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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周敏和柳月提了酒回來,牛月清就張羅擺桌子,從冰箱取了這幾天準備著來人吃的各種冷盤,又開了幾聽魚肉、驢肉、狗肉罐頭,擺了十二盤,讓大家先喝酒,她和柳月再炒些熱菜。眾人就舉了酒杯。阮知非說:“今日難得朋友聚在一起,大家就舉杯為官司的勝利幹了!”眾聲吶喊,一飲而盡。周敏就趕忙又給每人酒杯中添滿,自己舉杯又一一相請,說:“我也謝謝大家,一場中日戰爭總算熬過來了!”夏捷說:“周敏你這下高興了,今日你到你莊老師這兒來,有能耐把景雪蔭也邀一邀,那才解氣的。”周敏說:“我昨日下午在單位上廁所,聽見有人哭的,哭聲是女人的聲,還想不來誰在牆那邊的廁所裡?出來就在走廊裡等著看,那姓景的出來了,出來了戴的是墨鏡。我那時真想給她個手帕擦擦眼淚,但我把她饒了!”洪江說:“你把她饒了?你也是孱頭!現在知道這件事的都傳開了,說姓景的當年和莊老師好成什麼樣了,她竟還告狀?是莊老師在法庭上提供了他們幹了那事的時間、地點,把姓景的當場鎮住,所以她現在輸了!”莊之蝶說:“這就是謠言了,我連法庭去也沒去的,怎麼能說那種話?!今生打了一次官司,今生也有了一個深刻體會,就是今生再也不打官司了!”洪江說:“如果是謠言,就讓謠言傳去吧。要依了我看,這件事也是莊老師人生光彩的一筆,別的人想要女人和自己粘纏還粘纏不上,想要鬧出個天搖地動的風波來也鬧不起的!”孟雲房說:“你莊老師唯一遺憾的是華而不實,要是我,哼!”夏捷說:“要是你咋的?”孟雲房看看女人,端了杯子說:“我把這椰汁喝了!”就咕咕嘟嘟喝了一杯。大家哈哈大笑,罵孟雲房沒采兒,是怕老婆的軟頭;又笑罵夏捷能管男人。牛月清說:“夏捷對著哩,老婆就要管著男人,要不針眼大的窟窿就要透出拳大的風!”孟雲房說:“就是,有夏捷管著,我現在還是個童男子身子!”莊之蝶就尷尬地笑,拿了菸斗來吸,不免說了一句:“那你是唐僧麼,可就因為唐僧是一身童男子肉,去西天取經才那麼多妖精想吃他他才那麼多難的。”汪希眠老婆就抿嘴兒笑。孟雲房說:“大畫家,今日怎不見你說話,夫人在場就學乖了?”汪希眠老婆說:“他笨嘴拙舌的,倒還怨怪我了?!”孟雲房伸手去從莊之蝶嘴裡奪了菸斗要吸,汪希眠老婆說:“雲房你不講衛生,菸斗和牙刷一樣是專用的!”孟雲房把菸斗又給了莊之蝶,說:“咳,你們這女人就講究個衛生!你說汪希眠笨嘴拙舌?那日在喜來登舞場,我怎麼看見他和你說得那麼熱乎,那嘴只是給你長的?”

汪希眠老婆說:“什麼喜來登,我可從來沒去過。”孟雲房說:“哎呀,我怎麼說這些,打嘴打嘴!”汪希眠就說:“雲房你別當戰爭販子,你要編排我,我可要說你了!”夏捷說:“你說他好了,我不吃醋的。男人家找情人,女人家也會找嘛!”阮知非說:“看樣子你也找過,怎麼沒聽說過?”夏捷說:“之蝶吃了一塹,我也要長一智嘛!”阮知非拍手道:“好,好,為你這句話乾杯!”眾人又哇了一聲,喝了一杯。牛月清說:“不要說情人長情人短的,我就見不得說這詞兒,總覺得情人就是有妓女的味兒!”眾人便失了興趣,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好。汪希眠便說:“把酒倒滿,我提議一下,一場官司贏了,咱是來向之蝶祝賀的,就都和之蝶碰杯恭喜吧!”阮知非卻不端杯子,用筷子夾菜要吃,說:“早上要少喝不要多喝,因為上午有工作;中午要多喝不要少喝,因為下午要開常委會;晚上要少喝不要多喝,因為回家要見老婆。”大家哄地又笑了。汪希眠說:“你這是聽街上那收破爛的老頭說的,你開什麼常委會?今日又不是星期六,見什麼老婆?柳月,把酒給他倒滿!”阮知非忙說:“我喝的,喝的!一口都得喝乾啊。感情深,悶一悶;感情淺,舔一舔!”第一個和莊之蝶碰了杯,將酒倒進口去。汪希眠說:“咱不學他的野蠻裝卸法。”眾人一一和莊之蝶碰杯,吱兒吱兒品喝下去。牛月清端了熱菜出來,孟雲房就給她一個杯子也讓碰杯。周敏碰了一下,又端了一杯說代表唐宛兒也碰一下,牛月清就說這杯酒你讓柳月跟老師碰吧,柳月便端了碰了一個響。莊之蝶見眾人皆杯乾酒盡,連聲謝著,把杯子舉在空中,卻抖得喝不下去,猛地倒進口中,眼淚就刷刷地淌下來。他這一淌淚,酒桌上全啞了。周敏過去扶了莊之蝶,問:“酒辣著心了?!”莊之蝶越發嘴唇抽搐,大聲吸鼻,哽咽不能成聲。牛月清趕忙說:“他這是太激動了,他這人就是這樣,太傷心的事能落淚,太高興的事也落淚。官司打了這麼長時間,其中曲曲折折的事太多,總算官司畢了,又見你們都來了,就犯激動了。”就對莊之蝶說:“你是不是到臥室去歇歇,緩緩情緒再來喝?”莊之蝶就說:“我去歇一會兒,實在對不起的,你們盡情喝吧。”回到臥室去。汪希眠老婆卻跟進來,低聲說:“之蝶你心裡哪不舒服?”莊之蝶苦笑了一下,搖著頭。汪希眠老婆說:“這你瞞得過我?官司打贏了,你臉上不該是這氣色,剛才我一進門就瞧著你不對的。”莊之蝶說:“你不要問啦,你去喝酒吧,你讓我緩一緩就好了。”這老婆才要坐在床沿上再說話,見牛月清進來了,就說:“之蝶明顯地瘦多了,這就全靠你操心他了。龔靖元一死,大家一下子覺得人活著全不如一棵草的,越發要看重身體啊!”牛月清說:“人人見我都是這麼說,這真成了我的壓力。莊之蝶現在是大家的,在我這兒只是保管著。他要是身體不好,我這保管員也就沒辦法給大家交代了。可他哪裡聽我的?自己明明知道自己身體不行,卻幹起什麼來都任性放縱,人不消瘦才怪哩!”汪希眠老婆說:“他們這些人都是這樣。”莊之蝶低頭不語,又在菸斗裡裝了煙吸。牛月清就把菸斗奪了放在床櫃上,說:“你瞧瞧,正說著他又抽菸,我一再說煙少抽些,可他就是不聽,現在竟抽起菸斗了!”孟雲房在客廳裡喊:“月清,你怎麼也去了?你們當主人的怕酒少,就巧法兒都先退席?!”牛月清就說:“來了,來了,今日非叫你喝夠不可!”拉著汪希眠老婆就出去了。

