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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急狀態結束了,我那為期一年的印度之旅也即將告終。短暫的冬季很快就消失了,這會兒坐在屋外曬太陽,不再是一種享受——漫天塵土飛揚,直到雨季來臨才會平息下來。但我還得去探訪一個地方。對這趟旅程,我早已喪失了興趣。印度的魔力在我身上施展不開。在我心目中,印度依舊是我小時候想象的那個國家——一個“幽暗國度”。就像喜馬拉雅山的關口,我一穿過去,它就立刻關閉起來,又變成一個陰森神秘的國度,它似乎永遠存留在我小時候想象的“永恆”中。而這個永恆,我一輩子都無法穿透,儘管這一年來我踏遍了印度的土地。

在這一年中,我並沒學會接受印度的現實。我體會到的是,在印度我是一個異鄉人,而我也滿足於做一個在殖民地長大的印裔特立尼達人,沒有過去,沒有祖先。但為了履行我對家母的承諾,我必須前往北方邦東部一個城鎮走一趟——這是一個貧窮落後的小鎮,方圓數里內連一座古蹟都沒有,唯一可以向外人誇耀的是,據說佛祖曾經居住在這兒。我在鎮上逗留了幾天,終日在街頭晃盪或待在旅館裡讀小說。想起對母親的承諾,我終於開車上路,沿著那條擠滿農夫(他們根本不把汽車看在眼裡)的鄉間公路,前往我母親孃家的村莊。六十多年前,我外祖父以契約勞工的身份,從這個村子出發,前往特立尼達。

開車穿越印度西部和中部地區,你會感到奇怪:居住在這兒的數以百萬計的印度人,到底怎麼過活。一路上,難得看到幾座聚落和村莊,放眼望去,盡是一片荒涼貧瘠的褐色土地。如今,行駛在這條鄉間公路上,你的感受卻完全不同。展現在你眼前的是一片平坦而遼闊的田野,頂頭是一片湛藍高聳的天空,蒼穹下的大地萬物顯得格外渺小。每隔一段路程,一座村莊就會霍然出現在你眼前——低矮的房舍,四處瀰漫的灰塵,彷彿跟周遭的土地融合成一體。馬路兩旁捲起一團團塵土,每一團塵土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一個正在幹活的農夫。偌大的一片土地,四處都有人在走動、幹活,展現出無比旺盛的生機。

在三岔路口,我們遇到一個自願充當嚮導的陌生人,我們讓他上車,在他指引下,我們把車子開上一道堤防。塵土飛揚的堤岸上矗立著一排高聳的老樹。當年,我外祖父離開家鄉遠渡重洋時,肯定就是沿著這座堤岸行走到村口的。我忍不住多看了它幾眼。對我們來說,這塊土地早已不存在了,而今它卻驟然展現在我們眼前,而且顯得那麼的平凡、熟悉。我不想多看,因為我擔心看到的東西會讓我傷心難過,而此刻我身邊還坐著幾個人。不是這家!不是這家!一路上嚮導只管指指點點,叫嚷不停。這傢伙感到非常興奮,因為他做夢也沒想到,今天他會坐上一輛吉普車,陪同一個千里歸來的遊子尋親。一座又一座村莊消失在車子捲起的煙塵中。忽然,嚮導眼睛一亮,伸出胳臂朝向右邊指了指:瞧,那就是杜比家族居住的村莊。

村子坐落在堤岸後面,遠遠看起來還挺幽雅的,比我想象中美好多了。附近一座遼闊的芒果園,給整個村莊平添幾分寧謐的有如田園詩般的氣息。兩座白色的尖塔矗立在蓊鬱蒼翠的木葉間,顯得十分皎潔、清淨。從小,我就常聽家人談起這兩座浮屠,如今乍然看見它們出現在眼前,心裡當然很高興。定居特立尼達後,我外祖父試圖重建他留在印度的家庭。他幫老家的親人贖回他們的田地,此外還捐出一筆錢,在家鄉興建一座寺廟。結果,寺廟沒蓋成,只建了三座神龕。在特立尼達,我們總以為家鄉的人又窮又懶,一無是處。如今從公路上眺望過去,那兩座尖塔卻讓我覺得非常親切,非常安慰!

