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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身體真的可以讓一個人不孤單嗎?她覺得,這個赤裸的自己,在一種十足的醜陋之中,突然臻於一種近於邪惡的美了。

<h2>一</h2>

於國琴從不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大學,別人問起她關於大學的事情,她也向來含糊其詞,似乎那四年時間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好像她輕而易舉地就把它們從時間中連根拔起了,一點影子都沒留下。

它們對於她來說,是被她拋在路上的一段時間的屍骸。她親手把它們埋在了路邊。所以,她從不願去碰觸它們。

偶爾想起它們的時候,她還得穿過一條黑洞洞的走道,走到一隻關起來的匣子前。那些回憶就是關在那匣子裡的魂魄。其實是她把它們關起來的,怕它們隨便出來現身。

四年前她回北方工作後才發現,在南方上學時的那種陰冷、飢餓,一旦像大霧一樣漸漸散去後,就有更嶙峋、更堅硬的東西浮出來了,魚骨一樣卡在她喉嚨裡。這更嶙峋的東西其實是一個人,一個叫廖秋良的老教授。

那已經是八年前了,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後,於國琴便和父親從呂梁山出發,一路上搭乘拖拉機、汽車、火車、摩的等各種交通工具,千里迢迢到蘇南的這所大學報到。父女兩人都是第一次出遠門,都換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像是準備要過年一樣。膽怯使他們的身體裡忽然獲得了一種共同的人格,這使他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驚人地相似,像戴著同一種型號的面具,恐懼、無措,還有最下面一縷明滅可見的期待。

父女倆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硬座,不洗臉、不刷牙、不上廁所,因為廁所裡都站滿了人,身體排洩功能只好自動關閉。為了不上廁所,父女倆兩天一夜幾乎不敢喝一滴水,只能幹嚼帶在身邊的火燒,往下嚥的時候噎得直翻眼白,乾硬的火燒簡直能把食道割開。晚上,於國琴貪睡,整個晚上都是她父親靠著抽菸解乏,一邊抽菸一邊吊著眼角看著那捲行李。他固執地覺得會有人趁他們睡著了把行李偷走。於國琴怎麼睡都覺得不舒服,一晚上醒來無數次,腳沒處擱,只能懸著,腫得都要從布鞋裡溢位來了。座位下面像塞麻袋一樣塞滿了人,她知道一腳踩下去一定會準確無誤地踩中一張臉。下面都塞滿了,於是有人像鳥類一樣爬到行李架上去睡覺了。在這密封的綠皮車廂裡,人經過疲勞和飢渴的煎煮已經變成了一種沒有尊嚴的液體,無孔不入,只要有一點縫隙就會勢不可當地流進去。

終於,父女倆帶著一身臭烘烘的宿夜氣息,蓬頭垢面地到達了南京火車站。因為兩天一夜沒有喝水,一出火車站,父女倆就像兩頭牲畜一樣四處找水,然而他們發現要喝水只能掏錢買。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雪碧,實在是渴得不能忍受了,她父親居然捨得掏七塊錢買了一大桶雪碧,然後父女倆就站在路邊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大桶雪碧咕咚咕咚牛飲完了。

父女倆不敢打計程車,理所當然地覺得計程車一定會宰人,覺得摩的貌似安全一點,於是租了一輛摩的灰頭土臉地到了學校,在教學樓前的接待處報了到,又被熱情的師兄師姐領到了女生宿舍樓。父親把她安頓好之後又坐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咣噹咣噹回呂梁山了。那天她把父親送走之後出了火車站已經是黃昏,一輪血色的夕陽碩大寧靜地在城市的高樓間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她隱隱約約聽到了火車的汽笛聲,是父親坐的那趟火車開走了吧。她不動,站在陌生的人群裡久久地看著那輪巨大的夕陽,靜靜等著那列火車的汽笛聲一點一點走遠,一點一點消失。

