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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衝與達及保聽到一聲悶響,都唬了一跳,李衝晃亮火折,見完顏彝橫抱著不省人事的妻子,驚道:“長主怎麼了?”

完顏彝低道:“達及保,太和,我有一事相求二位。”達及保見他面色有異,急道:“什麼?”李衝知道事關重大,忙點上燈,點頭道:“將軍請講。”完顏彝面沉如水,清晰簡短地道:“蒙古人到處找我,現在我要出去了,懇求二位代我保護長主。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請二位受我一拜。”說罷抱著妻子跪倒下來。

達及保和李衝慌忙扶起他,達及保急道:“剛才不是說得好好的,您不做這將官了麼?他們要找就找,理他呢?!”李衝卻隱約想到其中關竅,悲嘆了一聲,果然見完顏彝搖頭道:“我方才聽他們說,就是將鈞州城翻過來,也必須找到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他們既然能從地窖裡挖出副樞,又豈會找不到這間石室?我若不出去,等他們找來,大家都活不成了。”達及保急紅了眼:“大不了就一起……”一語未畢,忽然明白過來:“您是為了長主!”

微弱的燈光中,完顏彝神色沉毅,他沒有低頭看一眼妻子,只注視著二人懇切地道:“望求二位,千萬護她周全。”李衝嘆道:“怎麼周全?你這一去,她醒來後還活得成麼?”達及保雙目通紅,咬牙道:“我去!我代您去!”完顏彝搖頭道:“我被俘虜過,戰場上又多次交手,他們認得我。好兄弟,你們倆一個聰明絕頂,一個武藝超群,定能護她平安。只是我從前也沒待你們好,臨了卻要託付重任,實在慚愧,只盼來生結草銜環,來報答二位的大恩!”

達及保聽得淚如泉湧,大口粗喘著說不出話來,李衝也忍不住流淚道:“我從前不懂事,將軍不計前嫌,以德報怨,長主待紈紈更是恩重如山,我就是為你們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的。”完顏彝亦感動容,點頭道:“多謝你們……我此生別無所求,只求她能平安活著。”二人氣哽聲咽,含淚答應了。

完顏彝交待已畢,側首凝視妻子,縱然在昏迷中,那深情關切之態仍留在她眉梢嘴角,彷彿下一刻她就要睜開溫柔的雙眸,搵去他一生血淚。他緩緩將愛妻平放於地,脫下氅衣蓋在她身上,垂淚低道:“對不起……”想到自己攜手歸隱的誓言猶在嘴畔,卻不料造化弄人,今生情深緣淺,從此後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餘她孤雁飄零,心中如萬箭攢刺一般,眼中熱淚滾滾滴落在她蒼白的小臉上,又伸手輕輕拭去,低下頭近乎耳語般顫聲道:“我對不起你……寧兒,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到來生,咱們再……重結連理……”說罷,在她臉頰上吻了吻,決然擦去臉上淚痕,迅速直起身,抓起長/槍頭也不回地奔出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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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無語,沉默地照在鈞州城血腥焦臭的土地上,缺刃的戰刀、斷折的長/槍、破爛的頭盔甲冑、斷弓殘矢散落四地,寒風凜冽刺骨,吹散陣陣黑煙。街道上,大隊蒙古騎兵仍在滿目瘡痍中尋找著什麼,鐵蹄肆意踏過橫七豎八的殘肢,屍堆裡滲出的血水將地上積雪融化後,慢慢蜿蜒匯聚成一道道腥紅的濁流。

街巷盡頭處,一個魁偉勁拔的身影正由遠及近慢慢向他們走來,兜鍪鐵甲折射著夕陽晚照,光芒耀目,如同傳說中的金甲天將。蒙古騎兵們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長/槍馬槊嚴陣以待,待距百十步遠,才慢慢看清,那人約莫三四十歲,有一張刀削斧刻般的面孔,英武威嚴中又隱隱帶著些溫文的書卷氣,靜水深流,不怒而威,竟讓久經戰陣的蒙古兵有些發怔。

“我乃金國大將,要見你們大汗。”蒙兵們聽他說的竟是蒙古語,更覺此人非比尋常,牽出一匹戰馬示意他可以騎行。那人點點頭,輕身躍上,嫻熟利落,一看即知為騎御精湛、久歷沙場之人。眾騎兵如臨大敵,立即各持槍槊將其圍簇於間,擁夾回營。

“你是誰?”窩闊臺見他挺身昂立,絲毫沒有見禮參拜的意思,面色不悅。

暮色中密密麻麻的蒙軍鐵騎遠遠延伸到視線的盡頭,完顏彝視若無睹,沉靜地朗聲道:“我乃大金忠孝軍總領完顏陳和尚。大昌原戰勝你們的是我,衛州戰勝你們的是我,倒回谷戰勝你們的也是我。今日我若死在亂軍之中,後世人說不定以為我負了國家,現在站出來死個明明白白,讓天下都知道。”

“原來是你!”窩闊臺頓起憐才之意,“金國朝廷昏暗,君主庸碌,將軍何等人才,竟多年屈居下僚,手中只有幾千兵馬,如此朝廷,也值得你為之殉葬嗎?”他頓了一頓,又和言道,“漢人有句話,叫‘良禽擇木而棲’,我大蒙古國向來愛才如命,將軍若肯歸降,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完顏彝縱聲大笑,態甚矜傲,窩闊臺耐心漸消,說道:“你從前也曾降過木華黎,當知我大蒙古國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英雄好漢?”完顏彝冷笑,“憑你也配提這四個字?”