我們跳下吉普車,踩著鬆脆的泥土鑽進芒果園中。高高聳立的、枝葉亭亭的芒果樹下有一口人工池塘,周遭的土地上,斑斑駁駁,散佈著從枝葉間灑落下來的陽光。一個男孩走出來。他那細瘦的身子赤條條,只繫著一塊腰布和一條聖帶①。他滿臉狐疑,只管打量我——我們這一行人聲勢浩大,乍一看就像官府派來的一群公差,難怪這個小孩會感到畏懼。陪同我前來尋親的那位印度行政官員,向男孩說明我的身份,男孩又驚又喜,先試著上前擁抱我,又跪了下來,伸手摸摸我的腳。我趕忙抽身,掙脫他的手。男孩引領我們走進村子,邊走邊向我解釋我們之間的親戚關係。好複雜!這男孩對我外祖父一生的經歷,簡直了如指掌。這座村子至今還流傳他老人家的事蹟:當年他遠渡重洋,到異鄉打拼,賺了很多很多錢。

一年前,我可能會被我現在看到的景象嚇呆。但在印度旅行了一年,我的心態和眼光都改變了。和印度其他村莊比較,這座村子看起來相當富庶,甚至還很幽雅迷人。房子大多是磚造的,有些坐落在臺階上,有些門口裝著兩扇精工雕刻的木門,屋頂上平鋪著瓦片。村中的街巷全都鋪上柏油,顯得十分乾淨。我們看到一個用混凝土打造的槽子,那是餵養牛的地方。“這是一座婆羅門村莊!”隨行的官員忍不住讚歎起來。村裡的婦人全都沒戴面紗,露出一張張秀麗的臉龐,她們身上穿著白色的莎麗裝,顯得十分素淨。我們走過時,這些婦女並不迴避,只管大大方方瞅著我們。在她們臉上的五官中,我看到了我母親和姐妹們的影子。“婆羅門階級的子女,果然很大方!”隨行的官員又低聲讚歎起來。

這個村子住著杜比和堤瓦利兩個家族,全都屬於婆羅門階級,全都有某種程度的親戚關係。我們看到一個男子站在屋外沖澡。他身上赤條條,只繫著一塊腰布和一條聖帶,手裡拿著一隻黃銅盆子,舀著水,一瓢一瓢只管往自己身上澆潑。瞧,他的姿勢多優雅,他的身體多苗條細緻!在人口稠密、貧窮髒亂的印度,這種令人眼睛一亮的人體美,究竟是怎樣儲存下來的呢?這些人屬於婆羅門階級。他們只需花點小錢,就可以租到肥美的田地。根據《印度政府公報》的報導,這個地區“充斥著婆羅門”:他們的人數,佔印度教人口的百分之十二到十五。也許這就是儘管這個村子的居民彼此之間都有親戚關係,但他們並沒住在一起而過著公社般的生活的原因。我們離開村中的磚瓦房子,繼續往前走,在一間小茅屋門前停下腳步。我好生失望!原來,這兒就是我外祖父所屬的那個杜比家族的現任族長拉馬昌德拉居住的地方。

他出門去了。一路跟隨我們的成群大人和小孩,紛紛扯開嗓門叫嚷起來:“哦,他怎麼偏偏挑選今天出門呢?”但他們會帶我參觀神龕:瞧,這些神龕保管得多好啊;瞧,您外祖父的名諱就雕刻在神龕上呢。大夥兒七手八腳,開啟祠堂的鐵柵門,讓我進去瞻仰龕裡的神像。這幾位神剛擦洗過身子,換上光鮮的衣裳,身上塗抹著新鮮的檀香膏。今天早晨供奉在它們座前的鮮花,到現在還沒凋謝呢。剎那間,我的時空意識變得模糊、混淆起來——這一刻展現在我眼前的,竟然是與我外祖母在祈禱室中供奉的神像一模一樣的神。

忽然,我聽到一位老婦人的哭叫聲。

“誰的兒子?哪一家的?”

