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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館裡人很多,趙京五自動去排隊買票,莊之蝶、孟雲房、周敏就揀一張桌子坐下說話。旁邊的那張桌上,有兩個年輕人低了頭嘰嘰咕咕說什麼,便見一個粗壯漢子先在窗外的玻璃前朝裡看了一會兒。莊之蝶先是抬頭一看,玻璃上一個壓扁的肉臉,便覺得不舒服,低了頭對孟雲房說:“閒人!”把身子背了玻璃,故意擋了窗外的人。過一會兒,那漢子卻進來,個頭並不高,卻四四方方的敦實,徑直在油餅鍋邊買了四個油餅,也不包紙,一手兩個捏著,就在那兩個年輕的桌前坐了。兩個年輕人沒有言語,卻要起身欲走,漢子伸過雙臂,雙手仍各捏著油餅,說:“哥兒們,幫個忙,挽挽袖子!”兩個年輕人看了看他,就無聲地一人一個地幫他挽了袖兒,袖子挽上來,兩個袖子裡卻都縫著紅袖章,黃字寫著“治安”二字。兩個年輕人噢地一叫,轉身便走,不想四個油餅眨眼間啪啪各打在他們的左右腮上,漢子低聲吼道:“敢給我走?!”兩個年輕人真的立在那裡不敢走了。漢子說:“老實給我說,十二路公共車上的錢包是不是你們偷的?”年輕人說:“你怎麼知道?不是偷的,是撿的。”漢子說:“好,撿的就好!把錢包裝到我右邊的口袋,丟錢人還在派出所哭著哩。”年輕人把錢包裝在漢子的右口袋裡了,還在說:“大哥,我們真是撿的,是在車門口撿的。”漢子說:“還乖,那你們走吧,若要以後再撿,遇著我就不會是今天了,滾吧!把釦子扣端,滾!”兩個年輕人兀自把衣釦扣好了,一拱手,撒腿就跑。漢子笑了笑,從桌上捏了油餅卻吃起來。這一幕直看得莊之蝶、孟雲房、周敏目瞪口呆,孟雲房低聲說:“他會不會把錢包送給丟錢的人?”周敏說:“這種人我知道,惹不起的,別讓他聽到了。”莊之蝶說:“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周敏說:“這類閒人,派出所卻常用的,我當年在潼關城裡就充過這角色。”說話間,趙京五買了飯牌子過來,卻叫道:“牧子?!尋了你半天,你怎麼就在這兒!”漢子腮幫子上鼓著一個大包,舌頭調不過來,只把手裡的油餅讓趙京五吃。趙京五沒有吃,喜得扭頭對莊之蝶說:“咱尋牧子,牧子就坐在你們身邊!牧子,我介紹一下,這位是作家莊之蝶,這位是研究員孟雲房,這位是編輯周敏。”牧子終於嚥下一口油餅,問:“是誰?你說誰?!”

趙京五說:“是莊之蝶,你知道嗎?”牧子說:“你說咱省長的名字我或許不知道,你說莊之蝶,我說我不知道,旁人就笑話我沒文化了!”油手在桌上蹭蹭,伸過來一一和莊之蝶等握,說:“聽說你寫的書好看,我買了幾本,但我沒讀過,我老婆讀的,她是你的崇拜者!有什麼事尋我?真的是尋我?”趙京五說:“可不是在尋你!你不信,回家問問嬸子!”牧子就油手在懷裡掏了一把錢給了趙京五,說:“就衝莊先生能尋我,也是我活得榮幸,去買一瓶白酒,咱們喝一喝!”莊之蝶忙說:“不必了,這麼豪爽的人,真叫人痛快,改日到我家去喝吧!”趙京五就按了他坐好,把求他幫忙的事敘說了一遍,牧子說:“那好吧,我去打個電話問問。”就出了飯館往電話亭去。一會兒回來說:“東片的南片的都問了,他們沒有收留這女人,也沒見過。北一片的回話說此人居住的不在他們的範圍。我不認識西片的那黑老三。我對北片的王煒說了,不屬於他管的範圍也要查,讓他馬上去找黑老三。過會兒就會回給我電話的。”莊之蝶聽了如聽神話,說:“這還有勢力範圍啊?”牧子說:“國有國界,省有省界麼,要是丟了什麼東西沒有查不出來的;可人是活人,查起來就難了。”孟雲房就來了興趣,問:“你剛才抓那兩個小偷,怎麼就能看出是小偷?”牧子說:“我在十二路車站那兒,正好碰著車上下人,最後下來的一個老頭叫嚷錢包丟了,我一留神,就看出那兩個是賊的。職業有職業的味兒,什麼味兒,我知道但我說不出來。”孟雲房說:“對了,這就像咱們寫作人講的感覺。”正說話,牧子身上的BP機叫起來,他一看號碼,說:“來電話了!”就又走出去。四個人心都提起,全都沒話,一等牧子出現在飯館門口,站起來就問:“找著了?”牧子說:“那小子也說沒有。”大家臉色就難看了,坐下胡亂吃了飯,向牧子告辭,搭車回到孟雲房家來。

