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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走進了天地初開的亙古蠻荒時代,人類的渺小和自然的混沌博大,都一股腦兒掀到了上尉幹事曲萍面前。她時常產生一種幻感,覺著自己在一點點縮小,一點點變輕,最終會化為這天地間飄浮著的一團乳白色的霧氣。

天已經看不見了,亞熱帶莽莽森林用它那漫無邊際的雄魄和密不透風的高深,奪去了屬於人類的明淨的天空和火熱的太陽。先頭部隊開拓出來的森林小路是陰森森的,彷彿一條永無盡頭的陰暗隧道,隧道兩旁是一株株叫不出名的高大參天的樹木,樹木根部簇擁著齊腰深的野草灌木;乳白的霧氣和青紫的霧氣不斷地從灌木叢中飄逸出來,間或也有一些撲撲騰騰的鳥兒和曲身穿行的蛇鑽出來。

天空失去了,大地卻沒有漂走,大地是實實在在的,大地就在曲萍腳下,她正在用應該穿繡鞋的腳一步步丈量著它,一段又一段把它拋在身後,拋入未來的記憶中。

部隊出發已是第六天了,進入野人山的大森林也是第四天了,長蛇般的隊伍被大森林一段段吞噬了,行軍的人變得三三兩兩。鐵五軍不再是一個軍,而是一個各自為生的大遷移的族群。政治部編制的各個小組成了這龐大族群中的小家庭。曲萍認定,正是置身在這個小家庭中,她才沒有化作一團白色霧氣飄逝掉。

她走在眾人當中,前面是老同學齊志鈞,後面是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強。夾在這兩個男人當中,她有了一種安全感。攀爬坡坎山石時,齊志鈞在前面拉她,尚武強在後面推她。齊志鈞拉她的手常是溼漉漉的,搞不清是露水還是汗水;尚武強有時推她的腰,有時託她的臀,她開始感到很不自然,心總是怦怦亂跳,後來,便也習慣了。生存畢竟是第一性的,羞怯在生存的需要面前簡直不值一提。她不能掉隊,若是掉隊拉下來,她孤獨的生命便會失去保障。況且,她也是深深愛著尚武強的,在同古時,她就答應他,只要一回國,他們就結婚。

她原來沒想這麼早結婚。“八·一三”和齊志鈞十幾個同學一起參加戰地服務團之後,她就下決心不到抗戰勝利不結婚。她原來並沒想到抗戰會抗到今日這步境地,她原以為用不了三四年.國軍就會打敗日本人,和平的生活就會重新來臨。不料,上海淪陷之後,首都南京淪陷,徐州淪陷,武漢、廣州淪陷,國府一直退到了陪都重慶。她和她的同學們,從二十六年“八.一三”之後,便伴隨著國府和國軍一路轉進,最後也轉到了重

慶。在轉進途中的漢口,她和齊志鈞報考了軍事委員會戰時幹訓團,短訓畢業後又和齊志鈞一起分到中央軍校重慶分校做文化教員。三十年,也就是去年秋,同調五軍政治部任上尉幹事,奉命隨軍由昆明開赴緬甸和盟軍並肩作戰。五軍開拔時,戰局已十分危急,太平洋戰爭業已爆發,日軍對亞太戰場發動了全面凌厲攻勢,噩耗一個接一個傳來:日軍進兵越南,窺視我國滇桂,威脅重慶後方。緊接著,是災難的一月。一月二日,日軍佔領印度尼西亞;二十五,二十六日,日軍在新愛爾蘭島和索羅門群島分別登陸。亞太戰場的英國盟軍處於劣勢,日軍矛頭指向緬甸,盟國援華的唯一國際交通線即將被切斷。他們火速趕赴緬甸,不料,人緬沒多久,日軍便攻陷了仰光,從南向北氣勢洶洶地壓了過來,一直壓到中國怒江邊上……

然而,他們鐵五軍打的並不都是敗仗。他們這個軍是盟軍司令部點名指調,先期入緬的。他們血戰同古,血戰斯瓦,血戰平滿納,打了許多硬仗,勝仗。他們今日走進死亡森林.責任確鑿不在他們。

