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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過天鳳居,進入鳳台,葛金戈有些神思恍惚。憶起第一次入千凰樓,是為了一顆名為“紅玉”的珍珠。那時他還不是千凰樓紅間閣的閣主,而是九龍寨佔江為王的寨主,吃盡九龍一條江,當時他與人打賭,立誓要得到那顆舉世罕有的紅珍珠。只一時興起,便夜入千凰樓,一入千凰樓,便看到了七公子。

那時秦倦十八歲。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美男子,一見之下,呆了一呆;但立刻便看到了秦倦手上的珍珠——紅珍珠。

那時燈火蒙淡,秦倦以一柄銀勺舀著那顆紅珍珠在燈下細細地瞧,燈火暈黃,珠光流動,人美如玉,斯情斯景,令人幾疑入夢。

便在這時,秦倦用他低柔的語音慢慢地問:“葛金戈?”

葛金戈斗然升起警覺:“你是誰?”

秦倦似是瞧不清那珍珠,把銀勺緩緩向燈火移近,邊用不經心不在意的語調道:“葛金戈,九龍寨寨主,與江北河壩幫作賭,一顆紅玉換一幫。你得了紅玉,吞併河壩幫;不得紅玉,便把九龍寨雙手奉送。”他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背誦,漫不經心地說著,“你好大的豪氣。”

葛金戈有些駭然,這樣病懨懨的一個公子哥,對他竟瞭如指掌,不禁冷哼一聲:“千凰樓偌大名氣,區區一顆紅玉不過九牛一毛,我既已來了,便不會空手回去,莫忘了你們千凰樓的東西,可也不是乾乾淨淨買來的。”

秦倦充耳不聞,依舊細細看那珠,邊低柔地問:“你有兄弟麼?”

葛金戈一呆,豪氣頓生:“自然有,九龍寨二百三十三名兄弟,血脈相通。”

秦倦又低低地問:“你有母親麼?”

葛金戈怒火上揚:“誰沒有母親?誰不是父母生養的?你腦袋有病麼?虧你生得人模人樣——”他突然呆了,定睛看著秦倦,整個人像被抽乾了血。

秦倦依舊一臉漫不經心——漫不經心地把銀勺移到了燭火上,珠本是易碎之物,如何經得起火炙?火光一閃,紅珍珠已發白發黑,千萬價值化為烏有,連石頭都不如了。

在那一剎之間,葛金戈突然想通了許多他從未想過的問題——他自恃武功高強,從未想過會失手,萬一九龍寨這佔江為王之事像今日這般出現意外,那該如何是好?他自以為奪珠之事輕而易舉,不惜以寨作賭,如今事敗,他該如何對兄弟交代?他如此自大輕率,怎能對得起二百三十三名傾信他的兄弟?他算是真的為兄弟著想麼?他真的把他們當兄弟麼?秦倦一問,問得他慚愧得無以自容。他闖蕩江湖,做的是強搶豪奪的勾當,刀頭舔血,這可是人人希望的生活?他有母親,母親孤身一人仍在他出生的小山村裡過活,他沒有一份安穩的生活來奉養母親,他也從未替母親想過,這樣,算是對得起母親麼?秦倦二問,直刺他十多年來連想也未想過的世故,到底要如何做才對兄弟、對母親最好?

就是這樣,七公子三句話,江湖少了九龍寨,千凰樓多了紅間閣。三年來,葛金戈奉養母親,娶了一房媳婦,日子過得和樂融融;而手下一干兄弟花的是安心錢,也人人笑容滿面。這樣簡單的幸福,是以前連想也沒想過的,而這種幸福,卻是七公子給的。

葛金戈永遠感激。

回過神來,他已跨入了鳳居,他知道七公子人在裡面。

室內永遠的藥香嫋嫋,煙氣繚繞,永遠的床幔低垂,他往往看不清七公子的容色,連神色都分辨不出,只聽得到那同樣音調的聲音。

“三閣主麼?”秦倦的聲音向來底氣不足。

“是。”葛金戈定了定神,“今年珍珠行的情形全都不好,但本樓經營尚可,結餘下來十三萬八千兩銀子,其中十萬兩依公子囑託給了本樓下設的永春藥堂以供贈藥之需。五千兩用於裝點門面,還餘三千兩交與總閣。不知公子還有什麼吩咐?”

“你去總閣領一萬兩銀子分與閣下兄弟,作為年資。”秦倦的聲音聽來毫無氣力,“少林覺慧大師要尋一種性冷珍珠合藥,你查查紅間閣裡有沒有,若有,就給他送去。”

“是。”葛金戈知七公子交遊廣闊,這種事甚是尋常。

“還有——”秦倦語音極低,“你閣裡的楊萬封——我要你留意小心。”

葛金戈心頭一凜:“是。”

書硯這時站到了床邊,眉頭深蹙。

“你——”床幔裡話音一頓,微微喘息之聲傳來。

“公子!”書硯一跺腳,“該死!”他狠狠瞪了葛金戈一眼,挑開床幔,扶秦倦坐起來。

葛金戈心頭一涼,驚惶擔憂到了極處,反倒怔在那裡。

只見秦倦右手按著心口,眉頭微蹙,臉色灰白,但神色尚好;他搖頭拒絕書硯遞給他的藥,看了葛金戈一眼,神色之間依舊那般漫不經心:“你回去之後,告訴鐵木閣,近來千凰樓正逢多事之秋,要他為樓中各閣的安全多多留意。”

葛金戈看著他蒼白若死的臉色,忍不住道:“還請公子為千凰樓保重。”

秦倦笑笑。

葛金戈退下,不知怎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頭,總覺得秦倦那笑,笑得很有幾分淒涼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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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萍

鎖心奪命

夜已深。

秦倦還沒有睡,他擁被而坐——坐在黑暗之中。

四下寂靜無聲,一人孤坐,實在是很寂寞淒涼的景象。對他來說,不僅是身境淒涼,心境何嘗不是?他已達到了人生的極境,功成名就,有千凰樓這樣的家業,還有什麼可以求的?寂寞?何止是寂寞那麼簡單;清冷?也清冷得令人無話可說。

“呃——”秦倦按著心口,以一方白帕掩口,不住作嘔,白帕之上沾滿鮮血,看起來驚心可怖。

他以白帕拭盡了嘴邊的血跡,將白帕握成一團,丟入屋角。手勢是那麼熟練,可見得他這樣嘔血不是第一次了,什麼病會令人虛弱成這樣?他從未向任何人說過,沒人知道他的身體不堪成這樣,幾乎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他還年輕,但生命之火遊曳如絲,顯然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你再不吃藥,隨時都可能會死。”黑暗之中,突然有人冷冷地道。聲音從樑上傳來,是個很年輕的少年。

“我不能吃藥,”秦倦拿著另一塊白帕掩口,極力壓抑著胃裡的不適,欲嘔的感覺一直泛上來,一嘔,便又一時半刻止不了,“我再吃那個藥,就永生永世擺脫不了——樓裡大變將起,我不可以留著個把柄任人宰割——”

聽兩人的言語,像是極熟的朋友。

“我也明白,”樑上的少年嘲笑道,“天下盡知七公子為肖肅器重,一夕掌握珍寶無數,卻不知肖老頭的惡毒心眼。他明知你太聰明,生怕他有朝一日製不了你,就餵你吃了十年的鎖心丸,弄壞了你的身體,讓你不能練武。又讓你賴著那個藥,越吃它身體越差,死又死不了;不吃它心痛難忍,嘔血不止。結果肖老頭拍拍屁股去了,你麻煩一輩子,這要是讓人知道了,你可就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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