莊之蝶說:“雲房,現在怎麼辦?”孟雲房說:“是不是向公安局報個案?”趙京五說:“沒必要的,牧子都尋不到,公安局還有什麼辦法?”莊之蝶說:“到這一步,雲房你查查卦吧。”孟雲房說:“平日開玩笑的事我可以算的,但現在這麼大的事,我倒不敢了。讓我試試,一般尋人是用《諸葛神數》的,周敏,你說三個字來。”周敏想不出來。孟雲房說:“要突然想到什麼說什麼。”周敏說:“門石頭。我是突然看見你家門口的這塊石頭的。”孟雲房就開始數各字的筆劃,門字要繁體門字,是9劃,石字是5劃,頭是繁體字16劃,去10剩6,組成956,然後減384,查出第一個字,後又反覆加384,終於將查出來的字聯成一首詞:“東臨水際,生有桃林。鳥聲向晚,雲掩月昏。”大家就納悶了。莊之蝶說:“在東方,東方屬哪兒?若在城裡就是東城區,若在城外就是東邊,東邊郊區是什麼地方?”周敏突然叫道:“會不會回了潼關?潼關就在東邊。”趙京五說:“極有可能,周敏你在潼關還有哥兒們沒有?”周敏說:“那哥兒們多了。”趙京五說:“那你就從這兒直撥電話問問呀!”周敏說:“她是毫無跡象要回潼關呀,就是回,也得給我說一聲的呀!”開始撥電話,撥了好一會兒,撥通了,果然唐宛兒是回到了潼關。那邊的哥兒們說,唐宛兒回到潼關,訊息傳得滿縣城都知道了,說是周敏拐了良家婦女私奔到西京,唐宛兒的丈夫僱人僱車去西京查訪了七天七夜,沒想在一家電影院發現了。她丈夫就和一個人叫了一輛計程車停在影院門口,派另一個人去影院見她,唐宛兒是認識那人的,問起那人孩子的事,那人就讓她出來說說話兒,引她出來,她丈夫和前一個人就把她搶了塞進車裡,口裡塞了毛巾,手腳用繩子捆了,一氣兒開回潼關來的。周敏這麼複述給了大家,莊之蝶第一個先哭了,說:“這是對待犯人嘛,怎麼敢這樣待她?這是對待犯人了嘛!那她回去,不知要受什麼罪了!周敏,你立即去車站買票往潼關去,你要救她出來,你一定要救了她出來!”周敏卻霜打了一樣蹲在那裡不言語。莊之蝶說:“你怎麼啦,不想去啦?”周敏說:“我日夜擔心的就怕會這樣,他們能在西京大海撈針一樣把她尋回去,我怕回去了連見都見不到她了。”莊之蝶罵道:“你說的屁話!那你何必當初要把她帶來?你一個男子漢連一個女人都保護不了?唐宛兒真是瞎了眼,枉對你一場愛了!”罵完,周敏用拳頭打自己頭,莊之蝶也用拳頭打自己的頭。

牛月清住到雙仁府這邊。雙仁府地區的低窪改造開始實施,北頭的幾條巷子人已經搬遷,老太太就恐慌:下一個月,或者是冬季,就該輪到她搬遷了,那這條昔日的水局巷,那有著古井臺的亭子就要再沒有了!她把那些骨片水牌就一日數次地拿出來看,嘮嘮叨叨給女兒說前朝,講後代,一會兒人話,一會兒鬼話,人話鬼話混在一起了吱哇。牛月清照料著老孃,心卻無時無刻不在莊之蝶身上。離開了文聯大院的住屋,沒有了更多的打擾,她原本是可以清靜地思考他們的事情了,但是門前清涼,熱鬧慣了的人畢竟又生出了幾許寂寞。她是一怒之下離開了那個家,發誓再也不想見他的。而現在離開了他,也才知道自己那樣地愛著他。她猜想莊之蝶回到家去,看到了那封長信要做出怎樣的反應,是暴跳如雷,痛不欲生?如果是那樣,他就會很快到這邊來的,痛哭流涕地向她訴說事情的原委,懺悔自己的過失,發誓與唐宛兒分手。她想,到那時,她就要把他堵在屋外,用笤帚掃上去羞辱他,潑一盆髒水出去作踐他。她這麼幹著,娘偏拉她,她要與娘吵,然後當著孃的面罵他,用手採他的頭髮,直到把肚子裡怨憤洩了,就可以接納他了。但是,莊之蝶沒有來,連個電話也沒打過來。難道,莊之蝶盼望的正是這樣嗎?他一直在尋找離婚的藉口,又想自己不說,只折磨得她這麼說了,幹起來了,正中了他的下懷?牛月清又想,或許是莊之蝶真的生了氣了,他雖平日隨和,但脾性兒執拗,要以硬頂硬,只等著她再回那邊去了,才肯低頭?他是名人,平日在外人都敬著,在家裡她也慣著,他傷害了她,還得她再去順毛撲索了才肯回頭嗎?牛月清幾次想去文聯大院那邊看看,但走到半路上又折頭回來,她擔怕這樣做了,莊之蝶會不會更反感,以為是她牛月清離不得他的。而自己這麼個樣兒回去那又何必當時要寫下長信出走呢!牛月清給孟雲房撥電話,孟雲房知道了這事,在電話裡訓斥她處理問題太不明智了,怎麼能離開家再不回去?怎麼就提出要離婚?她的氣上來了,在電話上說:“你怎麼盡說我的不是,即便是我處理問題不好,他幹那種醜惡的事就對了?男人在外邊嫖野,老婆還要把他當爺敬著?他是名人麼,你們當然只得維護他麼,他身上的瘡也是豔若桃花麼!”發完了火,就把電話摔下了。她只說這下連孟雲房也惡了,沒想孟雲房在這個晚上竟登了門來,一進來就給她笑,就說是來聽她訓斥的。於是,她就和他談,說她怎麼也想不通莊之蝶怎麼能墮落成這樣?孟雲房說:“是的,令我也想不通!別人都幹了什麼樣的事了卻安然無恙,而莊之蝶可憐地只碰著個唐宛兒,就惹得人雖未亡家卻要破?”牛月清說:“你還嫌他墮落得不夠?”

