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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十點莊之蝶到,已經十點過十分了,門前還是清靜。孟雲房切好了肉絲,炸畢了丸子,泡了黃花木耳,將魚過了油鍋,鱉也清燉在沙鍋裡,說:“街巷門牌說得好好的,他總不至於尋不著吧?我去前邊路口看看。”就走到街上。路口處行人並不多,站了一會兒,卻拐進一條小巷,匆匆往清虛庵裡去了。

清虛庵此日沒有修建,山門掩著,推開進去,一個老尼姑問找誰,孟雲房說找慧明師父,老尼姑就領了去後邊的大殿。大殿裡涼颼颼的,身上的汗立即就退了,卻因才從太陽下進來,什麼也看不清。立了一時,方見殿角安有一床,撐一頂尼龍蚊帳,正睡著一個人在那裡。孟雲房覺得不妥,便往出走。帳裡的人醒了,叫了一聲“孟老師!”孟雲房回過頭來,床上坐的正是慧明,衣領未扣,臉色紅潤,自比平日清俊許多。慧明說著,分掛了帳簾,卻並未穿鞋下來,依然偎在床上:“來這邊坐吧,今日是路過這裡嗎?”孟雲房嚥了一口唾沫,說:“是有人請吃飯。”慧明說:“我知道你是待一會兒就走的。”扭頭對老尼姑說:“你幹你的事去吧。”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門出去。

半個時辰,孟雲房出了清虛庵,小跑往十字路口來,一抬頭卻見路邊停了一輛木蘭牌摩托車,覺得眼熟,瞅了瞅,摩托車的右把掉了一塊漆,後座上用繩子縛著一塊碩大無比的磚。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邊的一家舊書攤前,站著莊之蝶。走過去,莊之蝶也看見了他,說:“老孟,你快來看看,這裡有笑話哩!”孟雲房見是一本舊書,卻是《莊之蝶作品選》,扉頁上有莊之蝶的親筆簽名:“高文行先生惠正”,下邊是×年×月×日,“莊之蝶”三字上還加了印章。當下替莊之蝶尷尬起來,罵道:“這號東西,要賣人送的書也該撕了扉頁才是,莊之蝶的書也不至於這麼不值錢呀!”莊之蝶問:“你記得這高文行是誰?”孟雲房想不起來,莊之蝶說:“是趙京五的一個朋友。那日見了我,說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書的。”就按價又買了,當場再在簽名處寫道:“再贈高文行先生惠正。×年×月×日於舊書攤。”孟雲房說:“這書你給我,這才有儲存的價值了。”莊之蝶說:“我還得給他寄去才是。”孟雲房說:“這你讓他上吊了!”兩人過來推摩托車,孟雲房說周敏在家等得快要瘋了,怎麼才到?莊之蝶說他路過東城牆根,那裡堆了好多爛磚石,就在裡邊翻了翻,翻出這塊城磚,是塊漢磚的,哪兒還能找著這麼完整的?!就說:“這兒離清虛庵近,你沒去那兒?”孟雲房臉紅了一下,說:“我到那裡幹什麼?快走吧。”莊之蝶讓他先回,自個去郵局寄了贈書。

孟雲房回來說莊之蝶馬上就來,自去廚房炒菜,慌得唐宛兒從樓亭上下來,悄悄問周敏,瞧她的頭髮光不光?周敏說兩邊總有散發撲撒下來,要記著往耳後夾。女人就要周敏隨時提醒。周敏說,我咳嗽為號。女人就又上得樓亭與夏捷走棋。這當兒門外有馬達聲響,孟雲房在廚房喊:“來了!”同周敏就跑出門口。唐宛兒看時,一輛“木蘭”門前停了,跳下一個又瘦又矮的人來,上身是一件鐵紅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條灰白色長褲,沒穿襪子,一雙灰涼軟鞋。一時有些吃驚:這是莊之蝶嗎?聲名天搖地動的,怎麼一點不高大,竟騎的是女式“木蘭”車?更出奇的是一下車,並沒有掏了梳子梳頭,反倒雙手把頭髮故意弄亂起來。就聽得門口孟雲房在介紹周敏。他客氣地握了一下週敏的手,並且說小夥子好精神,頭上焗過油喲!又四顧了,問怎麼住在這裡,怪清靜的呀!進得院裡,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裡這棵梨樹好,牆頭上這架葡萄好。“我住在那樓房上像個鳥兒,沒地氣的!”唐宛兒覺得這名人怪隨和有趣,心裡就少了幾分緊張。等到周敏在下邊喊她,急急下了樓來,不想一低頭,別在頭上的那隻雲南象骨髮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莊之蝶的腳前碎了。

莊之蝶和孟雲房說話,聽見周敏叫唐宛兒下來見老師,先是並不在意,冷不丁髮卡掉在腳下碎了,一抬頭,樓梯上兩個女人都“呀”了一聲,一個長髮就嘩地散下一堆,忙舉手去攏,立時一邊走下來一邊在後腦處盤,人到院子,發也盤好了。

眼前的兩個女人,夏捷四十餘歲,穿一件大紅連衣裙,光腿,腿肚兒肥凸,臉上雖然脂粉特重,感覺不乾淨。唐宛兒二十五六年紀吧,一身淡黃套裙緊緊裹了身子,攏得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臉不是瓜子形,漂白中見亮,兩條細眉彎彎,活活生動。最是那細長脖頸,嫩膩如玉,戴一條項鍊,顯出很高的兩個美人骨來。莊之蝶心下想:孟雲房說周敏領了一個女的,丟家棄產來的西京,就思謀這是個什麼尤物,果然是個人精,西京城裡也是少見的了!