又喝了一通,樓下就又是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響,接著是雜亂腳步聲。牛月清說:“這又是誰來了?柳月,快去接接。”柳月開門出去,很快卻回來,說:“大姐,是……”牛月清說:“誰的?”柳月說:“是……你知道的。”說完倒轉身進自己臥室去了。牛月清說:“來的都是客,你慌什麼?”抬頭看時,一個冰箱就抬進來,後邊的人更多,抬進來的是電視機、洗衣機、音響、空調機、烘烤箱、四床被子、兩個枕頭、氣壓水瓶、臉盆、鏡子、刷牙缸和牙刷、牙膏、毛巾、一隻瓷碗、一雙筷子。抬東西的人一放下物什,瞧著屋子裡坐不下,就走到門外樓道里,最後進來了大正。牛月清一下子驚叫起來:“哎呀,是大正呀!事先怎不打個電話的,我們好在院門口接著!”大正說:“我娘讓把這些嫁妝先送過來,還有兩個大組合櫃子,長短沙發,因為搬起來費事,直接已放在新房裡了。今日這麼多客?!”牛月清就喊:“之蝶,之蝶,你快出來,看誰來了!”莊之蝶出來,也驚喜不已,忙讓大正坐了,又招呼樓道的人也都進來。大正說:“不用了,讓他們回吧。”那些人就袖著手下樓走了。莊之蝶還是攆上散發了香菸,回來對酒桌上的人說:“你們都不認識嗎?這就是大正。咱們市長的大公子,也是柳月的未來女婿!”大正扶了沙發背後站起來,開始笑,掏一包煙,攔腰撕了,一一敬了眾人,還在笑。眾人卻發呆了。已經耳聞柳月與市長的兒子訂婚,沒有不熱羨了柳月的好命;如今見了這般人物,心裡便各人是各人的譜,站起來把煙接住了。然後就請其入座,說幸運相識,說恭喜訂了柳月這個美姑娘,說市長的功績,讓一定轉達對市長的問候,還掏了名片遞上。大正一一看了名片,說道:“都是西京城裡的名人嘛!”孟雲房說:“什麼名人不名人,咱都喝酒吧,我正愁沒個和我划拳的,新郎官咱們來幾下!”牛月清說:“你喝椰汁也醉了不成?人家還沒結婚,什麼新郎官!大家都端了杯讓大正代著,來敬敬市長。大正,你端起,放開喝,在我這兒隨便些!”又喊柳月:“柳月!柳月呢?你這麼沒出息的,這陣倒沒見你人了!”柳月從臥室出來,已是換了一身新衣,又化了妝,卻羞羞答答的樣子,說:“你們喝麼,我不會喝的。”牛月清說:“那也得碰得喝一杯的。”

孟雲房說:“我說柳月不見了,才是化妝,女為親愛者容!”大家都笑,大正就先端了杯伸過來要和柳月碰,柳月碰了一下,趕緊又跑到廚房去。孟雲房說:“柳月這就小家子氣了!今日大正搬來這麼多嫁妝。那日結婚,彩車來接,一街兩行的人都要看花眼了。柳月呀,到時候就要親自來送帖子。你說說,要我們送些什麼禮,不要都送成了一個樣兒,你說還缺什麼?”柳月在廚房說:“缺個銀行。”孟雲房說:“哎呀,那我就不敢去了。只指望將來我和你夏姐要飯了,還得去求你的,這麼說那是靠不住了?”大正就說:“謝謝各位厚愛,結婚那日,當然柳月親自送帖子,大家一定去給我們熱鬧熱鬧啊!我這裡先敬了大家一杯!”汪希眠說:“這杯喝了,就不敢喝了。我們喝的時間長了,你和孟雲房喝吧。”大正說:“這孟老師喝的是飲料,他會灌醉了我的!”洪江說:“孟老師你們划拳,你輸了我替你喝。”孟雲房就和大正劃開來。這邊一劃著熱鬧,幾個女人就坐著沒事。先是汪希眠老婆去和柳月說話;後來夏捷去看嫁妝,洪江的小媳婦也去看了,一邊用手摸,一邊嘖嘖稱讚,估摸著這些嫁妝的價錢兒。夏捷說:“市長是有權有地位,論錢還真比不了你們做生意的人,瞧你這套裙子,得二三百吧?”小媳婦說:“一千二的,這是名牌啊!”夏捷說:“嚇,這麼貴的!今日來的不是名寫就是名畫、名演、名吹,還有名穿!那你們真比市長強哩。”小媳婦說:“錢是比市長多,但市長家的錢含金量大哩!”兩人又去柳月和汪希眠老婆那兒,嘰嘰喳喳論說柳月福分大。柳月拉她們到自己臥室,關了門說:“你們笑話我了。他那麼個人樣兒,誰肯嫁了他,只有我這當保姆的。”汪希眠老婆說:“小妹子不要這麼說,市長家是什麼好條件,再說大正是不錯的。”柳月說:“好姐姐,你是啥場面都見過的人,你說大正是不錯嗎?”汪希眠老婆說:“那對眉毛多濃的,人也老實。”夏捷說:“除了腿,身體蠻好的嘛!”洪江的小媳婦也說:“好。”柳月卻眼淚流下來,說:“我聽得懂你們的話,他只是個濃眉毛,老實人。腿都殘了還談身體好不好?我倒恨他,早不送嫁妝,晚不送嫁妝,偏偏今日來送!”說著又流淚。幾個女人又勸:“圖不了這頭圖那頭的,再說,這也不是一般女孩兒能享得的福!”就聽見孟雲房在客廳喊:“柳月,柳月,你女婿不行了,你來代他喝酒!”柳月說:“他是沒腦子的,今日來做客,怎麼就能喝得沒個控制?孟老師也成心出他洋相,偏要灌醉他!”就是不出去。外邊的就亂糟糟地嚷著還要大正喝。不一會兒,周敏和洪江就架了爛泥一般的大正進來,要他睡在柳月的床上。抬上床的時候,大正的鞋脫下來,一隻腳端端正正,一隻腳卻歪著,五個指頭撮了一撮。柳月拉被子蓋了,還只在哭。

眾人見柳月哭,以為是嫌把大正灌醉了。阮知非卻也酒到八成,說大正沒采,怎麼喝這麼一點就醉了,就自吹自擂他年輕時喝酒是多瘋的,曾和龔靖元一杯對一杯喝了四斤,那是喝涼水一樣的。一說到龔靖元,他又傷心起來,呼哧呼哧地哭,幾個女人悄悄去說了柳月的話,大家都覺得沒了意思。汪希眠就對阮知非說:“你哭什麼呀,你真會緊處加楔!天不早了,該回去了,你要哭,到柳月那兒放聲哭去,別在這兒敗興。”就對莊之蝶說:“之蝶,我們要回去了,大正來可能還有話和你們說的。”莊之蝶和牛月清還在留,眾人皆說:“客氣什麼!”就一鬨散去。莊之蝶就一直送各位到大院門口,末了對周敏說:“宛兒是病了?”周敏說:“不要緊的,我讓她改日來看你們。”莊之蝶說:“病了讓她好好歇著。我聽你給師母說她的病,就尋思可能是消化不好,這裡有一瓶藥,你帶給她。”就把一個封閉得很好的藥盒兒給了周敏。