孟雲房說:“但我可以說,在這個城裡的文化圈裡,莊之蝶算是最好的!”牛月清悶了悶,說:“可他畢竟和別人不一樣,他若是阮知非那樣,出這事誰也不覺得是什麼事,而他在大家心目中形象是什麼呢?是一個正正經經的高高大大的人,出這事誰能接受了?這不只他毀了他自己,也毀了多少人呢?他雖然沒有離家出走,但他夜夜是睡在書房的;雖然沒有提出離婚,但那也只是時間問題。與其那樣,我為什麼還要賴著他?”孟雲房說:“這一點你說得很對。別人在外玩女人都是逢場作戲罷了,莊之蝶倒真的投入了感情!他實在是個老實的人。他同唐宛兒那麼來往,我就不大願意的,調劑調劑生活是可以的,但若弄到那個份兒上,那和自己老婆又有什麼兩樣?”牛月清聽了,心裡不悅了,說:“你這意思是讓他在外胡來,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扔一個,回來又把我哄得住住的?”孟雲房說:“婚姻是婚姻,愛情是愛情,這不是一回事,但又是統一的。別看莊之蝶在這個城市幾十年了,但他並沒有城市現代思維,還整個價的鄉下人意識!”牛月清說:“我需要的是婚姻就是愛情,愛情就是婚姻!”孟雲房說:“在這一點上,你和莊之蝶總是反對我,但現實情況如何呢?這不,你們現在就陷入多大的痛苦呢!”牛月清說:“雲房,咱不要說了,咱也說不到一搭去。你要喝水我給你倒去;你要不喝,你有別的事就幹你的事去吧!”孟雲房落下大紅臉,卻嘿嘿笑了:“哎呀,這不是在趕我嗎?可我偏不走的,我是吃慣了你的飯,我今日還要吃了才走的!”牛月清就哽哽咽咽哭自己的恓惶。孟雲房見她越哭越傷心,就說:“月清,我是個臭嘴人,說些話你或許不愛聽的,但我從心裡講,我是同情你的。之蝶也給我說了你不回家去住的話,我就批評了他,我說之蝶,說良心話月清是個好老婆,她跟你了十多年,又沒個什麼大過錯,你心就安嗎?”牛月清說:“我用不著同情。我也能看出莊之蝶之所以不主動提出離婚,是在同情我,是在為我的後路著想。從這一點講,他還是個有良心的。可我需要同情嗎,我要的是感情!我不是不愛他,正是我還愛著他,我才成全他,讓他和唐宛兒成親結婚去吧!”孟雲房說:“他和唐宛兒結婚?你不知道的,唐宛兒被她原來的丈夫尋著押回潼關了!”牛月清愣了一下,便說:“這騷精狐子,她還有今天;她把人害夠了,她回去了?!”

孟雲房說:“別罵唐宛兒了,她也怪可憐的。”牛月清說:“她還可憐,水性楊花的淫婦兒!”孟雲房說:“唐宛兒既然已經走了,你們還是好好地過日子吧!雖然這場事相互傷了感情,需要一段時間恢復,可我覺得只有你們兩個和好是對誰都好的,那樣,我孟雲房以後來也有個吃飯喝茶的地方!”牛月清說:“你孟雲房來,我還給你吃的喝的,只恐怕你以後不會再到我這兒來了哩!”孟雲房說:“我吃不吃喝不喝是小事,要是你們離了婚,你是擺脫了這一時的痛苦,那以後就會幸福了?”牛月清說:“他離了婚,就是和唐宛兒不行,憑他的地位名聲,十八歲的能找,二十歲的也能找,他不會不幸福。我是找不下個名人男人了,可我想,找一個工人,一個小職員總還可以吧?或許,我什麼也不會找了,我就跟我娘過!”孟雲房說:“你怎麼這樣固執?在舊社會,一夫多妻,那做老婆的都不活了?只要你肯放他一馬,他那裡由我去勸說!我以前就說了,無論如何,根據地不能失的。別像了我現在,原先是恨死了那一個,重新結婚了,反倒覺得還不如先前的,我現在夜裡做夢還總是孟燼的娘,夏捷倒是一次夢裡也沒見過。”牛月清說:“你這仍是要他搞雙軌制嗎?虧你給他出這餿主意!”噎得孟雲房當下無語。牛月清就說她要睡覺了,攆著孟雲房出了臥室。孟雲房尷尬地只是笑笑,出來,老太太卻坐在客廳裡說:“你們說什麼來著,鬼唸經似的。我這耳朵笨了,只聽著說是誰丟了?”孟雲房說:“大娘,人耳朵笨些好,糊塗些就更好的!是唐宛兒丟了,你還記得嗎?就是周敏的那個女人,她走失好些日子沒見回來了!”老太太說:“我說讓睡覺了把鞋抱在懷裡,你們誰聽的?現在唐宛兒就丟了!女人家重要的是鞋!她丟的時候穿的什麼鞋?”孟雲房說:“聽說就是那高跟黑皮鞋吧。”牛月清說:“娘,娘,你話這麼多呀!”孟雲房就又笑了一下,說:“那我走啦。”出門也就走了。

孟雲房一走,牛月清倒想:我該不該就放莊之蝶一馬,何況唐宛兒人已經走了。但是,她又想,莊之蝶明顯地從心裡反感了自己,如今寫了那信,又衝著孟雲房說了那些話,他一定會更疏遠起自己。即使唐宛兒走了,莊之蝶保不準將來還有個張宛兒、李宛兒的,與其這樣,長痛不如短痛,罷罷罷了。這麼咬著牙鐵了心,卻想不來莊之蝶為什麼就反感了自己,自己背叛過他嗎?自己服侍他還不周到嗎?這隻能說莊之蝶不是以前的莊之蝶了,她牛月清就是這麼個悲慘的命了!

