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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愛情和一個虛假男人的遐想比沒有愛情還要讓她疲倦。

<h2>一</h2>

李林燕眯著眼睛歪在火爐旁邊烤著兩隻手。在冬天的夜晚,她最貪戀的地方就是這火爐邊了。她貪戀的是坐在這火爐旁邊時才會有的那種安定和遲鈍。這火爐旁的時間是靜止的,獨立的,彷彿是從時空中硬剜下來的一塊。

這個時候她的心裡安靜得像一座秋天裡頹敗的廢園,沒有一點人聲,甚至沒有貓的足跡,有的只是那些自生自滅的植物和植物上面流過的一寸一寸的光陰。

她靜靜地歪在那張木椅上,這種自由簡直巨大到了空曠,可以什麼都想,也可以什麼都不想。很多時候她會不自覺地開啟自己身體深處那些鎮靜地摺疊的記憶,她一層一層把它們開啟,看過之後,再一層一層包好。她在火光裡烘烤著它們,像個農夫在秋天翻曬地裡的那些玉米和紅薯。

她是1985年考上大學的——蘇北的一所師範學院,畢業後按照原籍被分配回了呂梁山區的方山中學當老師。

這所高中雖說是方山縣城的高中,但設在縣城的邊上,出了校門就是黃土高坡,周圍全是荒山野林,倒也肅靜,寺廟似的。學校裡只有一個殘缺不全的操場,幾排破破爛爛的窯洞就是教室,窯洞是依著山勢一層一層摞起來的,樓房似的。摞在最上面的一層破窯洞就是單身教師宿舍,幾個剛分配來的老師星星點點地綴在裡面。到了晚上亮起燈的時候,從下面望上去,簡直有手可摘星辰的聳然感。

李林燕來方山中學報到後的第二天一大早,天剛亮,她就站在單身宿舍前面的空地上來回踱著步子背宋詞。“三年枕上吳中路,遣黃耳,隨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驚鴛鴦,四橋盡是,老子經行處……”9月的山裡早晨已經很冷了,她還穿著一條當年最流行的大紅裙子,晨風中露著兩條細細的小腿,蝙蝠衫系在裙子裡,頭髮一縷一縷地卷在肩膀上。她的臉越往下越細越尖,嘴唇幾乎要小到融化不見了,但是一大早起來她就在上面塗了口紅,薄薄的一層紅落在她蒼白的麵皮上,雪上紅梅似的,蕭索中自帶著幾分妖嬈。她的眼皮也是薄薄的單眼皮,便在上面塗了一層藍色的眼影,藍色的眼皮沉甸甸地綴在眼睛上面,像兩粒熟透了的葡萄。就是出來背個書,她也要化好妝才肯出來亮相。

學生們陸陸續續來上早自習了,聽到上面傳下背書聲,都仰起臉來看著她,學生越聚越多,漸漸圍成了一圈,個個仰著臉,像瞻仰升旗儀式似的。李林燕去教室上課的時候,穿著幸子衫、喇叭褲,蹬著半高跟鞋,一隻胳膊下面端端正正夾著課本,高高挺著胸脯,因為挺得太高了點,使她看起來就像拎著兩隻乳房在走路,很容易讓人想起“兩隻黃鸝鳴翠柳”之類的詩句。

大約是她自己也覺得胸脯挺太高了,有點不好意思,於是胸脯挺著,頭卻垂著,含羞地埋在肩膀上。從背後看上去,她步調凜然莊嚴,再加上胳膊彎裡中規中矩地夾著一本書,儼然像個修女,但裹在喇叭褲裡的鼓鼓的臀和兩隻高高聳起的乳房又給人一種帶葷腥的肉感。開學第一天,李林燕就這樣披掛著口紅、眼影、喇叭褲,莊嚴地、凜然地走上講臺,開始給學生們上語文課。

李林燕每天早晨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化好妝,然後到宿舍外面背書,背唐詩背宋詞背《詩經》,“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她不睡覺,別的老師也睡不成,有個教地理的老師實在忍不下去了便問她:“哎,都上班了你還每天背書做什麼?你班上的學生都沒你勤奮。”她一邊摩挲著捲了一個角的《詩經》,一邊歪著頭呆呆地看著遠處說:“不背怎麼能行,總是要離開的,哪能不做點準備?”那老師一聽就警惕地說:“什麼,你才剛來就要去哪裡?”