唐宛兒開啟了藥盒兒,藥盒裡是一隻小小的藥瓶,擰開瓶蓋,瓶子裡沒有藥,有一塊揉皺了的紙,上邊寫著:保重。婦人哇地就哭了。自那一日滿臉羞愧地從文聯大院的那一個家門出來,婦人深深地感覺了自己受到的侮辱。她知道吹一隻氣球吹得越大就越有爆炸的危險,但氣球一旦吹起來卻無法遏止要往大著吹的慾望和興奮。她無法不愛著莊之蝶,或許牛月清愈是待她好,她在愛著莊之蝶的時候愈會感到一種內疚和不安,她竭力避免見到牛月清,也已經不大去那個家裡幽會。她也明白莊之蝶為什麼數次問她他自己是不是壞人,雖然她對莊之蝶說過:“你覺得太難了,咱們就只做朋友,不再幹那事了吧。”雖然她這樣說是一種試探,雖然莊之蝶並沒有直接回答她,而兩人每次見面,自然而然甚至是不知不覺裡又幹了那種事。但是,牛月清卻狠心地把鴿子殺了,殺了又燉成肉湯讓她和莊之蝶來吃,她對於那個家庭主婦的內疚之情一下子割斷了。如果我傷害過你,那麼你也傷害了我,一對一,我們誰也不欠著誰的了,我們如從未見面的陌路人了。唐宛兒這麼一路想著,到家的時候,她便是一身輕鬆,甚至突然間變得勤快,打掃房子,洗滌衣物,在這個晚上她對著周敏說:“你不快些來睡嗎?”周敏是在吹壎回來寫那一本不署名的書。周敏說:“來的,來的。”就收拾稿紙,然後去溫了水洗了下身,高高興興上到床來,她卻呼兒呼兒已經瞌睡過去了。這一睡,她就連睡了三天沒能起來。她是做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夢,醒過來睡衣全然溼透,但她記不清夢裡的情節,她就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孤單和寂寞,痛苦得像一條在熱爐上烤著的魚。三天後,她搖搖晃晃起來,一個人從床邊坐著又去沙發上坐,沙發上坐久了又去床上坐。她好像是聽到了鴿子的咕咕嚕嚕的叫聲,踮著腳跑出來,倚在院中的梨樹上望天。天很高,天上有很白很白的雲,那是雲不是鴿子,淚水就潸然而下。在這麼個同住著她和莊之蝶的城裡,地上沒有了相通的路,空中的路也斷了?!滿院是些落葉,枝頭上的還一片一片往下落。秋意襲來,蟬聲漸軟,昨日夜裡的一場風,使豐豐盈盈的梨樹就這般消瘦了!唐宛兒於是感覺自己的臀在減肥,腮在陷塌,這歲月這時光也一盡兒消瘦得只剩下這風的一聲嘆息,在拍打著那門上的竹簾兒了。當週敏下班回來,再要去城牆頭上吹壎,她不讓他去,她讓他就在梨樹下吹。她說她不反對吹壎了,她也喜歡了這壎的聲音。周敏奇怪地看著她,說:“我說過的,這壎聲好聽的,你總說難聽,現在品出味兒來了?”就幽幽地吹,一邊吹著一邊擠眉弄眼討她的好。她歪在門檻上聽,卻突然有一個感覺來到心上,這感覺引她到城南門外的橋頭,到橋頭不遠處的那一棵倒立著的人字形的樹下去。她相信她的感覺,孟雲房也曾經在以前看了她的手紋說她是預感型的手。她現在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沒有去他那裡的路了,如果想去,就在那棵樹下期待。於是她站起來去化妝,去換衣服,去穿那一雙高跟皮鞋。周敏問:“你要出門,到哪兒去?”唐宛兒說:“我出去買衛生巾去,我來那個了。”她說來那個了,她真的來那個了,她找了紙墊在褲衩裡,就匆匆走出門。周敏說:“這麼晚了,我陪你去。”唐宛兒說:“城裡有狼有豹子嗎,我要你陪?你好生寫那本書吧!”唐宛兒穿過了馬路,穿過了馬路上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輛,來到了城南門外的石橋頭上。但莊之蝶沒有在那裡。她等到夜裡十二點了,莊之蝶也沒有在那裡出現。直到夜已深沉,橋頭上再沒有行人,她等來的只是下身流著月經的紅水,而且在換紙的時候,弄得一手的血。她突發了奇想,竟把那血塗得滿掌,就按在了橋頭欄杆上,按在了那棵樹身上,按在了樹椏中的石頭上。石頭上的那個手印非常完整,能看出其中的紋路。孟雲房說過,每個人的手印就是每個人的生命圖的,莊之蝶,你如果來這裡了,你就能認得這是我的生命圖,我已經在這裡期待過你了!

唐宛兒一連幾天去那棵樹下,但莊之蝶依舊沒有在那裡出現。唐宛兒就猜想莊之蝶一定是處境艱難,身不由己,走不出來了!當莊之蝶終於在藥盒裡捎來了訊息,這婦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大場後,就鐵了心發誓:我一定要見到他,即便是今生的最後一次,我也要見他最後一面!

柳月的婚禮定在了九月十二。前一天,牛月清和柳月準備著接待迎親人來時的水酒飯菜,大正娘提說這太破費了牛月清,要送了酒菜過來;牛月清堅決不依,雖然柳月不是自己的女兒或妹妹,但既然市長家也承認她是親家,親家出嫁妝已送了過來,外人不知細底的,還真的以為莊之蝶和牛月清給陪的,這已經是給了多大的體面了!酒當然是最好的茅臺酒,菜也是雞鴨魚肉之類。準備好了,牛月清讓柳月好好在家洗個澡,她又拖著痠疼的腿去了市長家。她是放心不下明日具體的細枝末節,唯恐有個差錯,要和大正娘再一宗一宗複查一遍的。牛月清一走,柳月就在浴室放水洗澡,莊之蝶先是在廳室裡聽著浴室中的嘩嘩水響,想了很多事情,後來就默然回坐到書房,在那裡拼命地吸菸。

