。這幫人究竟在防備誰,又在保護誰呢?暗沉沉的、臭氣瀰漫的走廊裡,呆呆地坐著一群非常蒼老、非常骯髒、整個身子萎縮得不成人樣的婦人。這時你會覺得有些人是多麼微不足道。這群婦人是清潔工,講得白一點,就是專門服侍妓女(孟買市普羅大眾心目中的“歡樂姑娘”)的用人。她們還算幸運,總算還有一份工作可做。就在妓院門口,你窺見到了印度那令人驚悸的、一個層級一個層級不斷倒退的墮落。

我說“層級”,因為我們會漸漸發現,在印度,人類的墮落是經過縝密的測量和界定的,就像繪製地圖一樣,儘管表面上看起來,印度的普羅大眾(那一撥撥身穿白衣,有如潮水般洶湧在街頭的人群)是不可能被分類或被評定等級的。這種情形就像印度的土地:儘管從火車上眺望,印度那廣袤無垠的鄉野是由一小塊一小塊不規則、雜亂無章的田地所組成(官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百姓隨意處置他們的田地),事實上,這些土地全都已經被徹底勘察測量並繪成圖籍,保藏在政府屬下的各個收稅區。在那兒,一捆一捆包紮在紅布或黃布中的地契資料,堆積如山,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這得歸功於英國人。他們不辭辛勞,從事這項艱鉅的工作,為的是滿足印度人的一個根深蒂固的心理需求:界定和區分。界定自己,你就能夠把你的自我從周遭人群中抽離出來,你就能夠確定自己在社會的位置,你就能夠擺脫印度那無所不在的隨時會吞噬你的亂象——莫忘了,印度是一個無底洞,而“歡樂姑娘”的用人就坐在深淵邊緣等著你。戴某種特定樣式的帽子或頭巾,留某一種型款的鬍子,穿西裝或穿政客們最喜歡穿的手織棉布服裝,身上佩戴克什米爾印度教徒或馬德拉斯婆羅門的階級標誌——這些東西全都是一個人的表徵,證明你屬於某一個社群,證明你是一個有價值,有正當職業,對社會有貢獻的男人,就像保藏在收稅區裡的地契,證明你擁有某一塊土地。

這種需求是普世的、全人類共通的,但印度人的做法卻是獨一無二的。“做你分內的事,即使你的工作低賤;不做別人分內的事,即使別人的工作很高尚。為你的職守而死是生;為別人的職守而生是死。”這是《薄伽梵歌》的一段經文。早在荷馬的《尤利西斯》之前一千五百年,印度的史詩已經在倡導階級觀念了,而它的影響力一直維持到今天。在旅館負責整理床鋪的服務生,若被客人要求打掃地板,他肯定會覺得受到侮辱。在政府機關辦公的文員,決不會幫你倒一杯開水,就算你昏倒在他面前,他也無動於衷。你如果要求一個建築系學生畫圖,他肯定會把它當作奇恥大辱,因為在他看來,身為建築師卻從事繪圖員的工作,不啻是自甘作踐。就是這個緣故,藍納士(根據他辦公桌上豎立的一塊三角形木牌,他的正式職稱是“速記員”)才會拒絕上司的要求,把他用速記法寫下來的一封信函,用打字機打出來。

藍納士是在政府機關中服務的文員,月薪一百一十盧比,覺得非常滿足,直到月薪六百盧比的公務員馬賀楚被調到他的部門,擔任他的上司,情況才改變。馬賀楚出身東非共和國一個印裔家庭,在英國大學受教育,後來被派到歐洲工作,最近才回到印度。藍納士和他那夥月薪一百一十盧比的同事,私底下很瞧不起從歐洲回來的印度人,但對馬賀楚這位長官,他們卻頗為敬畏,因為他們聽說這人很厲害。據說,馬賀楚熟讀《公務員行為守則》的每一個篇章和每一項條文,他了解自己的職責,也知道自己享有哪些特權。

新官上任沒多久,馬賀楚就把藍納士召喚進辦公室,以很快的速度向他口授一封信。這難不倒藍納士。他把上司講的每一句話記錄下來,得意洋洋,回到他那張標示著“速記員”的辦公桌。那天,長官沒再召喚他,但隔天早晨他一進辦公室,馬賀楚就把他叫進去。藍納士進得門來,看見上司鐵青著一張臉孔,氣咻咻的,兩撇修剪得十分整齊的小鬍子直往上翹,兩隻眼睛只管瞪著他。馬賀楚剛洗過澡,刮過鬍子。藍納士望望長官身上穿著的那套歐洲剪裁定製的灰色西裝,再看看他脖子上繫著的那條英國大學領帶,然後低下頭來,瞧瞧自己那身鬆鬆垮垮的白色長褲和領子敞開、下襬拖得長長的藍色襯衫,心裡不免感到有點自慚形穢,然而,他表面上卻依舊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在藍納士看來,長官向下屬發脾氣,不管什麼原因,都是挺自然的事——他自己也常常無緣無故責罵每天兩次前來孟買市瑪哈姆區幫他打掃公寓廁所的清潔工。在這樣的人際關係中,發發脾氣罵罵下人只不過是小事一樁,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它只是在顯示兩人之間身份的差別和階級的不同。