唐宛兒見莊之蝶看著她微笑,說聲:“我好丟人喲!”卻仰了臉面,大大方方伸手來握,說:“莊老師你好,今日能請老師到我們家真是造化,剛才還以為你不肯來呢!”莊之蝶說:“哪裡不去,也不能不去見鄉黨啊!”唐宛兒說:“莊老師怎麼還是一口潼關話?”莊之蝶說:“那我說什麼?”唐宛兒說:“什麼人來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變腔了,我還以為你是一口普通話了!”莊之蝶說:“毛主席都不說普通話,我也是不說的!”大家就笑起來。周敏說:“都進屋說話吧,院子裡怪熱的。”進得屋內,周敏自然沏茶敬菸,反覆說地方窄狹,讓老師委屈了。夏捷說:“小周,不要說那麼多客氣話了。你和你孟老師只管去拾掇飯,我來替你招呼就是。”孟雲房和周敏就去了廚房,唐宛兒還是立在那裡,往旋轉的電風扇上噴淋茉莉香水。夏捷說:“之蝶,來,坐到嫂子這邊,你一走這麼長日子,想得人天天打問你!”莊之蝶笑著說:“蒙嫂子還有這份心!近日忙什麼了,編排出好的舞蹈了?”夏捷說:“就為這事要求你的!市長指示我們拿出一臺節目的,可排出幾個來又覺得不行,愁得頭髮一掉一把的。”莊之蝶說:“你現在有孟哥,還來叫我?”夏捷說:“他不行,雲苫霧罩的,開口是中國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現代舞蹈又如何,動不動就自己導演起來,人家演員都煩他了。你來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覺。”莊之蝶說:“是些什麼內容?”夏捷說:“一個是‘打酸棗’,一個是‘鬥嘴兒’,一個是‘挑水’,寫的是一對男女由井臺上相見而鍾情,再是結了婚逗趣兒,後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莊之蝶說:“構思不錯嘛!”夏捷說:“是不錯吧?就是舞蹈語彙不多。”莊之蝶說:“你看過潼關陳存才的花鼓戲《掛畫》嗎?”唐宛兒說:“陳老藝人的戲我看過,六十歲的人了,穿那麼小個鞋,能一下子跳到椅背上,絕的是抓一個紙蛋兒,空中一撂,竟用腳尖一腳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紅了,潼關人說:寧看存才《掛畫》,不坐民國天下。”夏捷說:“戲劇是戲劇,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唐宛兒臉紅了一層,便窩在沙發裡不動,似聽非聽地迷糊著。莊之蝶說:“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臺挑水,能不能讓演員雙腳跳在桶沿上?”夏捷想了想,說道:“對,對,為了表現她的興奮,也是要顯誇她的一雙新鞋,讓她一腳踩一隻桶沿,挑擔還在肩上,那麼雙腳換著一步一步走。”就喊唐宛兒尋出一張紙來,她要讓莊老師幫設計設計的。唐宛兒見一時插不上話,又給兩人添了水,便走到院子裡去。

莊之蝶在屋裡談了一會兒,藉故上廁所,也到了院子。唐宛兒在葡萄架下,斑斑駁駁的光影披了一身,正無聊發怔,見莊之蝶出來,立即就笑了。莊之蝶說:“聽你口音,是潼關東鄉人?”唐宛兒說:“老師耳尖,你去過東鄉一帶?”莊之蝶說:“那裡最好吃的是豆絲炒肉。”唐宛兒說:“這就好了,我說老師來了我做一道豆絲炒肉的,周敏倒取笑我,說一般人吃不慣的。”莊之蝶說:“那就太好了!”拿眼看女人,女人低了眼簾。莊之蝶兀自說這葡萄是什麼種類,這時節了還青著,就跳了一下,要摘一顆下來,但沒有摘著。唐宛兒哧哧發笑。莊之蝶問笑什麼?女人說:“他們說你愛吃酸,我不信,一個大男人家的怎麼愛的吃酸,又不是犯懷的。果然老師愛的!”就站到一個凳子上去摘葡萄,藤蔓還高,一條腿便翹起,一條腿努力了腳尖,身彎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來,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莊之蝶分明看見了臂彎處有一顆痣的。周敏端了菜從廚房出來,見了說:“你怎麼讓老師吃青葡萄,牙酸壞了怎麼吃菜的?”莊之蝶也笑笑,趕忙才去了廁所。

