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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訓中心的課程比威利想象的要豐富和深奧,他沉浸其中,把羅傑的煩惱拋到了腦後。

早上他們上現代建築技術,混凝土和水灰比、混凝土和受壓鋼筋等等,這些東西威利並不總能輕易聽懂,但越是聽不懂,就越能激發他的想象力。比如說,受壓鋼筋的張力是否會永遠持續?講課的人真的知道嗎?受壓鋼筋或者固定受壓鋼筋的螺栓可能會在將來某一刻斷裂——這種想法是否荒唐?又或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到了二十一世紀或者二十四五世紀,會出現一種建築大恐慌,全世界的混凝土和鋼結構建築說不定會在沒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況下,按照它們建成的先後順序,逐一倒塌。

下午有一門建築史課。講課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瘦子,身穿黑色或深色西裝,黑色皮鞋,兩隻大腳擺出一個非常彆扭的角度。他的臉光滑白皙,小眼睛不時眨動著,稀疏的黑髮在他蒼白的額頭上劃下一條細細的黑線。他講課的聲音不大,有些羞澀,但很堅定。他一張一張展示著照片,回答大家的提問,但又像是心不在焉。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他這樣一位博學之士是否有某種小小的不幸?講課是他唯一的工作嗎?他是從外地來的,還是本地人,就住在北邊某幢紅色的矮房子裡——三十年代的某位建築師或開發商幻想中的標準住宅?

課上涉及的建築只限於西方世界,即便如此,那位教師還是匆匆忙忙地直奔他的老闆感興趣的那些時期。對於哥特和文藝復興時期,他以寥寥數語帶過,重點則放在了工業時代晚期、十九世紀晚期和二十世紀英美兩國的建築藝術。

威利聽得入了迷。學習本身總是能令他興趣盎然,但家鄉的教會學校和倫敦的教師進修學院令他深感挫敗。這兩個地方都沒有給他打下牢固的基礎,這使他後來試著拓展自己的知識領地時屢遭失敗。但是建築學所應對的問題很直觀且隨處可見,他發現自己能夠進得去,而且他正在學習的很多東西包含著童話的成分。他現在知道了英國的窗戶稅,以及大約從法國大革命時期一直延續到印度反英暴動時期的磚頭稅。據此推算英國徵收磚頭稅的時間,威利無須老師提示就回想起一段幾乎被遺忘的往事,印度在英國殖民時期也曾徵收過磚頭稅:很荒唐也不公平,因為徵稅物件不是燒好的熟磚而是沒燒的生磚,不考慮在燒窯過程中可能發生的大量損毀。(他記得很多地方都有這種磚窯,高聳的煙囪,底部臃腫難看,旁邊是長方形的黏土坑和一垛垛燒好的熟磚:也許當時磚窯和煙囪在鄉下經常搬遷,哪裡有適合燒磚的泥土,就在哪裡建起磚廠。)英國的那種紅磚房總讓威利感到壓抑,那麼普遍,那麼平庸。而現在,他從眼前這位溫和而執拗的老師口中得知,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紅磚得以在倫敦廣泛使用很有可能就是受了廢除磚頭稅的刺激。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已經相當工業化,能夠用機器生產各種各樣的磚頭,數量驚人。也許,十九世紀八十年代那些磚就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倫敦北部那一望無際的低矮紅磚房——從克里考伍德一直延伸到巴內特——的遠祖。

威利想:“我這幾天學到的東西甚至讓我看清楚了這一帶的情況。就在幾天前我們開車來這裡的時候,我還並不真正知道自己都看到了些什麼。羅傑說:‘人只能盡力而為。’這話讓我失望,但他說得沒錯。我直到現在才懂得了這種觀察和理解的方式,這可真是糟糕,真是叫人傷心。如今我不可能用它來做任何事了。一個年屆半百的人不可能重新開始生活了。我聽人說過這樣的話:在一種經濟中,富人和窮人的唯一區別在於,富人賺到錢比窮人早十年、十五年或二十年。我想觀察方式也是如此。有些人很晚才明白這一點,而那時候他們的生活已經全毀了。我一點兒也沒誇張。不過現在我覺得,我在非洲那十八年,我人生中最朝氣蓬勃的時候,我幾乎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而在樹林裡的那幾年則是既黑暗又混亂。對其他聽課的人我也太挑剔了。多麼自負,多麼愚蠢。我和他們有什麼不同?”