“你昨天記下的那封信,到底怎麼了?”馬賀楚劈頭就問,“昨天,你為什麼不把這封信打好,拿進來讓我簽名呢?”

“還沒讓您簽名嗎?真對不起,我馬上就去查檢視。”藍納士出去一會兒,然後回來向上司報告:“長官,我已經催過打字員奚雷拉爾,但他這幾天實在很忙,手頭上有一大堆信件要打。”

“奚雷拉爾?打字員?難道你不會打字嗎?”

“哦,不,長官,我是速記員。”

“你以為速記員是幹什麼的?從今天起,我向你口授的信函,你都得自己動手打出來,明白嗎?”

藍納士的臉色嗖地一白。

“聽到沒有?”

“長官,那不是我的工作。”

“不是你的工作?好!現在我就向你口授一封信。午餐之前你把它送回來,讓我簽名。”

馬賀楚開始口述。藍納士顫抖著手,握住鋼筆,歪歪斜斜記下長官口授的內容。口述完畢,藍納士朝向馬賀楚一鞠躬,轉身走出上司的辦公室。下午,馬賀楚按了按桌上的蜂音器,召喚藍納士進來。

“你今天早晨記下的那封信,在哪裡啊?”

“還在奚雷拉爾那兒,長官。”

“昨天那封信,現在也還在奚雷拉爾那兒。我不是吩咐過你,從今天起,我向你口授的每一封信,你都得自己動手打出來嗎?”

藍納士不吭聲。

“那封信在哪裡?”

“報告長官,那不是我的工作。”

馬賀楚舉起拳頭,猛一敲桌子。“今天早晨,我們不是講清楚了嗎?”

藍納士也以為事情早已經講清楚了。“長官,我是速記員,不是打字員。”

“藍納士,聽著,我要向上面舉報你抗命。”

“那是您的權利,長官。”

“別用那種口氣跟我說話!你不肯幫我打字,對不對?讓我聽你親口說一次。你說:‘長官,我不願意幫您打字。’”

“我是速記員,長官。”

馬賀楚把藍納士打發出辦公室,然後自己去見部門主管。長官讓他在接待室等候了好一會兒,才把他叫進去。這位老先生今天已經夠累的了,但他還是打起精神,接見馬賀楚。他知道,像馬賀楚這種剛從歐洲回來的留學生,個性都有點毛躁,求好心切嘛。可是,在他這個部門,以前從沒有人要求速記員打字呀。當然,從寬解釋,速記員的職務或許也包括打字。但這樣來定義打字員未免太寬泛了點兒。何況,這兒是印度。在這個國家,無論做什麼事情,你都得考慮考慮對方的感受。

“報告長官,如果這真是您的看法,對不起,我只好把這樁案子呈報‘聯邦公共服務委員會’,讓他們來處理。我現在向您舉報藍納士抗命,然後透過您,要求委員會對速記員的職務展開全面的調查和質詢。”

主管嘆了口氣。馬賀楚簡直在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這小子偏要把事情鬧大,也只好由他了。展開這樣的一項調查,肯定會給他這個部門帶來一大堆麻煩:成堆的檔案、問詢和報告。

“馬賀楚,你就勸勸他吧。”

“請問長官,這就是您對這件事情的結論?”

“結論?”主管支支吾吾,“我的結論是……”

電話鈴響了。主管伸出手來一把抓起電話,回頭朝馬賀楚笑了笑。馬賀楚立刻起立,告退。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馬賀楚發現藍納士並沒遵照他的吩咐,把打好的信擺在他桌上,讓他簽名。他立刻按了按桌上的蜂音器,把藍納士召喚進來。藍納士應聲出現在長官面前。他繃著臉,弓著腰,把拍紙簿緊緊摟在穿著藍襯衫的胸前,眼睛只管瞪著腳上那雙鞋子。這副恭順嚴肅的德行卻也遮掩不住他臉上流露出的那股得意和興奮。原來,他已經知道馬賀楚去見過主管,而且他也明白,主管根本不吃馬賀楚那一套。他沒受到任何懲處,連一句訓斥也沒有。

“藍納士,我現在向你口述一封信,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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