突然,門被推開,柳月披著一件大紅的睡袍進來了。柳月的頭髮還未乾,用一塊白色的小手帕在腦後攏著。洗過澡的面部光潔紅潤,眉毛卻已畫了,還有眼影,豔紅的唇膏抹得嘴唇很厚,很圓,如一顆杏子。柳月是格外的漂亮了,莊之蝶在心裡說,尤其在熱水澡後,在明日將要做新娘的這最後一個晚上。莊之蝶看著她笑了一下,垂了頭卻去吸菸,他是憋了一口長氣,紙菸上的紅點迅速往下移動,長長的灰燼卻平端著,沒有掉下去。柳月說:“莊老師,你又在發悶了?”莊之蝶沒有吭聲,苦悶使他覺得說出來毫無價值和意義了。柳月說:“我明日兒就要走了,你不向我表示最後一次祝福嗎?”莊之蝶說:“祝你幸福。”柳月說:“你真的認為我就幸福了?”莊之蝶點點頭,說:“我認為是幸福的,你會得到幸福的。”柳月卻冷笑了:“謝謝你,老師,這幸福也是你給我的。”莊之蝶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柳月;柳月也看著他。莊之蝶一聲嘆息,頭又垂下去了。柳月說:“我到你這兒時間不長,但也不短。我認識了你這位老師,讀了許多書,經見了許多事,也聞夠了這書房濃濃的煙味。我要走了,我真捨不得,你讓我再在這兒坐坐,看看這個你說極像我的唐侍女塑像,行嗎?”莊之蝶說:“明天你才走的,今晚這裡還是你的家,你坐吧,這個唐侍女我明日就可以送給你的。”柳月說:“這麼說,你是要永遠不讓我陪你在書房了?”莊之蝶聽了這話,倒發愣了,說:“柳月,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沒有想要送你這侍女塑像,我要送你一件別的東西的。”柳月說:“別的什麼東西,現在能看看嗎?”莊之蝶便從抽斗裡拿出一個精美的匣子給了柳月。柳月開啟,卻是一面團花銘帶紋古銅鏡,鑲有凸起的窄稜,稜外有銘帶紋一週,其銘為三十二字:“煉形神冶,瑩質良工,如珠出晝,似月停空,當眉寫翠,對臉傳紅,倚窗繡幌,俱含影中。”當下叫道:“這麼好的一面古銅鏡,你能捨得?”莊之蝶說:“是我捨不得的東西我才送你哩。”柳月說:“唐宛兒家牆上懸掛了一面古銅鏡,大小花紋同這面相近,只是銘不同。我問過她:你怎麼有這麼個鏡?她說,是呀,我就有了!沒想現在我也就有了!”莊之蝶說:“唐宛兒的那個鏡也是我送的。”柳月怔住了,說:“也是你送的?你既然送過了她,這該是一對鏡的,你卻送了我了?”莊之蝶說:“我不能再見到唐宛兒了,看到這鏡不免就想到那鏡……不說她了,柳月。”柳月卻一撩睡袍坐在沙發前的皮椅上,說:“莊老師,我知道你在恨我,為唐宛兒的事恨我。我承認是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大姐,一是因為大姐在打我,她下死勁地打我,二是她首先發現了鴿子帶來的信。但是,她看到了信只是懷疑,她就是把我打死我不說,事情也不會弄成現在的樣子,而我就說了,說了很多。我給你說,我之所以能這樣,我也是嫉妒唐宛兒,嫉妒她同我一樣的人,同樣在這個城裡沒有戶口,甚至她是和周敏私奔出來,還不如我,可她卻贏得你那麼愛她,我就在你身邊,卻……”

莊之蝶說:“柳月,不要說這些了,不是她贏得了我愛她,而是我太不好了,你不覺得我在毀了她嗎?現在不就毀了嗎?!”柳月說:“如果你那樣說,你又怎麼不是毀了我?你把我嫁給市長的兒子,你以為我真的喜歡那大正嗎?你說心裡話,你明明白白也知道我不會愛著大正的,但你把我就嫁給他,我也就閉著眼睛要嫁給他!是你把我、把唐宛兒都創造成了一個新人,使我們產生了新生活的勇氣和自信,但你最後卻又把我們毀滅了!而你在毀滅我們的過程中,你也毀滅了你,毀滅了你的形象和聲譽,毀滅了大姐和這個家!”莊之蝶聽了,猛地醒悟了自己長久以來苦悶的根蒂。這是一個太聰明太厲害的女子,他卻沒有在這麼長的日子裡發現她的見地,而今她要走了,就再不是他家的保姆和一個自己所喜愛的女人了,她說出這麼樣的話來,給他留下作念。難道這柳月就像一支燭,一盞燈,在即將要滅的時候偏放更亮的光芒,而放了更亮的光芒後就熄滅了嗎?莊之蝶再一次抬起頭來,看著說過了那番話後還在激動的柳月,他輕聲喚道:“柳月!”柳月就撲過來,摟抱了他,他也摟抱她,然後各自都流了淚。莊之蝶說:“柳月,你說得對,是我創造了一切也毀滅了一切。但是,一切都不能挽救了,我可能也難以自拔了。你還年輕,你嫁過去,好好重新活你的人吧,啊?!”柳月一股淚水流下來,嗒嗒地滴在莊之蝶的手臂上,說:“莊老師,我害怕和大正在一處了我也會難以自拔的,那麼往後會怎樣呢?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哩。那我求你,明日我就是他的人了,你在最後的一個晚上能讓我像唐宛兒一樣嗎?”她說著,眼睛就閉上了,一隻手把睡袍的帶子拉脫,睡袍分開了,像一顆大的活的荔枝剝開了紅的殼皮,裡邊是一堆玉一般的白嫩果肉。莊之蝶默默地看著,把桌上的檯燈移過來拿在手裡照著看著……柳月叫了一聲,那沙發就一下一下往門口擁動,最後頂住了房門,咚的一聲,把兩人都閃了一下,柳月的頭窩在那裡。莊之蝶要扶正她,她說:“我不要停的,我不要停的!”又腿竟蹬了房門,房門就發出哐哐的響動,身子撞落了掛在牆上的一張條幅,嘩嘩啦啦掉下來蓋住他們。柳月說:“字畫爛了。”但他們並沒有了手去取字畫……柳月離開了煙霧騰騰的書房時,說:“我真高興,老師,明日這個時候,我的身子在那個殘疾人的床上,我的心卻要在這個書房了!”莊之蝶說:“不要這樣,柳月,你應該恨我的。”柳月說:“這你不要管我,我不要你管的!”把門拉閉出去了。莊之蝶一直聽她走過的腳步聲,一直聽她開門的吱呀聲,然後一頭栽倒在沙發上。