來學校報到她全身只帶了四百塊錢,像“土改”中被劃分成分一樣,她被順理成章地劃成了歷史系的特困生。學費可以透過申請助學貸款解決,但她還有生活費的問題,最後也是系裡幫她解決了。歷史系一名已經退休的老教授願意資助她,他會在每個月的月初往她飯卡里打三百塊錢的生活費。這名老教授叫廖秋良,是歷史系原來的系主任,著作等身,是中國古代史研究方面的專家。據說他妻子已經病逝多年,有個女兒遠在美國,他一個人生活多年,每屆系裡的新生來了,他都要資助兩個特困生。

於國琴在領到飯卡的那個中午,特意早早跑進食堂,心情頗為忐忑地刷了一下飯卡,她要驗證一下錢給她打進來了沒有。果然,卡里面已經有了新生的三百塊錢。一個月的伙食突然固化成一張薄薄的卡被她牢牢捏在手裡了,她頓時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徒增了重力,像身體裡突然被鑄了個鉛芯子一樣,簡直要被夯實在大地上了。一種巨大的踏實感不顧一切地湧進了她的身體裡,一浪高過一浪地衝刷著她,她簡直有些喜極而泣了,恨不得立刻告訴呂梁山上的父母,大學這四年她都算有飯吃了。

她又連忙像剖竹子一樣把這三百塊錢細細剖開,一個月三十天,她每天可以用卡里的十塊錢,但是飯卡也可以在校園裡的超市裡買東西,如果再買買洗髮水、洗衣粉之類的東西,那一天吃飯都攤不上十塊錢。如果這個月還想買一件衣服,那就得少吃飯了,也許一天只能吃個一兩塊錢,可是為了添一件衣服這也值得吧,不管用在裡面還是用在外面,總歸都是用在自己身上了。她暗暗划算著,已經提前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然後,她像參觀展覽館一樣把食堂的所有視窗都暗暗觀察了一遍,比較了一番,最後才折回去點了一盤看中的菜。這盤菜看上去不會太貴,但還算體面,裡面還有些磷光閃現的肉末證明這是盤葷菜。一刷卡,四塊錢,她嚇了一大跳,一天最多才能吃十塊錢,怎麼能一盤菜就吃了四塊錢呢?她看著卡上顯示的那個藍色數字已經變成“296”了,就像滿月忽然被天狗咬了一口,這張薄薄的卡連著她的十指,又直指她的心臟,卡上每少一塊錢,就是在她心上扎一針。她心裡的餘痛亂顫,索性就給自己又添了米飯再添了盆湯,大約是要以毒攻毒,多花點錢才能鎮住剛才那點痛。大約是覺得手裡的飯菜還能見得了人,無須躲避,她便和其他學生坐在一起,開始體面地享受這頓午飯。她吃得很慢,好像在和一個即將遠行的人依依惜別一般,總是不忍把手鬆開。周圍的學生坐在這裡真的不過就是吃頓再普通不過的飯,可對她來說,這樣的開頭其實也就是結尾了。葷菜這麼貴,日後為了省出些錢來她恐怕只能打那些最便宜的菜了,從長遠來講,一份冷盤五毛錢還是比較適合她的。

她邊吃邊像做賊一樣窺視著周圍的學生,周圍的學生都很正常,沒有一個人朝她這邊看,這說明她看起來也很正常,沒有缺胳膊少腿,沒有任何殘疾,她身上的廉價衣服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她吃的飯菜也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起碼她現在可以完全混跡於他們中間了,以至於都可以消失在他們中間了。她不由得一陣欣喜,這種在人群中的隱匿忽然讓她感到了一種陌生而嶄新的強大。

