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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九百八十年間,西京城裡出了樁異事,兩個關係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潑煩,去了唐貴妃楊玉環的墓地憑弔,見許多遊人都抓了一包墳丘的土攜在懷裡,甚感疑惑,詢問了,才知貴妃是絕代佳人,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鮮豔。這二人遂也刨了許多,用衣包回,裝在一隻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裡,只待有了好的花籽來種。沒想,數天之後,盆裡兀自生出綠芽,月內長大,竟蓬蓬勃勃了一叢。但這草木特別,無人能識得品類。抱了去城中孕璜寺的老花工請教,花工也是不識。恰有智祥大師經過,又請教大師,大師還是搖頭。其中一人卻說:“常聞大師能卜卦預測,不妨佔這花將來能開幾枝?”大師命另一人取一個字來,那人適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隨口說出個“耳”字。大師說:“花是奇花,當開四枝,但其景不久,必為爾所殘也。”後花開果然如數,但形狀類似牡丹,又類似玫瑰。且一枝蕊為紅色,一枝蕊為黃色,一枝蕊為白色,一枝蕊為紫色,極盡嬌美。一時訊息傳開,每日欣賞者不絕,莫不歎為觀止。兩個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個更是珍惜,供養案頭,親自澆水施肥,殷勤務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來忽覺得該去澆灌,竟誤把廚房爐子上的熱水壺提去,結果花被澆死。此人悔恨不已,索性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

此事雖異,畢竟為一盆花而已,知道之人還並不廣大,過後也便罷了。沒想到了夏天,西京城卻又發生了一樁更大的人人都經歷的異事。是這古歷六月初七的晌午,先是太陽還紅堂堂地照著,太陽的好處是太陽照著而人卻忘記了還有太陽在照著,所以這個城裡的人誰也沒有往天上去看。街面的形勢依舊是往日形勢。有級別坐臥車的坐著臥車。沒級別的,但有的是錢,便不願擠那公共車了,抖著票子去搭計程車。偏偏有了什麼重要的人物親臨到這裡,數輛的警車護衛開道,尖銳的警笛就長聲兒價地吼,所有的臥車、計程車、公共車只得靠邊慢行,擾亂了腳踏車長河的節奏。只有徒步的人只管徒步,你踩著我的影子,我踩著他的影子,影子是不痛不癢的。突然,影子的顏色由深而淺,愈淺愈短,一瞬間全然消失。人沒有了陰影拖著,似乎人不是了人,用手在屁股後摸摸,摸得一臉的疑惑。有人就偶爾往天上一瞅,立即歡呼:“天上有四個太陽了!”人們全舉了頭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現了四個太陽。四個太陽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舊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組成個丁字形。過去的經驗裡,天上是有過月虧和日蝕的,但同時有四個太陽卻沒有遇過,以為是眼睛看錯了;再往天上看,那太陽就不再發紅,是白的,白得像電焊光一樣的白。白得還像什麼?什麼就也看不見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見了什麼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見了什麼嗎?大小的車輛再不敢發動了,只鳴喇叭,人卻胡撲亂踏,恍惚裡甚或就感覺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電影吧?放映機突然發生故障,銀幕上的影象消失了,而音響還在進行著。一個人這麼感覺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這麼感覺了,於是寂靜下來,竟靜得死氣沉沉,唯有城牆頭上有人吹動的壎音還最後要再吹一聲,但沒有吹起,是力氣用完,像風撞在牆角,拐了一下,消失了。人們似乎看不起吹壎的人,笑了一下,猛地驚醒身處的現實,同時被寂靜所恐懼,哇哇驚叫,各處便瘋倒了許多。

這樣的怪異持續了近半個小時,天上的太陽又恢復成了一個。待人們的眼睛逐漸看見地上有了自己的影子,皆面面相覷,隨之倒為人的狼狽有了羞愧,就慌不擇路地四散。一時又是人亂如蟻,卻不見了指揮交通的警察。安全島上,悠然獨坐的竟是一個老頭。老頭囚首垢面,卻有一雙極長的眉眼,冷冷地看著人的忙忙。這眼神使大家有些受不得,終就憤怒了,遂喊警察呢?警察在哪兒?姓蘇的警察就一邊跑一邊戴頭上的硬殼帽子,罵著老叫花子:“pi!”“pi!”是西京城裡罵“滾”的最粗俗的土話。老頭聽了,拿手指在安全島上寫,寫出來卻是一個極文雅的上古詞:避。就慢慢地笑了。隨著笑起來的是一大片,因為老頭走下安全島的時候,暴露了身上的衣服原是孕璜寺香客敬奉的錦旗所制。前心印著“有求”兩字,那雙腿岔開,褲襠處是粗糙的大針腳一直到了後腰,屁股蛋上左邊就是個“必”,右邊就是個“應”。老頭並不知恥,卻出口成章,說出了一段謠兒來。

這謠兒後來流傳全城,其辭是:

一類人是公僕,高高在上享清福。二類人做“官倒”,投機倒把有人保。三類人搞承包,吃喝嫖賭全報銷。四類人來租賃,坐在家裡拿利潤。五類人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類人手術刀,腰裡揣滿紅紙包。七類人當演員,扭扭屁股就賺錢。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九類人為教員,山珍海味認不全。十類人主人翁,老老實實學雷鋒。

