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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此言,書影立身而起,又插燭般直跪下去,“叔叔,詹叔叔,您方才救了侄女一命,但求您救人救到底,將我起拔而出吧。哪怕靠兩隻手謀生,給您府上當一個上灶丫頭,也比這裡頭乾淨得多!”

詹盛言早上前來兩手相托,“侄女別這樣,快起來。”

書影方在其手間站穩,耳畔忽響起一聲炸雷,但實際上那只是又輕又軟的一聲——“大清早就哭天抹淚的,還容不容人睡覺了?”

書影回目望去,見裡面梢間的珠簾微動,自後步出一腰細身長的佳麗,仍是那一副慵懶姿態,只把一件掐金滿繡的長衣欲墜不墜地披覆在兩肩,衣上的花樣是滿池嬌[20]。就由那一池鴛鴦中,浮起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花容——

白鳳。

和頭一次相見的素顏,及侍宴時的脂光粉豔都不同,白鳳的臉面好似並未塗粉,卻又細閃著一種瑩潤的光澤,眼圈和上頰還暈著一片格外嬌嫩的粉紅,一頭烏髮蓬鬆散挽,只橫貫著一對玉簪花——這大概就是貓兒姑所說的“媚夜之妝”了吧,書影想。她又看詹盛言抽身迎過去,一邊還順手在邊櫃上撈過了一小瓶貼著黃籤子的洋酒,他手捏那玻璃瓶,不疾不徐啜一口,高大的身軀就向著白鳳的耳際俯去,“你就三天三夜不睡覺,也照樣美得叫人無心入眠。”

詹盛言把聲音壓得非常低,但書影還是隱約聽見了,由不得她直罵自己蠢。懷雅堂是妓院,這樓上所住的全都是妓女,無端端冒出來一個男子,自然是夜入花叢的嫖客。書影滿面紅漲地轉開頭去,這才注意到粉牆上的一幅《龍鳳圖》,兩邊立著一副珊瑚灑金箋的對子,上聯是“佛雲阿度阿度”,下聯是“子曰鳳兮鳳兮”,明明白白嵌了尉遲度與白鳳二人的姓名在內,銜名則更是昭彰顯著,就寫著“白鳳女史[21]一粲”。難怪屋中的香料似乎在哪裡聞見過,不就是尉遲度賜給白鳳的龍涎香嗎?可白鳳既已身為那惡客的禁臠,怎又光明正大地與安國公良宵好夢?

書影一釵年少女,哪裡弄得懂風月局與權力場之中的機竅,正自亂纏不清,已聽得詹盛言在那裡道:“鳳兒,來,我同你介紹一位貴客。這位是祝家二小姐,我與她老家尊祝爵爺是——”

“我才都聽見了,”白鳳含著絲笑音道,“昨兒的夜宴上,你不就為了這位祝小姐才與趙大人起了爭執?”

詹盛言猶帶義憤道:“忠良的家眷遭難,姓趙的還落井下石,說出那樣的下流話。”

“再說了什麼,那姓趙的好歹也是大理寺卿,就為了酒後一句醉話,你把一位三品大員揍得滿地亂滾,太有失體統了。”

“的確有失體統。我還從沒揍過二品以下的京官,區區一個三品怎配受我的

拳頭?我喝多了,你彆氣。”

“我倒不是氣你這個。我瞧你昨兒可真喝多了,自個兒都不記得夢裡說過些什麼吧……”

“什麼夢?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又不是毛頭小夥,老這麼火氣旺,打都打了,做夢還咬牙切齒的。我瞧瞧你的手,好些嗎?”白鳳拿出撇開一邊不提的口吻,又將詹盛言手中的酒瓶也抽出來,轉而捧起他的手。

書影從旁聽著,似乎是昨夜的酒局之上,大理寺卿趙大人對自己的家難報以嘲笑,結果被詹叔叔痛毆。她偷眼看過去,詹叔叔的手掌與她父親一樣修長而白皙,但指關節卻異常粗壯,大拇指上戴著一枚黑璋環繞的武扳指[22],手背上全都是擦傷,那絕不會是由於握筆而來。