愣了好一會兒,我才發覺她講的是英語。

“朱蘇德拉來了!”大夥兒紛紛往兩旁退開,讓出一條通路給老太太。她蹲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挪移,邊走邊哭,不停地用英語和印地語尖叫。她那張蒼白的臉龐滿布皺紋,看起來就像一塊曬乾的泥巴。她那兩隻灰色的眼睛迷迷濛濛。

“朱蘇德拉會跟你講你外公的事。”大夥兒說。

這位老太太去過特立尼達,認識我外祖父。大夥兒引導我們兩人,從祠堂走進茅屋裡,讓我坐在繩床上鋪著的一張毯子上,朱蘇德拉就蹲在我腳邊,在隨行的印度行政官員翻譯下,一面哭泣,一面講述我外祖父的家世和生平事蹟。這三十六年來,朱蘇德拉一直住在這座村莊,在她的宣揚下,我外祖父的事蹟漸漸變成一則充滿傳奇色彩的印度童話,四處傳誦。這個故事村民們聽多了,早已瞭如指掌,但這會兒大家都靜靜圍聚在我們身旁,一臉肅穆,豎起耳朵,專心聆聽老太太的講述。

朱蘇德拉說,年輕時,我外公離開村子,前往聖城巴納拉斯求學。自古以來,婆羅門的子弟都得走這條路。但我外公是個窮學生,家裡沒錢。那陣子年頭不好,五穀歉收,甚至還發生過一場饑荒。一天,我外公遇到一個人,他告訴我外公,地球的另一端有個國家叫“特立尼達”。這座島嶼上有一群印度勞工,他們需要梵文學者和教師,工資很可觀,島上的土地又很便宜,而且他們願意負擔應徵者的旅費。把這個訊息透露給我外公的人,可不是胡扯的,他是一位招募員——村民們管這種人叫“卡爺”,負責徵召勞工到特立尼達幹活。年頭好的時候,村民們也許會朝他身上扔石頭,把他趕出村子,但這陣子大家都捱餓,對他說的那一套才開始感興趣。於是,我外公簽下契約,到特立尼達工作五年。他們當然沒讓他當教師,而叫他到製糖廠工作。老闆提供膳宿,此外每天給他十二個安鈉,相當於十四便士。這是很高的薪水。即使今天在我們印度老家,一般勞工的薪水也沒這麼高,甚至比政府在災區以工代賑所付的薪資還高出兩倍呢。每天晚上下班後,外公就以梵文學者的身份從事教學工作,賺取外快。出身聖城巴納拉斯的梵文學者,在特立尼達並不多見,因此我外公很受歡迎,連製糖廠的英國老闆也敬他三分。一天,老闆對他說:“你是印度教的一位大師。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我很想有一個兒子。”我外公說:“沒問題,我幫您想個辦法,讓您的夫人生個兒子。”果然,沒多久老闆娘就產下麟兒。這位英國老闆高興極了,指著蔗田就對我外公說:“瞧,那兒有三十畝地,地裡的甘蔗全都是你的。”外祖父僱來一群工人,把甘蔗全都砍了,以兩千盧比的價錢賣掉,然後辭掉工作,自己開店做生意。好運接二連三降臨。一位在特立尼達定居多年的富商,有一天忽然登門拜訪我外公,對他說:“我觀察你已經好一陣子了。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很上進的年輕人,將來肯定會出人頭地。我有個女兒。如果你不嫌棄,我想把她嫁給你做妻子。我願意拿出三畝土地當作嫁妝。”外公興趣不大。這個富商又說:“我再送你一輛單座雙輪馬車。你把馬車出租,可以多賺點錢。”於是,我外公成了親。婚後他的事業蒸蒸日上,生意越做越大。他蓋了兩間房子。沒多久,他就帶著一大筆錢回到家鄉,幫助親人贖回二十五畝田地,然後又回到特立尼達。但他老人家是個天生的浪子,他打算再回印度老家走一趟。“趕快回來啊!”家人叮嚀他。(這句話,朱蘇德拉是用英文說的。提到那輛單座雙輪馬車,她也用英文buggy。)但我外公從此再也沒回到特立尼達。從加爾各答搭乘火車返鄉的路途上,他老人家病倒了。他寫信給家人:“太陽下山了。”

故事講完了,朱蘇德拉忍不住掩面哭泣起來。大夥兒只管靜靜坐著,一動不動。

“我應該怎麼做?”我問隨行的官員,“這位老太太年紀一大把了。我想給她一點錢,但我不知這樣做會不會冒犯她?”