此謠兒流傳開來後,有人分析老頭並不是個乞丐,或者說他起碼是個教師,因為只有教師才能編出這樣的謠辭,且謠辭中對前幾類人都橫加指責,唯獨為教師一類人喊苦叫屈。但到底老頭是什麼人,無人再作追究。這一年裡,恰是西京城裡新任了一位市長,這市長原籍上海,夫人卻是西京土著。十數春秋,西京的每任市長都有心在這座古城建功立業,但卻差不多全是幾經折騰,起色甚微,便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去了。新的市長雖不悅意在岳父門前任職,苦於身在仕途,全然由不得自己,到任後就犯難該從何處舉綱張目。夫人屬於賢內助,便召集了許多親朋好友為其夫顧問參謀,就有了一個年輕人叫黃德復的,說出了一段建議來:西京是十二朝古都,文化積澱深厚是資本也是負擔,各層幹部和群眾思維趨於保守,故長期以來經濟發展比沿海省市遠遠落後,若如前幾任的市長那樣面面俱抓,常因企業老化,城建欠賬太多,用盡十分力,往往只有三分效果,且當今任職總是三年或五載就得調動,長遠規劃難以完成便又人事更新;與其這樣,倒不如抓別人不抓之業,如發展文化和旅遊,短期內倒有政績出現。市長大受啟發,不恥下問,竟邀這年輕人談了三天三夜,又將其調離原來任職的學校來市府做了身邊秘書。一時間,上京索要撥款,在下四處集資,幹了一宗千古不朽之宏業,即修復了西京城牆,疏通了城河,沿城河邊建成極富地方特色的娛樂場。又改建了三條大街:一條為仿唐建築街,專售書畫、瓷器;一條為仿宋建築街,專營全市乃至全省民間小吃;一條仿明、清建築街,集中了所有民間工藝品、土特產。但是,城市文化旅遊業的大力發展,使城市的流動人員驟然增多,就出現了許多治安方面的弊病,一時西京城被外地人稱做賊城、煙城、暗娼城。市民也開始滋生另一種的不滿情緒。當那位囚首垢面的老頭又在街頭說他的謠兒,身後總是廝跟了一幫閒漢,嚷道:“來一段,再來一段!”老頭就說了兩句:

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閒漢們聽了,一齊鼓掌。老頭並沒說這謠兒所指何人,閒漢們卻對號入座,將這謠兒傳得風快,自然黃德復不久也聽到了,便給公安局撥了電話,說老頭散佈市長的謠言,應予制止。公安局收留了老頭,一查,原是一位十多年的上訪痞子。為何是上訪痞子?因是此人十多年前任民辦教師,轉公辦教師時受到上司陷害未能轉成,就上訪省府,仍未能成功,於是長住西京,隔三間五去省府門口提意見,遞狀書,靜坐耍賴,慢慢地欲進沒有門路,欲退又無臺階,精神變態,後來也索性不再上訪,亦不返鄉,就在街頭流浪起來。公安局收審了十天,查無大罪,又放出來,用車一氣拉出城三百里地放下。沒想這老頭幾天後又出現在街頭,卻拉動了一輛破架子車,沿街穿巷收拾破爛了。一幫閒漢自然擁他,唆使再說謠兒,老頭卻吝嗇了口舌,只吼很高很長的“破爛嘍——承包破爛——嘍!”這肉聲每日早晚在街巷吼叫,常也有人在城牆頭上吹壎,一個如狼嚎,一個嗚咽如鬼,兩廂呼應,鐘樓鼓樓上的成百上千只鳥類就聒噪一片了。

這日,老頭拉著沒有輪胎的鐵殼輪架子車,遊轉了半天未收到破爛,立於孕璜寺牆外的土場上貪看了幾個氣功大師教人導引吐納之術,又見一簇一簇人集在矮牆下卜卦算命,就踅近去,也要一位卦師推自己的流年運氣。圍著的人就說:“老頭,這裡不測小命,大師是峨嵋山的高人,搞天下大事預測!”自將他推搡老遠。老頭無故受了奚落,便把一張臉漲得通紅。正好天上落雨,噼噼啪啪如銅錢砸下,地上立即一片塵霧,轉眼又水汪汪一片,無數水泡彼此明滅。眾人皆走散了,老頭說聲“及時雨”,丟下車子不顧,也跑到孕璜寺山門的旗杆下躲雨,因為待得無聊,也或許是喉嚨發癢,於嘩嘩的雨聲裡又高聲念說了一段謠兒。

沒想山門裡正枯坐了孕璜寺的智祥大師,偏偏把這謠兒聽在耳裡。孕璜寺山門內有一奇石,平日毫無色彩,凡遇陰雨,石上就清晰顯出一條龍的紋路來,惟妙惟肖。智祥大師瞧見下雨,便來山門處檢視龍石,聽得外邊唱說:“……闊了當官的,發了擺攤的,窮了靠邊的……”若有所思,忽嘎喇喇一聲巨響,似炸雷就在山門瓦脊上滾動。仰頭看去,西邊天上,卻七條彩虹交錯射在半空,聯想那日天上出現四個太陽,知道西京又要有了異樣之事。果然第二日收聽廣播,距西京二百里的法門寺,發現了釋迦牟尼的舍利子。佛骨在西京出現,天下為之震驚,智祥大師這夜裡靜坐禪房忽有覺悟,自言道如今世上狼蟲虎豹少,是狼蟲虎豹都化變了人而上世,所以醜惡之人多了。同時西京城裡近年來雲集了那麼多的氣功師、特異功能者,莫非是上天派了這種人來拯救人類?孕璜寺自有強盛功法,與其這麼多的一般功法的氣功師、特異人紛紛出山,何不自己也盡一份功德呢?於是張貼海報,廣而告之,就在寺內開辦了初級練功學習班,攬收學員,傳授通天貫地圓智功法。

學功班舉辦了三期,期期都有個學員叫孟雲房的。孟雲房是文史館研究員,卻對任何事都好來勁兒。七年前滿城正興一種紅茶菌能治病強身,他就在家培育,弄得屋裡盡是盛茶菌的瓶兒罐兒,且要拿出許多送街坊四鄰,如此就認識了一個茶友,以至這茶友做了老婆。此後,夫婦倆又開始甩手,說是甩手療法勝過紅茶菌的,這當然只半年時間,社會上又興吃醋蛋,又興喝雞血,他們都一一做了。不想喝雞血卻喝出毛病,老婆的下身陰毛脫落,尋了許多醫院治療不愈,偶爾聽說隔壁的鄰人有祖傳的秘方,老婆便去求治,果然新毛生出。鄰人年紀比孟雲房長一歲,以前也在一起搓過麻將,此後出門撞著,點頭作禮,鄰人嗤啦一笑。孟雲房就買了很重的禮品回來對老婆說:“人家治了你的病,你應該去謝謝才是。”老婆送禮過去,興高采烈回到家,孟雲房卻將寫好的離婚書放在桌上讓她簽字,說這下好了,咱們離婚吧,老婆是我的老婆,穿衣見父,脫衣見夫,我老婆的東西怎麼讓外人看到呢?!離了婚半年,新娶了婦人叫夏捷,也就隨夏氏另擇了新居。新居的平房正好與孕璜寺一牆之隔,隔牆不高,新婚後的孟雲房平時沒事,就常腦袋趴在牆頭,聽那邊清器作樂,看那僧人走動。自參加學功後,每日聞得授功的銅鑼一敲,便手腳如猴,逾牆而過。一次就被智祥大師撞見,忙要逃避,大師就說:“咱們是老相識了嘛!”孟雲房忙點頭稱是,卻說:“大師這麼好的記性,還記得我呀?”大師說:“怎麼能不記得,你們那異花是死了?”孟雲房說:“是死了,大師測字實在靈驗!”大師又問:“你那個朋友呢?病好了嗎?”孟雲房說:“病是早好了。大師竟也知道他是病過?真是神人!”大師說:“哪裡!要是神人,那時我就該留下他這個名人來好生談談哩!”孟雲房就忙說:“改日我一定領他來拜會大師!”

