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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克什米爾大公卡蘭·辛格,目前是“查謨與克什米爾聯合邦”的民選元首。他鼓勵我們參加進香團,前往永恆的神明——埃瑪納錫的洞穴朝聖。這個洞窟位於斯利那加東北部約莫九十英里海拔一萬八千英尺的埃瑪納錫山。它坐落在山腰,距離地面一萬三千英尺。埃瑪納錫洞窟被印度教徒奉為聖地,因為每年夏天洞中都會出現一個冰雪凝結成的、長達五英尺的陰莖圖騰。這是溼婆神的象徵。據說,這隻陰莖會隨著月相變化伸縮自如。每年八月,月圓之夜,它的長度達到頂點。進香團就在這一天抵達。就像德爾斐①,埃瑪納錫洞窟是古代世界遺留下來的奧秘。歲月變遷,滄海桑田,它之所以能夠留存到今天,因為它是印度教的聖地。這種宗教無始無終,根本不像西方人熟知的那種宗教,但千百年來,它一直存在於印度,作為人類宗教意識的一個寶庫和活生生的檔案紀錄。

若干年前,卡蘭·辛格曾前往埃瑪納錫洞窟朝聖,但據我所知,那時他不是跟隨進香團一塊兒去的。回來後,他寫了一本書,記錄這趟朝聖之旅。我無法體會他的宗教熱忱,但書中對雪山、冰湖和山中變化莫測的氣候,描寫得極為精確逼真,讓我讀得津津有味,不忍釋手。對我來說,這個洞窟的真正奧秘在於它的地理位置。它坐落在一條長二十英里的山路盡頭。吉普車只能開到昌丹瓦里村。從這裡出發,香客們沿著山徑行走兩天,才能抵達朝聖的地點。一年中總有好幾個月,這條山路消失在喜馬拉雅山脈的積雪中,看不見蹤影。夏天來臨時,儘管克什米爾政府工務局努力維修,路況依舊十分惡劣,險阻重重,尤其是在天氣惡劣的日子裡。這條羊腸小道,蜿蜒攀升上一座長達兩千英尺的陡坡,穿越一個海拔一萬五千英尺的隘口,沿著迂迴曲折、光禿禿的山邊凸伸出來的一座狹窄的巖脊,通往埃瑪納錫洞窟。在林木界線外,呼吸非常困難。夜晚氣溫陡降,變得十分寒冷。山中的積雪從不曾完全消融。在隱蔽的山溝和峽谷,積雪依舊十分堅厚。夏日,流水潺潺的山澗上,冰雪形成一座座堅固的橋樑,表面看來,跟周遭的土地一樣佈滿褐色的沙礫,但就在幾英尺之下,它卻凹陷成一個個低窪的冰藍色洞穴。

埃瑪納錫洞窟是怎樣被發現的?它的奧秘和傳奇又是如何建立起來的?這個地區十分荒蕪,草木不生。經過這兒的旅人,找不到燃料和食物。喜馬拉雅山區的夏季十分短暫,氣候變化莫測。當年的探險之旅,一如今天的朝聖旅程,必須進行得非常快速,分秒耽擱不得。隱藏在冰雪底下的每年匆匆露一次臉的埃瑪納錫洞窟,它的奧秘和傳奇,究竟透過什麼渠道,傳揚到古代印度的每一個角落呢?它坐落在“冰雪之鄉”喜馬拉雅山脈,怎麼會跟酷熱的北印度平原和棕櫚叢生的南印度海灘扯上關係呢?然而,很早很早以前,這個洞窟就已經被探測過,它所蘊含的奧秘也早已經被髮掘出來。矗立在埃瑪納錫洞窟背後的是凱拉斯山②,山後有個湖泊叫瑪旁雍錯。進香團經過的每一個地點,都擁有一則古老的神話和傳奇:這些岩石是被神打敗的妖魔變的;從那邊的湖泊中,護持神毗溼奴騎坐在一條千頭蛇的背脊上,驟然顯現;在這片平野上,溼婆神曾經跳過一場宇宙的毀滅之舞——他那滿頭飛揚的綹綹髮絲,轉化成這兒的五條溪流。這些神蹟每年只顯現幾個月,然後就被另一個巨大的奧秘(冰雪)覆蓋起來,進而消失無蹤。這兒的山脈、湖泊和溪流,的確是孕育神話和傳奇最適當的地點。進入山中,彷彿置身於太虛幻境。這兒的山川從不曾向人們顯露它的真面目,它們只是悄悄地揭開面紗,然後又匆匆地把臉孔遮藏起來。每年,它們都得忍受一次眾人的騷擾:山徑上的一塊石頭鬆脫了,砰然一聲滾落進溪中;進香客繞過一堆積雪,把旁邊的一條小路踐踏得塵土飛揚。然而,每次朝聖完畢,香客們匆匆忙忙下山後,這兒的山川又變得虛無縹緲,遙不可及。數以百萬計的香客曾經進入埃瑪納錫洞窟,但在這塊荒涼的土地上,他們只遺留下些許痕跡。每年冬天,大雪降臨,把人類的足跡掃除殆盡。每年夏天,洞窟中又會出現冰雪凝結成的陰莖圖騰。年復一年,這個玄秘現象總是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人們眼前。

