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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異的憂傷在早春薄霧間緩緩遊走。這男子沒有留下姓名,便這麼走了。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該到哪裡去。他一定是不幸的,所以決然選擇了輕生。但活著的人就是幸福的嗎?烽火幾季,戰及蒼生,世道的起落早將所有人一同拖入了深淵。這釣魚城的寧靜,也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草薰風暖,樓閣籠輕霧。牆短出花梢,映誰家、綠楊朱戶。尋芳拾翠,綺陌自青春,江南遠,踏青時,誰念方羈旅。 昔遊如夢,空憶橫塘路。羅袖舞臺風,想桃花、依然舊樹。一懷離恨,滿眼欲歸心,山連水,水連雲,悵望人何處。

——曹組《驀山溪》

張珏猜出小敏兄妹是安氏夫婦的孩子後,自己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且難以置信的並不是對方的傳奇身份,而是他已隱隱猜到小敏兄長安公子被秘密囚禁的原因,心道:“莫非如意說餘相公正預備再出奇計刺殺蒙古皇子闊端,指的就是這件事?”

阮思聰道:“本來天下姓安得多的是,然而能令餘相公公子親自出馬、又如此秘而不宣者,除了安乙仲和汪紅蓼之子,還能有誰?”他因張珏也不是外人,便直接說了出來,“餘相公急需扭轉目下的不利局勢,然而武攻需要勞師動眾,且勝負未分,難以一時建立。而最有效的,莫過於行刺敵方主帥。這,就是當年行刺汪世顯事件的再次上演。”

蒙古主帥汪世顯被公認是“壞蜀”的罪魁禍首,也是宋廷的心腹大患,即所謂“今日之患,不在韃,而在秦鞏”。甚至連當年一度與汪世顯私交甚密的趙彥吶、安癸仲、曹友聞等人也受到大力攻訐,被指責為“四境不治而交秦鞏”。十年前,餘玠在朝廷殷切的目光中出任四川制置使,到任不及三個月,便以奇計殺死了汪世顯。一時間,朝野振奮,餘玠亦聲威隆起,為其後來採取一系列措施治蜀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汪世顯遇刺身亡的時間,正與張珏到釣魚城投軍是同一年。他記得十分清楚——當時滿城軍民都在談論餘玠奇計誅殺奸賊,又好奇那汪紅蓼躲去了哪裡,其兄汪世顯可以說間接因其而喪命,她卻再也未出現過,未免有些不近人情。目下得知小敏兄妹竟是安乙仲與汪紅蓼的孩子,這才隱約推測到這對亂世中的奇男女多半是躲去了大理,難怪以汪氏及安氏兩大家族的勢力,也一直未能尋到他們。

阮思聰之前曾以為餘玠獨子餘如孫悄悄來到釣魚城,行蹤又如此詭秘,是因為餘玠懷疑興戎司主帥王堅是朝廷暗帥,現既能肯定餘如孫另有目的,並不是來監視王堅,反而長長鬆了一口氣。

張珏道:“若真如此的話,餘相公要對付的必然不是汪世顯之子汪德臣或是汪良臣——他二人影響力不及其父十分之一——多半是要對付蒙古皇子闊端。但已經有汪世顯的前車之鑑,闊端還會再上當嗎?”

阮思聰道:“這就是為什麼綁架安氏夫婦的孩子,多半是要挾汪紅蓼親自出面。聽說汪紅蓼有傾城傾國之色,當年蒙古皇子闊端對她一見傾心,汪世顯要將她嫁給闊端,她自己卻不願意,悄悄離家出走,逃入宋境,設法找到了未婚夫安乙仲,然後一起遠走高飛。真可謂有情有義的奇女子!可惜命運弄人,因為她的特殊身份,老天爺始終不肯放過她。

餘相公先是用她的名義,刺死了她兄長汪世顯,現在又要利用她的孩子,要挾她親自去對付闊端。唉,上蒼當真對她不公。”

他究竟是文人,忍不住感慨一番,又覺得那汪紅蓼畢竟是汪氏家族的重要人物,自己公然在合州副帥面前同情敵人,實在有些過了,忙補充道:“適才一番言論只是於汪紅蓼個人而言。雖說她的遭遇值得同情,但對我大宋來說,卻是件大大的好事。如果事情進行得順利,不但可以借汪紅蓼之手除掉闊端,而且足以陷秦鞏汪氏於不義,即使蒙古人不殺他們,也不會再予以重用了。”

張珏道:“餘相公深謀遠慮,既然他決定這麼做,必是有他的道理。

但我不大明白的是,安公子既是重要棋子,為什麼要將他關押在釣魚城,而不是留在重慶府呢?”