一期學功班下來,孟雲房迷上了氣功,且四處張揚身上有了氣感。每有熟人聚會,他總是盤腳作用功態,動輒給別人發功,又反覆問有沒有感覺?感覺是沒有的。復唸咒語,念得滿嘴白沫,一頭汗水,還是不行。眾人就浪笑了。夏捷說:“他真有氣了的,昨晚我肚子脹,他一發功,果然肚裡嘎咕咕響,一會兒我就跑了廁所。他現在酒肉不沾,煙不吸,蔥也不吃哩!”孟雲房說:“真的。”眾人說:“噢,跟了和尚就當和尚了,那戒色了嗎?如果晚上不和嫂子睡,那就真是戒了!”夏捷也就笑了說:“我也等著他戒哩!”卻拿眼乜斜過來,孟雲房臉就紅了。

夏捷的話,只有夏捷和孟雲房知道。原來學功期間,孟雲房認識了寺裡的小尼慧明。慧明年方三八,三年前從佛學院畢業到孕璜寺,兩人交談過數次。孟雲房甚是佩服她的佛學知識,他也是看過《五燈會元》和《金剛經》的,又善發揮,倒惹得慧明常有難事來請教。於是許多中午時分,慧明在矮牆那邊喊孟老師,兩人就趴了牆頭嘀嘀咕咕說長長的話。一天晚上,月光清幽,夏捷從外邊回來,見孟雲房又趴在牆頭與小尼姑說話,因為趴得久了,蚊子叮那一雙光腿,一隻腳就抬起來不停地在另一條腿上搓。牆這邊說:“慧明,這篇論文寫得好多了,可你也得悠著些勁兒呢。”牆那邊說:“我不累的。人累是心累,清靜地寫這份論文,我只覺得愉悅的。”牆這邊說:“是如蓮的喜悅嗎?一牆之隔,兩個世界,我倒羨慕你們……”牆那邊就嘻嘻笑,說:“你什麼都可以當,只是不能當和尚的,你在外邊尋清靜尋不到,真到了清靜處,怕你又受不得清靜。”牆這邊說:“是嗎?”那邊又說:“前幾日對你說過的事,一定得口嚴著。”這邊說:“這我曉得,心繫一處,守口如瓶嘛!”那邊說:“孟老師真好,那我還寫了一份狀書,要託你送到市長手裡。”這邊的就竭力探了身子,伸了手去接,說:“你站在石頭上,我就接著了。哎喲,腳崴了嗎?”那邊說:“沒有的。”牆頭上一沓紙冒上來,孟雲房抓到了,同時這邊踏著的一根木條斷裂,撲通一聲,人出溜下來,下巴正撞在牆頭瓦上,一頁瓦遂落地而碎。夏捷看了一場好戲,說:“嘿嘿,孟雲房,你可要小心的,《西廂記》我才看了一折哪!”也不顧孟雲房傷著沒有,搭了凳子往牆那頭看,小尼姑已幽靈一般從花叢裡跑遠了。

此時,夏捷當著眾人面暗示孟雲房,孟雲房臉紅了,卻說:“你不要說了吧,這也是做佛事,功德無量的。”眾人更是不得其解,就嚷道該吃晌午飯了吧,說:“嫂夫人不要急,只要你出力,不會要你出錢的!”便各人掏了五元,自然是趙京五腳勤提了籃子上街打酒買菜。

西京東四百里地的潼關,這些年出了一幫浪子閒漢,他們總是不滿意這個不滿意那個,浮躁得像一群綠頭的蒼蠅。其中一個叫周敏的角兒,眼見得身邊想做官的找到了晉升的階梯,想發財的已經把十幾萬金錢存在了銀行,他仍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日近黃昏,百無聊賴,在家悶讀罷幾頁書,便去咖啡廳消費。消費了一通,再去逛舞場。舞場裡就結識了一個美豔女子。以後夜夜都去,見那女子也場場必至。周敏就突發奇想:這女子或許能給我寄託!舞散後,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辭一番卻並不堅決,他就大了膽子,用腳踏車馱到一個僻背巷口。女子跳下來告別,說你走吧,卻是不走。他就上去親了一口,女子便嗚地哭了,說:“我恨你!”周敏說:“我太激動。我再不了。”女子說:“我恨這個時候才見你,三年前你在哪兒?!”周敏一把擁了她再在車後架上,一陣風騎到城外河灘,車子一倒,兩個人也倒在沙窩裡做了一團。這時女子說:“我有丈夫哩,孩子都兩歲了。”周敏吃了一驚,但已無法自制,說:“我不管,我只要你,你嫁給我吧!”女子叫唐宛兒,從此不忘了周敏。回家提出離婚,丈夫不同意,剝光了衣服地打。這邊一打,舞場上的周敏見不上,佈置了小兄弟在宛兒家的前後察看動靜。訊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腳出門,後腳進去,帶宛兒出來藏於一處密室。潼關縣城也就那麼般大,每隻蒼蠅都有出處,何況一個活人?第四天裡,周敏來見宛兒,宛兒只說,她剛才瞧見丈夫的一個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定是派來查訪的。周敏聽了,也覺得自己早已不宜於待在這小地方,當下包一輛計程車開往西京城裡,租賃一所房子住下了。

