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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槿汐見我不曾用飯,便盛了一碗銀耳來,好言勸慰道:“娘娘好歹吃些什麼,別傷了自己的身子。”她悵然一嘆,“王爺平安歸來固然是好事,只是…天意弄人。”

浣碧抱膝坐在榻邊,嘴角的一抹笑意被眼中無盡的愁緒和擔憂代替,“王爺怕是傷心的很。小姐…”她看著我,嘴角一動,終於還是沒說出口。

我撥弄著盞中雪白的銀耳,只覺人便如這一盞銀耳一般,被肆意調弄,半點由不得自身。良久,我低聲道:“我何嘗不知道你想我去勸他,只是事到如今,相見無地,再說又有何益?即便他知道我的種種為難,我卻連挽回也做不到。”

浣碧小心翼翼覷著我的神色道:“那個七日失魂散還在槿汐處收著…”她咬一咬嘴唇,“小姐若是吃下,管他什麼聖旨也都完了。”

我心中一動,不覺站起身來,然而即刻驚覺悚然,“我已是冊封的妃子,他是冊封使,我暴病而亡,他如何能脫得了干係?就連你和槿汐也落得個侍奉不周的罪過。”我頹然坐下,撫著腮道:“我已不是一名無人問津的廢妃,只消我暴病,皇上會派多少太醫來查,到時連溫實初也要連累。何況除了他,我有多少撇不下的干係?”說罷心下更是煩亂,只緊緊攥著絹子不語。

浣碧似有不甘心,“小姐…”

“天下不止一個王爺足夠牽念,碧姑娘只想一想顧佳儀吧。”槿汐撫著我的背,溫然道:“娘娘千萬不要自亂了陣腳,奴婢且請娘娘想一想,這道聖旨可否不屑一顧?娘娘若覺得什麼都可以放下,奴婢即刻為娘娘收拾包袱,天涯海角只管跟了王爺走,哪怕來日被抓賜死,得一日的快活也是一日的快活,總歸不枉此生。若娘娘在意這道聖旨裡的分量,那麼且三思而行。”

薄薄一卷黃色的絲帛,用湖藍和淺金絲線繡雙龍捧珠的圖案。一爪一鱗,莫不栩栩如生,赫赫生威,滿是皇家威儀。短短几行字是正楷書寫,為顯鄭重,字字皆是玄凌的親筆,而非禮部代擬的冠冕文章。我的指尖拂過絲帛,微微顫抖,短短几行字,已經落定了我的終身,如果要轉頭,如果要退縮…我的眼中幾乎要沁出血來。

槿汐握住我的手,看一看浣碧,又看一看我,“碧姑娘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王爺如此傷心,又在氣急之下,有些話娘娘不能說,但有些可以出口的話多少也能讓王爺斷了念想。否則日後到底會在宮中碰面,彼此總要留個相見的餘地,何苦兩下里傷心煎熬呢。”

浣碧推開窗,夜風倏然灌入的瞬間,帶入滿地如霜冷月。浣碧倚窗望月,起伏的群山似靜靜伏著的巨獸,伺機把人吞沒。浣碧的嘆息似落地的冷月寒光,悽悽道:“此時此刻,想必王爺是傷心透了。”

我怔怔,若真如槿汐所說,他能對我斷情,想必也不會再傷心了罷。

我錚然轉首,看牢浣碧清秀的面龐,輕輕道:“浣碧…”

李長傳旨之後,甘露寺外已有數十兵士守衛。槿汐早已吩咐了外頭,叫浣碧自去凌雲峰收拾些舊日什物過來。

浣碧去了一趟,取了一包袱衣裳過來,槿汐隨手一翻,靠在窗前皺眉大聲道:“姑娘真是的,這些東西分明拿錯了。奴婢請姑娘取些娘娘夏日的換洗衣裳來,姑娘卻包了一包袱冬日的大毛衣裳來,真真是…”

浣碧賭氣,大聲道:“不就拿錯了衣衫麼?我再去一回就罷了。”說罷低低在我耳邊道:“奴婢已請了王爺在長河邊等候,小姐快去罷。”