她是多麼渴望這種隱身的感覺啊,自從來到這個城市的那一瞬間,她就開始本能地渴望自己能隨時隨地地從人群中隱身。別人隨便看她一眼都具有原子彈爆炸的威力,就是那一眼早就過去了,它的核輻射還是會餘音嫋嫋地籠罩著她、恐嚇著她。只要別人輕輕掃她一眼,她就不能不從頭到腳再次心驚膽戰地把自己審視一番:又有哪裡出錯了嗎?是她的鬆緊布鞋,還是她的衣服,還是她的整個人就是錯的?那一眼兩眼的目光直直地就把她身上的衣服消化掉了,被他們看上幾眼之後,她就覺得自己已經是赤身裸體地站在人群中了,全身上下一覽無餘。她像一尊裸體的雕塑一樣站在那裡被人參觀著。她在人群裡走一圈下來簡直就像是被活活凌遲了一場。所以,每次從人群中解脫出來就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都會有種精疲力竭的感覺,真像是已經死過一次了。

現在,藉著這頓午飯的煙幕,她居然真的從人群中成功隱身了。但是她明白,如果以後她像做賊一樣來食堂偷偷打那些最便宜的冷盤,甚至都不吃菜,就偷偷買一個涼饅頭塞進書包裡,那麼她立刻就會像一個見了陽光的鬼魅,不想現形都不行,不僅學生會盯著她看,就連那些打飯的師傅都會毫不留情地記住她。在她還沒有走到視窗前,他們就已經殘酷地用塑膠袋裝好了一個涼饅頭等著她,然後不等她開口就遞給她:“喏,你的饅頭。”因為他們已經看死了她只敢吃一個涼饅頭。他們看學生看多了,這已經成了他們的樂趣。在校園裡,像她這種生物,唯一的飼料就應該是最便宜的饅頭,就像兔子就只應該吃草,吃了肉那就不是兔子了。

一眼望過去,大學四年她都只能這樣過了,她插翅難逃。

於國琴的肉身坐在吃飯的學生中間,魂魄卻晃晃蕩蕩地把大學四年提前遨遊了一遍,她在空中憐憫地看著自己的肉身,心知這具肉身是怎麼也逃不出去了。到最後吃飯的學生都陸續走光了,她還戀戀不捨地坐在那裡,在心裡與這頓短暫奢侈的午飯告別。

此後的一個月都無出左右,果然是按著她的預想進行的。她每天中午在食堂快關門時才溜進食堂,完全是做賊的樣子,在冷盤視窗飛快地打一份冷盤的菜根,因為是剩下的菜根,賣不掉的也就餵豬了,打飯的師傅會慷慨地多給她一些。然後她再躥到另一個視窗迅速地打一個饅頭,接著便躲在食堂一個角落裡狼吞虎嚥地把飯吃下去。這時候她最怕碰到的就是同學,要是這同學還過來問她一句“於國琴,你今天吃的什麼?”,那她簡直恨不得立刻就遁地。一看到食堂裡還有學生的影子晃動,她便在心裡絕望地狂喊著“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啊”。

因為總是最後一個去食堂,再加上早、晚飯通常就是一個饅頭了事,打饅頭的師傅果然很快就把她認下了,她驚恐地發現,在她剛走到視窗時,就有一個涼饅頭從裡面伸了出來:“喏,你的饅頭。”她簡直不寒而慄,就像曾經的一個夢魘突然之間從黑暗中清晰無比地走出來了,纖毫畢見。她一時竟有些恍惚,這到底是夢還是真的?

然而,她畢竟成功地把從牙縫裡省出來的錢買了些其他的東西,洗髮水、擦臉油、衛生紙,還有兩件便宜的衣服。衣服掉色,穿在身上才一天就把身上的面板染綠了,晚上她偷偷看了看身體上被染過的膚色,好駭人的綠,蜥蜴似的。無論形式怎麼變化,能量終究守恆,怎麼花都只有這三百塊錢。她像個掘土工一樣把這個坑裡挖出的土填補到另一個坑,不知不覺中身後又多出了一個坑,她全然不知道自己每天吃饅頭已經吃得面帶菜色。就是這樣,那張卡仍然在迅速變瘦,她每天心驚肉跳地看著那個藍色的數字在不斷變小變薄,她攔都攔不住。

