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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位陡然下降。棧橋的階梯整個暴露在水面上,連最底下的一級也露了出來。湖水變得更加渾濁了。成群魚兒黑黝黝,遊竄在夏季的湖泊中。矗立在北方天際的群山,積雪已經消融,山上的石頭暴露在天光下,巖嶙峋,遠遠看起來彷彿被漂白過似的。山腳陰涼的林園中,樅樹出落得更加繁茂了,東一叢西一簇,鬱鬱蔥蔥。湖中的白楊樹喪失了春天的翠綠,楊柳飄散在湖面颳起的狂風中。蘆葦長得太高了,彎彎曲曲的——每次風起時,它們就隨風搖曳擺盪起來,宛如一波波洶湧的浪濤。皺成一團的蓮葉,在又長又粗的梗莖支撐下,從水面上凸伸出來,亂糟糟的。過了幾天,一朵朵蓓蕾冒出來了,像沒有盛開的鬱金香。一個星期後,滿湖蓮花驀地綻開,粉紅粉紅的一片,好似迴光返照一般。旅館花園中,金英花和山字草四下蔓生,有如一叢叢野草,如今全都被拔除了。取代三色堇的法國金盞花,長得越發茂密了,這會兒全都冒出了蓓蕾。牽牛花躲藏在餐廳牆腳陰影裡,顯得病懨懨的,和園中的天竺葵一樣,它們身上沾滿塗料,那可是油漆匠的刷子潑灑出來的。高代花正在盛開中:一簇簇奼紫嫣紅,宛如一片攪拌在一起的顏料。我們剛搬進這家旅館時,園中的向日葵還只是一株株幼苗,如今卻已經長得非常高大,葉子十分寬闊,我再也無法把頭探進花叢中,觀賞它們那有如一顆顆星星般的蓓蕾。嬌美可愛的大麗花綻放了,紅豔豔的,閃爍在翠綠的蘆葦、垂柳和白楊叢中。

翠鳥依舊逗留在旅館周遭,但其他鳥兒卻不再像以往那樣,常常飛臨我們的花園。我們最懷念戴勝鳥——它那長長的、成天只顧啄食不停的嘴巴,它那雙翅膀上黑白相間、彎彎曲曲的條紋,它頭頂上那一簇每次降落時就像扇子一般張開的冠毛。一如亞齊茲所言,熱浪一旦來臨,小蒼蠅就會成群死亡,取而代之的是體型比較碩大的家蠅。迄今,我碰見過的那些蒼蠅都不敢親近人類,但這些家蠅卻趁著我在工作,公然地棲停在我的臉龐和手臂上。一連好幾個早晨,還不到六點鐘,我就被一隻蒼蠅的嗡嗡叫聲吵醒。(這傢伙居然逃過了我噴灑的殺蟲藥!)亞齊茲曾預言,一旦蚊子來臨,蒼蠅就會倉皇躲避。在他心目中,蒼蠅是上帝差遣來的使者。一天下午,我看見他戴著帽子躺在廚房裡,酣然入睡,臉龐一片黑,棲息著一隻只吃飽喝足的蒼蠅。

這之前,我只管向他索取殺蟲藥。現在,我要向他索取冰塊了。

“這兒的人不喜歡吃冰,”亞齊茲說,“吃了冰,滿身熱烘烘的,更加難受。”

為了他這句話,我們之間又展開一場冷戰。

酷暑天,湖泊北岸的山脈從早到晚籠罩在煙靄中,灰濛濛一片。太陽下山時,谷中瀰漫著琥珀色的霞光,暮靄蒼茫,一縷縷煙霧飄蕩在湖中的白楊樹叢間。每一株樹木,輪廓都十分鮮明。從商羯羅查爾雅山頂眺望,煙霧繚繞的斯利那加城,遠遠看來就像一座巨大的工業城鎮,矗立城中的一株株白楊,乍看就像一根根高聳的煙囪。斯利那加城前方,阿克巴城堡雄踞在湖中央一座赭紅山丘上,映照著落霞,氣象萬千。太陽懸掛在城堡左邊的天空——原本白燦燦的一輪,這會兒已經轉變成淡黃色,湖畔群山,灰濛濛一路綿延到遠方天際,終於隱沒在暮靄中,再也望不見了。