翌日清早,牛月清老早起來打掃了屋裡屋外,又去廚房燒好了粥,才去喊柳月起床。柳月起來,就不好意思了,忙去把莊之蝶也喊醒,三人一桌吃了飯。飯後柳月坐在客廳裡梳頭,畫眉,插花,戴項鍊和耳環,一定要讓了牛月清和莊之蝶就坐在旁邊當顧問,從頭上到腳下直收拾了兩個小時,鋪天蓋地的鞭炮就響起來了。牛月清就立即要柳月脫了鞋,坐在臥床上去,而自個把房門大敞。這是一支幾十人的迎親隊伍,開來的小車是二十二輛,文聯大院裡放不下,一字兒又擺在大門口外的馬路上。得了紅包的韋老婆子跑前顛後,給每一個接親的人笑著,又嚴厲地防範著街上閒人進入大院。胸佩了紅花的大正,被人攙扶著恭恭敬敬地要向莊之蝶和牛月清行磕頭禮,他的麻痺的右腿已經往後撇去要趴下去,莊之蝶把他擋了,只要求鞠個躬就是。大正便深深一躬,又去臥室為柳月穿鞋,再將其抱下來,把一朵與他胸前同樣豔紅的花朵別在她的胸前。柳月靜靜地看著他,當大正別好了花,捏了她的手向唇邊去吻的時候,她撇撇嘴,對門口觀看的莊之蝶和牛月清說道:“他還在學西方那一套呢!”羞得大正耳脖赤紅。然後來人坐下吃煙吃葷吃酒,欣賞牆上的字畫,去書房門口瞧裡邊塞滿的書。擺鐘敲過十下,說一聲“上路!”趴在樓門洞上的窗臺上的人就將三萬頭的鞭炮吊下來點燃,聲音巨大,震耳欲聾。大正牽了柳月雙雙往下走,三個照相機和一臺攝影機就鎂光閃動,大正一笑,禁不住發出一個嘎兒之聲,柳月就拿白眼窩他。大正一臉莊重了,又竭力要保持著身子的平衡,但不免開步之後左右搖晃,不停地便撞著了柳月,後來就不是他在牽著柳月,而是柳月在死死抓著他的手,那手臂就硬如槓桿,把整個身子穩定著。樓門洞上的鞭炮還在轟響,紅色的屑皮如蝴蝶一樣翻飛,柳月害怕有一個斷線的炮仗掉下來落在自己頭上,一個跌子就跑過門洞口。因為猛地丟了手,險些使大正跌倒,一直跟在旁邊的牛月清就喊:“柳月!柳月!”柳月只好回過頭來等著。樓下的院子裡站滿了人,柳月這回是挽了大正的胳膊,儘量地靠近,不使大正搖晃。牛月清說:“好!好!”指揮了四個人把剪好的五彩紙兒往他們頭上灑,一對新人立時滿頭滿身金閃銀耀。接親而來的幾十人依次往車上搬嫁妝,長長的佇列從大院順序走出,馬路上圍觀的人就潮水般地湧過來。人們在對著新郎新娘評頭論足,說新娘比新郎高出了一頭,說新娘必定是一個新的家庭的掌權人,說新郎不久將來就得戴上一頂綠帽子了。有人就說新郎是市長的兒子,市長的兒子脾氣一定是暴躁的,他是能在氣勢上和威嚴上絕對征服了新娘的。於是又有人說,要揍這美人兒?那他必須要等美人抱他到床上了才能揍她的。這些議論柳月自然聽在耳朵裡,急急就鑽了那輛車裡去。

婚禮是在西京飯店的大餐廳中舉行的。莊之蝶和牛月清所乘坐的車剛在飯店門口停下,就看見偌大一群人已擁了大正和柳月進了餐廳大門。鞭炮不絕,鼓樂大作,正疑惑人這麼多的,有人就過來說:“你二位今日可得坐上席的,市長他們已經在那裡了。”兩人入得廳去,但見一片彩燈,光怪陸離,人皆鮮豔,喜笑顏開。穿著旗袍的服務員穿梭往來,正往每一張桌上放了花籃,擺了水果、糕點、瓜子、香菸、茶水、飲料。人亂哄哄的,也不知是哪路賓客。大正和柳月已經在進門時接受了兩個兒童獻上的花束,被人安排著從鋪著的一條約兩米寬二十米長的紅綢上緩緩向廳的那一頭走。那一頭搭就了一個稍高的平臺,紅毯鋪就,盆花擁簇,前有麥克風裝置,後有四張上席主桌。司儀黃德復,讓新人轉過身來,招呼所有帶相機的來賓拍照新人倩影了。人們大呼小叫,要他們靠近些,再靠近些,要笑,要舉了花束,或者一個手搭了另一個的肩,一個摟了另一個的腰。大正和柳月不做。不做不行,有人上去為他們擺姿勢了,又是鬨然大笑,滿堂喝彩。莊之蝶停在那紅綢邊,看清了紅綢上卻有金粉書寫了鄭燮的一副聯語:“春風放膽去梳柳,夜雨瞞人在潤花。”旁邊寫有“恭賀大正柳月婚喜”字樣,然後是麻麻密密的數百位恭賀人的簽名。莊之蝶想,一般會議典禮留念都是參加者在宣紙上簽名,這不知是誰的主意,倒把恭賀人名寫在綢上,又以綢代替紅地毯,也覺別出心裁,有趣有味。便有人拿了筆過來說:“請籤個名吧。”莊之蝶在上邊簽了,那人叫道:“你就是莊先生?”莊之蝶笑笑點頭,那人又說:“我也愛好文學的,今日見到你十分高興!”莊之蝶說:“謝謝。”要往前走。那人卻還要和他說話:“莊先生,那新娘是你的保姆,是你薰陶出來的?”莊之蝶說:“哪裡!”那人說:“我真羨慕她!我有個請求不知先生肯不肯答應?我也想去你家當保姆,一邊為你服務,一邊向你學習寫作。”莊之蝶說:“我不請保姆了,感謝你的好意。”那人說:“你是嫌我不是女的嗎?我是能做飯,能洗衣服的。”莊之蝶幾乎是擺脫不了他的糾纏,牛月清便前去給黃德復講了。黃德復正在介紹著各位嘉賓,立即大聲說:“今天參加婚禮的還有著名的作家莊之蝶先生,我們熱烈鼓掌,請莊先生到主桌上來!”大廳裡一片歡叫,掌聲如雷,那人只好放了莊之蝶。莊之蝶上了主桌,與已坐了的各界領導和城中的名流顯赫一一握手寒暄。剛在一個位上落身,卻跑上來兩個姑娘,要請他簽名留念。莊之蝶以為是在筆記本上籤的,姑娘卻把身子一挺,說:“這心口專是為莊先生留的!”看時,那穿著的白棉毛衫上已經橫的豎的籤滿了人名。莊之蝶說:“嗬,這麼好的衫子怪可惜了!”姑娘說:“名人簽字才有價值的!平日哪兒尋得著你們,聽說市長兒子結婚,尋思你們肯定是來的。你們簽了,我們招搖過市,這才是真正的文化衫!”莊之蝶說:“讓我先看看誰都來了?”便見上面有汪希眠、阮知非、孟雲房、孫武、周敏、李洪文、苟大海的名字,就把筆拿起來,在姑娘的胸前寫了。另一個姑娘看了,卻得寸進尺,說先生文思敏捷,能不能寫一首詩,四句也行的。莊之蝶為難了,說:“這兒哪是寫詩的環境,寫什麼內容呢?”姑娘說:“今日是婚禮,寫點愛情的吧!”莊之蝶在姑娘背上寫開了。那姑娘讓另一姑娘給她念念,就唸道:

