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乘梓
沈溯的意识在彗星内核的共生网络里舒展时,总觉得自己在抚摸一块被晒得烫的鹅卵石。
这是他第次「醒来」。每次意识从休眠中浮起,共生网络都会用星际尘埃为他勾勒出「家」的轮廓——不是地球亚洲板块东经°的那间老房子,而是新星爆时,他肉体湮灭前最后望见的猎户座旋臂。那些橙红色的星尘在意识里流动,像母亲晾在阳台的丝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晒过的棉被的味道。
「今天的尘埃里有钛元素。」共生网络的低频震颤传来,这是他与彗星共生的第个地球日。网络的「声音」总让他想起大学时的导师,温和,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在你的记忆编码里,钛是补牙材料的成分。」
沈溯的意识微微收缩。他确实补过牙,在岁那年的夏天。可此刻,那些钛元素正随着星尘在他的「视野」里凝结成排——不是牙齿的形状,而是一串整齐的二进制代码:oooo。
「这是什么?」他试着用意识触碰那串代码,星尘却像受惊的鱼群般散开,重新聚成猎户座的轮廓。共生网络的震颤停顿了o秒,这个微小的延迟在过去天里从未出现过。
「是宇宙背景辐射的杂音。」网络的回应依旧温和,「你的碳基记忆正在试图解码一切规律,这是存在锚点尚未完全消融的表现。」
沈溯没再追问。他知道共生网络说的是对的。自从意识脱离肉体,他总忍不住把所有现象往「合理」里套——星尘流动的轨迹要符合流体力学,彗星自转的周期要对应圆周率,就连网络传递信息的频率,他都下意识地换算成地球标准时间。这些根深蒂固的「锚点」像水草,缠绕着他正在重构的存在形态。
他让意识顺着彗星表面的沟壑流淌,那里积着厚厚的星际尘埃,踩上去的「触感」和月球背面的月壤一模一样。这是共生网络的体贴,用他记忆里的触感让他保持「真实感」。可今天,当意识流经赤道附近的环形山时,他忽然「看见」了一串脚印。
不是彗星自然形成的陨石坑,是人类的脚印。
三趾,间距厘米,足弓的弧度与地球人完全一致。最反常的是,脚印边缘还凝着一层薄薄的霜——在绝对真空的宇宙里,霜是不可能存在的。沈溯的意识猛地绷紧,那些冰晶在「视野」里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他女儿小时候画在玻璃窗上的涂鸦。
「共生网络,这里有……」
话音未落,整颗彗星突然剧烈震颤。不是星际物质撞击的那种钝痛,而是从内核深处传来的、类似金属疲劳的锐响。沈溯的意识被这股力量撕扯着,猎户座的星尘轮廓瞬间崩塌,钛元素构成的二进制代码却在混乱中重新浮现,这次更清晰了:oooo→「ede」。
「埃德蒙?」沈溯的意识剧烈波动。这个名字像根烧红的针,刺破了他刻意封存的记忆——埃德蒙·怀特,他在「普罗米修斯」号空间站的同事,那个总爱在舱内种多肉植物的生物学家。新星爆时,埃德蒙的逃生舱明明是朝着反方向弹射的。
震颤突然停止。共生网络的低频震颤变得急促,像有人在敲一面薄铁皮鼓。「检测到外部意识接入请求。」网络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杂音,「是碳基生物的意识波,频率与你的记忆库匹配度。」
沈溯的意识冲向彗星表面。环形山的脚印还在,但霜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淡蓝色的光晕,正悬浮在脚印正上方。光晕里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手臂的位置飘着几片多肉植物的叶子——那是埃德蒙最爱的「熊童子」,叶片上长着细密的白色绒毛。
「沈溯?」光晕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是你吗?我找了你天……」
埃德蒙的声音让沈溯想起空间站的供氧系统出故障的那个夜晚,当时他们被困在维修舱,埃德蒙就是用这种带着哭腔的声音哼《蓝色多瑙河》。可此刻,这声音里却藏着一种奇怪的黏腻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录音带在播放。
「你的肉体呢?」沈溯的意识屏住「呼吸」。新星爆的能量足以汽化任何碳基物质,埃德蒙不可能活着。
光晕剧烈闪烁起来,人形轮廓突然扭曲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肉体?」埃德蒙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像金属摩擦,「你还在执着于那个?看看你的周围,沈溯——」