我披了浣碧方才出去時披的碧色斗篷,頭髮打得鬆散,似與人賭氣一般,怒氣衝衝便往外走。我本與浣碧身形相似,夜色濃重更掩了一層,外頭的守衛知道浣碧是我近身侍女,自然不敢阻攔,一路放了我出去。

去長河邊的路早已走得熟了,卻沒有一次似今夜這般為難。晚風颯颯吹起我的斗篷,心跳得那麼急,我迫不及待想見他,卻又無顏相見。

見一次便傷心一次,人世難堪,或許,相見亦爭如不見罷。

河水清涼的潺湲聲遠遠便能聽見,遙遙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顯得格外煢煢,似蒼涼的一道剪影。

他等待的姿勢,在那一瞬間激起我所有溫柔的記憶與渴慕,多少次,他便是這樣等著我。只是那姿態,從未像今日這般荒蕪過。

他黯淡的容顏在看見我的一刻驟然明亮起來,像灼灼的一樹火焰,瞬間照亮了天際。他幾步向前,重重地鬆了一口氣,“你終於還肯見我。”

我冷一冷道:“看你平安,我才能心中無愧,安心回宮。”

他的眼神微微一晃,笑容冷寂了下來,“只為這個?”

我悲極反笑,“否則王爺以為我露夜前來所為何事?”

月光如銀,他清明的眼神並未放過我,“一別良久,你不問我為何去了哪裡?”

“很要緊麼?”我力圖以疏離地笑分隔我與他的距離,“大約我回宮之後,皇上也很樂意與我談論此事。何況問與不問,你我都無力迴天。一切已成死局,看你安然無恙站在我面前,我已經無所牽掛了。”

他眼裡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躍的燭火,“我安然無恙你才無所牽掛,可知我當日人人傳我身死,你必然是日夜牽掛了。嬛兒…”

我心下一慌,恨不得將自身縮排斗篷裡不見了,即刻轉身迴避,“素聞王爺心有七竅,可知真是多心了。”

他的口氣裡有難耐的急切和不願相信,“嬛兒,你我早已兩心相映,今日你乍然回宮,又刻意冷淡我。嬛兒…”

入夏時分,荼蘼花正開得蓬勃如雲。荼蘼又叫佛見笑,因而甘露寺一帶漫山遍野開得到處都是,大捧大捧雪白淺黃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紛揚。我不得不止住他的話,截然道:“開到荼蘼花事了。清,我們的緣分實在盡了。”

山風入夜強勁,鼓鼓地貼著面頰刮過去,似誰的手掌重重摑在臉上,打得兩頰熱辣辣地痛。有片刻的沉默,似是河水東流不能回頭的嗚咽如訴。他的聲音清冷冷的,似積在青花瓷上的寒雪,“從前你說於男女情分上從不相信緣分一說,唯有軟弱無力自己不肯爭取的人,才會以緣分作為託詞。以緣分深重作為親近的藉口,以無緣作為了卻情意的假詞。”

風夾雜著荼蘼花的淺淺清香,那種香,是盛極而衰時的極力掙扎,我淡淡道:“我亦說過,或許有一天真到了無路可去、無法可解的地步,我才會說,緣分已盡。或者…”我強抑住心底翻湧的痛楚,“清,我實在可以告訴你,我只想了卻我與你的情意。”我按住小腹,低低道:“想必李長已經告訴你,我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三個月,你該知道這孩子不是你的。”

他頹然轉首,聲音裡掩不住的灰心與傷痛,“不錯,三個月,便是我才走一個多月,你便和皇兄在一起了。”他牽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樣冷,那種冰天雪地般的寒意從他的指尖一直逼到我的心口,“嬛兒,人人都以為我死了,那不要緊。你要自保求存也沒有錯,我只是痛惜你,你是從紫奧城裡死心出來的人,何必再要回到傷心地去苦心經營?我實在不忍…我情願是溫實初一生一世照顧你。至少,他是真心待你的。”

“溫實初?”我輕輕一哂,“我想要的唯有你皇兄能給我。我父兄的性命,我甄氏一門的活路,我想要的榮華富貴。甘露寺數年我受盡凌辱與白眼,我再也不願任人魚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我過得怕了,為何不是我為刀俎,人為魚肉——”

他牢牢看著我,那琥珀色的眼眸幾乎能看穿我所有的掩飾。我不自覺地別過頭,躲避他讓人無可躲避的眼神。“你說旁的我都相信,可是嬛兒,榮華富貴何曾能入你的眼裡?你若非要以此話來壓低自己,豈非連我對你的情意也一併壓低了?我玄清真心愛護的女子,豈會是這樣的人?”