連著幾日,孟雲房又來了,而且趙京五也來,汪希眠夫婦也來,他們都來勸說,如果是莊之蝶親自來向她認錯賠情,這還罷了;如果是所有的朋友、熟人對此事皆不聞不問,這也還罷了;而莊之蝶無蹤無影卻是這些朋友、熟人輪番前來,施加壓力,牛月清吃得硬不吃軟,心越來越煩,話越說越硬,後來乾脆誰來勸說連見也不見了。幾天裡少飯少菜,夜夜失眠,人明顯地消瘦下一圈,頭髮也一把一把往下落。每日清晨對著鏡子,瞧見自己的模樣,想真要脫髮不止,成個禿頂,這後半生就活得更慘了,一時萬念俱滅,遂想起了清虛庵的慧明來。一天黃昏,紅雲燃燒,鳥亂城頭,牛月清終於進了清虛庵。山門口貼著一張紅紙,上寫著:“初一施放焰口法令。焰口內容:生者消災免難延年增福吉祥如意……亡者脫地獄之苦轉生極樂世界……”牛月清不曉得焰口是什麼,獨步進去,聽得觀音殿裡一片法器聲響,也不過去瞧看熱鬧,徑直到右邊小園裡,推那小獨院裡的一扇門戶,慧明正坐在那裡把什麼藥水往頭上揉搓。慧明的頭很圓,頭髮很稀。見是牛月清進來,忙招呼坐了,雙手還在頭上塗抹藥水。牛月清就問:“你這是在做什麼功法?”慧明說:“生髮功。”牛月清說:“生髮功?出家人都是要削髮的,還做什麼生髮不生髮的功。”慧明說:“都是熟人了,不怕說了你聽的,出家人都是削髮為僧,可我是當年無發可削才出了家的。我十八歲時一頭濃髮,不想那個夏天發就全脫了,一個女人沒有頭髮算什麼女人?我半年不敢出門見人,後來才索性去了終南山做了尼姑的,再後來又上了佛學院。可我現在要頭髮,我是要頭上生出頭髮了再削掉頭髮的。這是北京產的生髮靈,它還真管用的!”牛月清說:“我倒恨不得這一頭長髮一夜之間全脫個精光了,也來跟你做尼姑!”慧明笑道:“你就是頭髮全脫光了,充其量和我當時出家一樣。在俗世也罷,出家也罷,女人畢竟還是女人,女人能少得了男人?女人又怎能擺脫掉男人?農民收穫麥子就得收穫麥草,龍衣蟒袍就能保裡邊不生蝨子?”牛月清說:“是這麼個實情兒。”慧明說:“你瞧著我一個尼姑還用生髮靈,覺得奇怪吧?可我奇怪的是你怎麼也想到要來清虛庵!莊老師是何等人物,別人有煩惱,莫非你也煩惱?”牛月清突然兩顆清淚掉下,卻一句話也不肯說。慧明見她如此,也不追問,沏了茶兩人喝了,直送到山門外,分手告別了。

過了三天,牛月清又來到清虛庵,慧明卻坐在被窩裡,說:“我知道你是還要來的。你的事我給孟雲房打電話時詢問了,他嚇得在電話裡直驚叫,要我多勸你。我不用勸的,你是來要出家也好,不為出家散散心也好,人各有志,勸也沒有用的,但我可以告訴你,解脫自己的只有你自己。我當初出家,以為做了尼姑就萬事清心,可進了佛門,才知道尼姑也不是隨便就可以當的,若是那樣,寺院倒成了避難所了,佛也顯不出其聖潔來了!男人的心我倒理解,喜新厭舊、朝三暮四是他們的秉性。這個世界還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如同是大人的孩子,大人高興了就來逗孩子,是要孩子把他的高興一分為二地享受;大人苦悶了,也來逗孩子,或者罵孩子,是把孩子當做出氣筒,或當做消氣機,要把苦悶合二而一或一概兒推去。說女人是半邊天,女人可以上天,可以入地,可上天入地的女人到底有多少?滿城的商店裡出售著女人的服裝、女人的化妝品,好像社會一切都是為女人而服務的。可這一切又都是為了什麼?還不是讓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了,供男人欣賞消用?在男人主宰的這個世界上,女人要明白這是男人的世界,又要活得好,沒結婚的讓別人喜歡,結了婚的讓丈夫寵愛,女人就得不住地調整自己,豐富自己,創造自己,才能取得主動,才能立於不會消失的位置。若以美貌取悅,美貌總是隨著時光要流逝的,且世上的美貌各式各樣,你一人怎去滿足男人吃了五穀還想六味的胃口呢?若一切圍著男人打轉兒,男人的一切就是自己的一切,到頭來你只能活得窩囊,遭人遺棄。孔子說唯女子和小人難養,其實男人最難養。你離他遠了他不行,離他近了他又煩。女人對於男人要若即若離,如一條泥鰍,讓他抓在手裡了,你又滑掉,如一顆瓜子兒,吃進嘴了,逗起了口液出來又填不飽肚子,男人就對你有了一種好的感覺,追求起來就像蒼蠅一樣勇敢。所以,女人要為自己而活,要活得熱情,要活得有味,這才是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裡,真正會活的女人!”慧明講經一樣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牛月清心裡騰騰在跳,一會兒覺得她在說那個唐宛兒,唐宛兒為什麼活得人都寵愛,難道就是唐宛兒知道這些?一會兒又覺得她是在說自己,自己的失寵就是沒曉得這麼個理兒嗎?但牛月清想不到的是慧明年紀輕輕,又是尼姑,卻懂得這麼多關於男人和女人的事,就說:“慧明師父,你能說這些,真讓我吃驚哩!”慧明說:“是嗎?我要再說出來,還要嚇死你的呢!”牛月清說:“什麼事就把我嚇死了?”慧明說:“那好吧,既然你看得起我,到我這裡來,我也就全對你說了。你不覺得我今日坐在床上和你說話是沒禮貌嗎?我是打胎了兩天了。”牛月清叫道:“打胎?!”慧明說:“你把門掩上,別讓別的尼姑聽著了。是打了胎,你該用怎樣的眼光看我了,你怕永遠不會再來見我了吧?可這是真的,我一發覺身子有異樣,就自配了中藥打下來的。好了,你現在可以走了。”牛月清真不知道還要和慧明說些什麼,她緊張地不敢看慧明,她不是怕慧明難堪,而是自己不好意思。她喃喃著,果真起身從那裡走出來回家了。