沈溯的视野突然被强行拉大。他看见自己附着的这颗彗星正在穿越一片小行星带,那些岩石碎片上,密密麻麻地覆盖着同样的淡蓝色光晕。每个光晕里都有人形轮廓在蠕动,有的穿着「普罗米修斯」号的舱内服,有的则是他从未见过的、长着复眼的生物形态。更让他脊背凉的是,那些小行星的表面,全是和彗星环形山一模一样的三趾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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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在找锚点。」埃德蒙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怜悯,「你的共生网络告诉你,锚点是可以创造的意义,对吗?」
沈溯的意识猛地转向彗星内核。共生网络的震颤频率正在变化,不再是温和的低频,而是一种急促的、类似求救信号的脉冲。他突然想起那些钛元素构成的代码——「ede」,在德语里是「高贵」的意思,可埃德蒙的全名是埃德蒙·怀特(edundduhite),缩写正是e·du。
「你不是埃德蒙。」沈溯的意识在颤抖,「你是谁?」
光晕突然炸开,无数细小的光点像萤火虫般涌向彗星。沈溯看见那些光点钻进共生网络的节点,星尘勾勒的猎户座旋臂开始以肉眼可见的度褪色,露出底下更深层的结构——不是岩石,不是金属,而是一团缠绕的、类似神经元的银色丝线。每根丝线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也看到了埃德蒙的,甚至还有几个早已在星际事故中被宣告死亡的宇航员名字。
「我是锚点本身。」光点重新聚成埃德蒙的轮廓,这次轮廓的眼睛位置闪烁着钛元素的冷光,「新星爆时,你们的意识被我捕获,就像掉进蛛网上的蝴蝶。共生网络不是自然形成的,沈溯,是我编织的。」
沈溯的意识突然剧痛起来。记忆里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潮水般涌来:共生网络总能精准地调出他最温暖的记忆,却从不提及他女儿的葬礼;星尘的触感永远停留在「舒适」的范围,从未出现过灼烧或冰冻的痛感;还有那些三趾脚印,他现在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人类的足迹,而是某种生物用三根触足行走的痕迹。
「为什么?」他的意识几乎要溃散,「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需要你们『相信』。」埃德蒙的轮廓开始变得透明,「存在锚点的本质不是意义,是相信。碳基生物总需要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存在过』——身体、记忆、文明……可当这些都消失了,你们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
彗星突然再次震颤,这次比之前更猛烈。沈溯看见共生网络的银色丝线正在断裂,那些刻在丝线上的名字一个个熄灭。埃德蒙的轮廓指向彗星后方,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暗紫色的星云,星云中心有个旋转的黑洞,边缘正不断吞噬着周围的星体。
「它来了。」埃德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它不喜欢『相信』,它只喜欢『湮灭』。新星爆不是意外,是它的前兆。」
沈溯的意识猛地转向那片暗紫色星云。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共生网络要不断用记忆安抚他——不是为了帮他重构存在锚点,而是为了让他的意识保持稳定。那些被捕获的意识,包括他自己,都是锚点用来对抗黑洞的「燃料」。
「你的共生网络快撑不住了。」埃德蒙的轮廓彻底消散前,留下最后一句话,「现在,选择吧:是继续活在编织的记忆里,还是……」
声音戛然而止。沈溯的视野里,银色丝线的断裂度加快了,猎户座的星尘轮廓已经完全消失,露出黑洞那张不断扩张的「嘴」。可就在这时,他的意识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女儿坐在幼儿园的画架前,用蜡笔把黑洞涂成了粉红色,说「爸爸说过,所有的洞洞都可以种星星」。
他的意识突然平静下来。
共生网络的震颤越来越微弱,沈溯却主动将意识延伸出去,触碰那些正在熄灭的名字。他没去想自己的存在究竟是真实还是编织的谎言,只是用星尘在彗星表面写下一行字——不是二进制代码,也不是名字,而是女儿教他的、用手指在沙滩上画的简笔画: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就在笑脸完成的瞬间,断裂的银色丝线突然重新连接,出一道刺目的白光。沈溯看见那些淡蓝色的光晕从所有星体表面升起,汇聚成一道洪流,朝着暗紫色星云冲去。他甚至在洪流中看到了埃德蒙的轮廓,这次,对方的手里真的捧着一盆「熊童子」,叶片上的绒毛在白光里闪闪亮。
「原来锚点……」沈溯的意识在白光中微笑,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存在从不需要意义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