堤岸外有一座中古城鎮。乍看之下,它彷彿是中世紀的歐洲城市。時而塵土飛揚、時而溼氣瀰漫的城鎮,四處洋溢著各種各樣的味道和氣息:汗淋淋的人體,五彩繽紛、沾滿汙垢、腥臭撲鼻的服裝,黑漆漆臭烘烘、暴露在天光下的陰溝,一堆堆暴曬在太陽下的煎烤食物和垃圾。滿城野狗出沒(挺漂亮的狗,可惜沒人理睬),成群蹲伏在商店門廊下,餓得發慌的小狗打著哆嗦,瑟縮在懸掛著血淋淋鮮肉的肉攤底下那潮溼陰暗的狹小空間中,吠叫不停。城中巷弄縱橫交錯,巷中櫛比鱗次,排列著一家家陰暗的店鋪和一間間擁擠嘈雜的庭院。滿街長裙搖曳,成群男孩蹦蹬著瘦巴巴、傷痕斑斑的腿,四處流竄。這一幢幢挨擠成一堆的木板房子,當初興建時,花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工夫啊!只要你仔細瞧一瞧,在那飽經風吹日曬、早已變得一片灰黑的外表下,你依舊可以看到精緻的木雕和繁複的裝飾。銅器專賣店陰暗的店堂中,每一件黃銅打造的器皿亮晶晶,閃閃發光,散發出一種奇異的美。灰暗的泥濘巷弄中,一簇繽紛燦爛的色彩驀然出現在你眼前——一堆金黃和翠綠的糖果,雖然佈滿蒼蠅,卻也讓人垂涎欲滴。在這兒,你可以重新體驗紅黃藍三原色的吸引力,那是玩具和一切會發亮的東西的色澤。在這兒,你能夠找回被壓抑了很久的兒童時期的品位,那也是農民的品位,驟然出現在這座城市裡(以及印度其他地區),顯現在金屬亮片、彩色燈泡和我們曾經覺得美麗的一切事物中。從溢滿了垃圾的狹窄巷子望進去,你會瞥見那一座座大雜院裡,晾曬著色彩繽紛而圖案精美的毛毯、地毯和輕柔的圍巾。這些色彩和圖案源自波斯,傳入克什米爾,得以發揚光大。所有的編織品,從價值二千盧比的地毯到一件只賣十二盧比的老舊毯子都顯示出極致的奢華。在這座骯髒灰暗的中古城鎮,色彩是唯一的美,顯現在每一張精工編織的毛毯、每一盆塑膠雛菊,以及(如同中古世紀的歐洲)每一件繽紛亮麗的服裝中,供人們欣賞品鑑。

與色彩相輔相成的是歡樂的節慶。整個冬季,城鎮陷入冬眠狀態。遊客離開了,旅館和船屋全都打烊休息。克什米爾人蜷縮在窗戶狹小、光線暗淡的房間中,渾身包裹著毯子,坐在炭盆旁,消磨一整個冬天。春天帶來陽光、灰塵和廟會,也帶來色彩、噪音和露天飲食。每隔兩週,克什米爾河谷中就有一個地方舉行廟會。這些廟會大同小異。在每一場廟會中,你準會看到那位售賣各式圖片的小販。他把貨品全都攤開在地面上:構圖呆板、色彩濃豔的卷軸,畫中的印度和阿拉伯清真寺是克什米爾人嚮往的聖地,還有電影明星照片、政治領袖的彩色肖像,以及成堆的平裝廉價圖書。市集中到處可見販賣廉價衣服和廉價玩具的攤子。茶棚和糖果點心攤散佈在各個角落。一位面目枯槁、模樣嚇人的印度教聖徒端坐塵埃中,身前擺著一排小瓶子,瓶中裝著“蠑螈眼和狗舌頭”——印度教的避邪物。從擴音器播放出來的音樂,不斷迴盪在廟會中。湖上的遊船也傳出陣陣音樂。春天的克什米爾湖泊,不只是遊客的觀光景點,也是本地人吃喝玩樂的地方。湖面上盪漾著一艘艘簡陋的未上漆的小型船屋——本地人管它叫“東閣”(doonga)。廚娘和船伕隨船出租。船伕沿著船艙走來走去,有時舉起篙子,有時倚著它。艙中傳出的陣陣嬉鬧聲,他似乎充耳不聞,但其實沉醉其中。一位婦人(也許是船伕的妻子吧)穿著一條邋遢的裙子,渾身戴著銀首飾,獨個兒坐在高高翹起的船尾,手裡握著一根長槳,不停地划著。劃啊劃,蕩啊蕩,毫無目的。“東閣”總是停泊在距離花園和房屋不遠的湖上,在這兒搖盪一整天,晚上就划到岸邊花園,度過一宿。在“東閣”上舉行的派對,往往會進行好幾天。賓客們隨時下船,趕回城裡,辦完事又回到船上來繼續尋歡作樂。對我來說,這種休閒活動實在太過單調冗長,只會把自己累個半死。每個冬季,我總是忙得不可開交,哪有餘力從事這種活動。坐落在西北方、距離我們旅館不過數里之遙的甘德巴爾鎮樹叢中舉行的市集,把這個季節的廟會帶到高潮。湖上的“東閣”和“施客”,全都劃到那兒,停泊過夜。蕩啊蕩,擠啊擠,吵啊吵。