回來洗了手,桌上已擺好了三個冷盤,又開啟了幾瓶罐頭,莊之蝶自然坐了上席。夏捷喝自帶的桂花稠酒,孟雲房只享用杏仁果露,周敏就捧滿盅白酒敬道:“莊老師,您是西京名人,更是咱潼關人的驕傲,學生蒙您關照到了編輯部,這恩德終生不敢忘的。今日我要說的,是為了去編輯部,其中有些做法不妥,假借了您的名分寫條兒,還望老師諒解。至於寫您的那篇文章,我才學著寫的,讓您見笑了。”莊之蝶說:“事情已經辦成了,就不必那麼說了。那篇文章我也沒看,現在寫這樣文章的人多,雖說是宣傳我,可也是人家的文章。以前有人寫了讓我看,我看了主張不發表,可人家最後還是發表了,寫文章的人都有發表慾嘛,所以後來這類文章我都不看。”周敏說:“老師這麼大度,真是意想不到,那就受學生一敬,滿喝了吧!”莊之蝶接過仰脖喝了,說:“孟哥你真的戒了?”孟雲房說:“當然戒了。”莊之蝶說:“這何必呢!咱們學習佛呀道呀的,主要是從哲學美學方面去借鑑些東西罷了,別降格到民間老太太那樣的燒香磕頭。其實寺廟裡的那些和尚、尼姑也是一種職業。”孟雲房說:“這你就不懂了,不在局中,不知局情。練氣功不戒酒肉蔥蒜,氣感就不上身;有了功能,吃酒肉蔥蒜又不舒服。”莊之蝶說:“修煉修煉,世上真正的高人都是修出來的,只有徒子徒孫才整日練的。”唐宛兒哧哧發笑,眾人看她時,卻抿了抿嘴,擰頭看窗外的那株梨樹,梨樹舉著滿枝綠葉,彎曲蒼老的身子上有一個洞。莊之蝶看見唐宛兒神情很美,問道:“你要說什麼的?”唐宛兒說:“你們說學問的,我聽個熱鬧。”孟雲房說:“什麼學問?!我們常抬槓慣了,我現在越來越和他想不到一塊兒了。”莊之蝶說:“我是覺得你愛走極端。說戒酒就戒了,這意志我做不到。可滴酒就不沾了?這可是真正的‘五糧液’哩!”孟雲房說:“是‘茅臺’也不喝的!”夏捷已經自個喝了一碗稠酒,又喊周敏倒了一碗,說:“之蝶你才說對了,他一生就是吃了走極端的虧!你來西京時,他已出了名的,可這些年了,你一片煌輝燦爛了,他還是他。現在文章也寫得少了,整日價參佛呀,練功呀,不吃這不吃那,也害得我寡湯寡水的肚裡沒有了油!”周敏說:“這就叫孟老師沒口福。世上那些個體戶做生意的,福而不貴;孟老師貴而不福。”孟雲房說:“這話是對的,你莊老師福貴雙全,活到這個份兒上,要啥有啥地風光!”莊之蝶聽了,定睛看從窗欞裡射進來照在菜盤上的光柱,光柱裡有活活的物浮動,臉上就是一絲苦笑,說:“是什麼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孟雲房吃了一驚,問道:“你說什麼?”莊之蝶又重複了一遍:“破缺。”孟雲房說:“我現在也難吃摸透你了。說實話,你能去啤酒廠那麼長的時間我沒有想到,近日在報紙上寫的那些文章似乎觀念也大不同了以前。”莊之蝶說:“我也吃驚過我自己,是順應了社會,還是在墮落了?”孟雲房說:“這我不能下結論,怕就像我怎麼迷上氣功要戒酒戒肉一樣吧,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流動,如水加熱後必然會出現對稱破缺的自組織現象。”兩個人這麼說著,周敏和唐宛兒就聽得似懂非懂,雖然還在笑著,笑得僵硬。夏捷就嘖嘖嘖地咂著口舌,說:“孟雲房同志,今日是被人請了來吃酒的,不是開學術會,你們別販賣那些名詞了!”莊之蝶就揮揮手,說:“不說了不說了,咱們喝酒吧。”端起杯自個就喝了。

喝來喝去,只有莊之蝶和周敏喝,氣氛不得上來,周敏就提議能否和莊老師過幾拳熱鬧熱鬧。莊之蝶一再推辭,周敏仍不停地糾纏,唐宛兒一直笑吟吟看著,見雙方都在堅持,就說:“周敏你別把你那一幫閒人的法兒待莊老師。莊老師,我也敬你一杯了!”莊之蝶趕忙站起,端了酒杯。婦人說:“結識了莊老師,我們才在西京待住了,以後你還要收了周敏這個學生,讓他跟你學著寫文章。”莊之蝶說:“周敏現在是編輯部的人,日後我投稿子還得求他。”婦人說:“那我先喝了!”一杯飲盡,臉色緋紅。莊之蝶遂也喝淨杯子。婦人又是一連三杯。周敏咳嗽了一下,婦人伸手將鬢邊散下的頭髮夾在耳後,那臉越發地鮮美動人了。莊之蝶也乘興喝下三杯,將剛才的冷清滌盡,倒抓了酒瓶在手,不服唐宛兒的海量。