她看著那個模糊的遠處,嘴裡斷斷續續地說:“總不能……一直待在這樣一個地方吧,總不能一輩子就在這裡了吧,這樣一個……地方。”那老師聽明白了,說:“可不是,誰願意來這山溝裡?可是你不在這兒,你能去哪裡?北京、上海倒是好,可是我們去了能做什麼?去那裡給人打個工也沒多大意思。不過人在哪兒都一樣,打交道的人都不過就是身邊那幾個數得著的人。你想去哪兒?”

李林燕聽了這話,並不急著回答,只是神秘地朝虛空一笑,就像那虛空自有人接應她。笑完了,她才心滿意足地回過頭來看著眼前的真人,但嘴裡說出的話仍是沒有魂魄的話:“去哪裡?這個不好說吧?這個世界這麼大,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是不?我們今天就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你能知道你明天可能在哪兒嗎?你能知道你明天一定活著嗎?我今天在方山,但是明天就有可能在我們的對面、地球上的對面。這些誰能說得來呢?”

那地理老師聽著這話,覺得雖不著調卻分明鋪著些胸有成竹的底氣,地球的對面?難不成她隨時要出國去?這荒涼的黃土高坡上別的都不好長,唯獨流言最容易瘋長,越是荒涼的地方,人們的舌頭根子越軟,人必得有些消遣才能活下去,而消遣是可以從嘴裡生出來的,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不消幾日,方山中學的老師們就都知道這個新來的李林燕是隨時準備要走的,一走就要到國外去了。嘖嘖。在老師們的口舌中,李林燕彷彿一夜之間長出了三頭六臂,人人爭著搶著想認識她,唯恐她走了就晚了。

老師們對這個新來的李林燕忽然有了一種怪異的尊重,這尊重的下面掩飾著的卻是一天比一天瘋長的好奇,這種好奇本身就是嗜血的,長得越大,嗜血程度越深,他們恨不得變成蟲子尖尖地鑽進她身體裡窺視她那些最深最暗的角落。這種帶著血腥氣的尊重形成了一種氣場,懸浮在李林燕的周圍。李林燕自然感覺到了,她被這種氣壓著,就像被很多個隱形的人推著擠著。他們爭相推她舉她,她便有了一種懸空的幻覺。這讓她在慌亂中又有了些微微的得意。慌亂的是,他們必得從她身上採摘到什麼成果才肯罷休的;得意的是,他們這樣殷切地看著她,彷彿她不是肉身做成的,在這破敗的學校裡她倒更像一座異域的佛像了,她神秘而遙遠,她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別人這樣供著她,她不由得高看自己。她更是一心一意地活在自己飽滿的情緒中,這團情緒像琥珀一樣將她封在了裡面,她成了琥珀裡的那隻蟲子。她除了每天早晨早早起來背詩詞之外,還自己寫詩。她有一個厚厚的筆記本是專門用來寫詩的,她把寫詩的時間削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片,洗衣服洗到一半她想起了一句詩便溼著手寫在本子上;看到窗前有一棵樹的葉子落光了,她也馬上寫一首詩出來;聞著鄰居燉白菜的味道,她也會立刻寫出一首關於白菜的詩,當然內容主要是這燉白菜的氣味是怎樣的卑微和複雜。

晚上,她把一盞大大的燈泡吊在頭頂,然後趴在桌子上寫信、寫詩、看書,燈泡從她身上兀自拓出了一個青色的陰森的影子,落在地上,長長地拉過了半個房間,使她看上去像個困在古堡裡的囚徒。深夜,她捧著莎士比亞、捧著巴爾扎克,一本一本地往下看。在白天撿到的落葉上寫滿詩,一片一片夾進厚厚的書裡做書籤。她在一方白色的確良手帕上用鋼筆寫了一首詞,題上自己的款,蓋上自己的印章。末了覺得還不過癮,還缺點什麼,便蘸上水往手帕上抖,水滴沾到墨跡便暈開了一片,斑斑點點的,有點像黛玉葬花的樣子了。她把手帕整整齊齊疊好,和那些準備寄出去的信放在一起。