他沒有去想那些南非人、澳大利亞人和埃及人,他們大多四十來歲,天生適合穿西裝,位居高層,也許或多或少與彼得屬下的某家公司有關係。小學生似的坐在桌前聽課,給這些人帶來了一定程度的愉悅。下課後他們很少出現在大休息室裡,常常有車子來接他們回倫敦市中心。他想的是那些在他看來和他相似的人。那個來自西印度群島的大個子黑人或混血兒,好不容易爬了上來,對能在這個跨國公司工作感到欣喜萬分;那個乾淨利落的馬來西亞華人,一副商人的模樣,米黃色西裝,白襯衫,繫著領帶,坐在休息室裡,纖細的雙腿優雅地交叉著,看上去沉默寡言,拿定主意聽完整個課程也不和任何人搭訕;那個印度次大陸來的人,穿一雙可笑的白皮鞋,後來才知道他是巴基斯坦人,一個宗教狂熱分子,準備在這個培訓中心傳播伊斯蘭信仰,而培訓中心信奉的偏偏是另一種教義和榮耀,另一些先知:十九至二十世紀的先鋒建築師(有些曾大力倡導紅磚),常常頂住困難,堅持己見,最終為建築學的大廈增磚添瓦。

一天下午,在休息室裡(藤椅、印花布靠墊、印花布窗簾),他們坐在一起喝茶。老師剛才要他們思考這樣一個事實,即使是最簡單、最寒磣的房子,即使是培訓中心周圍公路兩邊的那種房子,也具有豐富的歷史含義:窮人不再住在茅草屋裡,地主家深宅大院的陰影裡,不再像工業時代早期的奴隸那樣,住在不通風的大雜院或挨挨擠擠的出租屋裡,如今窮人也有他們自己的建築需求,這些需求正隨著物質的發展而不斷提高。

這個觀點令威利非常興奮,他希望能和大家一起思考,就像老師要求的那樣。普通的房子,窮人的房子,不僅僅是為了居住或遮風避雨,還是某種表現文化本質的東西。他想起了曾經待過的樹林中的村子,那時他身穿粗陋的橄欖綠軍裝,頭戴飾有紅星的軍帽,徒勞地在樹林裡行軍;他想起了非洲,那裡的茅草房最終將淹沒外來的混凝土世界。

那個穿白皮鞋的人認為老師所講的只是英國的情況。

威利想:“那讓我知道了許多你家鄉的情況。”

那個從西印度群島來的人說:“每個人都是這樣。”

白皮鞋說:“不可能每個人都是這樣。他又不瞭解所有的人。你要了解人家,只有和他們吃一樣的食物才行。他就不知道我的食譜。”

威利知道這場爭論將走向何方:在白皮鞋看來,這個世界上的人可以簡單地分成吃豬肉和不吃豬肉、不信奉伊斯蘭教和信奉伊斯蘭教兩種。以這種方式表述這個簡陋的觀點,威利覺得真是既刁鑽又可恥。這樣一來,老師那個有關各種文化中窮人住房的觀點——威利對此極為讚歎——就將在這場關於飲食劃分世界的虛偽討論中被消解於無形。看起來,白皮鞋似乎掌握了這場討論的全部王牌。他總是率先提出議題。其他人只能手忙腳亂地回應,然後,白皮鞋憑藉對付異議的老到經驗,駁得他們啞口無言。

那個馬來西亞華人或許對這場討論的癥結自有一套看法,但他寧可保持緘默。他含笑遊離於爭論之外。第一眼看去,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華人,矜持寡言,獨來獨往,到後來發現他是這裡最玩世不恭的一個。他似乎什麼都不當回事,毫無政治信仰,還樂滋滋地開玩笑說,他在馬來西亞——如今田園風光蕩然無存,到處只見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樓——開了一家阿里巴巴建築公司。和四十大盜全不相干:馬來西亞人把華裔叫作“巴巴”,所謂阿里巴巴公司,裡面有一個阿里,一個馬來穆斯林,作為公司的幕前負責人出面與馬來政府打交道,而背後指揮的則是巴巴,一個華人,就像這個開玩笑的人自己。