神被供奉在洞窟中:一根巨大冰冷的陽具。印度教的哲學思維是那麼高超繁複,而它的儀式卻又是那麼原始單純。四大皆空的觀念和陽具崇拜,其間並無任何關聯。它們源自不同的反應層次。但印度教從不棄絕任何東西,而這種做法也許是對的。洞窟中的那根陽具一直留存到今天,但香客們並不把它當作男性生殖器官,而是把它看成溼婆神的面相和生命的延續。這兩者都是印度的象徵。每次出門旅行,穿越印度那荒涼殘破的鄉野時,我總是覺得,在這塊土地上只有生殖力量依舊保持它的功能;它脫離了它的工具和犧牲品——人類,單獨存在。被它貶損摧殘得不成人形的印度教徒,卻依舊把它的標記看成歡樂的象徵。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這趟朝聖之旅都挺恰當的。

“你需要一個廚子,”亞齊茲說,“你需要找一個人來幫助我打點一切。你需要腳伕,你需要清潔工,你還需要七匹馬。”

馬的主人當然跟我們一起上路。這一來,我們這個朝聖團人數多達十四人,牲畜不算在內。亞齊茲擔任總管。

我開始刪減人數。“我們不需要廚子。”

“老爺,他不只是幫我們燒飯做菜,他還擔任我們的嚮導呢。”

“兩萬香客一齊上山,咱們還需要嚮導嗎?”

廚子是亞齊茲的拜把子兄弟,人長得胖胖的,成天笑眯眯的。我原本想帶他上路,但他卻透過亞齊茲告訴我:跟他老哥一樣,他的雙腿有毛病,不良於行,醫生不准他長途跋涉,因此他需要一匹專用的馬。接著,他又透過亞齊茲,從廚房傳出話來:這回跟隨我上山朝聖,他需要一雙新鞋。這個貪得無厭的傢伙,我可僱用不起。我也把腳伕從名單中剔除掉。我們上山朝聖,身邊帶個清潔工人幹什麼,只需隨身帶一把小鏟子就行。

被我這麼一刪減,亞齊茲整個人登時變成一個洩了氣的皮球。他服侍過規模更大、氣派更恢弘的進香團。顯然,他以為這回我們上山朝聖,一切都會依照老規矩來進行。在亞齊茲的想象中,他身上穿著外套和長褲,頭上戴著氈帽,高高跨坐在馬背上,四下賓士,指揮若定。而今他看到的卻是一連五天的苦差事。但他這輩子還沒去過埃瑪納錫,如今有機會一遊,感到非常興奮。他告訴我們:最先登上埃瑪納錫山的是一群伊斯蘭教徒。這個洞窟,連同它的陰莖圖騰,原本是一間伊斯蘭教“寺院”。