初到西京,兩人如魚得水,粗略購置了一些傢俱和生活用品,先逛了華清池、大雁塔,又進了幾次唐華賓館、天馬樂園。這婦人是好風光的尤物,喜歡賓館的豪華和漂亮的時裝,又喜歡讀書,有奇奇妙妙的思想。兩人路過城中的報話大樓,巨大的鐘表正轟鳴著樂曲報時,宛兒便說:“人若要死,從鐘錶上跳下來,那死也死得壯觀吧!”周敏說:“我要死,我才不跳的,拿一根繩子就吊死在鐘錶上,既能在樂曲中死去,死去又能讓全城人都看得見!”宛兒說聲好,竟撲在周敏的懷裡撒嬌,說她那個丈夫以前和她吵架,她開了音箱放小夜曲,為的是有這種輕音樂,雙方的情緒就會漸漸平和,丈夫卻一腳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說:“他不懂。”婦人說:“他只是有勁,是頭驢子!”

一月後,兩個人瘋勁漸漸疲軟,所帶錢財也所剩無幾,周敏才知道女人對於男人不過如此。誠然唐宛兒美豔,而西京這麼大的城市,也不能實現他的願望,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在這裡,新電影、新衣服、新裝飾品,一樣也不缺,仍沒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題。每天早上,腐蝕在城牆頭的陽光仍是那樣的陽光,花壇裡開放的仍是那樣的花。儘管婦女的威風已超過了丈夫,一年也仍只有一天“三八”節。雖然有八十歲的老翁娶親做了新郎,他還是個老翁。陷入了苦悶的周敏,不能把這些說破於唐宛兒,唯有一早一晚去城牆頭上吹壎。吹過了一陣壎,日子還是要過的,便出來尋掙錢的營生。發現了居家不遠處有個清虛庵,庵里正翻修幾間廂房,遂在那裡謀到一份小工,幸虧做工當日發款,也就每日能買一尾草魚、半斤新嫩蘑菇回去給婦人清燉來吃。

周敏面目清新,在一幫民工中間顯得出眾,包工頭就讓他兼管出外採買材料,買材料又受尼姑審驗,少不得就認識了慧明師父。幾經交談,知道慧明師父前不久才從孕璜寺而來,因為年輕,又有學問,雖不是庵裡當家,卻處處露面,自作主張,眾尼姑倒服她。周敏見慧明人物俊美,有心接近,有事沒事也常去過問。一日,拿了一書在讀,一抬頭見慧明在紫藤架下向他招手,忙丟下書本近去。慧明說:“你好出眾,讀的什麼書?!”周敏說:“《西廂記》,這普陀寺裡……”卻不說了。慧明說:“你覺得清虛庵不比普陀寺好嗎?”周敏扭頭看下四周,正要說出什麼來,慧明一張粉臉輕笑了一下,倒十分莊重起來,卻說:“你一來,我就看出你不是個下苦的小工,果然喜歡讀書。若是看看熱鬧倒也罷了,若要看出個門道來,知道書裡更深一層的意思,倒可去見一個人的。”周敏說:“這當然好。就不知那是什麼人,肯不肯見我,還得師父引薦的。”慧明說:“憑你這張甜嘴,西京城裡誰也是會見上的。”當下就寫了街巷門號、所見人姓名,又書一小函。周敏歡天喜地便要去,慧明說:“等等,我這裡還另有一信函,你帶給他吧。”

周敏帶了信函,依所示的街巷尋去,便在孕璜寺左牆後找著了孟雲房。孟雲房甚是熱情,讓座,沏茶,問了許多情況,如讀過什麼書?寫過什麼文章?西京城裡還認識何人?周敏口齒利爽,一一答上,孟雲房就讓他進了書房長說短聊,好是熱乎。夜裡回來,周敏說知唐宛兒,唐宛兒說:“西京自古居之不易,咱們在這裡舉目無親,能見到孟研究員,也是天大的幸運,你不要受慧明引薦去一次就作罷,應該多去才是。”周敏依了婦人話,隔三間五便去一次。先去時常以慧明為旗號,後來再去又不免帶一尾魚一捆菜的。夏捷也好感他,常當著孟雲房的面說他穿戴齊整,批點丈夫的骯髒。一月有餘,已是常客,周敏開始拿了新寫的短文求正。孟雲房好為人師,自然從中國古典美學講到西方現代藝術,說得周敏點頭不迭,決心要在老師的指導下好好寫寫文章,便叫苦做小工出力不說,更是沒有時間,孟老師在城裡是文化名流,一定認識人多,能否介紹到某個報刊編輯部去幹些雜務。一是有時間看書作文,二是即使沒時間,但接觸的都是文化人,單那氣氛也會使自己提高快些。孟雲房說句“潼關多鍾秀,人自有靈氣”,獨自微笑。周敏不知他的意思,便宣告老師若有為難就罷了,現在尋個事幹是不容易,何況報刊編輯部那是什麼人待的!孟雲房就笑道:“我就估摸你不是平地臥的角兒!不是吹牛,全城所有報刊編輯部我都熟悉,現在雖然家家人員飽和,可我說句話也不是潑出的水。話又說回來,要在西京文藝圈裡混事,得了解文藝圈的現狀,你瞭解多少?”周敏說:“我哪裡瞭解,出門一片黑的。”