把杆杖插在土裡,希望長出紅花。把石子丟在水裡,希望長出尾巴。把紙壓在枕下,希望夢印成圖畫。把郵票貼在心上,希望寄給遠方的她。

姑娘就笑了,說:“莊先生你是在懷念誰呀?”莊之蝶說:“這是叫單相思。”姑娘說:“對,我就喜歡單相思,我找了那麼多男朋友,但我很快就拜拜了,這世上沒有我相信的人,也沒我可愛的人了。但我需要愛情,又不知道我要愛誰?單相思最好,我就放誕地去愛我想象中的一個人,就像是我有一把鑰匙,可以去開每一個單元房!”莊之蝶就笑了,說:“姑娘你有這般體會一定是愛著具體的人的,怎麼會不知道要愛誰?”姑娘就說:“那沒有成功麼。我發誓再不去愛他的,我天天都在這裡警告我的。”莊之蝶說:“可你天天都擺脫不了對他的愛。這就是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害相思;不去想他,怎不想他,能不想他?”姑娘叫道:“哎呀莊先生你這麼個年齡的人也和我們一個樣的?!”姑娘就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似乎很激動,有做長談的架勢。莊之蝶忙提醒婚禮開始了,咱在這兒說話,影響不好的,就把姑娘打發了下去。這時候,又一人彎了腰上來,悄聲地對莊之蝶說:“莊先生,大門外馬路左邊有個人叫你去說句話的。”莊之蝶疑惑了,是誰在這個時候叫他?如果是熟人,那也必是要來參加婚禮的呀?!就走出來,飯店的大門外,人們都進餐廳去看熱鬧了,只停著一排一排的小車,莊之蝶左右看了看,並沒有人的。正欲轉身返回,馬路邊的一輛計程車搖下了窗玻璃,一個人叫了一下:“哎!”莊之蝶看時,那人戴了一副特大的墨鏡。莊之蝶立即知道是誰了,急跑過去,說:“你是要參加婚禮?”唐宛兒說:“我要看看你!”莊之蝶仰天嘆了一聲。唐宛兒說:“參加完婚禮,你能去‘求缺屋’那兒見我嗎?”莊之蝶看看身後的飯店大門,一拉車門卻坐了進去,對司機說:“往清虛庵那條街上開吧!”唐宛兒一下子把他抱住,瘋狂地在他的額上、臉上、鼻子上、嘴上急吻,她像是在啃一個煮熟的羊頭,那口紅就一個圈兒一個圈兒印滿了莊之蝶整個面部。司機把面前的鏡扳了下來。

車到了清虛庵的街上,婦人說:“她們都去了?”莊之蝶說:“都去了。”婦人說:“那我們到文聯大院樓去!”不等莊之蝶同意,已給司機又掏了十元錢,車調頭再往北駛來。

兩人一到住屋,婦人就要莊之蝶把她抱在懷裡,她說她太想他了,她簡直受不了了,她一直在尋找機會,她相信上帝會賜給她的,今天果然就有了,她要把這一個中午當做這分隔的全部日子的總和來過。她要讓莊之蝶把她抱緊,再緊些,還要緊,突然就哭起來了,說:“莊哥,莊哥,你說我怎麼辦啊,你給我說怎麼辦呢?”莊之蝶不知道給她怎麼說,他只是勸她,安慰她,後來他也覺得自己說的盡是空話,假話,毫無意義的話,連自己都不相信了,唯有喃喃地呼喚著:“宛兒,宛兒。”就頭痛欲裂,感覺腦殼裡裝了水,一搖動就水潑閃著疼。

他們就一直抱著,抱著如一尊默寂的石頭,後來鬼知道怎麼回事,手就相互在脫對方的衣服,直到兩人的衣服全脫光了,才自問這裡又要製造一場愛嗎?兩人對視了一下,就那麼一個輕笑,皆明白了只有完成肉體的交融,才能把一切苦楚在一時裡忘卻,而這種忘卻苦楚的交融,以後是機會越來越少了,沒有機會了!莊之蝶把婦人放到沙發上的時候,唐宛兒卻說:“不,我要到床上去!我要你抱我到你們臥室的床上!”他們在床上鋪了最新的單子,取了最好的被子,而且換了新的枕巾。唐宛兒就手腳分開地仰躺在那裡,靜靜地看著莊之蝶把房間所有的燈開啟,把音響開啟,噴了香水,燃了印度梵香。她說:“我要尿呀!”莊之蝶從床下取出了印有牡丹花紋的便盆。婦人卻說:“我要你端了我的!”眼裡萬般嬌情,莊之蝶上得床去,果然將她端了如小孩,聽幾點玉珠落盆……但是,怎麼也沒有成功。莊之蝶垂頭喪氣地坐起來,聽客廳的擺鐘嗒嗒嗒地是那麼響,他說:“不行的,宛兒,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嗎?”婦人說:“這怎麼會呢?你要吸一支菸嗎?”莊之蝶搖著頭,說:“不行的,宛兒,我對不起你……時間不早了,咱們能出去靜靜嗎?我會行的,我能讓你滿足,等出去靜靜了,咱們到‘求缺屋’去,只要你願意,在那兒一下午一夜都行的!”婦人靜靜地又躺在那裡了,說:“你不要這麼說,莊哥,你是太緊張也太苦悶了,雖然沒有成功,但我已經滿足了,我太滿足了,我現在是在你們臥室的床上和你在一起,我感覺我是主婦,我很幸福!”她說著,眼盯著牆上的牛月清的掛像,說:“她在恨我,或許在罵我淫蕩無恥吧,她是這個城裡幸福的女人,她不理解我,她不會理解另一個環境中的女人的痛苦!”便站起來把掛像翻了個過兒。

他們出了文聯大院,隨著一條馬路無目的地走。然後在飯館裡吃飯。吃完飯,路過一家影院,就買了票去看電影。他們商定看完電影就去“求缺屋”的,要買好多食品和飲料,去真正生活一日,體會那日夜廝守的滋味和感覺。莊之蝶說:“一天一夜。”婦人說:“兩天兩夜!”莊之蝶說:“不,三天三夜!”婦人說:“那就睡死去!”莊之蝶說:“死了也是美死的!”婦人說:“如果真的那麼美死了,以後被人發現,那‘求缺屋’不知會被人當作殉情之地歌頌呢,還是被罵作罪惡之穴?”兩人就嘿嘿地笑。他們這麼說著笑著在影院裡看銀幕上的故事,婦人就把頭倚在莊之蝶的肩上,莊之蝶剎那間卻記起了以前照過的那張照片,但他不願意再想這些,覺得他們現在的這個樣子,實在是一個有意思的字,悄悄說給婦人。婦人問:“什麼字?”莊之蝶在她的手心裡寫了一個“總”字。婦人卻在莊之蝶手心裡寫了一個“兌”字。莊之蝶就把婦人的兩條腿提了放在自己懷裡,脫鞋來捏,突然附在她耳邊說:“我真沒出息,該用它的時候不行,不用了倒英武!”婦人於黑暗中去探摸,果然如棍豎起,就解了他的前邊鈕釦……莊之蝶恐後邊的人看出,用手努力支開了。婦人說:“我已經溼了。”莊之蝶伸手去試,果然也溼漉漉一片,就擰了婦人鼻子羞她,說:“我去買點瓜子來嗑吧。”站起來從過道往出走。他瞧見了在那邊的牆根有兩個人靠牆蹲了下去,他以為是遲到的人在那裡尋查座位,還指了一下手,意思是前邊有空位子,但同時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好笑:那麼黑暗的,人家哪裡懂得你指一下手的意思,也何必為他人操這份心?!於是在休息室的服務檯前買瓜子兒,瓜子兒卻是葵花子兒,他說:“我要南瓜子兒!”南瓜子兒不上火。但南瓜子兒沒有了。莊之蝶記得剛才進來時離影院左邊三百米左右有家食品店的,就給門口收票的人說了,匆匆往街上跑。五分鐘後,莊之蝶來到影院座位上,卻沒見了婦人,而婦人的小手提包還放在那裡。莊之蝶想:去廁所了。他甚至想到她從廁所回來後,他一定要問是不是受不了了,到廁所又去用手滿足了嗎?但是,十分鐘過去,婦人還沒有回來。心裡就疑惑了,站起來去廁所外喚她,婦人沒有回應。讓一個進去的女人看看裡邊有沒有人,那女人出來了說“沒有”。莊之蝶就急了,想她能到哪兒去呢?是在休息廳裡?休息廳沒有。他知道婦人愛逗樂子,一定是在影院的什麼地方故意藏了,等著他經過時突然跳出來嚇他的,就開始在劇場一排一排檢視,在前院後院尋找,沒有。這時候,電影結束了,觀眾散場,莊之蝶站在出口一眼一眼看,直等到劇場裡沒有一個人了,仍是沒有婦人的面。莊之蝶慌了,給孟雲房撥電話。孟雲房問他怎麼在婚禮中出去了再沒見人,是幹什麼去了?莊之蝶只好告訴了他一切,讓他去周敏家看看是不是唐宛兒提前回去了?孟雲房說他和周敏參加完婚禮,一塊去的周敏家,並未見到唐宛兒,他也是才從周敏家回來的。莊之蝶放下電話,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她先去了“求缺屋”,便搭計程車趕到“求缺屋”,那裡還是沒有。莊之蝶最後趕到孟雲房家,一進門就哭起來了。