亞齊茲向巴特先生提出報告。巴特先生找來一位懂英文的抄寫員。幾天後,我又染上感冒臥病在床時,巴特先生差人送來他的估價單:

從斯利那加到帕爾吉米,搭乘汽車 30.00

三匹騎乘用的馬 150.00

兩匹運載行李的馬 100.00

帳篷和廚具 25.00

桌椅和床鋪 15.00

一個腳伕 30.00

小計 350.00

清潔工 20.00

額外的搬運工和腳伕 20.00

小計 390.00

從8月11日到8月17日

七天口糧 161.00

總計 551.00盧比

若搭乘汽車到伊姆裡·納錫,需另加100盧比。

這份用英文書寫的估價單,字型怪異,許多英文單詞的拼法亂七八糟,但它所估的價錢,我大致看得懂。只瞄一眼,我就看出來,我被他們當成一隻肥羊了。我感到很難過。我和他們相處四個月,對他們可謂仁至義盡,能幫忙的事情我都大力幫忙,甚至為他們舉行一場派對,然而這夥人竟然用這種方式回報我。他們太讓我失望了。我在病床上已經躺了兩天,心情低落,一看到這份估價單,登時氣得從床上跳起來。我推開亞齊茲,衝到視窗,把窗戶推開,扯著嗓子朝巴特先生叫嚷(我的聲音聽起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非常怪異,很誠懇卻又不很誠懇,大概因為在呼叫的過程中,我盡力提醒自己,我必須使用巴特先生能夠理解的字句,就像跟小孩說話那樣):“這樣做不好啊,巴特先生。巴特老爺,這樣做不誠實。巴特先生,你知道你對我做了什麼事情嗎?你傷了我的心。”

巴特先生正站在花園裡,跟幾個船伕說話。他慌忙抬起頭來,一臉詫異。然後,我看見他那張向我仰起的臉龐,剎那間變成一片空白,毫無表情。他什麼都沒說。

發洩完後,我覺得自己很愚蠢,感到非常羞愧,於是就悄悄把窗門關上,躡手躡腳回到床上。以前常聽人家說,印度這個國家會把人們性格中那些隱秘而醜惡的層面激發出來。剛才大聲叫嚷的那個人,莫非就是真正的我?這就是印度對我造成的影響嗎?

不論如何,經我這麼一鬧,整個旅館的人都嚇壞了。等我冷靜下來後,他們紛紛走進我的房間,環繞在我床旁,跟我逐項討論估價單上的價目。他們顯得很憂慮,彷彿我罹患的是某種惡疾,而不僅僅是感冒。從他們的神態和口氣中,我也看得出來,他們心裡責備我:我跟他們相處這麼多個星期,卻一直刻意把自己那容易感情衝動的個性隱藏起來,不讓他們知道,他們才會一時失察,開出這麼一份估價單。這又怎能怪他們呢?

磋商了半天,我們終於從估價單上刪掉好幾十個盧比。大夥兒又變成好朋友。巴特先生顯得很開心。他親自陪同我們到帕哈爾甘,給我們送行。亞齊茲也很開心。他頭上戴上自己的氈帽,身上披著阿里·穆罕默德的藍色條紋西裝,腳上穿著拖鞋(巴特先生拒絕再借出他的皮鞋)和我的一雙襪子。唯一讓他感到遺憾的,是他手下並沒有一大群隨從。但話說回來,到山裡進香,誰又會帶著一大堆跟班呢?我們手下倒是有幾個僕從,我們得為他們準備另一座營帳。日落時分,我們來到昌丹瓦里村,在炊煙裊裊、人潮洶湧的樹林裡紮營。在亞齊茲快速明智的安排下,大家齊心協力,突破重重限制,為我們建立起一座頗為溫暖舒適的營帳。亞齊茲忙進忙出,向馬伕和助手發號施令,對我則表現出一副曲意奉承近乎誇張的恭順態度。整個營地亂成一團:滿坑滿谷的帳篷和繩索、用石頭堆砌成的爐灶、成群蹲伏在樹叢中大小便的進香客。林中早就散佈著滿地糞便。黎德河畔每一塊大圓石,只要人們能夠攀登上去,就會出現一堆堆臭烘烘的排洩物,而我們的營帳就坐落在河邊。亞齊茲想盡辦法,讓我們跟其他進香客保持一個距離。他把我們當作展示品,向眾人炫耀。這是他的職責,也是他引以為傲的專長。那天早晨,我們從旅館出發前往古爾瑪格村時,一路上,他喜滋滋地告訴途中遇到的每一個人,他跟隨我們去古爾瑪格村度假。而今,在帳篷裡,他一面倒熱水讓我洗手,一面喜滋滋地告訴我:“一路上每個人都問我,‘你家老爺是誰啊?’”聽他的口氣,彷彿在恭維自己似的。