然而她還有更深的憂慮,她生怕哪天這三百塊錢突然就斷掉了。就像掐斷電源一樣,那邊只要有人輕輕一掐,她這邊就徹底不見天光了。那個資助她的老教授她至今沒見過,終究是個陌生人,她只是寄生在這個陌生人身上的一株蘑菇,過一天是一天,但人家隨時可能把她掰掉。其實她並不想見到這個資助她的老教授,甚至害怕見到他,所以她努力避免去打聽關於他的任何情況。甚至每次把飯卡捏在手裡時,她都會覺得燙手,卻從不敢細細端詳這張卡,像怕照鏡子似的,她生怕從裡面更清晰地看到自己。被人資助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總之,知道他是個好心人就行了。

好在到了下個月初的時候,卡里又如期多出了三百塊錢,就像月牙兒一夜之間長成了滿月。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又一個月的飯有著落了。可是與此同時,她覺得一個看不見臉的神秘的人正站在暗處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在她花卡里的每一分錢的時候也能感覺到這個人正看著她。他像個魂魄一樣無孔不入地跟著她。就是因為這每個月的三百塊錢,她逐漸感覺到她和這個看不見臉的人之間正有一種奇怪的血肉聯絡在慢慢建立,就像是她每花掉一分錢,就有一塊磚頭在他們周圍築起來,一塊磚一塊磚地壘起來,漸漸把他們夯實在了中間。然而她又根本無從找到他,只有在她花錢的時候才會突然覺得,那個人正站在她的骨骼裡、血液裡,他好像一直就住在她的身體裡,她根本不可能擺脫他。

這感覺讓她覺得恐懼而羞恥,在花每一分錢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是在被監視著,在本質上這終究與乞討無異。這個時候她就會不停地和自己說,忍一下,忍一下,四年算個什麼,等畢業以後,畢業以後掙到工資了就好了。到那個時候她才能從這個隱形人身邊真正逃走吧。

她只恨大學過得太慢,彷彿存心要扣押著她讓她慢慢受辱一樣,她恨不得把四年摺疊成四天過完才好。好在她因為沒有別的寄託和可炫耀的資本,只能把精力和時間都用在學習上。同學週末聚會的時候,她就找個藉口躲到圖書館去看書,其實是為了逃避出那份子錢,從不出去逛街自然也是為了避免花錢。別的女生買了什麼新衣服在宿舍裡炫耀的時候,她從不湊過去看一眼,等同宿舍女生都圍上去品頭論足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坐在床上捧著一本書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對每一個字都要像面目生疏一樣看上半天,認真得像個剛能識字的小學生。不過,她臉上倒是風平浪靜,幾乎沒有內容,也看不出什麼痛苦的神情。她是真的不痛苦,因為人再嫉妒再掙扎也就能嫉妒掙扎那麼一小會兒,人心是塊肉,又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礦井。她悟性很好,知道改變不了現狀便提前讓自己的心進入了休眠狀態,就像一隻冬眠的動物,耐心地等待著漫長的冬天過完。既是冬眠,最怕的就是有強光照進來,一切光對她來說都是提醒,提醒她提前出洞穴。外面還是冰天雪地啊。這根本就是陰謀。

可是,居然還是有人存心要用明晃晃的手電筒往她臉上照,要把她從賴以生存的洞穴裡趕出來。多麼殘忍。

<h2>二</h2>

開學一個多月的時候,系裡讓貧困生們報名參加勤工儉學,也就是打掃一下教室整理一下圖書館什麼的,一個月能補助百十來塊錢。為了這百十來塊錢,於國琴也報了名。這天輔導員對她說,系裡有兩個退休的老教授沒人照顧,其中一個就是資助她生活費的廖秋良教授。系裡打算安排兩個學生去老教授家裡幫忙做做家務,打掃一下衛生,一個星期去一次,系裡就安排她去廖秋良教授家裡,廖教授也同意了。末了,輔導員說:“這也算是對老教授資助你們貧困生的一種回報吧。”她驚恐地聽完了這個訊息,她的第一反應是,還是要和這個隱身人見面了,這麼快?快得簡直讓她措手不及。但她知道她不能拒絕,事實上她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她像服毒一樣,狠狠心便答應了。是啊,拿人手短,終究是要還的。不過,有個回報也好,省得整天花著別人的錢心虛。

