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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舊回

雲動影來,金茫茫的陽光自天空中傾瀉而下,滲入了窗紗,流湧了滿室。現世溫熱,舊事退場。

詹盛言自追念中醒過來,發覺兩眼潮熱。他趕緊仰首,喝光了手中那一瓶酒的最後幾滴。他對自己究竟向白鳳講述了多少細節毫無記憶,但他確定他沒有告訴她:在遇見素卿前,他從未對誰有過那麼炙熱純粹的愛與戀,而在素卿離去後,他也再不會那麼去愛誰——即便面對著未來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也總有些什麼,是隻屬於丈夫一個人的。

“就是這樣了。”作為終結,他如是說。

白鳳倒是落了淚,她拿帕子擦拭著餘淚問:“後來那一段,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搖一搖頭,“大巫女麗淵拿符咒把我囚禁在密室,直等一年多以後案子平反,我才被放出來,神智漸清。素卿她,一樣被麗淵施展了法術——”

“什麼法術?”

“我也說不清,反正在短短的數月間就教會她漢家禮儀、歌舞體態,改了個名字就充作李朝貢女,由家慈獻入宮中。照說素卿她也被法術控制,根本不曉得我被關在哪兒,可入宮的吉日,就在即將登轎前,她突然就掉頭朝我這裡來,在密室外叩行了一個大禮。其他人都當是李朝習俗,向寄居的宅邸拜別,不過我明白,素卿那是在和我告別。那些日子裡,我每日都被人灌下一碗符水,終日渾渾噩噩,什麼也不記得,卻清楚記得那一天,一分一毫,鏤心刻骨。”

白鳳淚光瑩然地睇著他,“那是你們最後一次相見?”

“嗯,”他把扳指貼在唇邊輕擦著,仿似在猶豫,但隨即就很肯定地說,“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

“之後呢?”

“之後就用不著我多說了。素卿入宮後,鬥倒了你的長姐白貴妃,又取得了你養父陷害我詹家的罪證,一併揭開他自己收受賄賂、結交疆臣的內幕。這些你也清楚。”

“我從來沒想到過,毀掉我們白家的那一個韓妃居然會是你的……”白鳳猛一個激靈,“可韓妃她最後,她最後被太后……那是真的嗎?”

詹盛言的腮角如山丘一樣高高鼓起,而他的話音也像是跨過了座座山丘才來到口邊,“是,是太后下的令。太后原先也寵信你長姐白貴妃,因此對她被賜死一事引以為恨。同年五月底,在避暑行宮裡,太后趁皇帝外出行獵,聲稱韓妃身為異族女子,卻掩袖工讒,從而引發後宮勾鬥、前朝紛爭,乃妖孽所化,為避免褒姒、驪姬[91]之禍,派人將素卿拋入了魚池,溺斃沉塘。”

白鳳在自己的唇舌間找了一個遍,只找到一個名字,“西施……”

驟然之間,詹盛言手裡的空酒瓶“砰”一聲掉落在地,人跟著就崩潰了,捏著拳直打戰,“她一心愛我,我卻為仇恨把她送上了龍床!她虔誠服侍天命,天命卻叫她死無葬身之所,連一副遺骨也不給她留下……”

他心中的血窟窿又開始抽搐著作痛。那一次,他喝醉酒跌落進泡子河,他明明有力氣爬出來,可就是任憑自己頭朝下趴伏在水中,直到他的馬硬把他拽出那遠離塵世的忘川……這根本就不是第一次。他曾反反覆覆地問巫女、問仵作、問隨便哪一個看起來稍有修為的禪僧道士:一個人死去時——溺死時,會不會很痛苦,會有多痛苦?他們的答案沒有一條能令他滿意。因此他慢慢養成了一個無人知曉的怪癖:洗浴時,他不準任何人在旁邊,他要一隻巨大的浴盆與一滿盆的涼水,然後他就會把頭臉全部沒入冷水中,把自己憋得快要爆炸,再在最後一瞬間把自己從水裡拉起,咳嗽和嘔吐。

水,是他離素卿最近的地方。在這裡,她是不是也像他這樣,感到思緒變

成了一波又一波模糊的耳語,所有的聲音又蛻變成扭曲的顏色?她是否感受到了無法呼吸的刺痛在胸口上的重壓,冰冷的流質灌入鼻腔和喉嚨所帶來的燒灼?她是否看到了合攏的眼皮之後漸漸升起一束模糊的光線?在那道光線裡,她是否看見他,如同她的倩影環繞著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窒息?