在這個中古城鎮,一如在任何一座中世紀城市,人們生活在古蹟林立、奇觀處處的環境中。在斯利那加城,人們終日流連在莫臥兒皇帝建造的好多座花園裡。園中的小橋流水,亭臺樓閣,早已荒廢,但大體上仍然可以看出當年的氣派格局。每逢星期假日,夏利瑪花園的噴泉依舊噴出一簇簇多姿多彩、變幻莫測的水花,儘管有好幾只噴嘴已經彎曲或破裂。這些花園的建造者,早已隱沒在歷史中,變成了傳奇。關於這些神秘人,後人所知不多,只曉得他們都非常英俊,非常勇敢,非常有智慧,而且他們的妻子都非常美麗。“那座古蹟,看到沒有?”擔任嚮導的克什米爾工程師伸出胳臂,指著十六世紀末葉阿克巴大帝建造的那座矗立在達爾湖中央的城堡,對我們說:“這座城堡是五千年前興建的。”湖中的哈茲拉特巴爾清真寺供奉著一根毛髮,據說是從先知穆罕默德的下巴上拔下來的鬍子。陪同我們參觀的醫科學生說,這根毛髮是“某位人士”經歷重重阻難,冒著生命危險帶到克什米爾來的。這位人士到底是誰?從事什麼行業?打哪兒來?這個學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他只知道,途中這位人士遭逢一場重大的劫難。為了保護先知的遺物,他用刀子在胳臂上劃出一道口子,把毛髮藏在裡頭。這根毛髮確實是先知的遺物——這是不容置疑的。它具有無邊的法力,以至於連鳥兒都不敢飛越供奉它的清真寺,印度教徒膜拜的聖牛,也不敢把屁股朝向它蹲坐在地上。

上帝眷顧克什米爾人,克什米爾人以無比的熱忱敬奉上帝。“穆哈蘭”①是回曆的一個月份。在這個月中,克什米爾人以十天時間,哀悼和紀念在卡爾巴拉②遇刺身亡的先知後裔胡笙(Hussain)。在此期間,每天太陽一下山,我們就聽到湖上回響起什葉派穆斯林的哀歌。身為遜尼派穆斯林的亞齊茲,笑嘻嘻地告訴我們:“什葉派並不是真正的穆斯林。”然而,到了第七天早晨,開啟收音機,聽到播音員講述大家早已耳熟能詳的卡爾巴拉事件時,亞齊茲卻哭了。他越哭越傷心,臉上的五官扭曲成一團。他衝出餐廳,邊跑邊嚷道:“我忍不住哭了,我不喜歡聽到這個故事。”

哈桑巴德城的什葉派信徒準備舉行一場盛大的遊行。聽說,行列中有人用鐵鏈鞭打自己的身體。那天早晨,情緒平復下來後,亞茲齊慫恿我們到哈桑巴德城走一趟,見識見識,他會安排我們的行程。於是,我們搭乘“施客啦”,沿著水面上漂盪著綠色浮渣、兩旁垂柳搖曳的船道,朝這座湖畔城鎮出發。途中,我們經過一間又一間骯髒的庭院、一道又一道殘破的水泥階梯、一條又一條腥臭撲鼻的排水溝。我們看到成群大人和小孩,男男女女,聚集在河階上洗衣服。我們旅館的洗衣工,竟然也在這裡洗我們的衣裳。我差點暈過去。湖上的水道惡臭,四處飄發著陰溝特有的怪味。每經過一間庭院時,孩子們就興沖沖跑出來,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依照伊斯蘭教禮儀向我們打招呼:“願您平安。”