足足過了七天,牛月清給單位告了病假,在家四門不出。莊之蝶與唐宛兒的事發生後,她感到痛苦的是自己最愛的丈夫竟會這樣;而現在,出了家的慧明也打胎,這世上還有什麼是真的?還有什麼讓人可相信、可崇拜、可信仰呢?這般思索沒個究竟,果然自己就發病躺倒了。她的身上開始脫落皮屑,先是並不注意,後來穿襪子的時候,襪筒裡有許多麥麩一樣的東西,早晨起來掃床,床上也是,就覺得渾身非常癢。脫了衣服,才看清身上面板髮糙,像蛇皮紋,像樹皮紋,她就在晚上脫光了衣服,拿一把刷子刷著身子,又一遍一遍地洗。第八天裡,她重新上班去了,很晚很晚才回來,老太太把女兒擋在門口瞧了半天。牛月清說:“娘,你這是幹什麼,認不得我了?”老太太說:“我真的認不得你了,你這是怎麼啦?!”牛月清就笑道:“娘,那你再瞧瞧,是漂亮了,還是難看了?”老太太說:“眉毛黑了,臉上的蝴蝶斑怎麼沒有了?”牛月清說:“這就好!”告訴老孃她是去美容了,眉毛黑是紋了眉,蝴蝶斑是用一種藥劑弄去了,她往後每天得去一次,一連去七天就會全去掉的。她還要去墊鼻樑,還要打平額上的皺紋,還要去掉下腹裡的多餘脂肪,還要把腳也變瘦的。說得老太太驚道:“這不整個兒不是我女兒了?!”從此就整日嘮嘮叨叨,說女兒不是她的女兒了,是假的。夜裡睡下了,還要用手來摸摸牛月清的眉毛、鼻子和下巴,如此就懷疑了一切。今日說家裡的電視不是原來的電視,是被人換了假的;明日又說鍋不是以前的鍋,誰也換了假的;凡是來家的親戚鄰居又總不相信是真正的親戚鄰居。後來就說她是不是她,逼著問牛月清。

莊之蝶罵得周敏回潼關去搭救唐宛兒,回到家來,牛月清卻走了。陡然之間,雞飛蛋打,落得一個悽悽慘慘的孤家寡人。對於牛月清提出的離婚,在牛月清沒有提出前,莊之蝶是恨不得一離了之;而當要離婚的信擺在了面前,莊之蝶卻分明感到了一種震驚。他是看了那信後,大笑了一聲,去沖泡了一杯濃濃的咖啡來喝,竟覺得一時身心輕鬆。但一個人在房子裡待過了一天,便空蕩難忍,把哀樂的聲放到最大的音量,他方能在床上靜靜地躺下來思想。在以前的那些日子裡,每當他與唐宛兒、柳月,甚至那個阿燦有了那種事,回家來就希望牛月清能罵他恨他。但牛月清不理了他,他又覺得難受;若牛月清對他百般照料,他心裡又覺得對不住人。這種折磨他不止一次地盼望著能結束,現在是結束了,但湧上心頭的是牛月清以往的好處。想到了牛月清諸多好處的莊之蝶,卻並沒有去雙仁府那邊登門求饒,他明白事情到了這一步,如果兩人重歸於好是太難了。首先是牛月清能消除心中的他和唐宛兒相好的陰影嗎?再是他往後又如何能清理掉對唐宛兒的戀情呢?是唐宛兒給了他新的感覺新的衝動,而今唐宛兒墜入了另一個苦海深淵,他能心安理得地如沒事一般地過好他的日子嗎?不要說自己往後如何忍受痛苦,這豈不終生要揹著雙重負罪的枷鎖嗎?但是……但是,莊之蝶又想,正是認識了唐宛兒,和唐宛兒有了這些靈與肉的糾葛,使得他一步步越發陷入了泥淖之中啊!莊之蝶為了擺脫困境,他開始用關於女人的種種道德規範來看唐宛兒,希望自己恨起她,忘卻她!可莊之蝶想不出唐宛兒錯在哪裡,哪裡又能使自己反感生厭?他在心裡一次次企圖忘卻她,一次次卻在懷念。明明認定了面前的是一杯鴆酒,但那美豔的色澤,濃烈的香味,又誘他不得不去渴飲了。孟雲房曾來和他談過,斥責他從事文學創作時間太久了,太投入了,已經不懂得了社會,一切以藝術來處理,才一步步弄成了這樣。事情出來了,難道還要這麼繼續下去嗎?你揪心不下這個,揪心不下那個,那你把你自己呢?你是名人,名人活得應該更瀟灑更自由,你卻把你弄得這麼累,這麼苦?!莊之蝶是無聲地笑了,他說他不會聽你孟雲房的,你孟雲房的觀點他過去不同意,現在也不會同意,他只請求朋友們不要來提說這事。他說唐宛兒丟了,牛月清走了,這無疑是上帝對自己的一種懲罰。既然是懲罰,那自己就來自作自受吧。於是,莊之蝶買來了一箱子泡麵,自己洗自己的衣服。這麼在家待過了幾日,百無聊賴,就去孟雲房那兒約了趙京五和洪江喝酒。見酒就貪,凡貪便醉。自己也覺得討厭了自己,便每日騎了“木蘭”,頭髮弄得紛亂,將小錄放機裝入音樂磁帶,戴上耳機,一邊在城中閒轉一圈,一邊聽音樂。有時想,或許今日有個女人攔了他讓捎她一程路吧,或許在某個空曠的路上去攔住一個漂亮的女人吧。但常常那麼瘋開了一圈就轉回來,弄得一身汗一身土,面目全非。