眾人嘻嘻哈哈熱鬧了一番,孟雲房又去炒了三個葷菜、三個素菜,再端上松子煎魚、火爆腰花、一盤田雞肉、一沙鍋清燉甲魚。夏捷直叫甲魚好,說看誰能吃到針骨誰就有福。在外國,針骨當牙籤,一個五美元的。動手把肉分開,每人面前的小碟夾了一份。唐宛兒著筷翻動自己碟裡的,發現一塊裡卻有針骨,就說:“我在潼關吃黃河裡的鱉吃得多的,倒嫌有泥腥氣,莊老師你身子重要,這一份給你吧!”不容分說倒在莊之蝶的碟裡。莊之蝶知婦人牽掛自己,便也夾了一塊回給她說:“這是好東西,你不能不吃。”唐宛兒看時,夾過來的竟是鱉頭,黑長猙獰,很是嚇了一跳,斜眼看莊之蝶,莊之蝶故作平靜,婦人就將鱉頭夾起在口裡噙咂有聲,待莊之蝶投目過來,耳臉登時羞紅。夏捷已經瞧著,要說一句笑話來,莊之蝶便搶先道:“哎呀,我吃出針骨了!”夏捷就說:“之蝶就是命好。去年大年初一我在餃子裡包了一分錢,誰也沒吃到。他來了,讓他吃,他不吃,說你嘗一個吧,夾一個給他吃了,沒想那一個裡就有著錢。”唐宛兒嚥下了鱉頭,羞紅方褪,卻不敢去瞧夏捷的眼睛,說是她去炒個豆絲肉片的,起身倒往廚房去。

莊之蝶又喝了許多酒,不覺頭沉起來,聽得廚房裡叮叮咣咣一片響,說:“一聞到味,我就坐不住了,讓我看看怎麼個炒法?”夏捷說:“那有什麼看的,你要愛吃,以後讓唐宛兒到你家給你做。你老實坐著,吃我這杯敬酒,借花獻佛,權當我讓你看我的舞蹈的謝意了。”莊之蝶笑著又吃了一杯,拿眼就瞥了門外,堂屋門口正對了廚房,廚房沒有掩門,唐宛兒在那裡忙活。

唐宛兒在廚房切了肉片,點了煤氣,火嘭嘭在響,就生出許多念頭。只將一面小鏡子放在灶前的案板上,鏡子正好映出坐在正位的莊之蝶,就想:若論形狀,作家是不夠帥的,可也怪,接觸了短短時間,倒覺得這人可愛了,且長相也越看越耐看。以前在潼關縣城,只知道周敏聰明能幹,會寫文章,原來西京畢竟是西京,周敏在他面前只顯得是個小小的聰明罷了!這麼想著,油就煎了,慌不迭要放豆絲,卻放了一塊未切的姜,姜上有生水,嚓,油花亂濺,一滴就迸出來,只覺得臉上針扎一般,哎喲一聲就蹲下了。

堂屋裡聽見婦人驚叫,周敏就跑過來,掰開女人手,臉已燒出一個明水泡兒,婦人急拿了鏡子照,眼淚就流出來。眾人忙問怎麼啦,周敏說:“沒甚事的,臉上濺了一點油。”扶婦人到臥室去塗獾油。孟雲房說:“現在這女人,除了生娃娃,啥也不會了。”夏捷說:“你別這麼說,我連娃娃也沒給你生的!”大家又笑起來,自然孟雲房又去了廚房。

臥室裡,唐宛兒悄聲說:“真倒黴,讓我怎麼去見人!”周敏說:“沒啥,莊老師不是那種講究的人。我見了他吃了一驚,我給你說的趴在牛肚子下吮奶的那人吧,你道是誰,正是他哩!”女人說:“他不講究可不比你我的不講究,你我不講究是邋遢,他不講究就是瀟灑哩!”

周敏出來又陪吃喝,自把那雞肉撕開,把雞頭夾在莊之蝶碟裡,莊之蝶也夾了一隻雞腿給夏捷,又夾了一隻雞翅在碟裡要周敏端給唐宛兒。周敏就說:“宛兒,你快出來,莊老師給你夾了菜的。”婦人走出來,不好意思捂了臉,說:“真對不起。”夏捷說:“怎麼對不起?”婦人說:“爛臉給大家,不尊重人哩。”莊之蝶心下就說:這婦人好會風情的。孟雲房笑道:“你臉細皮嫩肉的,這麼爛一點,也是一種對稱破缺嘛。”婦人就坐下,那臉一直沒褪紅,一碰著莊之蝶的目光就羞怯怯地笑。莊之蝶帶些酒,心就慌起來,推說去廁所走出去。一進廁所關了門,那塵根已經勃起,卻沒有尿,閉了眼睛大聲喘氣,腦子裡幻想了許多影象,兀自流出一些異物來,方清醒了些。復來入席吃菜,情緒反倒消沉了。

到了下午四時,酒席撤去,莊之蝶起身告辭,周敏如何婉留,言說去阮知非那兒有要事的,周敏就送了客人到十字路口。回來見唐宛兒還倚在門口,叫了一聲,婦人竟沒有反應,說聲“你發什麼呆兒?”看那臉上燙傷已明泡消癟,結著一個小痂。唐宛兒回過神兒來,一忙噘了嘴說:“今日我沒丟人吧?”周敏說:“沒有的,你今日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漂亮!”說著親婦人一口。婦人讓他親著,沒有動,卻說:“他們都挺高興的,什麼都好,遺憾的是莊老師的夫人沒有來。”周敏說:“聽孟老師說,她近日住在孃家,她娘有病的。”婦人說:“夏姐兒說他夫人一表人材。”周敏說:“都這麼說的。莊之蝶會娶一個醜老婆嗎?”唐宛兒長嘆著一口氣,回坐在床上待著個臉兒。