不知是什麼原因,也許是因為威利的名字,或者是因為威利與眾不同的英國口音,或者僅僅是因為他覺得威利容易接近,在第一個星期,那個穿白皮鞋的人總想接近威利。

星期六晚飯後,休息室裡靜悄悄的(很多學員都出去了,有的去了當地的酒吧,有的去了倫敦市中心),他向威利彎下腰,詭秘地說:“我給你看件東西。”

他從內衣的胸袋裡掏出一枚貼著郵票的信封(他這麼做的時候,威利看見了一個標籤,那是某個叫穆爾坦的小城裡的某位裁縫的)。他垂下頭,彷彿正在乾的這件事讓他想要把自己的臉藏起來,一邊把信封遞給了威利。他說:“沒關係,開啟看看。”信封上的郵票是美國的,威利展開信紙,發現幾張小幅彩照,是一個健壯的白種女人在街上、在房間裡、在廣場上拍的照片。

白皮鞋說:“是波士頓。住下看。念那信。”

威利開始念起來,起初饒有興趣,念得很慢,但後來就興致索然,越讀越快了。白皮鞋的腦袋越垂越低,似乎被羞澀吞沒了。烏黑捲曲的頭髮從額頭垂下來。當威利看著他的時候,他的頭稍稍抬起來些,威利看到了一張滿是驕傲的臉龐。

“請接著往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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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說酒精和跳舞帶來的短暫歡愉算得了什麼若和永恆的生命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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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利想:“沒提性愛所帶來的永遠新鮮的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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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幸運才找到了你要是沒有你我的愛人我就還在黑暗中徘徊用你的話說這就是我的命運一開始我覺得所有這些談話方式異常古怪而現在我看見了其中的真理要不是你告訴我甘地甘德就像希特勒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一點我會繼續相信他們告訴我的那些廢話你知道在我們生了病的所謂西方文明世界輿論宣傳或公共關係的力量有多強大又及我一直在想面罩的事我和幾個要好的姐妹談過了我認為比較好的做法是每天白天戴傑西·詹姆斯那種在眼睛下方矇住鼻子的面罩而晚上正式場合戴佐羅式的眼罩……

</blockquote>

威利讀完了全文。他一言不發,也不抬頭,繼續拿著那封信,無意歸還似的,於是那穿白皮鞋的人飛快地伸出手——彷彿擔心被人偷了——將信奪回,連同那些照片和那貼著美國郵票的信封。他熟練地用一隻手把這些東西收拾妥當,把信封塞回了胸袋,站起身來。原來那詭秘的神情以及那遮蔽了雙眼的強烈喜悅此時已為粗魯無禮所取代。然後,他猛地轉身離開了休息室,那樣子彷彿是在對威利說:“你什麼都不懂!我再也不想聽你胡說八道了。”

在這空寂的休息室裡,一種悲哀罩住了威利。他現在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這個星期老想接近他:僅僅是為了炫耀;他以為威利會比較容易接受他的這種炫耀。

教授下午課程的那位老師整個星期都在講工業化時期知識和新技術、觀點和實驗、成功和失敗如何不斷累積。這一個星期以來,威利注意到,對於穆爾坦來的那個人以及聽課的其他人而言,這些事實毫不重要:他們受各自的國家或公司委派,來學習某些現成的知識,某些看似神授的知識,曾有很長一段時期,出於種族或政治的原因,他們被不公正地剝奪了獲取知識的機會,而如今,在這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的世界,他們有權要回屬於他們的東西。而這些剛剛擁有的知識又向他們確認了他們各自的種族、部落和宗教的正當性。爬上光滑的杆子然後一溜而下。簡化了的富人世界,充滿了成功和成就,總是那麼從容自在;之外的世界則總是紛擾不平。