孟雲房說:“西京城裡有一大批閒人的,閒人卻分兩類。一類是社會閒人,或許有地位,或許沒地位,或許有職業,或許沒職業,都是一幫有力氣、有精力、有能耐的,講究愛管事的仗義之徒。他們搞販運,當說客,吃喝嫖賭,只是不抽大煙。坑蒙騙拐,只是不偷盜財物。起事又滅事。西京的服裝潮流、飲食潮流由他們領導,西京的經濟發展靠他們刺激,那些紅道由他們周旋,黑道也受他們控制。這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是暗中的領袖,有四個,人稱四大惡少。這類人待你好了,好得割身上的肉給你來吃,說是不好,立馬三刻就翻臉不認了人的。這個圈子你不要沾惹。怎麼說這些人?你聽聽他們的語言即可知一二:他們把錢不叫錢,叫‘把兒’,說好哥兒不叫好哥兒叫‘鋼哥兒’,找女人叫‘打洞’,漂亮女人叫‘炸彈’……”孟雲房還要說下去,周敏謙虛的臉上竟笑了一下。孟雲房說:“你不相信嗎?”周敏說:“信的。”心裡卻想起自己在潼關縣城的作為,知道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閒人,小縣城有小縣城的閒人,等量級不同,但起碼語言是相通的。就又說一句:“現在社會,你能在家想象個什麼,就有可能在現實中發生什麼,你說的我都信!”孟雲房說:“這些人就不提了,我要給你說的是另一類閒人:文化閒人。西京城裡,提起四大惡少,無人不曉;提起四大名人,更是老少皆知的。要在西京文藝界沾邊,你就得認識這四大名人。四大名人的第一名是畫家汪希眠,今年四十五歲,原是個玉器廠的刻工,業餘繪畫,數年間畫名大噪,原本西京國畫院要調他去的,他卻去了大雁塔,被聘為那裡的專職畫家。洋人來西京必去大雁塔,他就出售畫作,尤其是冊頁,一個小小冊頁就數百十元,他是一天能畫四五冊頁的。賣出的畫大雁塔管理所得五成,他得五成,這就比一般畫家有錢得多。更出奇的是,他學什麼像什麼,所有名家之作都可仿製,上至石濤、八大山人,下至張大千、齊白石。前二年石魯的畫價上升,他畫得數幅,連石魯的家屬也辨不來真偽。他是有錢,又好女人,公開說作畫時沒有美人在旁磨墨展紙,激情就沒有了。去年夏天,邀一夥朋友去城南五臺山野遊,我也去了。他是什麼氣派,僱了四個計程車,一個車全是女的!他的那個小情人在澗潭游泳,把一枚金戒指丟了,眾人都急起來,下潭去摸,他說:‘丟了就丟了。’聽這口氣,一萬二千元的戒指好像是身上搓下的垢甲蛋兒!當下從口袋掏了一把錢給那女的,嗨,一沓票子這般厚的。再一位,你在西京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所有招牌題字,你就知道龔靖元的大名了。民國時期,所有的字號是于右任所題,于右任也沒龔靖元如今紅盛!他同汪希眠一樣總有趕不走的一堆女人,但他沒有汪希眠痴情,逢場作戲,好就好,好過就忘了,所以好多女人都自稱是龔氏情人,龔靖元卻說不出具體名姓。他的字現在難求,一般人求字他是不蓋章的,不蓋章等於白搭。要蓋章都要他夫人蓋,那就當面交款:一張條幅一千五,一個牌匾三千元。錢全被夫人管著,龔靖元零花錢是沒有的,但他愛打麻將,一夜常輸千兒八百,沒有錢就寫字來頂。他賭博是出了名的,公安局抓了三次,每次抓進去,為人家寫上一中午的字,就又放出來了。全城的高檔賓館沒有不掛龔靖元的字,所以他到任何賓館,要吃就吃,要住就住,賓館經理接他如接佛一般。市裡烹飪協會考廚師,考官首先問:龔靖元吃過你的菜嗎?若回答吃過,這廚師第一關就過了;若說沒吃過,說明你壓根兒還差等級。另一個名人就是西部樂團的團長阮知非了。他原是秦腔演員,從父輩那裡學有幾手‘吹火’、‘甩稍子’、‘耍獠牙’的絕活。

秦腔沒落,劇場蕭條,他辭了職組織民辦歌舞團,演員全是合同聘用,正經劇團不敢用的人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裝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間走遍大江南北,場場爆滿,錢飄雪花一般往回收。這些年流行歌舞大不如前,樂團人馬分為兩撥,一撥由城市轉入鄉下,一撥在西京城裡開辦四家歌舞廳,門票高達三十元,可人瘋一般往裡進。這三位名人都是與社會閒人有來往的,只是合時則合,分時則分,主要的內靠官僚,外靠洋人。唯有第四個名人活得清清靜靜,他的夫人雖也僱人在碑林博物館那條街上開著個太白書店,他卻是不大缺錢又不大愛錢的主兒,只在家寫他的文章圖受活。但世上的事兒就是這麼蹊蹺,你越不要著什麼,什麼卻就盡是你的。這四個名人中間就數他檔次高,成就大,聲播最遠。這就是你們潼關的同鄉了。”周敏聽孟雲房口若懸河講吓來,聽得一愣一愣的,待說到“你們潼關同鄉”,就說:“莫不是作家莊之蝶?!”孟雲房說:“對了,要不我說‘潼關多鍾秀,人自有靈氣’。我是看到你愛寫文章就想到莊之蝶了。他就是你們那兒的驕傲,想必你是認識的。”周敏說:“名字是早知道,有一年他去潼關作文學報告,我知道後趕去,報告會已經結束了。潼關喜愛文學的年輕人如此多,原因也就是他的影響。我見過他的照片,沒見過人的。”孟雲房說:“四大名人之中,要我最佩服的是莊之蝶,與我最要好的也是莊之蝶。他是西京城文壇上數一數二的頂尖人物,你若要去報刊編輯部做事,我當然可以幫你,但我跑十趟八趟,倒沒他的一句話來得頂用。他常來這裡吃茶吃酒,你不妨星期三或星期六下午來,說不定就會碰上,我來提說,聽聽他的意見,看哪個報刊更合適。”

周敏自此一連幾個星期,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就來孟雲房家,穿得整整齊齊,頭上也噴了髮膠,梳得一絲不亂的。可孟家雖坐了一幫作家、編劇和畫家、演員,卻未見到莊之蝶。周敏一時未能去報刊編輯部做事,因為生計,又不能耽誤了清虛庵做小工掙錢,心也慢慢灰下來。

此日,慧明又讓周敏捎一個口信兒到孟雲房家裡。兩人吃著茶,自然又說起莊之蝶來。孟雲房才告訴周敏,莊之蝶原來不在城裡許多時間了,他也是上午見了太白書店的洪江才知道的,便不免怨怪莊之蝶:近一年來聲名越來越大,心情反倒越來越壞,脾性兒也古怪了,出外這麼長時間竟連他也不打個招呼!周敏聽了,勾下頭去,輕輕地嘆息了。孟雲房卻拿出一封簡訊,問周敏是否能親自去文化廳找一個人去,若找著這個人,別的報刊編輯部去不得,但《西京雜誌》編輯部或許不成問題。周敏展信讀了,原來是孟雲房以莊之蝶之名寫給一個叫景雪蔭的。周敏不知景雪蔭是男是女,是什麼領導,問孟雲房,孟雲房卻一臉詭笑,避而不答。