二十六年秋,從上海孤島隨軍撤退時,她十七歲,還是個剛剛告別了書本的中學生,五年之後的今天,她已經二十二歲了,她長大了,已屢經血火考驗,成了一名上尉軍官。

戰爭壓縮了人生。

人生的路有時真像夢一樣短暫。

她在同古答應了尚武強。她要結婚了。她實在看不出這場戰爭還要打多久。可她堅信國府和中國軍隊能打贏這場戰爭。她想,就是她和尚武強都老了,不行了,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女兒,也會接過他們手中的槍,將這場決定民族存亡的戰爭打下去,直至徹底勝利。

她第一次見到尚武強,是在昆明附近的一個軍營裡。出國前,軍部宣佈放三天特假,電影放映隊到他們的駐地放電影。她不是當地人,沒有回家,吃完晚飯後,給遠在重慶的父母親寫了封家信,便到臨時佈置起來的大營房去看電影了,那個電影她很喜愛,過去就看過的,名字她記得很清楚,叫《桃李劫》。隨著銀幕畫面的變化,熟悉的《畢業歌》在令人心顫的旋律聲中響起: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她情不自禁用腳擊著拍子,輕輕跟著哼了起來:

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會的棟樑;

我們今天是絃歌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當她陶醉在令人感嘆的歌聲中時,一隻男人的手摸到了她的臉上,她驚叫了一聲。

幾乎是與此同時,面前的黑暗中響起了一個男人同樣驚慌的聲音:

“對不起!實……實在對不起!我……我、我剛進來,看不見……”

她卻看得見他。她藉著銀幕畫面上閃耀的光亮,看到了他側過來的英俊的臉孔,看到了他半個高聳的閃動著光斑的鼻樑。

她紅著臉說了聲:

“沒什麼。”

他就這樣從她身邊靜靜地走了過去,一步步走進了她的心中;後來他給她寫信,一封又一封,不論是宿營還是行軍;後來,他開始成為她生命幻想中的一部分;再後來,他成了她生命的支撐點……

走在這陰沉冷寂的原始森林裡,她並不感到害怕。她相信不論在任何時候,他都會保護她的,她還相信,他完全有能力保護她。轉進山區前的最後一夜,他在危難時刻的表現令她佩服,她為他感到驕傲。他的鎮靜、威嚴和鋼鐵般的意志感染了她,使她也從沮喪之中振作了起來。

那夜,他是無可指責的——包括用黑洞洞的槍口對著那個弟兄的胸膛,都是合情合理的。不這樣做,絕望導致的混亂局面就無法控制。她是事後才明白這一點的。當時,她不理解他,甚至認為他是個冷血動物。

她錯了。

她不是男人。

走到山間一個小水坑跟前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路前後都沒有人。她累了,實在走不動了,想坐下來歇歇,用水坑裡的水洗把臉。

走在齊志鈞前面的吳勝男科長對尚武強說:

“尚主任,時候不早了,這裡又有水,咱們今夜就在這兒宿營吧!”

尚武強看了看腕子上的表,點了點頭。

她高興極了,從揹包中取出毛巾,一時間忘記了疲勞,像小鹿一樣蹦跳著到水坑邊去洗臉。不料,跑到水坑邊一看.水坑邊的石頭上拋著一頂溼漉漉的軍帽,一個看不到臉孔的男人,半個腦袋浸入水坑,倒斃在那裡,黑烏烏的腦袋上漂浮著幾片腐葉。

她嚇得驚叫起來:

“死……死人……一個死人!”

尚武強、齊志鈞他們都跑來了。

他們圍著屍體看。

尚武強眼睛很尖,在屍體旁的一個石頭上發現了一塊用槍壓著的長條紗布,上面用血寫著幾個字:

“死水,有毒”!

“毒”字寫得很大,血已把它凝成了黑褐色的一團。

尚武強感動了,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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