這一日在閒轉的時候,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就去了南郊看那奶牛了。雖是秋後,太陽依然很旺,苞谷已經收割了,乾旱的田裡還未耕耘,到處都是一色褐黃,塵土飛揚。“木蘭”到了劉嫂家門前的土場上,土場上集中了數十頭耕牛,這些牛全沒有主人牽著,也沒有韁繩拴在木樁上或碌碡上,但它們並不走動,全圍在已坍倒的劉家院牆外往裡瞅著。莊之蝶往院中看去,那頭奶牛在躺臥著,差不多是一張牛皮蒙蓋了一堆骨頭。劉嫂就蹴在牛頭邊攪和木盆裡的吃食。莊之蝶停了“木蘭”走進去,劉嫂默默地看著他,沒有說話,淚水卻已縱橫滿面。莊之蝶知道奶牛是不行了,慶幸自己偏巧趕來,還能最後看看它,就從坍倒的土牆根拔了一些腥味很重的白蒿放在了奶牛嘴邊。奶牛隻是艱難地動了一下耳朵,算是和莊之蝶打招呼了,它的眼沒有大睜,眼圈周圍有很黏的東西。腥味的草已經是聞到了,那舌頭偶爾伸出來,只那麼一寸,捲了一下垂流的濃涎。屋子裡,男人很重的聲音在喊叫了劉嫂:“讓你去打酒,你磨磨蹭蹭,這會兒還讓它吃什麼呀?!”就和一個漢子走出來站在臺階上。莊之蝶先是覺得一道白光閃了一下,才看清那漢子提了一把柳葉長刀。劉嫂的男人滿臉胡茬,寡白無血,看見了莊之蝶,說:“你來了?進屋喝茶吧。”莊之蝶說:“是要殺牛嗎?”男人說:“實在沒辦法,拖得時間太長了,與其讓它這麼受罪,真不如讓它解脫了。牛若有靈,它也是願意這麼做的。你這麼大個人物,它病了你來看過,今日倒頭,你又來了!”莊之蝶說:“我與這牛有緣分。”那漢子就在太陽下嗬地笑了一下:“老齊,你死了怕也沒人來看的哩!”劉嫂的男人說:“這應該,牛偏偏就死在我手裡,我也是有罪的。”漢子就走到奶牛身邊,把刀子叼在了嘴裡,雙手在繫緊著腰帶,說:“老齊,你兩口來按住牛角吧。”劉嫂的男人上去按了,劉嫂卻捂了臉向屋裡跑去。男人罵道:“這婆娘家的!”只好自己一手抓了一隻牛角。劉嫂跑到屋門口站住了,她是不忍心去看,又不忍心在奶牛死時她不在場,就臉對了門扇,雙手死死抓著門環。漢子的嘴裡還是叼著那口刀,刀的白光在閃著,手就在奶牛的喉管處摸位置,然後從嘴中取下刀,說:“這位客人,你來抓住牛尾巴!”莊之蝶沒有動,漢子不屑地哼了一聲,一條腿則跪下來,說:“今日你受苦是到了頭了,下回不要轉生牛了!”嗤啦一聲,刀便從牛脖下捅進去,連刀把也送進去了一部分。莊之蝶看見,牛眼翻成了雞蛋一般的白色,刀口咕咚咚冒出一股熱腥氣,血就泛著粉紅色的氣泡汩汩地流在熱土上了。莊之蝶一時無力,慢慢蹲下去,同時看見劉嫂雙手從門環上滑下去,最後癱臥在門檻上。這時候,院外土場上是一片牛的吼叫,所有的牛瘋狂地轉圈奔跑,塵土飛揚,遮天蓋地。漢子立即叫喊著過去關住了院門,而又拿了一條皮鞭守在坍倒的院牆豁口,皮鞭甩得叭叭響。牛群終於沒有衝進來,後來就有一頭極悲哀地哭嚎著從土場邊的一個胡基壕裡衝奔過去,隨後是十幾條牛都這麼吼叫著衝奔過去了。莊之蝶回頭來,地上已攤開了一張牛皮,漢子從亂七八糟的一堆肉裡拿出了一小塊金黃的東西,說:“這麼大的一塊牛黃!”他興奮得用血手把牛黃拿在陽光下看,牛黃上還浮著一層熱氣。

當莊之蝶被男人拉著進屋去坐在了酒桌上,莊之蝶從恍惚裡清醒,在他的身邊是一個大草籠,裡邊裝了大塊大塊的牛肉,而那張血淋淋的牛皮晾在倒坍的院牆豁口。莊之蝶沒有喝酒,他說:“我想買了這張牛皮!”漢子在口裡倒了一杯酒,說:“噢,你是皮貨店的老闆?這皮子可是張好皮子,你掏什麼價?”莊之蝶說:“要多少價我出多少價。”劉嫂立即說:“什麼價不價的?!莊先生,你要肯收留,你拿走吧。”