抵達哈桑巴德城,我們停泊在好幾十艘撐起雨篷或華蓋的“施客啦”遊船中間,下得船來,走進城裡,經過一座不知名的廢墟,來到舉行夏季廟會的地點。街道經過一番灑掃,塵土不再飛揚。遮陽篷和攤子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街上摩肩接踵,人來人往。有錢人家的女眷,從頭頂到腳踵,渾身包裹在黑色或褐色的衣裳裡,腳上穿著厚厚的鞋子,密不通風。這些婦女三三兩兩,結伴行走在街上。我感覺得出來,她們透過懸掛在眼睛前的面紗,好奇地打量我們。窮人家的婦女是不戴面紗的。在克什米爾,就像在其他地方,保守和體面是一種特權,只有崛起中的家族才享受得起。我們從一對父女身邊走過。這位父親讓他女兒把玩他那根簇新的還沒使用過的鞭子。

這條空曠的充滿鄉野風味的道路盡頭,就是城中的大街。窄窄的一條街道擠滿了人。男人們大多穿著黑襯衫,一個男孩手裡舉著一面黑旗。不久,我們就遇到幾個乩童。他們身上的衣裳沾滿鮮血,繃得緊緊的。這會兒,遊行還沒開始。在眾人仰慕的眼光注視下,乩童們大搖大擺行走在馬路中央,故意推擠那些明天又會成為他們的長輩或上司的人。一排狹窄湫隘的樓房櫛比鱗次地矗立在街邊。二樓以上用枕梁支撐的樓層,開著一排窄小而形狀奇特的窗戶。從街頭望上去,每一個視窗就像一幅中世紀圖畫:一群婦女聚集在窗前,專注地俯瞰著大街。年輕的姑娘容光煥發,而年長的婦女由於終年隱匿在屋子裡,不見天日,臉色看起來非常蒼白。這一張張臉龐出現在陰暗的窗戶中,輪廓顯得格外鮮明。窗戶底下,人潮洶湧的街道上,停放著好幾輛載滿警察的卡車。一群男孩正在折磨躲藏在肉攤底下的小狗。我們聽見狗哀嚎掙扎的叫聲——小小的身子竟然能夠發出那麼響亮的聲音,真讓人驚訝。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落。被困在人群中動彈不得的汽車司機,拼命按喇叭。人聲鼎沸、滿街喧囂中,驀地響起伊斯蘭教師尊的聲音。他透過麥克風(這玩意兒在印度式的集會中是不可或缺的)向群眾講述卡爾巴拉事件的原委。師尊的聲音充滿悲情,近乎歇斯底里。講著講著,他老人家悲從中來,泣不成聲,但他還是一個勁兒撐下去。師尊站在街道中央一頂遮陽篷下,整個人被滿街洶湧的人群吞沒。群眾中,有些人手裡舉著彩色三角旗。

出現在街頭的乩童越來越多。其中一個乩童的背脊血肉模糊,慘不忍睹,鮮血染紅了他的褲子。他邁開大步行走在街上,故意碰撞路人,每次撞到別人時,他就皺起眉頭來,彷彿責怪人家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似的。這個乩童腰間懸掛著一根鞭子。它是用大約六條金屬鏈子編織成的,每條鏈子長十八英寸,末端繫著一小枚血淋淋的刀片。鞭子懸掛在腰際,乍看之下活像一支蒼蠅拍。這些乩童的臉孔,跟他們身上的鮮血一樣令人心悸。其中一個沒有鼻子,只有兩個孔穴,出現在他那張血肉模糊的三角形臉龐上。另一個只管睜著兩顆凸出、滿布血絲的眼珠。第三個乩童沒有脖子——一團肥肉從臉頰延伸到胸膛。成群乩童遊走在街頭,招搖過市,四下睥睨,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但我懷疑他們身上那件沾滿血跡的衣裳來路有問題。有些衣服看起來太乾了,也許是去年穿的,也許是向別人借來的,也許是事先沾上動物的血。但其中有一位乩童顯然是玩真的:他那顆半禿的頭顱胡亂包紮著繃帶,鮮血依舊滴滴答答流淌不停。鮮血代表榮耀。展示越多鮮血,你就能夠獲得越多掌聲。