那個週五的下午,按照約好的時間,下課之後,於國琴便從教學樓出來,走了段長長的林蔭路。路上人很少,路兩旁都是高大的懸鈴木,樹影斑駁地落在路上,像落了一地硬幣。樹影又篩落在她身上,把她截成一段一段、明滅不定的。她一邊走一邊伸出一隻手,想接住一片正飄下來的落葉。然而在觸到那落葉的一瞬間,她心裡猛地驚了一下,秋天已經到了。此時的呂梁山漫山遍野都是金色的,酸棗和沙棘落了一地,鳥兒飛過來一口一口啄著吃,天空正藍得驚心動魄。

前面是個小花園,她從裡面橫穿過去,花園裡零星地開著鳶尾和雛菊,空氣裡滿是桂花的香味。出了花園繞近道便拐到了學校後面的家屬區,她問了問廖秋良教授家在哪兒。別人指給她,就是後面那棟白色的四層樓。離廖秋良家越近,她心裡越緊張,到爬樓梯的時候,心簡直要從胸腔裡蹦出來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花了他的錢,他會怎麼對她?剛剛爬上二樓,她就看到門口有個頭髮花白穿著整齊的老人已經站在那裡等著她了。老教授居然在門外等著她,這讓她更加惶恐。她站到他面前,不知道該怎樣謙恭才好,她氣喘吁吁,反覆絞著兩隻手,像受刑一樣,嘴裡磕絆了半天終於低著頭哼出了三個字:“廖老師。”

廖秋良說了句“是於國琴吧”,便把她讓了進去,倒算和藹。廖秋良家裡陳設很簡單,到處是書,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架高高聳到了天花板上,猛一進來還以為進了圖書館。屋裡有一種奇怪的氣味,於國琴想了想才意識到,這是一種老人才會有的氣味。她進了屋都不敢往周圍細看,異常緊張地站在那裡,手腳和目光都是多餘的,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像一個終於捱到被提審的囚犯,雖然還生死不明,但光是這恐懼就夠她死個十次八次了。眼前這個老人說穿了其實就是她的債主,她不能不怕他。雖然進大學還不足兩個月,但每過一天她就會欠他一分,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她分明已經有了債臺高築的感覺。逃也無處可逃,她只能站在那裡巴巴地等著他給她分配幹什麼活兒,讓她乾的活兒越多,她越高興,她巴不得多幹點,再髒再累她也願意。只要給他幹了活兒,他也就無權俯視她了吧,因為這樣她就不算是乞討了。

然後她又聽見了廖秋良的聲音,他對她說:“不著急,先吃飯,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間,等你回去了食堂都沒有飯了,吃完飯再做也不遲。”她心裡又是一驚,像是怕有陷阱一樣。廖秋良已經坐到沙發邊了,又對她說:“孩子,過來先吃點飯,你沒來時我都把飯做好了。”他居然叫她“孩子”,這讓她又惶恐又感動。她一邊慢慢挪到了沙發跟前,一邊偷偷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廖秋良指了指兩張沙發中間的那張茶几,說:“今天就在我家裡隨便吃點飯吧,這菜都是我自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於國琴一低頭才發現黑色的茶几上早已擺好了四個雪白的盤子,棋譜似的。四道菜毫無聲息地蟄伏在那裡,就像一道已經設好的機關——一道豆豉魚,一道炸丸子,一道白醋洋蔥,一道鹽水煮花生。她嘴裡分泌出了唾液,心裡卻由不得更加緊張。這時候,廖秋良擰開一隻白鐵皮酒壺,給自己倒了一盅酒。他並沒有給她倒酒,只是捏著酒盅向著虛無中碰了一下杯,然後就倒進了自己嘴裡。