周敏半信半疑,揣了簡訊往文化廳去。天向晚時,又來見孟雲房。孟雲房正剝了上衣,穿著寬大花褲衩在書房寫作,口裡應著,身子不動。周敏等不及,大聲喊:“孟老師,是我,周敏。”一陣踢踏聲,門抽開釦子,周敏推門而入,“撲通”一聲跪在孟雲房的面前。孟雲房甚是吃驚,卻也明白幾分,問道:“事情成了?”周敏臉漲得通紅,卻回頭叫道:“都拿進來!”接踵一個粗腳女子,拎著一個大的旅行袋子往外掏,櫃蓋上就是一筒碧螺春茶、兩瓶維C果汁粉、一包筍絲、一包寧夏枸杞、一包香菇。孟雲房叫道:“小周,你這是怎麼啦?給我送禮嗎?”周敏說:“這算什麼禮,大熱天的,寫作又這麼累,想給你買些什麼,你戒葷了,又無法買的。孟老師,多虧你的條兒,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哩!”孟雲房說:“我說尋景雪蔭一尋就準,她是廳里人,以前在編輯部也幹過,誰不看她的面子呢?”已經在內屋睡下的夏捷隔簾說道:“小周呀,你可是講究實際的人呀!你孟老師寫了個條兒,你就孝敬你的孟老師了?”周敏笑著說:“師母已經睡了嗎?我哪裡就敢忘了你,剛才路過藍田玉店,我進去看了,裡邊有菊花玉鐲的,已經付錢人家了,可擺著的三副,副副都有暗傷,我讓他們快些進貨來,三日後去取的,只怕師母看不上。”婦人說:“我看你是掙一個花兩個的浪子!”周敏就還在笑,孟雲房已經把維C果汁粉瓶蓋擰開,給自己衝一杯,給周敏衝一杯,還要給夏捷衝一杯送進去。周敏說他不喝的,這杯給師母吧。孟雲房說:“拿進我的家門,就算是我的了,現在是我招待你呀!”端了一杯進內屋去。周敏坐下來抿了一口,門簾處一動,送貨的女子在向他示意。周敏出去,在院子裡悄聲說:“你怎麼還不走?沒你的事了。”女子說:“錢呢?”周敏說:“錢不是全付了你嗎?”女子說:“你付的是東西錢,我送這麼遠也不能白送呀!”周敏說:“送牙長一截路也要錢?”給了一角。女子說不行的,你是打發叫花子嗎?叫花子開個口,也沒有給一角錢的。周敏就把口袋反翻出來讓看沒一個子兒了,女子罵罵咧咧地走了。周敏回到屋裡,笑著說:“那姓景的好高貴氣質,一見面,我倒被她震住,差點不敢拿出條兒來,手心都是汗。她先領我去了編輯部找主編,又去把廳長也找來,主編就說三天後聽訊息吧。她倒這般能耐的!”孟雲房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景雪蔭雖在廳裡是一個處長,可文化廳裡除了廳長外,上下哪個敢小覷了她?說出來你冷牙打顫,如今省上管文化的副書記是她爹的當年部下,宣傳部長也曾是她爹的秘書。老頭子現在調離了陝西,在山西那邊還當著官,雖人不在了陝西,老虎離山,餘威仍在嘛!”周敏聽了,說:“這我知道了,景雪蔭莫非就是莊老師當年的相好!”孟雲房說:“你怎麼知道?”周敏說:“潼關出了莊之蝶,潼關就流傳著他的軼聞趣事,以前我還以為是人衍生的事,沒想倒真是這樣!她一見到信就說了,莊之蝶好大架子,一個條兒來,人也不見面了!”孟雲房說:“你怎麼說?”周敏說:“我說,之蝶老師說了,他現在正寫一個長篇小說,過一段日子就來看你的。她還說看什麼,已經老了,不好看了!”周敏說完,笑了笑,卻說:“孟老師,事情這般順當,倒讓我擔心。之蝶老師以後要怪咱們的。”孟雲房說:“正是這樣,我才趕寫一篇他的作品的評論文章的。”周敏千謝萬謝,直說到自鳴鐘敲過十二點方離去。

唐宛兒一整天沒有見到周敏的面,知道是在外邊為工作奔波,將中午做了的麻食又溫了一遍,就熱水洗了身子,漱了口,換一身噴過香水的時興褲頭和奶罩,專等著男人回來慰勞他。但周敏一時未回,就歪在床上讀起書來。夜深聽得門外腳步響,身子就軟溜下來,把書遮在臉上裝睡著了。周敏敲門,門卻自開,原來並未插關,進來看床燈亮著,婦人悄然無聲,輕輕揭了書本,人睡得好熟,就站著看了一會睡態,不覺湊下來吻那嘴唇,婦人卻一張口將伸進的舌頭咬住,倒嚇了周敏一跳。