“她高興都還來不及呢,”官員回答,“給她一點錢,請她替你安排一場‘誦經法會’。”

我遵照官員的指示做。

接著,他們拿出照片讓我觀賞。這一張張照片,在我眼中就跟祠堂裡的神一般古老,一樣被人遺忘。翻著,看著,我的時空意識又漸漸變得混淆起來——置身在一個幅員遼闊、讓人覺得彷徨無依、非常容易迷失的國家中,驟然間,我看到了一張在特立尼達拍攝的老照片:上面戳印著的照相館名稱和地址,依舊那麼的明亮清晰。相形之下,照片中的那個深褐色人物卻已經褪色了,變成模模糊糊的一團。在我那被喚醒的記憶中,這個人物早已經退隱消失了。他屬於一個想象的世界,他從來就不曾屬於印度的現實世界。

這次,我是硬著頭皮,心不甘情不願地前來這座村子尋親的。我沒抱著很大的期望,我心裡還真有點害怕呢。我也知道,我這種態度實在要不得。

有個人想見我,是族長拉馬昌德拉的妻子。此刻她正待在內室,等我去見她。我進屋時,一位身穿白衣的婦人跪伏在我面前,伸出雙手,抓住我那兩隻穿著德國名牌皮鞋的腳,哀哀哭泣起來。好一會兒她只管哭泣,抓住我的腳不肯放手。

“我現在該怎麼辦呢?”我問隨行的官員。

“別理她。待會兒,有人會走進來告訴她,這可不是接待親戚應有的禮貌!她應該下廚,給遠道來訪的親戚準備一些吃的東西。這是咱們這兒的習俗。”

果然不出官員所料。

食物端上來了。儘管鄉親們熱誠款待,盛情可感,但在英國殖民地出生、長大的我,卻依舊小心翼翼跟這幫人周旋,不敢魯莽行事。否則,一時衝動,我準會把口袋裡的錢全都掏出來,塞進朱蘇德拉老太太那雙皺巴巴的枯瘦的手裡。這會兒,面對鄉親們端上來的餐點,我想起了那位地方行政官員的告誡:“煮熟的食物,你可以嘗一嘗,但千萬不要喝他們的水。”長官是印度人。於是我說:“謝了,今天我身體不舒服,我不能吃東西。”

“喝點水吧,”拉馬昌德拉太太說,“喝水總可以吧。”

隨行的官員對我說:“你看到那片田地嗎?上面栽種著豌豆苗。你就請他們摘一些豌豆讓你吃吧。”

我們每個人都吃了幾顆豌豆。我答應再回來探望鄉親們。村子裡的男人和小孩陪伴我們,一路走到吉普車旁。我沿著來時路,驅車回到城裡,心中的恐懼全都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在城中的旅館寫信。今天的行程太奇妙,太不可思議了。它扭曲了時間,我沉湎在回想中,不時驚醒過來,茫茫然回到現實:此刻深更半夜,我正坐在一座城鎮中的一家旅館裡。盤旋在我腦海中的,盡是我在那座印度村莊看到的神像和照片。老太太口中說出的零零碎碎的特立尼達英語,好久好久,只管縈繞在我的心頭。寫完信,我的情緒依舊十分亢奮。寫信的過程中,我釋放出來的並不是個別的孤立回憶,而是被遺忘已久的一整個心情和感覺。我終於上床睡覺。忽然,我聽到一首歌謠——一支二重奏。最初,它彷彿從我的記憶深處傳出來,響應我此刻的心情。但我並不是在做夢,這會兒我心中一片清明。那首歌謠是真實的。

<blockquote >

你將永恆的意義賦予我的愛情,

你喚醒我那顆沉睡的心。

美人,你是我的愛,我的寶石。②

</blockquote>

破曉時分,歌聲從對街的一間店鋪中傳過來。這是一支三十年代末期流行的曲子,好多年前我就沒再聽到這首歌了。直到這一刻之前,我早已把它遺忘。我甚至弄不清楚歌詞的意思——我一直不明白,這首歌究竟想傳達什麼訊息。對我來說,它呈現的只是一種純粹的心情。在這似醒非醒、如夢如幻的一刻,它把我帶回到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早晨。那天,在市場上游逛,我看到了我外祖母家中的簧風琴(其中一臺早已破損不堪)、鑼鼓、印刷子模和黃銅器皿,全都是屬於一個已經消失的時代的東西。我又感覺到時間溶解了,消散了。我的肉身和形體飄在大街上,心中感到十分驚惶,卻也覺得無比興奮。

我走進一家理髮店,打算把鬍子刮一刮,但卻發現這家理髮店並不供應熱水。我那滿腔熱忱登時化為烏有。一時間,我又變成了一個急躁的旅客。太陽高掛天頂,驅散了早晨的寒氣。

我回到旅館,發現一個乞丐守候在我房門前。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我用蹩腳的印地語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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