有時候她會在燈下呆呆地坐一會兒,什麼都不做,坐著坐著會突然和自己對話,她自問自答幾句,有時候會突然悄悄叫自己“我的女孩”。叫完了,她又臉紅起來,連忙拿起鏡子,不好意思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她像看陌生人一樣坐在燈下久久地端詳著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像打了雞血一樣從床上蹦起來,到宿舍外面背詩詞。她真的像個旅客一樣,好像她一直坐在火車上趕路,即使是打個盹也不影響她趕路,就是睡著了她其實也是在趕路,沒有一分鐘可以停留。她像是時時刻刻都準備著,準備著身上會突然長出翅膀,會從這方山中學突然飛走。當然在沒有長出翅膀之前,她還是過著人過的日子。她把老南瓜剁碎了,拌上醬和香油,和成細細的餡兒,給自己包餃子吃,每隻餃子都包成吊掛金蘭的樣子。她把後山的野果子摘回來熬成鮮紅的果醬,蘸著饅頭吃。她會不厭其煩地用很長時間給自己做一頓撈飯吃,先把小米煮到八成熟,撈出來潷掉水,把酸菜細細地切成絲、辣椒和蔥切成絲、土豆切成絲,然後炸了辣椒和蔥,把小米、酸菜和土豆絲炒在一起,炒好的撈飯顏色一定得是金黃色的,在裡面必得看到四種及以上的顏色——紅、綠、黃、白。

她知道她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有人窺視著,她事無鉅細地應付著每一個細節,就像是在幫助別人解剖自己。

週末她去縣郵局寄信,那個地理老師陪她去的。地理老師自從做了流言的源頭之後,更是覺得有責任和義務進一步接近李林燕。兩個人到了郵局,李林燕要寄的是航空信,營業員問她寄往哪裡,她目若無人卻口齒清晰地說了兩個字:“美國。”地理老師聽得清楚,心下竊喜,彷彿李林燕要飛走的證據已經確確實實被她捏在手裡了,儘管這件事於她其實並沒有任何利害關係。

回學校的路上,李林燕一邊興奮地抱怨著這航空信花了她多少錢,一邊心情很好地東張西望,看見什麼都想買,連十字路口每天賣的炒碗託,她都想吃一碗。兩人每人吃了一碗碗託,李林燕請的客。兩人吃飽了,打著蒜味的飽嗝繼續往回走。路上,趁著碗託還沒消化,地理老師小心翼翼地問:“信是寫給誰的啊?”李林燕心情很好,再加上她也亟須有個人能分享她的喜悅,喜悅和悲傷一樣,多到溢位來的時候,都需要有人接著才好。只要有人能接著,這個人就是自己的知音。李林燕把地理老師當成了臨時的閨密,對她講起了這信的另一頭繫著的那個人。她不能不驕傲,不能不往出講,因為她隔著半個地球繫住了信對面的那個男人。

李林燕剛上大學就開始發表詩歌,發表一些豆腐塊大小的文章,這在80年代已經夠特別了,她便成了中文系有名的才女,大學四年裡崇拜者不斷,但她只是兀自清高著,不肯和男生多說一句話。上大四的時候,她被一家詩歌雜誌邀請去參加一次筆會,據說參加筆會的有很多著名作家。李林燕自然是去了。一行人在廣西桂林遊山玩水了幾天,一路上一名四十多歲的旅美作家一直紳士般地跟在李林燕左右。兩個人一直落在人群最後悄悄地交談著。據說他這次正好回國,是被特邀回來的。兩個人一路上談文學談詩歌,一直談到了最後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就要各奔東西了,大家幾天下來剛剛有了熟悉感就要道別,都有些不捨,便都喝了不少酒。李林燕也喝了好幾杯。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幾杯下去其實已經不勝酒力,只是被氣氛裹挾著,不能自已,別人喝,她也跟著喝。裹在人群中,她昏昏沉沉地聽著周圍的說話聲和女人們發出的低低的啜泣聲。她已經辨別不出是誰的聲音了,她只是呆頭呆腦地坐在那裡,胃裡燃燒著,眼睛裡卻越來越溼潤。