周敏說:“你沒有睡呀!脫得這麼赤條條的,也不關門!”婦人說:“我盼著來個強姦犯哩!”周敏說:“快別說渾話,一天沒回來就受不了?”婦人說:“你也知道一天沒回來呀!”周敏就說了怎麼去見孟雲房,孟雲房如何寫條兒又見景雪蔭,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婦人高興起來,赤身就去端了溫熱的麻食,看著男人吃光,碗丟在桌上,也不洗刷,倒舀了水讓周敏洗,就滅燈上床戲耍。婦人問:“景雪蔭長得什麼樣兒,這般有福的,倒能與莊之蝶好?”周敏說:“長得是沒有你白,臉上也有許多皺紋了,腳不好看。但氣勢足,口氣大,似乎正經八百,又似乎滿不在乎的樣子,喜歡與男人說笑的。”婦人把男人的頭推到一邊,嫌他口裡煙味大,說:“哪有女人不喜歡男人的!”周敏說:“我聽孟雲房說了,她是個男人評價很高、女人卻癟嘴的人,她沒有同性朋友。”婦人說:“我猜得出了,這號女人在男人窩裡受寵慣了,她也就以為真的了不得了。如果是一般人,最易變態,是個討厭婆子。她出身高貴,教養好些,她會誘男人團團圍了轉,卻不肯給你一點東西,這叫狼多不吃娃,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周敏說:“你這鬼狐子,什麼都知道,可潼關縣城畢竟不是西京城。她若是那樣,莊之蝶一個條兒就那麼出力?!”婦人說:“要說我不明白,也在這裡。可我敢說,這號女人是惹不得的,別人只能為了她,她是不能讓別人損了她的。既然人家肯這麼幫忙,你就多去孟雲房那兒,免得以後莊之蝶知道借了他的名分兒生氣,也好讓孟雲房頂著。”周敏就說起給夏捷買玉鐲的事,說他想好了,把婦人戴的菊花玉鐲給她,只給一隻。婦人沉默了半日不言語,周敏就不敢多說,爬上去又親那一段身子,婦人掀開了,說:“這是你給我買的,現在你又送她,姓夏的是大城市的時髦女人,樣子自然好,只怕她日後也是你的了。”周敏說:“你盡胡說,她穿著時興,可一端兒個黃臉婆,一個玉鐲子值幾個錢?能在編輯部尋個事兒幹,或許往後會尋訪到我所要的東西,咱們又可在西京長長久久生活下去,哪頭重哪頭輕,你能掂著的。若不願意,我明日重買一個是了。”婦人說:“好吧。”當下褪了一隻鐲子在床頭,背過身睡去了。

三日後,周敏帶了玉鐲送與了夏捷。孟雲房不在家,兩人就說起編輯部的事,周敏心裡多少有些忐忑。夏捷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景雪蔭會盡心的。”周敏記起唐宛兒的話,也笑了問道:“莊老師與她到底是怎麼個關係呢?卻是終沒結婚!”夏捷說:“之蝶現在是大作家了,可當年哪裡就比得了你?愛情這東西說不來,做夫妻的不一定就有愛情,有愛情的倒不一定就做了夫妻。”便講了莊之蝶過去的瓜瓜葛葛,使周敏聽得心怦怦然跳,連聲嘆息。夜裡回去,就將這些故事又渲染了講給唐宛兒,婦人興趣盎然,要求講了一宗還要講一宗,苦得周敏只好瞎編排,說:“咱們在一塊××,你倒讓我只說他們的事,你是要作了那景雪蔭嗎?”唐宛兒說:“我倒幻覺你是莊之蝶哩!”噎得周敏全無興趣,赤著腿立在那裡多時,就把褲子穿上了。

後來,編輯部果然通知周敏去打雜,好似旱六月落了白雨。周敏帶了許多禮品一一給編輯部的人見面送了。每日早去晚歸,跑印刷,送稿件,拖地,提水,博得上下滿意。他又是聰明至極的人,抽空閱讀來稿,也能看出個子醜寅卯。待到一日拿了自寫的一篇稿子讓主編鐘唯賢看,驚得鍾主編大叫:“你也能寫東西?!”文章雖最後未能發表,卻知道了他的才幹。周敏就從此來勁,早晚沒去城牆頭上吹動壎聲,買了莊之蝶許多書讀,又有心打問莊之蝶的事,回來說與唐宛兒喜歡。唐宛兒在家擀麵,一邊用勁擀動,晃得兩個肥奶鼓鼓湧湧,一邊說:“你真要能寫,何不就寫寫莊之蝶?潼關流傳他那麼多事,你又知道了他在西京的情況,寫了如果能在《西京雜誌》上發表,雜誌靠寫名人提高發行量,你寫名人說不定也會出名。再說,寫了他,替他擴大影響,他回來知道是借他的名分去的編輯部,他若高興也感激你,就是不高興,也沒什麼太難堪你。”周敏聽了,直嚷道高見,當下奪了擀麵杖,說要“幸福”女人,女人手也不洗,兩人就去臥屋快活一氣。

周敏果然寫成三萬字的文章,他雖未見過莊之蝶,卻儼然是莊之蝶的親朋密友,敘述他的生活經歷創作道路,以及在生活與創作中所結識的幾多女性。自然,寫得內容最豐富的,用辭最華麗、最有細節描寫的是同景雪蔭的交往。景雪蔭的名字隱了,只用代號。鍾主編看後,頗感興趣,決定當月採用。眼看著出刊日期將至,周敏每日去孟雲房家打問莊之蝶回來了沒有,沒想孟雲房近日正陪了智祥大師去了法門寺看佛骨,夏捷卻說莊之蝶已回到城裡,昨兒晚還來了電話,就寫了莊之蝶的住址,讓他不妨先去見見。