“放肆!”窩闊臺還未說話,左右親兵已大聲斥罵,“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

窩闊臺臉色沉了下來,眼中有殺意一閃而過,冷冷地道:“敗軍之將,還不服氣嗎?”

“你們打不過我的忠孝軍,就用些下三濫的潑皮無賴手段,算什麼英雄?征戰殺伐,無關百姓,你們動輒縱火屠城,算什麼好漢?”他義正辭嚴,琅琅鏗鏘,輕蔑地瞥了窩闊臺一眼,“你既知道我曾假意歸降,還要我故技重施麼?當真愚不可及!”

窩闊臺恚怒之極,左右親兵聞言亦是大怒,掄起馬刀砍下他雙足,厲聲道:“跪下!”鮮血從斷肢噴湧而出,飛濺在白雪之上,完顏彝撲倒在地,硬撐著從血泊中咬牙站起,斷骨支身,端立不跪。蒙兵又用戰斧斫向他小腿,喀喀幾聲,脛骨雙雙摺碎,身下白雪已成一片猩紅,蒙兵大喝:“現在降不降?!”

完顏彝面不改色,雙手勉力撐起身體,趔趄著直起腰,用膝下斷骨插立在雪地裡,仍然不跪、不降,痛罵道:“你們四處屠城殺害無辜百姓,多行不義,必遭天譴!他日國祚壽數猶不及我大金百年……”

窩闊臺更加惱怒,不許他再言語,親兵隨即上前用馬刀豁開他的嘴角兩邊,一直割裂到耳畔。完顏彝滿臉鮮血,依舊痛罵不絕,緊跟著嗤嗤幾聲,數杆蒙古長/槍橫七豎八地插入了他胸膛,心口蓉賓圖上一對宛轉相顧的鴻雁頃刻被噴湧而出的鮮血淹沒。

天邊殘陽似也不忍看到這慘烈的一幕,收掩餘暉迅速沉淪到地平線之下,把天地熔為一片混沌的黑暗。

生命最後的時刻,完顏彝依舊不肯俯首前傾,硬是挺胸直項仰天后倒,背脊和後腦重重摔在白茫茫的積雪上。

意識逐漸渙散,他恍惚看到夜空中亮起點點繁星,璀璨而調皮地閃爍著,如同妻子溫柔又促狹的熠熠星眸,那雙星眸在心中永生不滅,猶似北斗亙古長明。

天已黑盡,蒙軍佇列中燃起千萬支火把,火光之下,眾蒙兵見完顏彝的遺體仍是直挺挺地圓睜虎目,緊握雙拳,無不悚惕。窩闊臺亦肅然起敬,起身走到他遺體前,喚左右斟滿一盞馬奶酒,酹灑於地,大聲道:“好男子,他日再生,當令我得之!”

說罷,窩闊臺手指東北方向,沉聲道:“金軍諸將盡歿,此刻京城必定空虛,傳令下去,全軍出發,直搗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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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軍開拔後,鈞州內外只剩下一片死亡的靜默,冷月如霜,悽清地籠罩著這座鬼氣森森的死城。

達及保僵硬地坐著,赤紅的雙目猶帶淚痕,李衝只能強顏歡笑地唱獨角戲:“此事千真萬確,他本想等你醒來,可蒙軍直撲汴京捉官家去了,他終究拋不開一個忠字,定要收攏殘兵,趕在蒙古人前頭去護駕。”完顏寧蹙著纖秀的雙眉,伸手揉了揉後頸:“我似乎被人……”“是達及保!”李衝早已反覆推敲打好了腹稿,“他剛才聽將軍說巷戰敗了,一時情急拳打腳踢的,黑暗中又看不清,不小心打暈了你。將軍心疼得要命,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你瞧,他到現在都沒緩過來……”他背對著完顏寧走到達及保身邊,用盡力氣死死抓住他肩頭,嘴上卻輕鬆地笑道:“老哥氣性也忒大了,被罵幾句怎麼了?別生氣啦,你想想,將軍平日裡如何待你?”說到最後一句時,特意加重了語氣,含淚逼視著他。達及保會意,重重點了點頭,甕聲道:“我沒生氣。”

完顏寧擔憂地道:“郎君既然不生氣了,為何不跟著去?他身上還帶著傷……”李衝忙笑道:“怪我,都怪我這三腳貓功夫,將軍放心不下,只能留下老哥保護你。”完顏寧頓足嘆道:“只要他安然無恙,我一死又何妨?”李衝與達及保聽了,眼淚差點掉下來,強忍著滿腔悲痛,竭力自持。