這天晚上,莊之蝶並沒有迴文聯大院的家去,阮知非邀他同市裡的領導審看了新排的一臺節目,幫著改寫了所有節目的串臺詞兒,一幫演員就鬧著和他玩兒牌取樂。一直到了深夜,莊之蝶要回去,阮知非卻又強扯了去他家喝酒。阮知非是新裝飾了房間,也有心要給莊之蝶顯擺;莊之蝶偏是不作理會,只悶著頭兒貪酒,心想以前還以為阮知非是浪子班頭,戲子領袖,辦一個樂團有那麼多俊妞兒圍著,卻原來這幫演員一個個如青皮柿子並未發開,顏色上倒差唐宛兒也遠了。心下暗想了白天酒席上的諸多細節,不免有些小得意,酒便喝得猛了。也知道阮知非的老婆這晚並沒在家。這對夫婦是一個擔柴賣,一個買柴燒,平日誰也不干涉誰的私事,只規定禮拜六的晚上必須在一起的。所以也就脫了上衣,一邊喝一邊海空天闊地窮聊,直到都昏昏沉沉了,方擠在阮知非單獨的臥室床上呼呼睡去。翌日醒來,已是日照窗臺,倒驚歎阮知非的屋子確實裝飾得豪華,阮知非也便得風揚了碌碡,說他用的桌布是法國進口的,門窗的茶色玻璃是義大利出產,單是上海的名牌五合膠板,買了三十七張還不甚寬裕的。又領了莊之蝶去看了洗澡間的浴盆,再看廚房的液化氣灶具,又看了兩間小屋的高低組合櫃。只有靠大廳那間門反鎖著,阮知非說:“這是你嫂夫人的房間,她那兒掛的是正經日本貨吊燈,你看看稀罕吧!”掏出鑰匙擰開鎖,莊之蝶吃了一驚,那一張碩大的席夢思軟床上,並枕睡著了兩個人:一個是阮夫人,一個是位男人,男人的嘴角流著涎水,不認得的。莊之蝶腦子登時嗡的一聲,迷惑如夢,卻聽見阮知非還在介紹:“這是我老婆,……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咱睡熟了竟沒聽見門響?”莊之蝶不知道回答些什麼,不說話又覺得不圓場了阮知非,越是想把話說好,越是說岔了嘴,竟說道:“那個呢?”阮知非說:“那是我吧。”說完拉閉了屋門,牽莊之蝶又回到他的臥室,竟嘩啦開啟一個壁櫃門,裡邊是五層格架,一盡是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我喜歡鞋子,”他說,“這每一雙鞋子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莊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看著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說:“你擦擦眼角。”恍惚間想,如果這是為一些女人買的,為什麼又沒送去?或許送一又買一,在這兒當做另一種的檔案嗎?!阮知非卻取了一雙給莊之蝶,說:“這一雙是前日西大街商場朱經理送我的,它沒編號,沒故事的,我轉送弟妹吧,你一定要收下。”

莊之蝶帶了皮鞋,匆匆離開了阮知非家,摩托已經騎過廣濟街十字口了,方記得身上有一張稿費通知單,掉頭又返回鐘樓郵局領取。錢並不多,二百餘元。出來見街上行人驟多,看看錶已是下班時間,手裡提了鞋盒兒晃晃蕩蕩去停車處,倒覺得自己怎麼就接受了這雙皮鞋,幹了件沒趣的事兒,兀自笑笑,忽然心有所動,遂到電話亭裡撥通了景雪蔭家的電話。電話裡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直問:“誰呀?誰呀?”莊之蝶知道這是景雪蔭的丈夫,咯噔放了電話。又給景雪蔭的單位撥,一詢問,才知景雪蔭去父母那兒探親去了,人還沒有回來。便拍了拍鞋盒兒,怏怏地走出電話亭,百無聊賴地在旁邊的報欄下看報。一個青年就一晃一晃雀步近來,悄聲說:“要眼鏡嗎?”衣服一亮,背心的前胸處掛了一副圓形硬腿鏡。說:“不瞞你說,這是小弟偷來的,真正的石頭鏡,商店裡明碼兒標價八百元的,小弟要錢花,急於出手,你給三百元,拾個便宜吧。”莊之蝶抬頭看看天上,太陽白花花的,眼睛就眯著笑,在身上掏,掏出來了,不是錢是一張名片,說:“小弟,不瞞你說,哥哥也是幹這生意的。交個朋友吧,這是我的名片。”那人接過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個敬禮,說:“原來是莊老師,實在榮幸!我聽過你一次報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認不出你來了!”莊之蝶說:“你也喜歡寫作?”那人說:“從小就夢想當作家,市報上去年還發過我一首小詩的。”莊之蝶說:“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顆隕石,砸死十個人,有七個就是文學愛好者了!”那人羞慚走開,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他。莊之蝶覺得好笑好氣,就鑽進一家雜貨店去,將那二百元稿費看得很賤了,買了一套景德鎮的瓷盤瓷碟,一個炒勺,一個蜂窩煤爐子,還有一套茶具,當下寫了唐宛兒家的地址,囑店家妥善送運,自個卻騎了“木蘭”徑直往雙仁府街的岳母家來。