牛月清眼看了莊之蝶在婚禮開始時出了餐廳,一直沒有返回,心裡就起了疑惑,因為他的所有朋友都在參加婚禮,會不會是去幽會了唐宛兒呢?但牛月清無法離開,當市長和夫人向她打問莊之蝶哪兒去了,她推託說有人叫了出去,一定是有什麼緊事吧,市長夫人就要她一定在吃罷飯後去新房看看,要等著新郎新娘鬧過洞房了再回去。牛月清於夜裡十一點回到家,她一眼就看見了有人來過了臥室,心賊起來,仔細檢查了床鋪,於是發現了一根長長的頭髮,又發現了三根短卷的陰毛,而且牆上她的掛像被翻掛著。她怒不可遏了,抓起了那枕頭扔出去,把床單揭起來扔出去,把褥子也揭了扔出去。她大聲叫喊著,踹了書房門,把那裡的一切都弄翻了,書籍、稿紙、石雕、陶罐,攪在一起踩著,摔著,後來就坐在那裡等待著莊之蝶的回來!

牛月清等了一夜,莊之蝶沒有回來。第二天又是一天,莊之蝶還是沒有回來。牛月清沒脾氣了,牛月清懶得去摔東西砸傢俱了,她在一隻大皮箱裡收拾起自己的換洗衣服。這時候,門在敲響著,她去拉開了門閂,卻並不拉開門扇,轉身又去了浴室,在那裡用洗面奶擦臉。她在鏡子裡發現了一條新的皺紋,大聲唏噓,開始做英國王妃戴安娜的那一套面部按摩。她說:“你回來了,冰箱裡有桂圓精,你去衝一杯補補元氣吧。以後幹完那事,你得把毛掃淨才是。”但是,回答她的卻是哇的一聲哭。

哭聲異樣,牛月清回過頭來,當廳裡跪倒的不是莊之蝶,是那個黃廠長。牛月清走出來並沒有扶他,冷冷地問:“你這是怎麼啦,生意倒閉了嗎?”黃廠長說:“我找莊先生呀!”牛月清說:“你找他就找他,哭哭啼啼跪在這裡幹啥的?”黃廠長說:“我老婆又喝了農藥。”牛月清坐下來,卻拿了鏡子照著描眉,說:“又喝了農藥?那她是肚子飢了渴了吧?”黃廠長說:“我說的是喝的農藥!”牛月清說:“你那農藥她又不是沒有喝過?!”黃廠長從地上站起來說:“她這次真的是喝死了!”牛月清身子抖動了一下,鏡子從手裡掉下來裂了縫兒,問道:“死了?!”黃廠長說:“我只說這‘102’是喝不死人的,她要喝就喝吧,拉了門出來了。晌午回去,一掀鍋蓋,鍋裡什麼飯也沒有,我就火了,罵道你越來勢越大了,連飯也不做了?!去炕上看時,她一條腿翹得老高,把腿一扳,整個身子卻翻過來,她是死得硬梆梆的了。”牛月清聽了,好久沒有言語,待聽到黃廠長還在那裡嘮嘮叨叨,說這是一場什麼事呀,農藥要它有毒的時候它沒個毒勁,不讓它有毒時它卻真把人毒死了!牛月清就笑了,說:“黃廠長,死了好的,你那麼有錢,什麼都心想事成,就是缺一個洋婆娘嘛!她死是她命裡不配你,這不給你騰了路,你還愁找不到個十八的,二十的?”黃廠長說:“她喝藥前也是這般說的,可離婚就離婚麼,我已答應給她十萬元的,她偏要去死!我知道她是不想死的,是要嚇唬我的,可誰知道這藥竟又有了毒性!她這一死,她的那些孃家兄弟就託人寫了狀子給法院寄,給區政府寄,聽說給市長也寄了,全是告我的‘101’是假農藥,‘102’也是假藥。”牛月清說:“噢噢,你來找莊之蝶是讓他再給你做一篇文章宣傳產品,或者去市上領導那兒為你開脫罪責?”黃廠長說:“是這樣,我現在只有尋莊先生這一條路了,他不會不救我的。”牛月清說:“那你就在大院門口那兒等你的莊先生吧,我要出門的,這門我還得鎖了的。”黃廠長一臉尷尬說:“這,這……”牛月清叭地把那鏡子在地上摔得粉碎,罵道:“你給我滾出去!你們這些臭男人還有什麼,就是有幾個錢嘛!你老婆讓你逼死了,你不忙著去料理她的後事,哭喪著來讓別人找門子,你還有臉給我說?你還領了誰來,是不是把那個不要臉的野婆娘也領來了?是不是她還在樓下等著你?你把她領來我瞧瞧,害女人的又都是些什麼女人?想沒想過你今日害了這一個,趕明日又有她一個來害了你一個?!你滾出去,滾出去!”黃廠長被她一把推出去,門就哐地關了。

門關了,牛月清瞧著地板上一片泥鞋蹭下的汙垢,只覺得噁心,就拿了拖把來拖,拖了一遍又一遍,回坐到床沿上呼哧呼哧喘氣。

這個下午,莊之蝶依舊沒有回來,牛月清寫下了長長的一封信,歷數了她與莊之蝶結婚十數年的和睦生活。追敘著當初他是怎樣的一副村相,怎樣的窮光蛋;是她嫁了他,她完全把自己犧牲在了他的身上,鼓勵他、體貼他、照料他,使他一步一步奮鬥到今日。今日他是成功的了,名有了,利也有了,當然她是不配做他的夫人了,因為她原本就不漂亮,何況現在老了,更是因為十數年裡全為他在犧牲,已經活得沒有了自己。很長很長的時間了,他們的婚姻已經死亡,兩人同床異夢。與其這樣,我痛苦,你也痛苦,不如結束為好。牛月清寫到這裡,就寫了另一段話,說她到底不明白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是她哪兒做得不對?對於他,對於這個家庭,她嘔心瀝血,而你莊之蝶一次一次傷她的心,難道一切都是假的嗎?人活得就這麼樣的假?!但是,牛月清寫下了這一段,她又用筆抹去了,她覺得沒必要再寫這些。於是又寫道,為了保全他的聲譽,為了他今後的幸福,她不願同一般人一樣在最後分手時打打鬧鬧成了仇人,只希望和平解決,不透過法院,而到街道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就行。她說,她現在是要住到雙仁府那邊去,請不要找她,要找就是寫好了協議書一塊去街道辦事處吧。牛月清寫完了信,提了裝滿她的換洗衣物的大皮箱,從文聯大院走出去,她感到了一種少有的解脫。