威利想:“我想到過這些。我不能重蹈覆轍。我得讓世界依著它的偏重心運轉。”

薩洛姬妮寄來了一封信。這封信是從聖約翰樹林的羅傑家轉寄來的,那受過訓練的筆跡仍然散發著自信與風度,絲毫沒有流露出寫信人遭受的生活磨難,如今在威利看來卻充滿了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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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威利:

但願我要說的不會令你驚訝。我已決定關閉靜修所。人們想要從我這兒得到的東西,我無法給予。你知道的,我從來就不是一個重精神而輕世俗的人,但是在經歷了那許多事情之後,我認為離群索居的靜謐生活包含著某種德行。很遺憾,我如今對父親的處事方式深感疑惑。我並非認為他從不給人們以小恩小惠,只是我發現人們希望從我這裡得到的恰恰就是那些小恩小惠。他們對沉思和靜修的生活用一個文雅點兒的詞來說就是毫不關心,想到父親這些年來不得不承受的東西,我覺得不寒而慄。當然,對此我並不吃驚。我不知道情況是否向來如此,甚至在聖人們還隱居在樹林裡的古時候,那可是電視人極為熱愛的時代。這裡有很多人去了海灣地區,去給阿拉伯人打工。近來海灣地區的局勢不是太好,所以現在很多人都回來了。他們學會了說非常想要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他們來找我,要我為他們祈禱或者給他們護身符。他們真正想要的護身符是他們在海灣的時候從非洲的通靈術士——在你我看來就是巫醫——那兒得來的那些東西。你可能不相信,現在這裡很多人都信這種非洲伊斯蘭教的垃圾,而我簡直不知該如何形容我這幾個月來受到的騷擾。為了寶貝貝殼之類的東西。我猜測父親多年以來一直在做這種事情。只要你肯做,來錢很容易。這一切的結果就是我決定到此為止。我已經寫信給沃爾夫了,這位老夥計沒有一句責備,答應盡力為我在柏林安排。我又可以拍幾部紀錄片了,真好。

</blockquote>

當天威利就動筆給薩洛姬妮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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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薩洛姬妮:

你一定得當心不要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沒有哪一種東西可以治癒人世間的所有不幸和人類的所有疾苦。你向來就有這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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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筆,想:“我千萬不能說教。我拿不出任何東西給她。”於是他就擱筆了。

對威利而言,培訓中心的週末變得難熬起來。幾乎每個參加培訓的人似乎都在外面有熟人,都出去度週末了。食堂不再熱鬧,亮燈的房間少了,往北的公路上車流的聲音倒是愈加嘈雜。威利既不想去酒吧,雖然步行即可抵達,也不願費勁去倫敦市中心,與那些漫無目的的遊客混在一起,於是他就像迷失在了烏有之鄉。

他曾經認為離開聖約翰樹林一段時間會比較好。但很快他就開始遭到孤獨的侵襲,這孤獨把他帶回到在游擊隊時那些漫長的日子,那些小城裡糟糕的、無緣由的等待,通常是待在一間沒有衛生設施的骯髒小屋裡,等到太陽西沉,一種陌生的生活就會開始在屋外號叫,那麼乏味,他都懶得出去溜達,不由得懷疑自己所做的事究竟意義何在;把他帶回到非洲的某些夜晚,那時候他覺得自己遠離所瞭解的一切,遠離自己的歷史以及隨之而來的對自身的理解;把他帶回到三十年前第一次來倫敦的時候;帶回到他童年時代的某些夜晚——那時候他開始意識到家裡的緊張關係,父親總是鬱鬱寡歡,被剝奪了他那高貴的出身與不凡的儀表許諾給他的生活,而母親總是那麼咄咄逼人,她容貌平平,出身低微,威利卻始終深愛著她;那時候他開始極其痛苦地意識到,因為他的出身,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真正屬於他的位置——帶回到童年時代那些格外憂傷的夜晚,他那幼小的心靈異常清晰地領悟到,地球正在黑暗中旋轉,生活在上面的每個人都茫然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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