到第二日清晨,李衝估計蒙軍已全部離開,先爬出去探路,轉了一圈果然人馬俱無,又回去叫完顏寧與達及保。

此時日頭高高升起,燦爛的陽光不遺餘力地照在鈞州城滿目廢墟與屍山血海之上,來時人煙稠密的州府,去時已是蕩蕩空城,除了他們三人之外,城中竟再無一件活物,再無一點生氣。

忽然,空中一聲哀鳴,完顏寧心中一跳,遽然抬頭,只見雪後湛藍的晴空中有一隻孤雁嗚聲長鳴,高低盤旋,似在尋找什麼。

可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完顏寧雙手合在心口,低聲祈禱:“雁兒啊雁兒,願你早日尋回愛侶……”一語未息,那鴻雁的哀鳴陡然變得淒厲,頭頸向下從半空中直衝下來,迅速墜到低處再也看不見了,完顏寧悚然一驚,胸口一陣陣發痛,似被人攥住了心肝一般。

達及保見她面色慘白,不解地問:“這雁怎麼自己掉下來了?”完顏寧定了定神,忡然道:“雁有德行,從一而終,若失其偶,便以身殉。從前我只讀過元才子的雁丘詞,今日才親眼看見了。”李衝大感不祥,忙打岔道:“也未必是殉偶,說不定它早受了箭傷,恰巧支援不住跌下來了。長主,此地不宜久留,咱們走吧。”完顏寧點了點頭,三人相攜而行,同往滎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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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峰山慘敗之事傳到汴梁,皇帝當即暈厥過去,醒來後又是上吊又是跳樓,幸而都被內侍及時救下,太醫與擠在御前輪番侍疾,宮中一片惶惶不安的末日氣象。

內侍局值房內,潘守恆面如死灰,死死盯著宋珪,一字一字道:“殿頭現在滿意了?”宋珪又急又痛,心亂如麻,不欲與他爭辯,轉身就走,潘守恆上前扯住他衣衫,厲聲斥問:“到現在你還不說實話?!你究竟安排了誰護送長主?她現在在哪?!”宋珪憂急如焚:“我不知道……”潘守恒大怒,雙手抓住他胸前衣襟:“你這個瘋子!她是御苑裡的花,怎能送到戰場上去任人摧折?!你看上的人很了不起麼?還不是兵敗如山倒?!”宋珪聽到這話不由大怒,用力將他推了個趔趄,拉直衣襟正色道:“戰敗是國難,豈容你冷嘲熱諷!長主是個人,不是金籠裡的鳥雀!她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定,你究竟是擔心她的安危,還是惱恨她生死以之的那個人不是你?!”

潘守恆清雅的面容扭曲起來,氣急敗壞地撲上去扼他脖頸,宋珪雖年邁,身體卻很硬朗,二人轉眼間扭作一團。推搡間,潘守恆的背脊撞到櫃子,櫃門未鎖,櫃中的物什斜倒出來,全是一卷卷一疊疊的宣紙。

潘守恆絕望地低吼了一聲,掙開宋珪,發瘋般地收攏那些散落一地的紙張,宋珪站穩身子定睛看去,每一張紙上都寫滿了字,詩詞歌賦、經史子集不一而足,唯一相同的是字型——屈鐵斷金,鋒如蘭竹,天骨遒美,逸趣靄然,那是譽滿天下的瘦金書。

宋珪怔怔看去,只見那些紙張有些亮白如棉,有些卻已舊黃如赭,白紙上的字跡瀟灑險勁,舊紙上的卻稚嫩生疏,顯然是潘守恆從進弘文館至今,大半生練習瘦金書的全部功課。宋珪眼眶發熱,頓時明白了他深藏多年的心事,嘴唇動了動,又不知能說什麼,最終只嘆了一聲,蹲下來幫他一起撿拾。

潘守恆麵皮紫漲,將那些紙一股腦兒全塞進櫃子,指著門狼狽地道:“你出去。”宋珪走到門邊,轉過身嘆道:“守恆,你要明白,慧淑大長公主已經薨了,你就是再放不下,也不能把兗國長公主當成她的替身。長主她是個人吶!她有自己的喜怒哀樂,瘦金書是她母親喜歡的,不是她!”

“那我能怎樣?!”潘守恆啞聲嘶叫,“我那時候拼命練書法,可無論如何都趕不上她!到後來我的瘦金書大成了,她卻只崇仰僕散都尉,我能怎麼辦?難道我一個宦官可以領兵打仗麼?!”宋珪握住他雙肩:“她們是兩個人吶!慧淑大長公主是你救命恩人,她已經登遐,你能為她做的,就是照顧她唯一的孩子!兗國長公主慧眼如炬,她選的都尉人品貴重、文武雙全,你應該祝福她成全她,只有如此,慧淑大長公主在天之靈才會覺得欣慰。”

潘守恆用力掙開他:“你把她送到戰場上,這就是成全了?!”宋珪搖搖頭:“守恆,你怎麼還不明白?我也擔心長主的安危,可成全一個人,不是如你所想,而是如她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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