我狠下心腸,強迫自己逼出一個驕奢而不屑的笑意,“那麼,王爺,你當真是看錯人了。甄嬛也是凡夫俗子,她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想要身邊的人活得好,不願再被人踐踏到底。”

良久,他悵然嘆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遙遠處星光閃爍的天際。他的神色有些悽惘的迷醉,低低道:“那一日我初見你,你在泉邊浣足。那樣光亮華美,幽靜如庭院深深裡盛放的櫻花,又嫣媚如小小的白狐。”

我垂下雙眸,足上錦繡雙色芙蓉的鞋子被露水濡溼,玷了金絲線繡出的重瓣蓮花,在月光下閃爍著璀璨的金。雙足已不再著芒鞋,連一絲金線都能提醒我今時今日的束縛,我再不是無人過問的廢妃,再不是凌雲峰獨自自在的甄嬛。我掐著手心,冷然道:“也許今日心狠手辣的甄嬛早不是你當日心中那隻小小白狐。”我悽澀一笑,緩緩抬頭看著他,“其實你說得也不錯,我何嘗不是狡詭如狐?”

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動也不動。夜風吹落大蓬潔白的荼蘼花,落在長河裡只泛起一點白影,便隨著流水淙淙而去。他的聲音有些空洞,像這山間空茫而靜寂的夜,“那日我的船在騰沙江沉沒,江水那麼急,所有的人都被水沖走了。若非我自幼懂得一點水性,只怕也要沉屍騰沙江。我好容易游上岸邊,卻早已精疲力竭,被埋伏在周遭的赫赫細作制伏。為了我怕我反抗,他們一路迫我服下十香軟筋散,從滇南帶往赫赫。”他看我一眼,“那日你我在輝山遇見的那名男子,你可曉得是什麼人?”

我凝神思索,“看他衣飾氣度,必然是赫赫國中極有威望之人…”驟然心下一動,忙看玄清道:“莫不是…”

“不錯!他正是赫赫的汗王摩格。早在輝山之日,他已揣測我是朝中要人,又恰逢皇兄派我遠赴滇南,正好落入他囊中,中他暗算。”玄清暗暗咬牙,長眉緊蹙,“他既知我身份,挾我入赫赫,意欲以我親王身份要挾皇兄,控勢滇南。”

我想也不想,脫口道:“皇上不會答允的。”

玄清的眸中有暗沉的輝色,流轉如星波皓皓,“他自然不會答允。在他眼中,一個兄弟如何及得上大好河山,何況…那兄弟又是我。”

我的嘆息被河水的波縠溫柔吞沒,“多年前皇位之爭——只怕赫赫真殺了你,反而了卻他心頭一塊大石。”

他頷首,“赫赫既知我身份來歷,我自然成了他們眼中的雞肋,更不必費神再知會皇兄已挾持了我。大約他們也只等著來日兩軍相見,把我當作陣前人質,賺得多少便宜算多少罷了。我被扣在赫赫,那一日趁人不防搶了匹馬出來,日夜奔逐到上京邊界才得平安。”他苦笑,“彼時國中人人都以為我已死在滇南,上京守衛竟以為我是魂魄歸來。我怕你等的傷心,日夜兼程回京,本待見過皇兄便來見你,誰知回京之日皇兄大喜之餘託給我的第一要事便是至甘露寺為他迎接一位新寵。”他的神色間盡是焦灰色的苦楚,“更不知皇兄的新寵便是你。”

我愴然不已,然而這愴然之中更是對世事的怨與悲。然而我能怨誰,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卻不得不孤身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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