五十五年前,城北遠郊的渭河岸上有過一位姓牛的奇人,能“仰觀象於玄表,俯察式於群形”,神出鬼沒。那時楊虎城才結束了關中道上的刀客行徑,拉竿子在西京城裡作了赳赳武梟,就請他當幕僚。這奇人只有一顆野心,不願在城中居住,依然在鄉里築三間茅屋,置一畝薄田,過懶散自在日子。但凡楊司令有了什麼重大事情,方肯進城一次。不久,河南軍閥劉鎮華圍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採用了日本人的計謀,從外打地道。城裡的人都知道了敵方在打地道,卻不知地道將在哪兒出口,日夜在地裡埋下土甕,盛了水,看水的動靜,各處都惶惶不可終日。奇人來了,長袍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來,坐在教場門的一塊石頭上吸水煙,吸了十二哨子,說:“就在這兒挑泥鑿池,置一個湖吧。”楊虎城半信半疑,但還是引全城的水積蓄在那兒。結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湖心陷落,水從城外溢位,劉鎮華只好潰退了。楊虎城感念此人,賞了雙仁府街一條巷讓他居住,此人卻還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兒子住下。因為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兒子便開設了雙仁府水局,每日車拉驢馱,專供甜水了。這一段歷史,莊之蝶最樂意排說,惹動得家有來客,總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張她祖父的照片來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來看,看罷了,還要走到雙仁府街巷上,指點當年牛家獨居這條巷子的情景。牛月清就訓斥過莊之蝶:“你這麼四處張揚,是嘲笑我牛家後世的敗落嗎?我娘就是沒生下個兒來,若是有兒,也不至於現在只守住那幾間平房的!”莊之蝶總要涎了臉說:“我哪裡是嘲笑了?牛家就是敗落,不也是還有我這上門的女婿?!”牛月清這時候就喊娘:“娘,娘,你聽見了嗎?你女婿這口氣是說他是名人,給牛家爭了臉面了!你說說,他現在的名分兒有沒有我爹我爺爺那時的名分兒大?”

雙仁府的小院裡還住著老太太,她是死活不願到文聯大院的樓上,苦得莊之蝶和牛月清兩邊扯動。莊之蝶每一次一進這邊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閃出昔日的歷史,要立於已經封蓋的那口井臺上,久久地注視井臺青石上繩索磨滑出的如鋸齒一樣的渠槽兒,想象當年街巷裡的氣象,便就尋思牛月清訓斥他的話是對的。

日在當頂,熱氣正毒,莊之蝶騎著“木蘭”一拐進巷道,轟地一股燥氣上身,汗水立時把眼睛都迷了。偏一隻遊狗,當道臥著,吐著一條長舌喘氣。莊之蝶躲閃不及,“木蘭”就往牆邊靠,車沒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卻蹭去了一塊皮。進了小院門口,趙京五正在屋裡同牛月清說話,聽見摩托車響就跑出來,說:“總算把你等回來了!”幫著先把車後的城牆磚抱了進屋。牛月清尖聲叫道:“快別把這破爛玩意兒往家搬!”莊之蝶說:“你仔細看看,這是漢磚哩!”牛月清說:“你在文聯那邊屋裡擺得人都走不進去,還要在這邊擺!一塊城牆磚說是漢朝的,屋裡的蒼蠅也該是唐代的了!”莊之蝶看著趙京五,一臉難堪,卻說道:“這句話有藝術性。你那藝術細胞只有在發火時最活躍。”讓趙京五把磚又放到“木蘭”後座上縛好,招呼進屋坐了。

這是幾間入深挺大的舊屋,柱子和兩邊隔牆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紅松木料,雖浮雕的人蟲花鳥駁脫了許多,畢竟能看出當年的繁華。左邊的隔牆後間,八十歲的老太太睡在那裡,聽見莊之蝶的聲就喊叫著讓過去。老太太五十歲上歿了丈夫,六十三歲上神志就糊塗起來。前年睡倒了半個月,只說要過去了,但又活了過來,從此盡說活活死死的人話鬼語,做瘋瘋癲癲的怪異行為。年前冬月,突然逼了莊之蝶要給她買一副棺材,要柏木的,油心兒的柏木。莊之蝶說你這麼硬朗的身子還要活二十年的,現在買了棺材幹啥,況且城裡人不準土葬的。老太太卻說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著我的棺材我就知道還有個我哩。不吃不喝,進行要挾。莊之蝶沒法,只好託人去終南山裡購得一副。老太太卻就把床拆了,被褥放在棺材裡去睡。牛月清和娘鬧,認為這樣讓外人看了多難看,以為兒女虐待老人。莊之蝶便對牛月清說,娘多半患了自戀症,她喜歡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奇怪的是她以棺材為床後,每每出門,臉上就要戴一個紙做的面具,氣得牛月清不讓她多出門上街。莊之蝶卻喜歡逗她,說她有特異功能;如果自己能這樣,不用學外國的魔幻主義小說,照直感寫出來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說的。老太太喊叫他,他就走過去。那房間裡窗子緊關,窗簾嚴閉,莊之蝶忽地沁出一身汗來。老太太說:“這熱什麼呢!我年輕的時候天才叫熱的,六月六就炸了紅日頭,家家掛了絲綢被褥曬。老年人的壽衣也曬,你爺爺卻夾了傘從村巷裡走,一句話不說的,村裡人趕緊收拾衣服,緊收拾慢收拾,雨就嘩嘩啦啦下來了!現今天不熱了,你覺得熱是心熱,你蘸口唾沫塗在奶頭上就不熱的。”莊之蝶笑著沒有說話,老太太手指頭蘸了唾沫塗在他的奶頭上,也頓覺兩股涼氣直鑽心中,打了一個激靈兒。