折騰到半夜,所有的人都醉得差不多了,這才起身跌跌撞撞地回房間休息。李林燕回到自己房間就倒在了床上,腦子裡似乎是空的,又似乎太滿了,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麼,只是覺得似乎有什麼事情還沒做完。這種感覺就像在她咽喉裡卡了什麼東西,她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她像尾魚一樣煩躁地翻著身。

<h2>二</h2>

那時正是夏天,他們住的是療養所的二層小洋樓。李林燕住在二樓,陽臺上的門大開著,窗前的紫薇和合歡影影綽綽的,枝葉幾乎要探進陽臺裡來,花香在幽靜的夜色裡像水一樣湧進來,流了一屋子。白色的窗簾被風吹得鼓起來,漲得滿滿的。李林燕伏在床上,腦袋昏昏沉沉,被晚風和花香吹著,感覺自己正乘在一隻漲滿了風的帆船上,不知道漂在哪裡。就在這個時候,陽臺上的門輕微地響了一聲,窗簾忽然被挑了起來,一個男人從窗簾後面走了出來。

李林燕大吃一驚,居然有人翻窗進來了。再看去時,才發現進來的人原來是那個旅美作家。他就住在她樓下,這最後一晚,他踩著窗前的合歡樹爬上了她的陽臺,來到了她身邊。在那一瞬間,李林燕覺得這簡直是個夢境,像極了莎士比亞戲劇裡的情境,一個男人為他深愛的女人夜不能寐,佩著短劍,深夜從高高的城堡爬進她的閨房。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直到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身邊,把她攬在了懷中。她連半點掙扎都沒有,他吻她的時候,她也熱烈地回應他,好像她對接吻早已駕輕就熟了一樣,她不能讓他小看了,她好歹也是會寫詩的,一個女詩人應該做什麼?在這樣一個夜晚應該做什麼?

他的嘴一邊吻她,一邊居然還能空出縫隙來說話,他像是在用打字機敲打一些殘缺不全的詞句:“我的女孩……我是如此愛你……我不捨得離開你……”李林燕徹徹底底地融化在了莎士比亞的戲劇中,在逼真的背景下,她臨時變成了裡面的一個女主人公。這個時候,她像一粒被樹葉托起的早晨的露珠,全心全意活在那一個瞬間裡,完全忘記了下一個瞬間隨時可能會來的粉身碎骨。

旅美作家帶著性慾滿足之後類似於酒足飯飽的微醺抱著她,他們繼續談詩歌,彷彿不談詩歌他們就活不下去,就像魚兒離了水會死。他們談普希金,談濟慈,談里爾克,談狄金森,他們驚歎他們原來讀過這麼多相同的詩,就像一輪碩大無邊的月亮照著她也照著他,就是把地球繞一圈,他們也生活在同一輪月亮的光輝下。談到後來旅美作家淚流滿面,於是再一次做愛,要是不做愛,這洶湧澎湃的激情用什麼表達呢?再沒了。用他的話說,“太愛了只好做愛”。於是一晚上做了談,談了哭,哭了又做,週而復始,直至天亮。

窗外浮起第一縷晨光的時候,旅美作家警惕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因為怕被人看見,他決定原路返回。從窗子上爬出去,再順著合歡樹爬下去,回自己的房間。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為了一夜貪歡還得爬樹上牆,多不容易,只要仔細想想就會覺出其中的滑稽,可是,只有李林燕感覺不到。她只覺得她的騎士要在天亮之前佩著短劍離開她的視窗了,他九死一生地來看了她一次,又要離她而去了。

她生離死別一般緊緊抱著他,她只以為她是抱著她的一生,卻不知道她抱著的不過他的一個瞬間。她久久地不肯鬆開手,抱著他淚如雨下。他一邊觀察著窗外天光的腳步,一邊耐著性子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安撫她:“我的女孩,我愛你。我們一定會再見的,有一天你會去我身邊的,我會等著你。”為了表示他的誠意,更重要的應該是為了儘早脫身,他給她寫下一個他在美國的地址,讓她給他寫信,並信誓旦旦地說他一回去就儘快給她寫信。

她信,她為什麼不信?哪個女人要是在年輕時候沒相信過愛情,那她不是超人,就是未老先衰了。一個按部就班長大的女人應該是,漸漸發現她所深信不疑的事物其實就在時時刻刻地腐朽。