阮思聰道:“汪紅蓼這件事又不如何光彩,餘相公當然決計不會讓外人知道,也不會親自去做。餘如孫公子出面,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事了。

事成了,便是大功一件。事不成,最好無人知曉。如果將安公子關在重慶,那裡來往辦事的人多,耳目也多,極容易洩露。聽說朝廷還往重慶派了許多暗探,暗中監視著餘相公。據說制置司門前的水果攤販就是其中一個,所以他敢不給餘相公讓道,還敢當面跟餘相公頂嘴爭吵。安公子既然對後面的計劃至關重要,當然不能留在重慶府。比較起來,釣魚城反而最合適,是距離重慶最近的山城。別看重慶是帥府所在地,論城高池深,防衛周密,遠遠不及釣魚城。即使因計劃洩露而導致新的危機,也儘可以將所有責任都推在現任知州餘知州身上。”頓了頓,又道:“不過這也不算什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如果餘相公被奸人陷害擺佈,調離了四川,那才是蜀地軍民的損失。”

張珏道:“阮先生這麼一解釋,我就明白了。可餘知州為什麼又要將安公子關押在我們興戎司牢房呢?”

阮思聰道:“因為餘知州人雖住在州府,卻一向不理政務,官署裡面多是兩位冉先生的耳目。餘相公大概是不願意冉先生知道這件事,不然為何偏巧在這個時候將二人調走?然而冉先生在合州十年,餘知州才不到兩年,你說誰更根深蒂固呢?州府都藏不下餘知州的秘密,釣魚城中就更沒有別的合適的地方了。比較起來,還真是興戎司牢房最安全、最妥當。”

張珏道:“那倒也是。如果不是昨晚那木葉聲,我派了趙安去找人,也是無論如何不會想到那裡面藏有一個神秘囚犯的。”驀然想到一點,忙問道:“既然如此,他們將安公子從興戎司牢房帶走後,也應該不會再送回州府。那麼會將他關押在哪裡呢?”

阮思聰道:“難道小張將軍想找到安公子嗎?其實目下最要緊的,是要阻止小敏那夥人。”張珏道:“這是當然。”

阮思聰道:“釣魚城雖然城防嚴密,那只是敵人難以攻打進來,奸細難以混出城去。但這裡究竟是山城,山洞林子眾多,難以搜尋,小敏如果不露面,我們根本不知道她躲在什麼地方。”

張珏道:“但小敏和她的同夥不是也在找安公子嗎?”阮思聰“啊”

了一聲,道:“我明白了。”

張珏道:“我目下要將精力放在追捕小敏及其同夥上,還有惠恩法師受傷和小魯被殺那件案子,也還沒有找到兇手。尋找神秘囚犯安公子一事,我想有勞阮先生。”阮思聰慨然應道:“小張將軍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我這就派人去州府打聽,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線索。”張珏道:“多謝。”

離開官署後,張珏一路下山,預備趕去護國寺與部將趙安會合,再順便探訪惠恩法師,看能不能問到與小魯命案相關的線索。到半山腰時,正好在州學門前碰到劉霖和梅應春,忙叫道:“劉兄,梅秀才,你們二位還沒歇息嗎?”

梅應春道:“早睡下了,剛又被劉兄吵了起來。”劉霖道:“我剛做了一個噩夢,醒了再也睡不著,就乾脆叫了梅兄一道出來賞月。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張兄。”

張珏道:“二位若是無事,不妨隨我一道去護國寺。”劉霖道:“甚好,正好我有許多事要告訴張兄。張兄在如意窗下刮下的香灰,我和梅秀才拿去若冰房中香爐比照了,色澤、顆粒,還有殘餘味道,完全相同。”

劉霖和梅應春二人發現歹人夜間迷倒張如意的迷香跟若冰所點薰香殘灰一模一樣,極是吃驚,為了進一步確認,又去廂房向若冰求教。若冰起初不肯開門,後來聽說事關張如意,這才出來,聞過香灰後,告知這就是她自己配製的薰香,專門用來安撫那些因傷痛而無法安睡的病人。

張珏聞言也驚訝極了,忙問道:“那麼若冰娘子可有將這薰香送過旁人?”劉霖道:“她說沒有。但薰香就放在藥房中,平日出入的兵士或是病人都可以隨手拿到。”

張珏道:“小敏同夥有可能就藏身在護國寺中,很可能是他們到藥師殿轉悠時隨手拿了。”

梅應春道:“這個應該不可能吧?藥房中那麼多草藥,誰沒來由地去拿薰香?而且還得預先知道薰香中含有迷藥成分。小敏昨晚才被捕,隨後被臨時關在藥師殿。難道她同夥能未卜先知,預先偷好了薰香,等著潛入救人?”