柳月到了大正家,大正家和莊家一樣,都是客人多。但莊家的客人都是清客;大正家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各部局領導,工廠廠長和商場、公司的經理,這些客人從沒有空手過。大到冰箱彩電,小到菸酒瓜果,拿禮的人幾乎都是一個規律,進門換拖鞋的時候,禮品就勢放在了鞋架邊的一個沒有視窗的小雜物間裡,然後坐在客廳裡與主人說話,送禮人再不言說有禮品放在那兒,收禮人也不寒暄致謝。他們在說話的時候,柳月是不出面打招呼的,只有婆婆或丈夫喊一聲:“柳月,你也來!”柳月方花枝招展地從臥室過來,過來了她會好看地對著來客笑笑,間或插一句兩句的閒話。但她能準確地知道客人們茶杯裡的茶是不是喝完了,她不去續水,喊:“小菊,添水呀!”

小菊是大正家的保姆。過門的第二天早上,柳月認識了小菊的。那時小菊在廚房裡擇韭菜,柳月下意識地也蹴過去,抓起一把韭菜來擇,還未擇完,立即就不擇了,站起來在水池裡用香皂洗手。小菊“哼”了一聲。柳月就一邊洗,一邊問:“你叫什麼名字?”她說:“小菊。”柳月說:“小菊,今日咱吃餃子吧,多放些蝦皮,放的時候你說一聲,我來下料。”小菊沒有言語,依舊在擇韭菜,突然說:“市長家的餃子從來不放蝦皮的!”柳月愣了一下,變了臉說:“我就要吃蝦皮餃子!”甩了甩手上的水,並不去擰水龍頭,水嘩嘩地響,她就到新房去了,說:“把水龍頭擰上!”

第十天裡,柳月在家裡呆煩了,她對大正說她要工作,大正說已經派人去辦理她的城市戶口了,一時還沒有辦好,到哪兒去上班呢?柳月說這她不管,她要工作。大正就把柳月的要求告訴了母親,夫人想來想去,便給阮知非打了電話,要求把柳月安排在他們的歌舞廳。柳月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柳月不會歌舞,柳月卻有好臉好身材,柳月就跟著時裝模特隊學走臺步。模特隊都是些長腿細腰的女子,漂亮很漂亮,但一臉的沒文化。柳月讀的書多,氣質好,知道怎樣展示自己的風采,竟在很短的時間裡成為模特隊最出色的一個。這個城市的人欣賞時裝模特表演,並不是來欣賞時裝,而要看的是模特。或者說,不管你設計師設計了什麼樣的服裝,在他們看來,臺上的模特都是赤身裸體的。說這個臉好,臀部卻大;說那個太瘦,胸部未隆。末了,覺得最迷人的最有性感的還是那個叫柳月的。柳月每一次出場,下邊都是噢噢噢的叫喊和口哨聲。一時間,阮知非那兒有個好模特的話就傳開來,歌舞廳的生意倒十分地紅盛。

這一日中午,孟雲房牽扯了北郊有《邵子神數》孤本的老頭和新疆來的那位大師相見,長虹飯店的經理免費提供了食宿,兩位奇人為了感謝經理,也是為了各顯了本事讓對方瞧瞧,就為經理發功治病,又為飯店預測生意,直折騰了一天。這經理當然也念孟雲房的好處,贈了他一副老式蓮花銅火鍋,又給了五斤切好的羊肉片和三色調料。孟雲房高高興興接受了,在家來做,就把莊之蝶和趙京五召來享用。莊之蝶情緒不佳,吃得並不多,隨手開啟電視機,電視里正在播映一部五十集的外國槍戰片連續劇。劇前是阮知非歌舞廳的廣告。孟雲房就說:“之蝶,你知道不,柳月現在就在歌舞廳裡上班,她當了時裝模特,好紅火的!”莊之蝶說:“這就好,柳月適宜於那份工作。這你怎麼知道的?你常去跳舞嗎?”孟雲房說:“我哪裡去過!”夏捷說:“他沒去,他兒子倒常去!”莊之蝶說:“孟燼那麼小的去什麼,他有錢買門票?”夏捷說:“問題就在這裡!大前日阮知非見了我,說你那兒子真聰明,隔三岔五領了同學去舞場玩,檢票人要票,他說阮知非是我叔叔,柳月是我姐姐,就進去了。檢票人後來問我有沒有個侄兒的?我出來看了,見是孟燼,這小子行的,將來和老孟一樣,是個人物!我回來給老孟說了,讓他好好教育教育,他卻一臉的不高興!你瞧瞧,臉又黑封起來了!”孟雲房黑起來的臉就又尷尷尬尬地笑,說:“我哪裡黑封了臉?之蝶,幾時咱們去那裡看看柳月去,別讓柳月覺得嫁出的女潑出去的水。”莊之蝶說:“行的嘛,你給咱聯絡聯絡。”孟雲房說:“那有什麼聯絡的?吃過飯,我去宣傳部一趟,部長昨兒來電話讓我今日下午去一趟的。那有什麼事!還不是讓孟燼的師父給他老婆發氣功排膀胱結石?我今日去不治的,只約個時間。”夏捷說:“瞧你多積極,一會兒要去看望市長的兒媳,一會兒要去給部長老婆看病,把作家就擱在這裡不理不睬了?!”孟雲房說:“你這一說,我成什麼勢利小人了?我去部長那兒要不了半個小時的,你們在這兒坐著聊吧,四點鐘,咱們都準時在歌舞廳會面。”趙京五說:“要去你們去,我是不去的。”孟雲房說:“京五你就小家子氣了,柳月沒做你的老婆你就不敢見她了?不敢見的倒是她柳月!你要不想見,你可以不見,你就在舞廳裡跳舞吧,說不定在舞廳碰上一個中意的!”夏捷說:“你要走你就快走,囉囉嗦嗦地煩人!雲房,我可告訴你,今日要去那裡散心就好好散散心,別又帶了孟燼讓舞廳檢票人說閒話,我可再丟不起人哩!”孟雲房發了一聲恨就走了。夏捷趕忙收拾了碗筷,也不洗的,叫了隔壁一人,圍桌搓起麻將來。