她終於坐下了,他催她吃菜,自己卻並不動筷子,只抽了兩口煙,接著又給自己倒了第二杯酒,抽幾口煙後緊接著倒第三杯。兩個人半天沒說話,倒像事先就分好工一樣,一個專門吃菜,一個專門喝酒。她戰戰兢兢地吃了兩口,又停住,但放下筷子,手又閒著,好像坐在這裡就為了冷眼旁觀一樣,也是不妥,她只好若有若無地吃一點嚼半天,再吃一點。而事實上她的腸胃被眼前的食物空前刺激著卻得不到滿足,正在她肚子裡絕望地掙扎著。她一隻手捏著筷子一隻手偷偷摁著肚子,生怕肚子裡發出不爭氣的咕咕聲,正吃著飯卻餓成這樣?活像只大飯桶。其實現在就是給她一大鍋紅燒肉她都能吃下去。是啊,一年到頭幾乎和葷腥絕緣,就像老光棍兒見了女色就難以自持一樣,她見到葷腥的時候眼睛裡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漠然和恬適,即使有,也是裝出來的。她深信一個人只要腸胃被滿足了就不存在貪婪,就像一個天主教徒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戰爭一樣。可是現在,她只能死掐住腹中的飢餓,絕望地裝下去,裝作對食物不感興趣,裝作她根本就不想吃。

這完全是受刑。她每次偷偷瞟他一眼的時候,都看到他正微笑地看著她,他幾乎不吃東西,偶爾才拈起一粒花生米送到嘴裡,一粒花生米還要嚼好長時間,像牛反芻似的。其餘時間他都在一口煙一口酒,就像是就著香菸在喝酒。在老家的時候,於國琴見過有人就著鹹菜喝酒,有人就著一棵大蔥喝酒,有人就著瓜子喝酒,還有人就著一隻梨喝酒,這就著香菸喝酒的她還是頭一次見。然而最讓她害怕的還是他的微笑,就像她正站在一扇神秘的門前卻不知道門後究竟藏著什麼,會有什麼東西突然跳出來。她是真的怕他,因為他捏著她的七寸。她恨不得立刻衝到廚房幫他刷碗去,那也比坐在這裡舒服。她眼巴巴地等著他結束,可是他顯然並不著急。他又喝了一口酒,做出了一副努力要和她閒聊的樣子:“聽系裡說你家在呂梁山區?我沒去過,你們那裡都吃些什麼?”

她審視著他這句話,他想幹什麼?但是既然她每月要花他三百塊錢,那他問什麼都是理所應當的吧。那就給他講講呂梁山,也讓他知道一下她為什麼連這三百塊錢都需要。

她說,在她家鄉那裡至今都是一天吃兩頓飯,一年就有大半年時間靠吃鹹菜過日子。呂梁山上因為缺水,蔬菜很稀缺,為了節省蔬菜,家家戶戶在夏天蔬菜最多的時候狠狠醃上兩大甕鹹菜,那種大甕立起來比人還高,取鹹菜的時候人必得踩個板凳趴到甕口才能夠著,一不小心就會栽進去。鹹菜甕裡的內容也是依季節的不同而變化著的,夏天的時候甕裡扔著茄子、豆角、辣椒、胡芹、芫荽,秋天的時候甕裡補上蘿蔔、荸薺、白菜,等到菜滿得快溢位甕口的時候,拿一塊大青石壓在上面,這大青石有專門的名字,就叫鹹菜石,必須得找那些巨大而端莊、顏色又勻稱的石頭才可以鎮住鹹菜,鹹菜石像鎖一樣壓在眾鹹菜上面。呂梁山上的人整整一個冬天就是靠這些鹹菜和土豆過活,一大碗莜麵上蓋上幾塊鹹菜就是一頓飯。等到春天的時候,還要把一部分已經發酵好的鹹菜從甕裡撈出來,先煮再曬,等曬成深紅色的時候,鹹菜就老了,名字也變成了老鹹菜。老鹹菜軟得像肉一樣,一塊一塊串起來,串成一串往屋簷下一掛,晚上喝小米粥的時候,隨手扯下一根醃蘿蔔就著粥稀里嘩啦吃完也是一頓飯。那些繼續發酵的鹹菜在夏天的時候會生滿白色的肉蛆,甕裡密密麻麻地遊動著一層白色的蛆。鹹菜還是撈出來照吃不誤,還有的人專門喜歡吃蛆,且美其名曰“肉芽”。山裡人的說法,菜、米、面裡生出來的蛆,肚子裡還是菜,還是米、面,吃了它們和吃菜、吃米、吃麵沒有什麼區別。