可沒想到,隔天他就碰到麻煩了。從昌丹瓦里村出發,香客們沿著鵝卵石的黎德河畔,輕快地行走了約莫半英里路,來到那座高達兩千英尺宛如石牆一般矗立在路旁的琵蘇·格堤峭壁。這兒,山路變得非常狹窄。一連兩英里路,它蜿蜒穿梭在亂石堆中,一直往上攀升。根據傳說,這些石頭是被神殺死的妖魔變成的。香客們排成長長的一縱隊,慢吞吞地魚貫行進。在昌丹瓦里村,整個隊伍停頓下來,動彈不得。乾等了好幾個鐘頭,隊伍才開始移動。我們終於走出村子。就在這當口,我們驀然發覺,我們手下的一個馬伕,竟然趁著我們今天早晨昏睡時悄悄開溜。這一下,亞齊茲可就有苦頭吃了。沿著山徑,一路攀登上琵蘇·格堤峭壁頂端,馬伕必須時時守在馬身旁,牽著它們,催促它們上山——一路上,我們不時聽到馬伕們的吆喝,偶爾還聽見砰然一聲,行李從馬背上掉落下來。亞齊茲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乖乖從馬背上爬下來,牽住那匹馱載著帳篷、主人卻潛逃無蹤的馬,沿著陡峭的小徑,一路陪伴它上山。瞧他那副德行:身上披著藍色條紋西裝,頭上戴著氈帽,腳上穿著尼龍襪子,伸出雙手托住馬的臀部,把它推送上山。據他自己說,醫生曾禁止他走路。這會兒,他也顧不得什麼尊嚴了。他就像一個小孩,開始抱怨。他用克什米爾語大聲詛咒,發誓要報仇。他要求我寫信給觀光局長馬丹先生。他手上那根馬鞭不停揮舞在空中,啪嗒啪嗒響。“該死的豬玀,王八蛋!”他用英文大聲咒罵。他腳上那雙尼龍襪子鬆脫了,一直滑落到他那兩隻趿著拖鞋、使勁蹬著地面的腳丫子上。我們不理他,自顧自策馬前進。亞齊茲的呼叫聲越來越微弱。回頭一望,只見他牽著馬,小心翼翼穿梭在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上,不時還得閃躲散落一地的帳篷杆。每回頭望一次,我們就發現他變得更渺小,更憔悴,更憤怒。

我們攀登到峭壁頂端,停下腳步,等待亞齊茲。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他氣急敗壞地驅趕著那匹倔強的馬,可憐兮兮地出現在我們眼前。他身上那件向阿里·穆罕默德借來的藍西裝沾滿塵埃,變成黃褐色,就像我借給他的那雙尼龍襪子的顏色。襪子頂端已經滑落到腳跟上。他那張狹小尖細的臉龐淌著汗,風塵僕僕。看著他身上那件皺成一團的衣裳,我可以感覺到,他那雙不良於行的腿正不停打著哆嗦。看他那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從高高在上的管家,一下子淪落成低三下四的克什米爾馬伕,我原本有點幸災樂禍,但現在看到他這副可憐兮兮的嘴臉,我反而感到有點不忍心。