孟雲房去宣傳部,並不是部長讓給他老婆排結石,卻說出了一件關係到全城人的大事。原來市長為了進一步以文化搭臺讓經濟唱戲,當得知北京動物園贈送了西京動物園三隻大熊貓的訊息後,忽然靈機一動,設想能否舉辦一個古城文化節,而且也想好了這個節的節徽就是大熊貓。市長召集了宣傳部、文化局有關人開了個會,大家一致叫好,說這是一個好主意,一是向外擴大本市的宣傳,二是以此搞活經濟,這在全國也是一個創舉。於是,一個龐大的籌備委員會就成立了。部長把孟雲房叫去,就是徵求孟雲房對文化節內容的意見的。孟雲房聽了,首先就提出這事得莊之蝶參加吧,部長說那是當然,但莊之蝶是作家,一般事不必麻煩他,只等將來的許多文稿由他起草就是了。孟雲房看了足足三頁的文化節的設想專案,一時覺得若這麼談下去,談到天黑也談不完的,就說這是大事,讓他帶了這些專案表回去好好思謀,明日下午來具體談自己的想法好了。忙脫開身子,急急就去了歌舞廳。

歌舞廳裡的營業演出剛剛結束,舞會卻才開始。跳舞的人非常多,都是一對一對貼得緊緊地在那裡晃,旋轉的播撒著碎點的燈光,使所有人如同幻影和魔鬼,無法辨清那是誰和誰。孟雲房聽孟燼說過,柳月總是陪人跳舞的,就坐在旁邊的一張桌前,極力於人窩裡尋找柳月。但他的右眼已經壞了,左眼的視力也開始不好,他看每一個女的都奇裝異服,美貌非常,似乎就是柳月,可一支樂曲終止,從舞池下來的女的卻沒一個是柳月。沒見柳月,尋阮知非的身影吧,樂曲又起,男男女女又都擁進舞池跳起來了,一切又都分辨不清。孟雲房這時倒叫苦沒事先聯絡好,若莊之蝶他們來了,見不到柳月和阮知非,又該笑罵他了。正發急著,突然有人在說:“你是孟先生嗎?”孟雲房扭頭看時,聲音就在旁邊,同桌對面坐的一個俏麗的女子正雙手支了下巴在端詳他。孟雲房說:“是你在問我嗎?我姓孟,你是誰?”女子手伸過來,孟雲房當然接受了去握,又說了一句:“面怪熟的,我這腦子不好,一時記不起了,實在抱歉。”女子說:“不用的,咱們其實從未見過面,我只是看你的形象問的,果然就是孟先生了!”孟雲房說:“你是瞧著我一隻眼的?!”女子就笑了,說:“聽說孟先生有趣,果真有趣。可我是個沒趣的人,我在檢察院工作,你一定會知道是誰了?還想不出嗎?景雪蔭是我的二嫂。”孟雲房簡直是吃了一驚,他幾乎要起身而去,但他立即就笑了,說:“知道了,知道了,你哪是沒趣的人,在這兒碰著你實在讓我榮幸的。我是認識你二嫂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到一家去,你和她長得有些像哩!你二嫂好嗎?”女子說:“她能好嗎?你的朋友一場官司幾乎要讓她去上吊了!”孟雲房說:“話可不能這樣說,這場官司我大約知道一些,依我之見,何必鬧到這一步呢?先前都是多好的朋友!莊之蝶現在家裡害愁苦,怨恨周敏惹禍,把好端端一個朋友就變成了仇人!”女子說:“他要真顧惜往日的友情,那為什麼要提供他和我二嫂的隱私呢?他為了自己的名聲而損害一個過去的朋友,這也就太不道德了!”孟雲房說:“事情絕不是你說的這樣!好了,咱倆不要說這些了,好賴這場官司也算結束了。”女子說:“孟先生不懂法律,中院判決了並不是案子的終了,還要允許向高院申訴的哩。”孟雲房說:“還要申訴?這何必嘛?”女子說:“無論怎麼說,我二嫂是嚥不了這口氣的,她既然打這場官司,投入了全部身心,她就得把官司打到底呀。你明白我的話嗎?”孟雲房說:“當然明白,甭說你二嫂身後有人,單是身前有你這麼一個小姑子,也會心想事成的。”女子笑了一下,說:“那我也就不說了,先生能賞臉,讓我陪你跳一場嗎?”孟雲房說:“實在對不起,我一點也不會跳舞,我這是第一次到這地方來,要找一個人的。”女子說:“這就遺憾了,那我只好邀請別人了。”就招手叫來服務員,付過了錢,說:“給這位先生來一杯可樂。”自個卻揚頭走了。孟雲房兀自覺得受辱,就問服務員柳月是在哪兒的?服務員說:“今日她沒來舞池,恐怕在她的房間吧。你從這裡過去,出那個門,靠右手是樓梯,第三層十八號是她的辦公室。”孟雲房謝了,卻從口袋裡掏了錢給服務員說:“等會兒你把可樂錢還了那位女的,就說我說了,約情人出來玩玩,怎麼能讓情人付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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