周敏心急,搭了計程車徑直去北大街文聯大院。車行至一半,卻叫停下,步行前往,要鎮定緊張的情緒。到了大門口,見有許多人在那裡,不禁又緊張起來,就遠遠蹲在一邊只向這邊張望。門是鐵門,並不大的,有一婦女牽了一頭花背奶牛,一邊與旁邊的人說話,一邊拿了瓷杯在牛肚下擠奶。院子裡就有一人趿了鞋出來,個頭不高,頭髮長亂,穿一件黑汗衫,前心後背都印著黃色拼音字母。奶牛突然長叫了一聲。眾人就說:“牛在叫你哩!”一片鬨笑。那人說:“牛叫我是怕你們把奶吃完了,是我建議牽著牛來賣奶的,可頭口奶總是讓你們吃了!”婦女說:“一月光景不見先生了,這牛一路上也牽不動的,奶也下得少。今日進城,它是哪裡也不肯停,直往了這裡,我尋思怪了:莫非是先生回來了?果然先生就回來了!人怎麼整整瘦了一圈的?!”那人說:“沒有奶喝能不瘦?”婦人說:“肚子卻大了!”那人笑笑,拍拍肚子,就趴到牛肚下邊,口接了奶頭用手擠著吮起來。這邊瞧著的周敏倒覺得好笑:文聯大院住的這幫文人,果然出怪,現場擠鮮奶不燒生喝也夠奇了,哪有直接對了奶頭就吮的!就又聽旁邊人還是論說那人的肚子大小,說:“肚子當然大了的,你問先生在哪兒去了?”婦女說:“哪兒去吃山珍海味了?街上的民謠說‘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先生又開什麼會了?”旁人說:“你瞧瞧先生的衫子,上面的拼音是什麼?前心寫的是‘漢斯啤酒’,後背寫的是‘啤酒漢斯’,肚子能不大嗎?!”只聽噗的一聲,在牛肚下吮奶的人就笑噴了,白花花的奶汁濺了一臉一脖,也就不再吮,付過錢,又說笑幾句,趿著鞋噗噗沓沓返回去了。婦女清點著錢,叫嚷多付了,要退的,旁人說:“他那一吮,或許吮得多哩,再說別人是擠了賣,他是親自去吮,這價錢自然高的。”婦女說:“前日南街一個年輕人買奶,說某某某是吮著買奶,他也要吮,結果是吮不出來,反叫牛尿了一頭臊水!”旁人說:“這還好,他要搞錯了,不準兒噙了牛的別的什麼也吮了!”一陣爆笑,婦人拿拳頭打那貧嘴,牽了牛走去,買了奶的也各自散了。周敏見那婦女牽牛走去,買奶的也各自散了,站起來抖抖精神走過去,正好門房的老太太出來關鐵門,拿眼光就直直盯他。偏巧有騎腳踏車的極快地將車停在門前,老太太擋住問:“你幹什麼?”那人說:“我找王安!他是作曲家,在後樓住著的。”老太太說:“你是哪裡的?”來人說:“查戶口嗎?”老太太躁了:“查戶口怎麼著!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文聯的大門就是我看守的,這是我的責任!”來人說:“好,好,我是雁塔文化館的,姓劉,叫……”老太太說:“我不管你叫什麼,我叫叫他。”就在門房裡對著一個麥克風,噗噗地吹,回頭問:“有聲沒?”周敏說:“有聲。”老太太說:“王安老師,下來接客!王安老師,下來接客!”喊了三遍,滿院轟響,老太太探頭說:“人不在,改日來吧!”就問周敏幹什麼?周敏要說見見莊之蝶,但突然決定不見了,想,這老婆子這般叫喊,活脫脫是舊時妓院的老鴇嘛,如果真讓莊之蝶下來接客,自己怎麼介紹自己,又是站在門口,一句兩句能說得清嗎?就返回孟雲房家,恰好孟雲房才回來,要領了他再去,他心下還是緊張,說還是等雜誌出來,讓莊之蝶看了文章,話就好說了。

待回去說與唐宛兒,唐宛兒就罵道:“你還講究要尋找新的世界的呢!你才是個呆頭!莊之蝶已經回到城裡,你不急著去見,要待他先去了景雪蔭那兒,露出了事情的原本發火嗎?”周敏悔得直拍腦袋。唐宛兒說:“那這樣吧,咱託人家的福貴,何不辦了酒席請他來家?”周敏說:“那人家肯來的?”唐宛兒說:“讓孟老師去請,先說原委,再說寫了文章的事。如果事情順當,他就會來的;如果不來,到編輯部的事就算結束了,也用不著再去人家那兒受難堪。”周敏忙去說動孟雲房,孟雲房去和莊之蝶說了,回覆同意吃請,喜得一對男女如沒腳蟹一般連日籌辦酒菜,日子定在七月十三日。

十三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廚房忙活。因為臨時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又去近處飯館租借了三個碗、十個盤子、五個小碟、一副蒸籠、一口沙鍋。回來見女人掃除了屋裡屋外,放了買來的幾本莊之蝶的小說、散文選集在桌上,直喊來西京時帶的那張潼關地圖放哪兒了?周敏說:“忙處加楔,尋那幹啥?”女人說:“貼在牆上嘛!”周敏想了想,說一句“鬼狐子!”在女人屁股上擰了一把。女人哎喲一聲,撒了嬌就撩裙子讓看一塊青,然後就宣佈她什麼也不幹了,她要打扮呀!周敏開始剖魚,一會兒女人跑出來讓瞧大紅連衣裙好不,一會兒又換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襯衣、鞋子、項鍊、襪子,也一件一件試。周敏說:“你是衣服架子,要飯的衣服穿著都好看哩!莊老師是作家,正經人物,又是初次見面,還是穿樸素些好。”女人就在沙發上的一堆衣服裡挑了一件黃色套裙穿了,於鏡前搽脂抹粉,畫眼影,塗口紅。這時候,孟雲房夫婦來了,提一罐桂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說:“誰讓帶東西,這不是反著來嗎?”夏捷戳了周敏的額,說:“這酒是我給宛兒拿的。你莊老師最愛吃杏子,我怕你們不知道他的嗜好。宛兒呢,讓我瞧瞧這個妹妹,什麼美人坯子?!”唐宛兒忙迎出來,說:“你瞧吧,瞧了就不願認這個妹妹了!”周敏說:“怎麼是妹妹,稱師母才是!”夏捷說:“我才不要那個名分!果然稀罕人材!”兩個女人見面,嘰嘰喳喳說了許多女人的話,無非是你這衣服好看,你這麼年輕,用的哪一種化妝品?使過豐乳器嗎?唐宛兒就說:“周敏呀,你張羅吧,我要陪夏姐玩棋子呀!”拿了棋子棋盤拉夏捷上到二樓的亭子裡。房東前三日闔家出外旅遊了,樓上的三間房鎖著,那平臺上修個木頭亭子,裡邊安放著一張石桌四個鼓形石椅,兩人一邊說話下棋玩兒,一邊睃眼兒看樓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來。夏捷說:“小周,今日就看你給我們吃什麼山珍海味?”周敏說:“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沒什麼好東西,二是我也不會做,聊表個心意的。”夏捷說:“我也不圖在你這兒耍排場,等你以後發達了,只要不忘了我就是。”便對樓下孟雲房喊:“喂,你今日得上灶呀,別也充老師,盤腳搭手喝清茶!”孟雲房說:“在家我做飯,出門在外也得做飯?今日我怎麼啦,莊之蝶出場,我就成龜孫子啦!”話雖說著,卻也去水池洗手。兩個女人乜斜了眼,只顧在樓亭上哧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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