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擡眼看向顾连舟,只见他眉头紧锁,显然也听到了这诡异的声响。
喧嚣如潮水般汹涌,却又在抵达顶峰时戛然而止。
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比先前的嘈杂更加令人窒息。
俄尔,一道清晰无比的声音在宋岐灵耳边响起,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风。
“该你下注了。”
画面陡然扭曲。
顾连舟错愕的神情还凝固在脸上,两人之间那扇木窗却已无声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铺着暗红绒布的赌桌。
浓烈得化不开的腥甜气味混杂着陈年烟草的焦臭,猛地灌入鼻腔,呛得宋岐灵几乎作呕。
听觉却先于一切攫住了她。
骰子在瓷碗中疯狂摇动的哗啦声丶筹码碰撞的清脆声,还有无数嘶哑亢奋的叫喊,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她下意识扶住桌沿,指尖传来的触觉却黏腻湿滑,暗红绒布仿佛浸透了某种油污与汗液的混合物,带着令人不适的温热。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周遭的景象。
这哪里还是她那清静的小院?分明是一处喧嚣鼎沸,不见天日的赌坊。
烟雾缭绕中,围在桌边的“赌客”们形态各异,却无一能称之为人。
立在赌桌斜对面的,是一个硕大的蟾蜍脑袋,暗绿色的皮肤布满脓包,随着它激动的呼吸,不断有浑浊的黏液从皮肤渗出,滴落在绒布上,发出“滋滋”轻响。
它用生着蹼的爪子笨拙地推着筹码,喉咙里发出“咕噜”的闷响,却吐字清晰地喊着:“小!这回一定是小!”
而她身侧的赌客则顶着颗惨白的鱼头,鼓胀的眼球几乎突出眼眶,在它声嘶力竭地吼出“开!”的瞬间,一颗浑圆的眼珠真的“噗”地脱落,仅靠一根细细的肉色系带连接着,在脸颊旁晃晃悠悠。
它毫不在意地用鳍状的手拨弄了一下那晃荡的眼珠,目光依旧狂热地盯着庄家手中的骰盅。
更远处,披着锦袍的千足蚰蜒人立而起,数十对步足在桌下窸窣蠕动,摩擦着地板。
它似乎运气不错,面前堆着小山似的筹码,发出一种类似碎骨摩擦的“咔咔”笑声,用带着奇异腔调的人语催促着:“快!快开!”
形形色色的精怪,穿着人类的衣冠,却顶着狰狞的头颅,在这片浑浊的空气中,沉浸于一场狂热的赌局。
宋岐灵僵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
一根戴着碧玉扳指的粗胖手指自浓稠的黑暗里探出来,在红绒布上轻轻一点。
话音落下,赌坊内鼎沸的喧嚣如同被利刃斩断,瞬间陷入死寂。
宋岐灵循着声音看去,便见赌桌上方,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一人自赌桌後悄然现身。
但见其身着暗紫色团花缎面长衫,体态微胖,面容红润得好似染了两团胭脂,细长的眼睛眯成两道弯,嘴角向两侧高高吊起,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
单看上半身,倒真是像极了人间某位慈眉善目的富家翁。
然而当她的视线向下移动,呼吸不由得一窒。
只见老翁腰部以下,竟是庞大而狰狞的蜘蛛躯体,暗紫色的甲壳与他的衣衫同色,八条覆盖着刚毛的长足深深扎进地面,稳稳支撑着他肥硕的上半身。
宋岐灵眉头蹙起,张口便问:“你便是那颗骰子?”
“那只不过是我的万千外化之一,莫要拘于皮相,你们可以称呼我为……庄老。”男人微微一笑,空着的手在桌面一抹,一套骨白色的骰盅和三枚骰子便出现在桌上。
“既拿了我的骰子,便是与我有缘。”他话音未落,那只戴着扳指的手随意地挥了挥。
如同帝王挥退仆从,原本簇拥在赌桌周围那些形态各异的精怪赌客,竟无一人敢稍作迟疑,纷纷拖着各异的身躯,如潮水般无声退至数丈开外。
庄老擡眼看向宋岐灵,又扫过一旁的顾连舟,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小友,不如坐下来玩一局?”
不等二人开口拒绝,他便似早有准备,伸手将骰盅轻轻一推,推向两人面前,“我这赌局,不赌银钱,不赌田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