“可憐的亞齊茲,都是那個該死的馬伕害你變成這個樣子。”我說。

我不該安慰他。從這一刻開始,他從早到晚喋喋不休,只顧埋怨那個臨陣脫逃的馬伕。“老爺,您一定要扣他的薪餉!您一定要寫封信給‘光光局’的馬丹先生,檢舉這個馬伕,要求政府吊銷他的執照!”為了補償他一路徒步走上琵蘇·格堤峭壁的辛勞,他騎著馬,從這兒一直走到舍施納格湖。我們叫他下來,讓他的助手騎一會兒,歇歇腳,但他裝作沒聽見。我們只好自己下來,把馬讓給助手騎。這個可憐的助手,爬上琵蘇·格堤峭壁後就被亞齊茲當作出氣筒。在這座高山上,呼吸很困難,徒步行走更是痛苦,即使爬上一段平緩的山坡,也會讓你氣喘吁吁。根據合約,我們必須提供亞齊茲一匹坐騎。這會兒,只見他高高地騎坐在馬背上,威風凜凜,一路策馬前進。他又變成了高高在上的管家,身上揹著一個英國熱水瓶,顧盼自如,好不得意。(“這隻熱水瓶挺美的!”他伸出手來,一面撫摸熱水瓶,一面模仿我們說話的口氣對我們說。)一路上,他不時停下來等我們。一等我們趕上來,他就央求我:“您一定要向政府檢舉那個馬伕!您一定要請求政府吊銷他的執照!”從他那副咬牙切齒的模樣,我看得出來,他心裡真的恨透了這個馬伕,非得好好教訓他不可。

在我們身前和身後,進香的隊伍綿延成一條細細的、歪歪斜斜的長線,看不到起點,也望不見盡頭。人類的渺小,凸顯出大自然的壯闊。進香客的行動,襯托出山脈的沉寂。山路上的泥土早已經被人們踐踏成灰塵,厚達好幾英寸;你一腳踩上去,一團灰塵就跟著飛揚起來。隊伍在狹窄的山徑上魚貫而行,緩緩前進。你不能超越別人,可也必須提防別人超越你。灰塵充塞在溼漉漉的岩石底下。灰塵飄散在山溝中凝結的冰雪上。在一條山溝中,佇立著一個頭戴瓜皮小帽的克什米爾人。他手裡握著一把鏟子,不停地揮舞著,剷起地上的積雪,以幾文錢的代價,賣給路過的進香客。隊伍後面的人不斷向前推擠,前面的進香客無法停下腳步來。賣雪的克什米爾人挖起一鏟子冰雪,拼命往前衝,追上已經離開的進香客,匆匆討價還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然後又慌忙跑回來,挖起另一鏟子冰雪,賣給另一群進香客。就這樣,一整天他在山徑上不停挖掘跑動。他一年只做這一天的生意。

我們已經跨越林木界線,這會兒,正向奶綠色的舍施納格湖和湖中的冰川一步一步行進。從克什米爾大公卡蘭·辛格的那篇文章,我得知,冰冷的舍施納格湖水具有神奇的療效。他那個進香團的一些成員,不辭勞苦,徒步走下半英里長的山坡,來到湖畔,就是為了能夠在這個神聖的湖泊中浸泡一番。但卡蘭·辛格自己卻採用一個折中辦法:“我必須承認,我使用的是一種非正統但比較便捷的方法——我叫人把湖水挑上來,把它燒熱,再讓我沐浴。”我很想在這個地方逗留一會,到湖畔走一趟,但後面的進香客不斷推擠上來,而亞齊茲也急著紮營,不願在這兒停留一分一秒。