一到雙仁府,老孃在院門口的石墩子上坐著,臉上木木呆呆,牛月清叫了一聲:“娘!”老太太沒有理會,還向牛月清看了看,又一動不動地坐著。牛月清就蹲在她跟前,說:“娘,你怎地不理我,你怎麼啦?”老太太突然間驚醒過來,茫然的目光在眼眶裡轉悠,說:“誰?”牛月清說:“我是月清,你認不得我了嗎?”老太太就大張了嘴,抽搐著,哭起來了。牛月清見娘怎麼一下子成了這個樣子,也就哭了。母女倆先是一個心思地哭,而後各有各的恓惶,哭得就更厲害了。好容易把娘攙扶到屋裡,問娘怎麼連人也認不得了。老太太說三個晚上她沒有瞌睡了,腦子裡總是嗡嗡地響,可女兒不過來,女婿也不過來,是她把牛月清穿過的衣服紮了個捆兒吊在院中那口枯井裡,牛月清才回來了。她說:“你沒魂了,月清,我把你的魂叫回來了!”牛月清知道老太太的老毛病又犯了,但從來沒有這麼個呆相的。心想母女倆離得最近,女兒的事老孃一定有了什麼感應才這樣的。便忍不住又落了淚,說:“娘,都怪我不好,好多天沒有來照顧你了,使你病成這樣!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就住在雙仁府這邊,一日三頓給你做飯,晚上陪你睡覺,陪你說話啊!娘,你這會想吃些什麼嗎?”老太太說她想吃拌湯。牛月清趕忙去做,揭了鍋蓋,鍋是洗了,但鍋沿沒有洗淨,牛月清就又要傷心。十多年來,她的心十分之九都給了莊之蝶,然後一分才在娘身上,她覺得太對不起老孃,而在世界上最親近的卻只有老孃啊!

老太太有了牛月清在身邊,臉上慢慢生動起來,但她總是說這房子該刷刷牆了,牆上爬滿蚰蜒、臭蟲,甚至有蠍子。牛月清給她倒了開水,她說碗裡有一團蟲子;給她端了洗腳水,她又說盆底有更大的一團蟲子。夜裡牛月清不讓娘獨個去睡那棺材床,和她打通鋪兒,老太太又說是睡不著,總是說牛月清三四歲時的樣子多胖的,多乖的,然後就用手不停地扇著牛月清伸過來的腳,說腳上落滿了蒼蠅,叮嚀明日一定要洗洗腳的。牛月清聽了,就和娘睡在了一頭,讓娘摟著,給娘嗚嗚咽咽地哭。

莊之蝶和孟雲房、周敏滿城裡尋找唐宛兒,幾乎轉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毫無結果,三人就來找趙京五。趙京五在家裡喝了幾天悶酒,見了他們,精神提不起來。莊之蝶就說:“柳月是一個心眼兒要嫁給大正的,我是勸說了多次,可有什麼作用?我說柳月呀,甭論京五一表的人材,單那一身的本事,說不定將來成龍變鳳,不愁你享不了福的!可她眼窩淺,反問了我:莊老師你這是給我畫餅吧!你瞧瞧,她就是這般見識,我也沒辦法了,我不是她的父母,也不是她的親戚,就是箍了她的身,能箍了她的心?!既然這樣,那就全隨她去吧。”孟雲房說:“我看是好事不是壞事。當初聽說趙京五和柳月要訂婚,我心裡老大的不高興,但話就說不出口。現在她嫁給跛子,你們瞧著吧,跛子有難還在後頭哩!”周敏說:“孟老師這話怎講?”孟雲房說:“我聽我老婆說了,那一次她和柳月去洗澡,發現柳月是個白虎星。白虎星克男人可是殺人不用刀的,這是書上寫著的。”趙京五說:“你們都不用說了,我也不是為一個女人就要毀了自己的人。人各有志,她不願嫁我,強扭的瓜總是不甜。我只是恨我自己沒能耐,又是可惜她太看重眼前實利了。今日你們都來了,好心我也全領了,都不要走的,我提幾瓶酒來喝喝。”莊之蝶說:“京五有這個度量,我們也就放心了。要喝酒,改日到我那裡去,咱們放開喝醉一場,只是今日還有要緊的事,你也得跟我們跑跑。你知道嗎?唐宛兒丟了。”就根根梢梢說了一遍,只是沒有說是他和唐宛兒去看電影時丟的。周敏禁不住哭腔下來,說:“趙哥,咱這辦的是什麼事嗎?你的一個走了,我的一個丟了!這麼個城市,我們差不多篦梳一般兒篦過一遍,只是沒個蹤影,我倒害怕她遇著了壞人,要麼被害了,要麼讓拐賣了。”莊之蝶說:“你胡說什麼!唐宛兒在城裡無怨無仇,誰能害她?她那麼精明的人就又能吃人拐賣了?!京五你的門子多,三教九流都認識,咱要想法兒找著她才是。”趙京五說:“這怎麼不早早來給我說?現在黑道兒愛惹這些事的。我認識一個人,若是犯在他們手裡,倒十有八九能尋得出來。”四人當下就走到街上,乘了一輛計程車直往北新街而來。到了北新街,穿過一個小巷,到一家掛著一個精緻小花圈的店鋪門口,趙京五讓他們在門口等著,就進去和店裡一個正製做紙花的老太太說話。過一會兒出來,說:“牧子不在。”眾人說:“牧子是誰?”趙京五說:“他是紅道黑道兩頭掛的人物,早年學過拳腳,了不得的本事!咱先去街上吃飯吧,吃完飯再來。”四人就又到街上一家飯館,才到的門口,就碰上了阮知非和一個女的坐了一輛車駛過,車停下來對莊之蝶說:“哎呀,才要去找你的,沒想就碰著了,你瞧我這運氣!”孟雲房瞥了一眼那車中的女子,低聲說:“又換了班子了?”阮知非說:“哪裡,這是我的秘書,換什麼班子,現在是懶得離婚!今日你們倒有空逛街?跟我上車吧,我們要去招收三個時裝女模特,現在歌舞廳吃香的是時裝表演,已收了四個,去幫我看看!”莊之蝶說:“我們還有重要的事,你走吧。”孟雲房想託阮知非尋找唐宛兒,莊之蝶使了眼色,孟雲房就不言語了。阮知非說:“你們鬼鬼祟祟的不知又要幹什麼去,那我就不打擾了,改日要看這些模特,就給我打電話吧!”說完鑽進車去,對那女子說了些什麼,一陣浪笑,車開走了。四人就進了飯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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