老太太說:“之蝶呀,剛才你爹回來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給我說他潑煩,說他的新來的鄰居不是好鄰居,小兩口整天價吵,孩子也頑皮,常過來偷吃他的饃饃。你給你爹點一炷香吧。”屋裡一張案桌上放著岳父遺像,香爐裡香灰滿溢。莊之蝶點了香,抬頭見牆角上一個蜘蛛舊網,塵落得粗如繩索,拿了柺杖去挑。老太太說:“不敢動的,那是你爹來了喜歡待的地方!”莊之蝶還要問,老太太就說:“他來了,香一點著他就來了。你死鬼剛才在哪裡著,這般快就來了?”莊之蝶扭頭四下看看,什麼也看不見,香燃著,煙長如絲,直直衝上屋頂。老太太又說老頭子在開水牌匣子,罵道:“家裡傳下來的古董就這些水局的牌子,你還要拿走嗎?上次市長也來家專門看過的,人家再來看拿什麼看的?”當枕頭一直枕在頭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壓在了屁股下。莊之蝶只覺得好笑,還要說什麼,牛月清在外屋喊:“你淨跟娘在那裡說什麼鬼話呀!你說完你走了,唬得我還敢進屋嗎?”莊之蝶走出來,說:“娘說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種心靈感應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雖說十多年都不過了的,今年這生日別忘了買一刀麻紙給爹燒燒。”就問趙京五有什麼事,趙京五說:“論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事,想讓你去我家那兒看看。我家是舊式四合院,市長決策在我們那兒修建一座體育館,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莊之蝶說:“總說要去,總是抽不開身子。可我還要提醒你,你說要送我幾件古董的。”趙京五笑道:“沒問題,隨便從床下取個什麼,也比得你那塊城牆磚。今日午飯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東,咱們去吃葫蘆頭去。我還有一宗大事要說給你的。”牛月清說:“大熱天的葫蘆頭怎麼吃,臭烘烘的,我才不去的。”莊之蝶說:“這你就不懂,葫蘆頭是西京小吃第一碗,雖說是豬大腸泡饃,調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過東門口‘福來順’的,那當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門的‘春生髮’,傳說祖上是得了孫思邈的真藥方子,吃起來就不一般。你經年便秘,那是腸子上有病,吃什麼補什麼,該去吃的。”

牛月清說:“吃什麼補什麼,那京五就吃不得了!”莊之蝶說:“京五怎麼啦?”牛月清說:“京五剛才給我說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個女子,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說破,見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聽見噼噼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熱鬧,才知道那女子結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麼都行,就是不會戀愛,有二兩豬腦子哩,還要再去吃豬腸子?”莊之蝶說:“京五失戀了?吃什麼補什麼,那就吃女人!”趙京五哈哈笑起來,說他準備獨身主義呀,起身拉莊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說:“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辦完了,你們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莊之蝶問:“又什麼事啦?”牛月清說:“今早我去朱雀百貨大樓給娘買了個撓手,娘老說身上有蝨,哪兒有蝨,人老了面板髮癢。買回來,誰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撓手,王嫂的倒比我買的做工好,我想把買的退了回去,只是擔心退不了,你們出出主意怎麼個退法?”莊之蝶說:“一個撓手值幾個錢,費這心思。”牛月清說:“你好大方,你是龔靖元嘛!”趙京五說:“嫂子過日子仔細!”牛月清說:“男人再能掙錢,婆娘不會過日子,也是白搭。何況他耙耙沒齒,我匣匣還敢沒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當然先說好話,誇這撓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實心實意買了的,可誰想到孩子他爹也給老人買了,而且又都是你們的貨!你想想,一個老人撓癢癢,能用了兩個撓手嗎?都是吃工資的人,一分錢也是不易的,多買一個放在那裡,這不是浪費嗎?所以希望能退掉一個。如果人家堅持不退,那就講理兒了,說買賣要公平,如今共產黨員都有退黨的自由,買個貨也不能退嗎?現在的售貨員都年輕,誰吃這一套,要變了臉兒吵怎麼辦?那咱也變臉,吵!你說說,吵起來用書面語言還是用粗話?”