亞齊茲的焦急並不是多餘的。我們抵達時,整個營地已經擠滿了進香客。山中,水流湍急。亂石滿布的河岸上早就蹲著長長一排進香客,一個個脫下褲子,開始大解。我們若晚到幾分鐘,也許就找不到一個比較乾淨的地點,洗去身上的灰塵。數以百計的馬,卸脫了身上馱載的行李,這會兒正蹣跚躑躅在山坡上尋找青草。這些馬,肯定會有好幾匹死在旅途中。晚霞金燦燦的,灑照在舍施納格湖畔三座雪峰上。夕陽中,只見整個營地炊煙裊裊,四處瀰漫,把那一座座帳篷轉變成群峰林立,在暮靄中縹緲的小山脈。印度教的苦行高僧接受克什米爾政府供養,分成兩排,坐在一個空曠而不受汙染的地點,正在用餐。落日照射下,他們身上的橘黃和猩紅袈裟顯得格外燦爛奪目。這些高僧是克什米爾觀光局從印度各地邀請來的上賓。我猜,這是一種公關手段,目的在於推動克什米爾的旅遊業。在官方用語上,我們全都是“觀光客兼進香客”。

亞齊茲依舊喋喋不休,要求我懲治那個半路落跑的馬伕。我知道他把我當成報仇的工具,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不抗拒,乖乖任由他擺佈。在他苦苦哀求下,我終於屈服。晚餐後,我讓他帶領我穿過冷颼颼暗沉沉的營地,鑽過一根根四處懸掛的繩索,跨過一條條閃閃發光的溝渠,經歷重重險阻,來到進香團隨行官員的帳篷。昨天傍晚,我在昌丹瓦里村見過這位官員,今天晚上他看見我,顯得非常高興,親切地跟我打招呼,把我迎進帳篷裡。我也感到很欣慰。為了亞齊茲,也為了我自己,因為我發現自己在這個營地中還擁有一點影響力。這一切都看在亞齊茲眼裡。顯然,他感到很滿意。如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管家,他只是我手下一個卑躬屈膝、亦步亦趨的僕從。在他操縱下,我變成了一個受騙的觀光客,是權利遭到侵害的一方。陳訴完畢後,亞齊茲悄悄退出帳篷,留下我一個人單獨面對這位官員。我強打起精神向官員說明事情的原委。官員煞有介事地掏出筆記本,逐項記下我的控訴。然後,我們談起組織這麼一個進香團會遭遇到的種種困難。他請我喝杯咖啡——印度政府咖啡委員會贈送的。

我坐在咖啡委員會營帳裡喝咖啡。就在這當口,一個身材高挑、容貌秀麗的白種女孩走了進來。

“嗨!”她打個招呼,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來,“我叫樂琳。”

原來是個美國妞。她說,參加“雅特拉”(印地語,進香團之意),她感到非常興奮。這個女孩說起英文來總愛夾雜著幾個印地語。

樂琳長相還挺吸引人。但這種年輕貌美、四處浪蕩的美國妞,我遇得太多了。把她們當作美國中情局或其他情報機構的間諜,倒是挺有趣的。但這種美國女孩實在太多了,不可能全都是特工人員。事實上,她們是一種新型的美國人。這種美國人男女都有。他們雲遊四海,混吃混喝。我在埃及就曾經碰到一個。她來探訪英國小說家勞倫斯·德雷爾筆下的亞歷山大港,每天只靠幾個披亞斯德過活,成天吃些不乾不淨的東西,願意接受任何東方形式的資助。在希臘,我曾經請一個厚顏無恥、公然伸手向人乞討的美國佬吃飯,把他餵飽。據說他還是個“教師”!他說他不曾上過餐館,也不曾住過飯店:“看到門,我就敲。”(這傢伙肯定是中情局的間諜。有趣的是,他也把我當成一個間諜。他問我:“為什麼不管我到什麼地方,即使是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都會碰到印度人呢?”)在新德里,我遇到這類美國人中最老練的典型。他是個“研究生”,舉止言談卻十分粗野。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他參加一場婚宴,結識一個陌生人,於是就毫不客氣地搬進他家,一住就是六個星期。對這幫美國佬來說,印度(全世界最大的貧民窟)具有異常的吸引力:“文化”的卑微固然甜美,但“精神”的卑微卻要甜美得多。

於是,我對這個叫樂琳的美國女孩說:不,我並不喜歡參加進香團。我覺得,這些印度香客毫無衛生觀念,隨處吃喝拉撒,把山中的每一條河流全都汙染了。但願他們遵從聖雄甘地的勸誡,隨身攜帶一把小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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