我們離開城中那條人潮洶湧、熱烘烘的大街,走向城外的曠野,在一座塵土飛揚、地上滿布足跡的墳場坐下來,觀看一群男孩玩遊戲。他們手裡拿著一顆顆鵝卵石,不知在玩什麼,但顯然那是一種中古時代留傳下來的遊戲。今天早晨之前,對我來說,宗教狂熱是一個難以理解的謎團。但在城中那條大街,血腥儀式卻顯得那麼自然,那麼尋常。街上,只有那成排的警車、一兩輛偶爾路過的汽車、震天價響的麥克風,以及小販叫賣的用馬口鐵圓罐子裝的冰淇淋,不屬於中古世紀。在這座城市中,反而是那群遊走街頭的美國女孩,會被看成不可思議的怪物——在這場宗教慶典中,她們竟然穿上在倫敦街頭肯定會引起騷動的涼快衣裳,扭腰擺臀,招搖過市。在乩童眼裡,這群洋妞似乎不存在。他自顧自走到運河臺階上,當著眾人的面脫掉身上那件沾滿血跡的衣裳,渾身赤條條站在陽光下,彷彿獻寶似的。他才是這座城市的真正子民。今天是他的日子,他愛幹什麼便幹什麼,誰都不能阻撓他。他用血淋淋的背脊換來這項特權,把枯燥單調的修行轉變成一場壯觀而慘烈的表演。

表現在乩童身上的狂熱,源自一個單純的過度簡化的認知:宗教只是一種慶典和儀式而已。亞齊茲說過:“什葉派信徒不是真正的穆斯林。”他一邊向我們示範,一邊說,什葉派信徒祈禱時,是以這種方式彎腰俯首,和真正的穆斯林截然不同。他認為,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比較接近,跟印度教的距離就已經遠了,因為基督徒和穆斯林都實行土葬。“可是亞齊茲,很多基督徒選擇火葬呀。”“這些人不是真正的基督徒。”一位醫科學生向我們解釋伊斯蘭教和他最厭惡的教派錫克教之間的差異。他說,穆斯林宰殺牲畜時,一面唸經,一面放血,讓它慢慢死亡,而錫克教徒拿起刀來,一刀便砍下牲畜的頭顱,連經也不念一句。他伸出手來比畫一下,忍不住搖搖頭,用手捂住臉龐。宰牲節③那天,旅館主人巴特先生送我們一個蛋糕,上面用糖霜寫著兩個詞:Id Mubarak(恭賀宰牲節)。收到賀禮,我們才知道這天是伊斯蘭教的大節日。一整個早晨,成群遊船載著一家家男女老少(他們個個穿著乾淨的白衣或藍衣,正襟危坐,神情顯得非常肅穆),穿梭在湖面上。這天是探訪親友、饋贈禮物和歡宴聚餐的日子,但對克什米爾人來說,今天也是一年中唯一能夠使用肥皂和水清潔身體、去除汙垢、穿上使人渾身發癢的新衣服的日子。可是,宰牲節究竟代表什麼意義呢?帶著禮物前來探訪我們的醫科學生、工程師商人,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我們只知道,在這個日子裡,穆斯林都必須吃肉。