筆會結束了,她又回到學校。旅美作家和那個夜晚像《聊齋》裡那些野外的宅院,不管前一晚看起來多麼富麗堂皇得嚇人,天一亮卻全部都煙消雲散了。她心裡其實已經有些微微的恐懼了,但她拒絕去看煙消雲散之後最底下的那點真相,她不讓自己去看。她絕不能相信那個晚上不存在,她就是拼了命也要把那個泡沫般的男人打撈出來。因為,只有他的確存在過了,她的那個晚上才能真實地存在過,那麼她的愛情就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那她所有的思念就是正大光明、理所應當的。

她開始給他寫信,雖然在那封信寄出去的同時她心裡已經提前有了百分之五十的絕望,因為她其實一直在若有若無地問自己,如果他給她的地址是假的呢,如果這個地址是根本不存在的呢?那這個人就徹底消失了,這個地址是她和他之間唯一細若遊絲的牽連。然而,兩個月之後,這點絕望感忽然之間被盪滌一空了。旅美作家來信了。雖然只有短短半頁信,內容多是些無關緊要的廢話,但這一天對於李林燕來說簡直成了節日,她恨不得舉著這封信像舉著美利堅合眾國的國旗一樣把世界上每個角落的人都搜出來通知一遍。

她自然是欣喜的,但這欣喜還是次要的,更重要的,她在捏著那封信的同時感到了一種巨大的踏實和寧靜,彷彿就那一個瞬間就足以夠她塵埃落定了。她那虛構中的半夢境般的愛情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巢穴,被夯實進去了,就此終於可以落地生根了。她幾乎喜極而泣,喜的內容也頗為複雜,除了覺得自己的愛情落地了,穩妥了,大概還因為對方不是個本土的作家,旅美,遙遠而輝煌的兩個字,就像寺廟裡塑了金粉的菩薩。世上之人,是不是隻要沾了菩薩的金粉就會看起來都像菩薩了?

一年時間裡旅美作家陸陸續續地給她回過四五封信,每封信都很短,內容上也大同小異,說自己正在創作某一部長篇小說,說自己正坐在自家的花園裡看書,想她。他說很想念她,“我的女孩”。“我的女孩”,這四個字像只牢不可破的魚餌一樣牢牢把她釣住了。每次她都稀里嘩啦地流著淚,像不識字一樣,反反覆覆地看這四個字,看著看著便獨自笑起來,笑著笑著淚又下來了,彷彿一人分飾了好幾個人的角色,簡直要複雜到心力交瘁了。那天她像一個西方人過聖誕節似的,一個人興奮地去逛街,在街上看見什麼平素捨不得吃的東西,立刻掏錢買給自己,還破費給自己買了一隻髮卡。一個人在那兒大肆慶祝,慶祝了整整一天。

旅美作家在信中承諾說要在她大學畢業之前來看她,然後把她接走,但是直到她畢業了按原籍分配回呂梁山區當老師了,他也沒來。他不來,她還能把他從信裡揪出來?她失魂落魄地到方山中學報到,如果不來報到,就連工作都沒了,吃什麼喝什麼?她是被迫來的,所以來到方山中學的第一天她就憎恨這個地方,雖然她自己不過就是這呂梁山的某個山溝里長大的女孩子,但她覺得今非昔比,自己儼然已經是半個美國人了,卻意外地又來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住的還是窯洞,原始人似的。

她看什麼都不順眼,看什麼都和自己不在一個世界裡,似乎她是從時光隧道里意外漏出來的怪物。她住在窯洞裡,還睡著土炕,這些都讓她覺得可怕,覺得不應該。於是每個晚上她都要趴在燈下給他寫信,一方面是怕他不知道她換了地址,另一方面是盼著他來救她,把她從這黃土高坡上救出去,救到大洋彼岸去。他現在是她唯一的稻草,貴比黃金。她比在大學時還用力地給他寫信,每寫一封信都像捨出了半條命一樣。但她很享受這個虐待自己的過程,似乎只有在這信紙間把自己榨乾了,把自己一身的血肉都灌進這字裡行間,她才能稍稍舒服一點,才能踏實地睡一個晚上。