驀地裡,種種坊間傳言的碎片一片片聚攏。

書影早就對安國公詹盛言的事蹟多有耳聞:他誕生於本朝最古老、地位最顯赫的貴族世家之一——鎮遠侯詹家,父親生前官居遼東總兵,乃位尊權重的“東北王”,母親則是先帝的皇姑大長公主,詹盛言的長姊就是先帝的表妹,後又入宮為妃,所育的皇子即是當今天子。因此詹盛言的出身可謂是顯貴已極,而且還從一開始就蒙著一層神秘的色彩。據說他的母親大長公主篤信巫術,因婚後被巫女推算為命中無子,故此請了一座泥胎娃娃以香火供養,並認其為長子,好以“兄長”的神力召喚弟弟,之後才有了詹盛言這一個寶貝兒子;為不可褻慢“娃娃兄長”之故,大長公主命府中上下尊那泥胎為“大爺”,倒把獨生子詹盛言降格為“二爺”。這位“二爺”因是仙胎所召,一落地就不同凡響,非但潔白鬱美,且四歲便寫得出一尺大字,五歲讀經史,七歲能詩文,十二歲已考中舉人,贏得了“神童”之譽,之後卻改文就武,被鎮守遼東的父親接去了邊疆從軍,以稚齡參與一概巡查、練兵、機密決策或上陣殺敵之事,短短數年間已深通兵機,又驍果敢戰,屢積軍功,十六歲時承父蔭,授參將,且因容貌出眾被稱作“第一美男子”,一時間王侯家來攀親的媒人簡直要踏破門檻。正值春風得意,詹氏一族卻被捲入了謀反巨案,雖在兩年後冤情便得以昭雪,但詹家的所有男丁均

已遭屠滅,唯一倖存的詹盛言從此一蹶不振,直到京師保衛戰才重返疆場,竟又一次立下了不世奇功,自家族所承襲的侯位也被擢升為一等公。可在那以後他卻主動交回兵權,再墮醉生夢死的日子,年過三十也沒有娶妻成家,一日日只知道揮金買笑,以酒遣愁,諢名也從“神童”“第一美男子”變成了“醉財神”“酒瘋子”。只要幾杯酒下肚,動不動便發狂,對各路高官貴戚們一言不合就飽以老拳。但因詹盛言非但立有救國安邦之功,身份又異常貴重,倒也沒人奈何得了他。

書影還記得,每一次父親提起詹盛言,總會反覆地說到一個詞:“可惜”。她有些明白了,一個天才落入凡塵,是不是就猶如美玉落入泥淖那樣的“可惜”?她呆呆瞧著詹盛言,冷不防白鳳忽地轉過臉,嚇得她忙閃開了目光。

白鳳一邊掃視著書影,一邊撫著詹盛言的手,“二爺,對這一位祝小姐,你有什麼想法?”

詹盛言正聲道:“我要替小侄女贖身,身價多少不計,煩你和你媽媽說一聲。”

“你又說些異想天開的醉話。我曉得你不在乎錢,但你真就是財神爺本尊,她這個身也贖不得,”白鳳放開了他的手,將書影一指,斷然道,“她父親祝爌私縱瑞王的兩位世子,又拒不肯供出去向,迄今這一對兄弟還未被緝捕歸案,成了九千歲的心腹大患,這才使祝家被削爵抄家。二爺,九千歲的為人你也清楚,你若平白替他仇人的孤女贖身,肯定要掀起一場風波。”

詹盛言面顯不悅,卻又隨即展眉一笑,“大姑娘,你瞧我天天喝的都是些頂級烈酒,夜夜還要和全北京城最漂亮的女人……”他貼著她,把聲音收得很低,又拍了拍兩手,“長命百歲可不是爺的志向所在。”

他說的什麼書影全沒聽見,只看見他的話令白鳳的面上微現一笑,卻又見她很快就收拾了臉色道:“你不怕死,就不怕鬧出了事會令太夫人傷心?何況這個小姑娘到那時也難逃一劫,八成被打入更悲慘的境地,直接扔去窯子街接客。何必多此一舉?”