他只是想感受她曾經感受的一切,他不惜以生命的代價,只求換取她最後一刻的最為深重的痛苦,這是他所能找到的唯一一條通道,再與她相連,再向她傾訴他對她不了的愛與悔恨。

詹盛言猛地回過來一口大氣,他又能呼吸了。繼之他發現承接他的並不是沁涼的水,而是白鳳柔暖的懷抱。

白鳳把詹盛言的頭顱安放在自己的臂彎中,長久地抱持著男人和他的悲慟,這悲慟太沉了,沉得她肩臂與兩眼一陣陣發酸。“爺,已經過去十六年了,既然這麼痛苦,幹嗎不試著忘記韓姑娘呢?還記得嗎,你自個兒說的,只要你下決心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忘記素卿?”他抬起臉睨著她,深黑的眸子里布著一條條血痕,而後他一笑,“有一陣子,我是真打算這麼做,要不然簡直連氣都喘不上,恨不得自個兒把自個兒的心剜出來,求求它別再想著素卿、別再疼了,可……可我又想,我的素卿父母雙亡,旁無親人,她那位至高無上的夫君連真真正正的她是誰都不清楚。除了我,這麼大一個世界,沒人在乎她來過,也沒人在乎她走了,要是我也把她給忘了,她那一縷魂魄就再無牽繫,興許就徹底消失了……不,我寧願這樣子。素卿對我僅有的要求,就是要我記得她。我會永永遠遠地記得她,記得她鐵口直斷的小模樣,那麼言之鑿鑿,說我愛她一輩子——那麼就一輩子,我認了。就讓她待在我心裡吧,在這兒,總比行宮裡那座池塘暖和些……”

白鳳但覺胸口被猛錘了一下,有一瞬,她幾乎就要將始終寄居在自個兒心裡頭的鸞姐姐,還有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統統都傾倒給詹盛言——這個如同一面鏡子般豎在她面前的男人;但一瞬間過後,她已剋制住了自己。她就是沒辦法開口談起鸞姐姐,對誰都不行。因此最後她只輕輕說了句:“你太傻了。”也不知說的是他和她中的哪一個。

詹盛言沉坐了一會兒,突然推開她,面容也恢復了自制,只在嗓音裡殘留著一點兒嘶啞:“鳳兒,謝謝你。”

她有些詫異道:“謝我什麼?”

“謝謝你聽我說。這一切壓在我心頭十幾年了,我從沒和誰說起過。和誰說呢?誰又會信呢?就連家慈也說我瘋了。”

“太夫人說你瘋了?”

過了好久後,一種白鳳從未聽過的、毫不帶感情的機械聲調從詹盛言喉嚨的深處流淌而出,“家慈說,一開始我就並未向朝鮮出逃,而是直接逃回了北京公主府,被她藏入了地下的密室。她說不見天日的長久禁閉令我酗酒無度,喝酒又令我終日精神恍惚,大病一場。病中,我窺見了她選中的朝鮮貢女入宮那一幕,就做了一個顛倒妄想的昏夢。麗淵也一樣附和家慈說,她身邊從來就沒有過什麼出逃的童男童女,素卿的娘根本就不存在,素卿也不存在。她們說,我並不認識那個姓韓的貢女,連句話也沒和她說過,關於素卿的一切,從頭到尾全是我自己的臆想。”

白鳳只感到詹盛言的話語像冷水一樣從她腳面上往上淹,一直淹過她的脊背和喉嚨。她看到詹盛言的雙眸如冰冷的池塘,帶著吞沒人的暈眩展開在她眼前;最後她聽到他笑了一聲:

“就是說,早在人們管我叫‘酒瘋子’以前,我就已經瘋了。”

白鳳的腦子一片混亂,就在滿篇荒唐的夾縫之間,她終於擠出了一句話:“那麼,真相究竟是什麼?真只是你錯亂髮瘋嗎?”

詹盛言極其緩慢地眨了一眨眼,“家慈這麼說,是不想看到我為了素卿負疚終生。麗淵騙我,也只不過因為她不願我窺測天機、折損福壽。而除了她們倆,再沒有第三人能證明我和素卿之間的因緣。呵,隨她們好了,她們大可以不承認,我不需要她們承認,就算全世界都說我瘋了,我也不會懷疑,和素卿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絕對不是夢,失去她的月月年年,才是我拼命想要醒過來的噩夢。”

他靜頓了片刻,目光沉穩地望住她,“該說的我都說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我信!”白鳳幾乎是叫出來,她一把抓住他雙手,“我信。”

他帶著些許疑慮打量著她,“你當真相信我?相信這些來來回回的天命、巫術、未卜先知、起死回生……”

她一眨不眨地回視他,“有什麼不能信的?不就給一隻野兔起死回生嗎?我甚至相信,就算哪天我死了,只你來我墳頭上跺跺腳,我也會從地底下爬出來見你!”

他的臉色只起了一丁點兒極微妙的變化,但白鳳能讀出,那是深入肺腑的感動。

“鳳兒……”

她打斷了他動情的聲音,急急道:“是,我原本什麼也不信了。可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看見了天意。素卿是上天給你的,我也是,不信你回去問一問大巫女麗淵,我和你一樣是天定的緣分!”

詹盛言卻從鼻子深處噴出了一聲嗤笑,“麗淵已死去多年了。”

白鳳一愣,“死了?”

“她為了救我——”他自己砍斷了這句話,僅只一語帶過,“麗淵她太老、太累了,需要長長地睡一覺。”

“二爺,你說麗淵‘救你’,說的是——?”聰敏如白鳳,沒有她捕不到的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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