寫信成了她一天中的頭等大事,彷彿只有到了晚上她才真正復活,甦醒過來。她每晚都會密密麻麻寫滿一張紙,寫她對他的刻骨思念,寫她看到了月亮,就覺得他們正在一輪月亮下面,無論多遠都被一種月光照著,這種感覺讓她幸福。白露了,她便寫“露從今夜白,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這樣一直寫到月末,她才把厚厚的三十張信紙疊在一起給他寄出去。

可是事實上,自從她來到方山中學之後就再沒有收到過他的一個字。儘管她每天按時給他寫信,每月按時給他寄信,唯恐和他失散了,但他還是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像具漸漸沉到水底的屍體,連個水泡都沒有冒出來。她伸出手去拼命地要把他撈上來,可是落在她手裡的只有遠去的天光雲影。

來到方山中學不覺已是一年,這一年裡她整整齊齊給他寄出了十二封信,每封信都是厚厚的三十頁。可是,他再沒有來過一個字。她寄出去的信從來沒有被退回過,也就是說他還是能收到的,那他為什麼不給她回一個字?她越來越恐懼,越是恐懼,就越是要掙扎。她不能停下寫信,一旦停下了,她簡直不知道在這方山中學裡她該怎樣過下去。她只能更深地把自己甩進那種巨大的離心力旋渦裡,恨不得讓自己在其中絞碎了,化成齏粉。

兩年過去了,她還是每天給他寫信,事實上她已經忘記了他的樣子。他們有的不過是一夜,又有兩年多的時光已經從這一夜的上面踩踏了過去,就是石頭,又經得起幾番銷蝕?他已經越來越面目模糊了,可是她不甘心,更重要的是,她不願意相信,她不願意相信這就是所謂的欺騙。那個晚上他抱著她流了那麼多淚,難道他見一個人就會流那麼多淚?不可能。她掙扎著一封接一封地往下寫,一旦停下來,她的日子怎麼過?她就會被攔腰截斷了啊。但在她寫信中間,她恍惚看到的分明是另一個男人。這是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陌生男人,是她用最熱烈的回憶、最殷切的願望所編織成的一個幻影。她無法描述他的形象,只覺得他在字裡行間離自己越來越近,那麼真實,比一個真人還要真實。他像是一尊從苦難深處長出來的基督,不見真身,卻慈悲地看著她。她覺得他近在咫尺,只要他一念慈悲就可以把她帶走。然而,只要一寫完信,她就會立刻跌在地面上,又是加倍的心力交瘁。

對愛情和一個虛假男人的遐想比沒有愛情還要讓她疲倦。

三年過去了,她一直待在這方山中學裡,把一屆學生從高一帶到了高三,直到送他們參加完高考。他們畢業了,要上大學或回家種地了,她還待在這裡。同來的幾個年輕老師有的已經結婚,剩下的也在談婚論嫁了,只有她,沒有人給她介紹物件。因為全方山中學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可是有個遠在美國的男朋友,隨時可能回來接她走,怎麼能給她介紹?那不是害人家嘛。

當然她也絕不會開口求他們,她根本不稀罕,她怎麼能在這樣一個地方落葉生根?在這三年時間裡她也曾想過要不扔了這份工作,出去闖蕩,可是去哪裡呢?一個城市裡連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她去了投奔誰?難道做個打工妹?老師這份工作再怎樣無聊,畢竟都是旱澇保豐收的,她不必今天擔心明天沒飯吃,可是如果把這工作都丟了,那是怎樣一種危險?隨時都會沒飯吃,隨時可能餓死。不能走。

她終於在某一個早晨停止了在宿舍前面背誦詩詞,沒有任何前奏的,戛然而止。在那個冬天的早晨,她沒有像以往一樣早早爬起來,相反,她把窗簾緊緊拉著,甚至沒有起來吃早飯。直到快上課的時候她才蓬頭垢面地去教室上課,連妝也沒化。她轟然塌下去了。自然,她被學校裡的老師們悄悄笑了兩天。女老師們抿著嘴,無聲地笑著交換著會心的眼神,嘴裡輕微地嘖嘖兩聲。畢竟都是當老師的人,不至於像農村婦女一樣拍著大腿大聲嘖嘖:“怎麼書也不背了?眼影也不描了?那還怎麼出去啊,不是說隨時要走的嗎?這書也不背了可怎麼走啊,嘖嘖……嘖嘖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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