對這些人來說,宗教只不過是一場盛大精彩的表演:一連串慶典;成群戴著面紗、活像終年被關在養雞場籠子裡的母雞的婦女(那位商人告訴我們,婦女戴上面紗,“男人才不會想入非非,蠢蠢欲動”);祈禱前,成排男子站在大庭廣眾前,以宗教禮儀洗滌自己的生殖器;祈禱時,萬名信徒同時跪伏在地上。這種宗教糅合歡樂、懺悔、歇斯底里和荒謬(這點最重要),給信徒帶來一整天,甚至一整個季節的滿足。它響應人們每一個單純的需求和情緒。它是“生命”和“法則”;它的儀式不容許任何改變或質疑,因為改變和質疑會摧毀整體,甚至會危害生命本身。“我不是很好的穆斯林,”那位醫科學生第一次見面就告訴我們,“我怎能相信,世界是在六天中被創造出來的。我相信進化論。但我不敢告訴我母親,怕她老人家生氣。”但他並不排斥伊斯蘭教的任何儀式,他接受伊斯蘭教的每一條律法。比起亞齊茲,這位醫科學生更像一個宗教狂熱分子——亞齊茲對自己的教派和體制很有信心,因此能夠抱著寬容、好奇的態度觀察別的教派和體制。人造衛星的發射,暫時動搖了一些穆斯林對他們宗教的信心,因為根據伊斯蘭教典籍,大氣層的上層早已被神封閉,只准許穆罕默德和他那匹白馬進入。但只要腦筋轉個彎,教義何嘗不能配合新的科技發明。於是,穆斯林說:“俄國人把人造衛星放在白馬背上,讓它帶上天空。”不管怎樣,教徒的信心終會恢復,因為比起教義衍生的儀式,教義本身並不那麼重要。對這些人來說,比起進化論,有些教徒的主張(譬如說,婦女可以不戴面紗)更加可怕,更應該批判和封殺。

這些儀式和習俗,並不是經過千百年慢慢發展出來的。一個外來的征服者,一夕之間,把這整套儀式強加在被征服的民族身上,取代另一套儀式——後者,毫無疑問也曾一度被認為不可改變,無可替代,但如今卻連一點痕跡也沒遺留下來。克什米爾人特有的、中古世紀式的思維,能夠把一座數百年前建造的城堡,隨隨便便說成具有五千年曆史。同樣,他們也有本領把三四百年前發生的事件遺忘得一乾二淨。就是因為欠缺歷史意識,他們才那麼容易改變宗教信仰,而且改變得極為徹底。許多克什米爾家族姓氏,譬如我們的旅館主人巴特先生,至今仍然帶著濃厚的印度教色彩。但是,對於他們的印度教出身和來歷,克什米爾人卻連一點記憶都沒有。有一個穴居民族,住在克什米爾山區。男的一個個蓄著小鬍子,五官鮮明凸出,相貌十分英俊,我猜他們是中亞遊牧民族的後裔。每年夏天,他們騎著騾子下山來,跟鄙視他們的克什米爾人做買賣。當初,這些人怎麼會來到克什米爾?民間流傳著這麼一則傳說:“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居住在山外。後來,喀布林的一位國王對他們展開屠殺。他們逃離家鄉,翻山越嶺,來到這個地方。”但是,這個山谷的人自己卻完全遺忘了皈依伊斯蘭教的過程。如果你告訴亞齊茲,他的祖先極可能是印度教徒,他聽了肯定會很生氣,認為那是奇恥大辱。“那些玩意兒?”開車經過艾旺提普爾廢墟時,擔任我們嚮導的工程師滿臉不屑地說,“那些是印度教的古董。”這會兒,他正引導我們參觀克什米爾河谷的古蹟,而印度教廢墟就坐落在大路旁,但他並沒放慢車速,也沒作進一步的評論。在他眼中,這座八世紀的廢墟根本不值得參觀,它並不是他的歷史的一部分。他的歷史是從他的征服者開始的。儘管這位工程師擁有好幾個學生,儘管他曾經出國,見過世面,他本質上仍然是一箇中古世紀式的、改變宗教信仰的人,永遠困宥於聖戰之中。

可是,克什米爾人信仰的卻又不是純粹的伊斯蘭教。正統伊斯蘭教禁止偶像崇拜,反對迷信,但克什米爾人一看見先知穆罕默德遺留下的一根鬍鬚,就會立刻陷入狂喜狀態,渾然忘我。沿著湖岸,處處可見克什米爾穆斯林搭建的神龕,每天晚上點著燈火。我知道,如果我告訴亞齊茲,真正的穆斯林不會膜拜先知的遺物。他肯定會這麼回答:“你說的那種伊斯蘭教徒,不是真正的穆斯林。”如果今天有一位征服者,就像數百年前的那位,強迫克什米爾人改信他的宗教,把一整套律法強加在他們身上,我敢說,再過一百年,沒有一個克什米爾人會記得伊斯蘭教是什麼東西。