她絮絮地講著想博得他一笑。可是說到這裡,她卻突然停住了,兩個人之間突然出現了一段短暫堅硬的空白。一陣飢餓襲來,她有些頭暈,簡直坐都坐不穩了,這個時候她有些恍惚,還有些心酸,疑心自己究竟在幹什麼,真像個馬戲團的小丑一樣,這分明是費勁八百地討好,以此來寬慰自己那三百塊錢所得不虛?可能是因為剛才講話用多了力氣,這時候腹中的飢餓再也拴不住了,它自己跑出來衝著她和他狂吠不止,她已經來不及制止它的聲音了,連坐在對面的廖秋良都清楚地聽見了。她先是一陣尷尬、臉紅,緊接著便是一陣悲從中來。她簡直恨不得奪門而逃,卻聽見他說:“孩子,你趕緊吃飯啊,別隻顧了說話,快吃快吃。”他像是比她還尷尬,不容她說話便緊接著又說,“有學生來我這裡吃飯我都是歡迎的。聽系裡說了你的情況之後,我就老想著什麼時候把你叫來吃個飯,稍微改善一下你的伙食,就怕你不願意。你今天能來,我真是高興。你看我家裡就我一個人,以後你什麼時候想來就來,你想自己做什麼吃都可以。”

她不再說話,重新拿起筷子時覺得筷子也好似生鏽了一般,但因為剛剛已經付出了勞動,她便多少心安理得了一些。她極力對他微笑著,以示感謝。在他的目光下,她安安靜靜地吃了兩口菜,筷子還沒放下,正噙著滿嘴的菜,她的淚忽然下來了。

這頓飯就此結束,她把自己關在廚房裡洗了碗,擦了油煙機,掃了地,然後又把客廳裡四處亂扔的書收拾了一番,掃地、拖地,把屋子打掃完之後她便趕緊告辭,說是還要去上晚自習。廖秋良也不留她,只說下個星期歡迎她再來。然後她便迅速從他屋子裡逃了出來,其實她晚上並沒有什麼急事,卻還是一路狂奔。她一邊狂奔一邊慶祝自己今天刑滿釋放。她心裡卻悲哀地明白,下個星期轉眼就到,這種苦役分明就沒有盡頭。

果然,轉眼又是週五,又該到廖秋良家裡了。星期五這天一大早起來她就開始安慰自己,去吧,怎麼能不去呢?就當是在還債,花了人家的錢怎麼能白花?到下午的時候,她已經說服了自己,把自己哄勸妥帖了。為了不在他家吃飯,她提前去食堂買了個饅頭放到了書包裡,然後便向廖秋良家走去。該穿過小花園了。走進小花園中間的亭子裡時,她站住了,四下看看沒有人,便坐在亭子裡掏出了書包裡面的饅頭,她一邊低著頭假裝看湖面上的殘荷,一邊偷偷摸摸地狼吞虎嚥地啃饅頭,因為頓頓饅頭,早吃順了,只幾口便全吃下去了,倒也不費力。她一邊吃一邊暗暗祈禱這時候千萬不要有人來小花園,更不要進亭子裡來。還好,真沒有人進來。一吃完饅頭,她就快速站起來,清理了一下掉在身上的饅頭屑,又掏出小鏡子審視了一下嘴角有沒有吃過饅頭的痕跡,簡直像在毀屍滅跡。又看看周圍沒有人,這才放心地溜出小花園,拐進家屬區,又一次來到廖秋良家裡。