張珏因為小敏兄妹身份可能涉及軍事機密,未對劉霖、梅應春二人提及晚間早些時候在軍營牢房附近遇到小敏之事。根據小敏言談及後來他與阮思聰的討論來看,應該是蜀帥餘玠不知如何知道了安乙仲、汪紅蓼夫婦藏身在大理某處,於是派人秘密潛入大理,綁架了二人長子安公子,關押在釣魚城中,好要挾汪紅蓼為大宋辦事。安氏夫婦身份特殊,安乙仲是宋人,汪紅蓼則出身於金國,而今她的兄弟均在蒙古人帳下擔任要職,即使二人同樣愛惜兒子,想來在如何處置這件事上也不能達成一致。大概小敏見到父母爭吵,以為父母不會再理會兄長生死,便私自跑出來,意圖以一己之力營救兄長。安氏夫婦發現女兒也失蹤後,這才著了慌,僱請了一批人趕來釣魚城營救子女。那批人經驗老道,應該比涉世未深的小敏先到釣魚城,先棲身在護國寺客房中。後來出了小敏潛入上天梯被捕之事,他們大概才知道對方已經進了釣魚城,不然如何會任憑小敏像一隻無頭蒼蠅那樣到處亂闖?

這一番推測,即使細節有誤,但大致過程應該不差。小敏同夥的注意力應該全部集中在打聽尋找小敏兄妹下落上,不可能會特別關注藥師殿這樣的地方。誠如梅應春所言,這些人也不會事先知道藥師殿藥房中的薰香能致人昏睡不醒。那麼既然不可能是小敏同夥盜取了薰香,昨晚又是誰將薰香用在了張如意身上呢?

劉霖狐疑問道:“梅兄的意思是,只有知道藥性的人才可能去盜取薰香?”

梅應春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這才道:“一定是的,而且是熟悉藥房的人。”

劉霖道:“那麼除了若冰,就只有協助她看病的兵士了。”梅應春道:“未必啊,她用薰香治療過的病人不都知道嗎?”劉霖道:“這麼說起來,小敏這夥人一定有內應了。張兄,你怎麼看?”

張珏並不相信小敏一夥會有內應——因為這些人遠道而來,為的是要救人,來得倉促。而釣魚城又是個軍事化程度極高的城市,戰時民即是兵,閒時兵即是民,他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到合適的內應。只是他不便說出小敏的真實身份,只是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梅應春道:“如果有內應,又是熟人,當晚一定在白秀才的茶肆露過臉。咦,白秀才……”

劉霖忽然大喊一聲,嚇了眾人一跳。他自己隨即一拍腦門,大叫道:“張兄,我想到我之前所說的癥結在哪裡了。”

張珏尚莫名其妙,問道:“什麼癥結?”劉霖道:“就是歹人為什麼將白秀才打暈、卻用迷藥對付如意的癥結啊。”

張珏道:“那麼到底是什麼癥結?”劉霖道:“按照白秀才的描述,他是聽到外面有動靜,然後點燈出來,什麼都沒看見,正要進屋時,腦後捱了一下,然後人就暈了。對不對?”

張珏道:“對。劉兄還是覺得歹人先打暈了白秀才,隨後用迷香迷暈如意,手法不一很奇怪?”梅應春道:“是有點不對勁兒。也許因為張家更靠近院牆,所以歹人先用迷香對付了如意,再想用來迷倒白秀才時,卻先弄出了動靜,反倒將他吸引出來了。”

劉霖搖頭道:“這樣解釋太過牽強。按照白秀才的說法,當時他還沒睡,還在燈下記賬,聽到外面有動靜,這才出來檢視,對吧?張兄還特意問過他,問他出來時可有看過如意這邊的情形,他說燈早滅了,應該是已經睡著了。”

張珏道:“是,我記得是這樣的。可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啊。當時歹人應該先到了白秀才院子,不料不小心弄出了動靜,引了白秀才出來,怕他發現究竟,所以將他打暈綁了起來。然後又過去那邊院子,點燃迷香,從窗下伸入如意房中,令她昏睡不醒。”

劉霖道:“但我一早趕來這裡時,看到白秀才家的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好像家裡沒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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