這一回詹盛言沒說話,他將兩拳攥緊,到最後,卻又一無所有地頹然鬆開,“但我應承了侄女。”

自越欄尋死,到攀認故人,再到詹盛言自願發救,白鳳又出言相阻,書影的一顆心猶如一會兒烘在火上,一會兒又掉入寒潭。聽到這兒,她自知是脫困無望,心一沉,兩腿跟著就一軟,整個人委頓在地,肩頭上的一方毛巾也隨之滑落,頹然的慘白一團。

她望見白鳳那繡著金鷓鴣的錦鞋踩過了織花地毯,腳尖先踢開一片花瓶的碎瓷,又把那毛巾也往一旁撥了撥,一雙腳立定在她面前。“我倒有一個權宜之計。”

書影的心又猛一跳,她抬起頭,眼眸裡又是期盼,又是憂懼。

白鳳交抱著兩臂自上俯視著,“祝小姐,你才和盛公爺說,情願做粗使婢子也不願為妓,此話當真?”

書影早領教過白鳳的心機之深,卻只拿不準她這一問用意何在,當即只把心一橫,點了點頭。

白鳳不露聲色,轉向詹盛言道:“那我去同媽媽談,就說我相中她了,讓她來給我充當婢女,這點兒面子媽媽還是要給我的。當然了,這只是個託詞,我不會真要祝小姐做那些下人的粗活兒的。主要是祝小姐樣貌出眾,又出身大家,將來做生意定然攏得住一眾勢要權門,直接和媽媽提起來把人弄走,鐵定碰個大釘子,但只她人還在懷雅堂,媽媽總可以抱一個來日方長的想頭,才肯退讓這一步。就叫九千歲知道了,也只當是我惡意拿小姐做婢,羞辱祝家的遺眷,和你不會有一絲牽扯。”

她又移目於書影,似笑非笑,“我可以和小姐作保,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在我這屋裡當丫頭,誰也不敢強逼你去做倌人,錯非你自己回心轉意。”

沉落的心又一點點升起在胸前,書影挺起了胸膛,撐住兩手從地下爬起。她比白鳳矮出一大截,故此還得把頭高高地仰著,看起來全然就是一副自傲得不得了的姿態。“我不會,絕對不會,永遠也不會。”

即便書影傲然仰首,面對她,輕輕鬆鬆居高臨下的那個依然是白鳳。“小姐要從樓上跳下去,這話我就信。別把話說滿,這人生呀,不到最後斷氣的一刻,可沒人能斷言。”

還不容書影反駁,白鳳就已扭過身,一手輕掃詹盛言的肩臂,令他的綢衣發出雨水一樣動聽的聲音;而她對他說話的聲音則比絲綢和雨水都更為動聽:“這件事你絕不要出面,以免惹麻煩。你的麻煩還不夠多嗎?全交給我好了,我會為你辦得妥妥帖帖。”

她對他一笑;書影從沒見過白鳳像這樣笑——她也從沒見過好像白鳳這樣的笑容,竟使她無故聯想起幼年時被大哥帶著偷喝父親的藏酒,只一口,她就兩頰發熱、心頭亂蹦,卻同時也感到頭痛惡心,再不想多沾一下。

不過詹盛言顯然是個善飲之人,他定睛於白鳳的微笑,也淡淡笑出來,“鳳兒,那就多謝你,我就暫且把小侄女交託於你,相信你會好好地照顧她。”

白鳳調目於書影,她面上的笑容有了極其微妙的改變,聲調也變得好似摔落在磚地上的雨腳:“放心,我會好好地‘照顧’你。”

鋪天蓋地的雨水都被遮擋在簷外,可書影回望著白鳳,依舊錯覺自己是空身站在茫茫的雨地裡。

她想,才沒有跳下去,是不是一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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