在路上她已經想好了這次一進門就先打掃衛生,打掃完就走人,速戰速決。她進去時,廖秋良正戴著眼鏡看書,他看書的樣子讓她忽然心生安全感。因為沒有開窗的緣故,屋子裡流動著一種黏稠的暖意,一切看起來都很祥和,沒有什麼不對勁。可是,在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的時候,已經一眼看到了桌子上擺好的飯菜。她恐懼地盯著桌子上的菜,像看著即將用在自己身上的刑具一般。這時候廖秋良已經放下書站起來了,他對她說:“孩子,還是先吃了飯再做其他的,人總不能不吃飯的,在我這裡你不用客氣的。”於國琴慌忙擺手:“廖老師,我不吃我不吃,我已經在食堂吃過了,我是吃過了才來的。”她說完這句話,廖秋良似乎有些微微的詫異,好像她說錯了什麼。他似乎想掩飾自己臉上的這種表情,把已經摘下來的眼鏡又戴了上去,戴上去又覺得有什麼不妥,於是又摘下來拿在手裡,好像那眼鏡是他的一件道具。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突然聲音比平時略高亢了一些,好像沒有緣由地興奮著,但語調略呆了一點,他說:“已經吃過了啊……那就不吃了,不吃了。”

<h2>三</h2>

他訕訕地彎腰收拾桌上的兩雙筷子,似乎不願意讓她看見。於國琴盯著桌上的兩雙筷子,忽然明白了,她能陪他吃一次晚飯,他其實是高興的。可是今天,她讓他失望了,因為她有備而來,連一起吃飯的機會都不肯給他。他一隻手拿著眼鏡,一隻手拿著筷子,像個小孩子抓著兩件救命的玩具。他縮在沙發裡,看起來突然變得很薄很薄,像一張紙一樣貼在那裡。她突然之間就在心裡生出了一種憐憫,還有一種奇異的得勝感。雖然只有那麼細細的一縷,可是就這一縷東西就已經夠讓她心生舒服了,與此同時她又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很蒼涼的安寧正從他們兩個人中間生出來。周圍一下就變得安靜了,他們兩個人一坐一站,靜靜地在暮色中對峙著。然後,她走過去,坐在了他對面的沙發上,她寬容大度地對他說:“我吃過了也可以陪您再吃點。”

屋裡的光線已經開始慢慢轉暗了,還沒有來得及開燈,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坐著就覺得對方開始面目模糊了。她巴不得他不要開燈,她喜歡黃昏時的光線,暮色給她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荒蕪、空曠,但是安全。她在這暮色中可以順流而下,自得其樂。

他任性地把菜夾在她碗裡,說:“你吃你吃。”她心裡暗暗笑著,知道他在懲罰她,懲罰她居然先把晚飯吃過了才來。這點小任性使他今晚看起來出奇地柔軟和可憐,她想,這麼多年裡他一個人過,確實連個可以任性的機會都沒有。上了講臺他是教授,下了講臺他還是教授,他只能被高高地祭起來,沒有人會給他一絲一毫可以任性的機會,他連想都不用想。現在,他在她面前突然幻化成了一個滿臉皺紋戴著花鏡的老小孩,這種感覺讓她對他有些憐憫,還有些淡淡的厭惡。

為了補償他,她還陪他喝了兩杯酒。呂梁山上不長別的水果,只有耐旱的紅棗和沙棘,秋天的時候家家戶戶會用吃不完的紅棗釀春燒酒,酒色血紅,棗香撲鼻。過年的時候,女人就著瓜子稍微一喝就能喝下一兩斤春燒酒去,像喝水一樣。兩杯酒下去,外面那層最生最硬的殼慢慢被撬開了,兩個人便都有了些信馬由韁的舒泰和吃飽喝足後的昏昏欲睡。屋裡仍然沒有開燈,他們任憑它暗下去,暗下去,任憑它掉到最深不見底、最不見人煙的地方去,就只剩下他們兩個才好。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先是小心地試探著對方,像兩隻伸出觸角接頭的蝸牛。漸漸地,漸漸地,兩隻孤獨的蝸牛藉助著酒精的力量都緩緩地從殼裡爬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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