莊之蝶說:“讓我聽聽你的書面罵語?”牛月清說:“你們強詞奪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你孃的!”莊之蝶說:“你說粗話說順了,書面語言說著說著就滑了,操你娘應該說操你母親的,這就文明瞭!”氣得牛月清說:“京五你瞧瞧,你莊老師就是這號男人,從來不為我遮風擋雨!”趙京五說:“莊老師在外邊可是年輕人崇拜的偶像哩!”牛月清說:“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邊的人寵慣壞了他,那些年輕人哪裡知道莊老師有腳氣,有齲齒,睡覺咬牙,吃飯放屁,上廁所一蹲不看完一張報紙不出來!”趙京五隻是笑,說:“我給你出主意,如果變了臉還不頂用,你就尋他們領導,領導不見,就給市長撥專線電話。”牛月清說:“就這麼著,我立馬就去,你們等著我回來再走!”

老太太聽見牛月清要出門,卻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妝走。牛月清不喜歡在臉上搽這樣塗那樣,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臥屋裡嘟囔不休:讓戴面具不戴,連妝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麼能讓外人看了?

牛月清一走,莊之蝶說:“我在外邊前呼後擁的,回到家裡就這麼過日子!”趙京五說:“嫂子這不錯了,她文化淺些,可賢惠卻比誰都強。”莊之蝶說:“她是脾氣壞起來,石頭都頭疼。對你好了,就像拿個燒餅,你已經吃飽了,還得硬往你嘴裡塞。”就讓趙京五在這兒坐著,他先騎車把城牆磚送到文聯那邊的房裡去。

剛返回來,一杯茶還未喝淨,牛月清就進了門,提了一包剛出籠的肉包子,喊叫娘快先吃著,一臉紅光光的,說,“你們猜猜,結果怎麼樣?”趙京五說:“這麼快回來,人家還是不退?”牛月清說:“退了!”趙京五說:“嫂子行,出門在外到底要強硬呢!”牛月清說:“哪裡就強硬了,我一去站在櫃檯,人家售貨員問買什麼,我支支吾吾說不清,人家就笑了,問是退貨吧?我立即說退的。人家接過去就付了款,完了!”趙京五吃了一驚:“完了?”牛月清說:“可不就完了!這麼的容易,我倒沒意思起來了。”三個人都不言語起來。莊之蝶說:“咱們常常把複雜的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但也常常把簡單的事情想得太複雜了。”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家這陣給我上課了!”

老太太吃包子,還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臥室裡舀甕裡的醋。甕很大,揭了布饢蓋兒,滿屋中都是味。趙京五說:“什麼香,這麼濃的?”牛月清說:“娘,你攪醋甕了?”釀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淨棍兒攪的。老太太說:“不用攪了,熟了。”趙京五說:“你們家自己做醋?”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有怪毛病,街上的燻醋不吃,只吃白醋,我釀了一大甕的。味兒真是純的,給你盛一塑膠桶吧!”趙京五說:“我沒莊老師挑剔,什麼都吃的。如果醃有泡菜,我改日來嚐嚐。”牛月清說:“那你尋著地方了,我們家醃有泡菜、鹹菜、糖蒜、辣子,只要你喜歡吃!”當下便尋了塑膠袋兒,竟各類給裝了,讓趙京五走時帶上。

莊之蝶說了幾句他們家有鄉下人口味的話,突然記起鞋子的事,就從提兜取出來給牛月清。牛月清說:“給我買的?”莊之蝶沒有說是阮知非送的,她噁心阮知非,罵是“流氓”。就說是昨日在孟雲房家,夏捷送的。牛月清見是一雙細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腳鞋,叫道:“天神,這麼高的跟兒,這哪裡是鞋,是刑具嘛!”莊之蝶說:“我最討厭你這麼說話,如果是刑具,滿街女人都是犯人了!”牛月清就一邊脫了舊鞋來試,一邊說:“你總希望我時髦,穿上這鞋,我可什麼也不幹了,你能伺候我嗎?”穿進去,前邊就凸鼓起來,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腳肉多,且寬,總是穿平底鞋,莊之蝶為此常嘆息,說女人腳最重要,腳不好,該十分彩的三分就沒有了。牛月清當下臉上不悅起來,說:“我要穿高跟,只能穿北京產的,上海產的穿不成。”莊之蝶只好將鞋收起,說那就還給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場人情。就和趙京五出門走了,裝鞋的兜兒掛在摩托車上。

一出街口,趙京五見莊之蝶情緒好起來,說起南郊十里鋪有一農民企業家,姓黃的,人極能行,辦了一個農藥廠,已經有三次尋到他,說是一定要莊之蝶為他的藥廠寫點文章,文章可長可短,怎麼寫都可以,只要能見報紙。莊之蝶就笑道:“你又拿他什麼錢了,你偷了牛讓我拔樁?!”趙京五說:“我怎麼敢?不瞞你說,這廠長是我姨家的族裡親戚,姨以前給我談說,我推託了,這廠長又三番五次上門求我,我就尋你了。我也想,為什麼不寫呢?這號文章又不是創作,少打一圈麻將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給五千元的!”莊之蝶說:“那我署個筆名。”趙京五說:“這不行,人家就要你的三個字的名。”莊之蝶說:“我的名就值五千元?”趙京五說:“你總清高!現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貧吧,五千元也不是小數,你寫一個長篇大不了也是這個數。”莊之蝶說:“讓我考慮考慮。”趙京五說:“人家說好今日也來我家的,你拿定主意,錢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錢再寫稿,現在這些個體戶暴發了,有的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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