宗教如此,政治何嘗不是這樣?報紙上成篇累牘,分析探討克什米爾局勢,但在克什米爾人看來,這些討論簡直就是隔靴搔癢,根本弄不清楚問題的真正癥結。在克什米爾河谷地區,最仇視印度的是從旁遮普移民過來的伊斯蘭教徒。這幫人大多身居高位,掌握政經大權。在他們眼中,克什米爾人既“懦弱”又“貪婪”。他們常到我們旅館串門子,帶來各種傳言:部隊移防、兵變、邊境衝突。克什米爾人帶進政治的並不是個人的利益,而是民族神話和奇蹟。他們的神話集中在一個人物身上——阿卜杜拉酋長。此人就是印度總理尼赫魯口中的“克什米爾之獅”。他解放克什米爾人,讓他們獲得自由。他是克什米爾人的領袖。他原本對印度非常友善,但後來反目成仇。自從一九五三年以來,除了當中幾個月,他的日子全是在牢獄中度過的。除此之外,克什米爾人無法提供給我更多訊息——我一直弄不清楚,這位領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到底有什麼魅力和功勳。他們一再告訴我(彷彿這就能夠解答一切問題似的):一九五八年,阿卜杜拉酋長出獄時,從庫德鎮來到首府斯利那加城,老百姓沿途夾道歡迎,馬路上處處鋪著紅地毯,場面感人極了。

“聽著!”一個大學生對我們說,“讓我告訴你,阿卜杜拉酋長如何為克什米爾人民爭取自由。他為老百姓的自由奮鬥了很多很多年。然後,有一天,克什米爾大公開始擔心起來,非常擔心。於是,他派人把阿卜杜拉酋長找來。他對阿卜杜拉酋長說,‘只要你讓我保有王位,我願意把半個王國割讓給你。’阿卜杜拉酋長一口回絕了。大公非常生氣,說,‘我會把你扔進熱騰騰的油鍋。’你也知道,被扔進油鍋是什麼滋味。你會被煮成一鍋肉羹,屍骨無存,只剩下一堆灰燼。阿卜杜拉酋長可一點都不在乎,他說,‘好吧,把我扔進油鍋煮一煮吧。但我告訴你,從我的每一滴血中,都會冒出另一個阿卜杜拉酋長。’大公一聽,非常害怕,慌忙宣佈退位,把王位讓出來。這就是阿卜杜拉酋長為克什米爾人爭取自由的經過。”

我提出質疑。我說,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是不會用這種方式處理問題的。

“不信,你可以隨便問一個克什米爾人。”

這位大學生講述的是一九四七年發生的事件,但是,對於印度國大黨、甘地、英國和入侵克什米爾的巴基斯坦軍隊在這樁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卻故意略而不提。這位大學生是知識分子,通曉英文,稱得上是克什米爾社會的精英。在這個階層下面的,是一群像亞齊茲那樣的克什米爾人。他們懷念以往的日子,因為那時物價比較便宜,只可惜大公的作風太過專制,引起民怒。最近發生的這段歷史,早已經沉陷進克什米爾人的意識深處,變成一則中古傳奇。亞齊茲和旅館的廚子,曾經在英國人手下工作過,他們瞭解英國人的品位、技能和語言。他們還記得,英國人管神職人員叫padre(神父)。每次,亞齊茲聽見他們稱呼狗bugger(小傢伙),就覺得格外親切舒心。但英國人莫名其妙離開了,一如當年他們莫名其妙來到克什米爾。年輕一代的克什米爾學生,卻只能從歷史課本中認識、接觸英國人。對他們來說,英國人在克什米爾的這段歷史,就像光輝燦爛的莫臥兒王朝一樣古老,遙不可及。

有一天,巴舍爾告訴我:“東印度公司在一九四七年撤離。”在我們的政治討論中,這是巴舍爾唯一一次提到英國人。他今年十九歲,在大學唸書。“我是最好的運動員。”第一次見面時,他向我表明他的身份。“我是最好的游泳選手。我懂全部化學和全部物理學的知識。”對於克什米爾人和印度人穿睡衣上街的習慣,他深惡痛絕。他告訴我,這輩子他從沒在街上吐過痰。巴舍爾自認是受過高等教育、思想開放的知識分子:不論是什麼教派的信徒,巴舍爾都可以跟他“共餐”(inter-dine,這是印度次大陸慣用的英文單詞)。平日,巴舍爾喜歡穿西裝,他的英語說得還挺流利,因為“我出身一個有名望的書香門第”。

巴舍爾對歷史一無所知,也許是因為他天資不夠聰穎,也許是因為他受的是英語教育,而英語並不是他能夠充分掌握的語言。每次他說best(最好的),他的意思其實是very good(很好的)。也許是因為他的老師和教科書有問題。後來我有機會檢視他的歷史教科書。那是一本典型的印度教科書,課文全部採用問答方式。書上說,種姓階級制度的一個優點,是它能夠讓人們的血統保持純潔,而葡萄牙人在印度的勢力之所以衰微,原因之一是他們實行異族通婚制度。巴舍爾對歷史的無知,也可能只是因為他和他的朋友們對政治毫無興趣。事實上,如果不看報紙,不聽廣播,即使你在克什米爾待了好幾個星期,你也不會察覺,這個地區的局勢動盪不安是國際矚目的焦點,各方都在談論克什米爾問題。全印電臺巨幅報道聯合國針對克什米爾問題展開的一年一度的辯論。巴基斯坦電臺一再聲稱,在克什米爾,一如在印度其他地區,伊斯蘭教正遭受無情的打壓,而克什米爾電臺則一再抗辯,反唇相譏。上回,印度總理尼赫魯來到克什米爾首府斯利那加城。巴基斯坦電臺報道說,尼赫魯在一個公開場合演講,聽眾發生騷動,整個場面亂成一團。事實上,尼赫魯是來養病的。不管怎樣,巴舍爾對近代史和他的國家目前的處境,竟然無知到這個程度,著實令人詫異,而他還是社會精英呢。在他下面還有一群髒兮兮打赤腳、營養不良、穿藍襯衫的小學生,他們這輩子不會有機會上大學。在這群小學生下面,還有一群一輩子沒上過學的克什米爾人。

一天下午,我喉嚨發炎,正躺在床上休息,巴舍爾忽然帶著一個叫卡迪爾的年輕人來看我。卡迪爾今年十七歲,個頭很小,四四方方的臉龐上閃爍著一雙柔和而深邃的眼睛。他在大學主修工程學,但卻一心想成為作家。

“他是最好的詩人。”巴舍爾告訴我。他正在我房間裡徘徊逡巡,東張西望。忽然,他停下腳步,一下子躺在我腳上,伸手拿起我的香菸就抽。他帶卡迪爾來看我,但他真正目的是向卡迪爾炫耀,他認識我這個從國外來的作家,因此,他才刻意裝出一副跟我非常熟悉的模樣,彷彿是多年的好友,平常他是不會跟我這麼親近的。我不好意思把他趕開。可憐我的腳趾頭,被他的背脊壓得快折斷了。

“巴舍爾告訴我,他要帶我去見一位作家,”卡迪爾說,“我就來了。”

“‘最好’的詩人!”巴舍爾用手肘支撐起他的身體,鬆開了我的腳趾頭。

詩人穿著一件邋里邋遢的襯衫,敞開領口。他那件套頭毛衣,頂端有個破洞。他看起來瘦小,敏感寒酸:我真是服了他了。

“他的酒量‘大得驚人’哦!”巴舍爾說,“他喝‘太多’威士忌。”

這證明卡迪爾的確有才華。在印度,身為詩人和音樂家,你必須一天到晚裝出一副很哀傷很憂鬱的樣子,你必須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

可是,卡迪爾看起來那麼年輕,那麼寒磣。

“你真的喝酒嗎?”我問卡迪爾。

他只點點頭:“是的。”

“朗誦你的作品吧。”巴舍爾命令卡迪爾。

“他聽不懂烏爾都語。”

“你朗誦,我翻譯。你知道,翻譯詩歌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願意接受這項挑戰。”

卡迪爾開始朗誦他的作品。

“他這首詩,”巴舍爾開始翻譯,“講一個窮船伕女兒的故事。你明白嗎,詩中他說,這位姑娘把顏色賜給玫瑰花。你懂嗎,先生?別的詩人會說,玫瑰把顏色賜給這位姑娘。他卻偏偏要說,她把顏色賜給玫瑰。”

“這首詩很美。”我說。

卡迪爾憂鬱地說:“除了美,克什米爾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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