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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惡的行刑者瘋狂地喧鬧不已

無辜的鮮血還不足以滋養他們。

如今死牢被打破重得興旺順利,

死亡逃向遠方生命又得到安寧。

為巴黎雅各賓俱樂部[1]遺址建

立的市場大門所作的四行詩

我身子虛弱——長時間的苦惱使我虛弱得要死;當他們終於將我鬆綁,並允許我坐下時,我感到我的知覺正在離我而去。我耳朵裡所聽到的那最後的清楚的著重的聲音,就是宣判——那可怕的死刑宣判。在那之後,那些宗教法官們的嗓音似乎融入一種夢幻般的模模糊糊的嗡嗡聲,它給我思想上帶來一種旋轉的觀念——也許是由此而聯想到火車輪子的嘎嘎聲。這種情況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因為不久我就再也聽不見了。可一會兒我卻看到了,這是一種何等可怕的誇張,我看到了黑袍法官們的嘴唇。在我看來它們是白色的——比我寫字的這紙還要白——同時又薄得出奇,薄得帶有他們那種堅定表情的強度——毫不改變決定的強度——堅決不管別人受刑時的痛苦的強度。我看到對我來說就是死亡的判決還在從那些嘴唇中發出來。我看到它們以一種置人於死地的特別的說話方式在那裡翕動。我看到它們現出叫我名字的音節的樣子,卻又沒有聲音跟著發出來,不由得發抖。在一陣精神錯亂的恐怖之後,我還看到房子牆壁上的陰暗的帷幔在微微地、幾乎覺察不到地飄動。然後,我的視線落到桌上七根高高的蠟燭上面。首先它們顯出仁慈的樣子,好像是會要救我的苗條的白衣天使;但是,接著,突然間我感到一陣極其難受的噁心,我感到周身的纖維都在發抖,好像我觸到了蓄電池組的電線,這時那些天使們的形狀也變成了長著火焰腦袋的毫無意義的鬼影,我看它們那副樣子將是無法救我了。當時,有一種思想像一支圓潤的樂曲偷偷潛入我的幻想:我認為躺在墳墓裡面該是一種很香甜的休息。這種思想輕輕地、不聲不響地溜進來,好像它溜進來好久我才完全知道;但正當我思想上終於真正感覺到它並對它發生興趣時,那些法官的身影魔術般地從我面前消失了;高高的蠟燭也不復存在,它們的火焰完全熄滅了;接著便是一片漆黑;一切感覺都像是靈魂在猛地往下沉,一直被捲進地獄。接著就一片寧靜,一片死寂,整個世界都是一片黑暗。

我昏倒過去,但還不是完全失去知覺,還保留著哪種知覺我不打算弄清楚,甚至也不想去描述它;但並不是所有的知覺都喪失了。是處於沉睡狀態——不是!是處於精神錯亂狀態——不是!是處於昏厥狀態——不是!是死啦——不是!甚至在墳墓裡面時也並不是所有知覺都喪失殆盡。不然的話,人就沒有永生了。從沉睡中醒過來,我們打破了某種薄薄的夢的網羅。但接著我們立刻就記不起來我們曾經做過夢(也許是那夢的網羅太薄了)。從昏厥中甦醒過來有兩個階段;首先是思想上或精神上的知覺;其次是身體上的知覺,即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如果達到了第二階段我們還能回憶起第一階段的印象,那我們似乎就有可能在昏厥漩渦的記憶中見到那些活生生的印象。那麼那漩渦是什麼?我們至少該怎麼區別其他跡象與死的跡象呢?若是我把它叫做第一階段的那些印象無法隨意回憶起來,但在時隔多年以後,它們難道不會自發地跑到我們的記憶中來,而我們卻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從未昏厥過的人,不可能見到在熊熊燃燒的煤火中湧現出的奇異的宮殿和極為熟悉的面孔;不可能見到漂浮在半空中的許多人無法見到的悽慘景象;不可能仔細掂量某種珍奇花朵的芳香——不可能被以前從未引起過他注意的某種樂曲的含義弄得腦子迷迷糊糊。

我總在經常地、細心地盡力回憶,總在熱切地努力重新蒐集似乎不存在而我的靈魂又確曾陷入過的那種狀態的某種標誌;有時候我自以為成功地找到了;也有很短一段時間,我回憶起,後一階段的神志清醒的理性使我弄清楚只能作為那種似乎是無意識狀態下的參照。這些回憶的跡象模模糊糊地告訴我,那些高大的身影將我舉起來又默默地將我往下帶——往下——再往下——直到我想到這種無止境的往下沉要到何時為止時,一陣可怕的頭暈將我抑制住了。回憶的跡象還告訴我,因為當時我的心是非常地平靜,所以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一點恐懼。接著又產生了一種感覺,覺得突然間一切東西都不動了,似乎帶著我的那些人(那群壞透了的傢伙!)在下沉中已超過了那沒有極限的極限,只是對他們的勞役感到厭倦時才停下來。在這之後,我只覺得意氣消沉和沮喪,一切都陷於狂亂——記憶忙於回憶一些禁忌的事物,就使它陷於狂亂了。

猛然間我心靈上又感到了動作和聲音——心臟猛跳的動作和耳朵裡聽到它的跳動聲。不久便停止下來,這時一切都成了一片空白。隨後又是聲音,動作,還有觸覺——一陣刺痛感傳遍我全身。接著,唯一的知覺就是自己還活著,再無其他的想法——這種狀態持續了好久。猛然問,有了思想,產生毛骨悚然的恐懼,而且還熱切地盡力瞭解我的真實狀態。又是一股強烈的慾望,想自己還是沉入一種不省人事的狀態。然後,心靈一下甦醒過來,想活動一下的努力也成功了。這時,才完完全全記起了審判,記起了那些法官,記起了那陰暗的帷幔,記起了那判決,記起了身子的虛弱,記起了昏厥。對跟著來的一切,對以後以極大的熱誠和努力才使我模模糊糊回憶起來的一切,卻全都徹底地忘記了。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睜開眼睛。只覺得我是朝天躺著,沒給我上綁。我伸出手去,手沉重地落到一個又溼又硬的東西上面。我讓手在那上面擱了一段時間,一面努力想象我是在哪兒,這是個什麼地方。我渴望但又不敢使用我的視覺。我怕第一眼望到周圍的物體。我倒不是害怕見到可怕的東西,只是怕一睜眼什麼也見不到。最後,我心裡不顧一切,很快睜開眼睛。這時我那最壞的想法果然證實了。無邊黑夜的黑暗包圍著我。我掙扎著呼吸。黑暗的強度似乎逼迫得使我窒息,空氣悶熱得難受,我仍然靜靜地躺著,努力運用我的理智。我回憶那些審問程式,想從那點上推斷出我的真實景況。宣判已經過去,對我來說已經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我一刻也沒假定我自己真的死了。這種假定,儘管我們在小說中讀到過,但與實際生活完全不一致;——我是在哪兒,又是處於怎樣一種景況下呢?我知道,判處死刑者,通常都是用火刑處決,在審判我的那天晚上,就行過一次這樣的酷刑。難道我已被押回地牢,等候幾個月以後才執行的下一次的犧牲?這一點我當即看出是不會的。受害者都是立即召喚去處死的。而且,我的這間地牢,跟托萊多[2]所有的死牢一樣,有石塊地板,並不是完全不透光的。

這時,突然又有一個可怕的思想驅使我的血液急流般湧上心頭。有段短暫的時間,我又一次回到人事不省的狀態。醒過來之後,我立即站起來,全身每一根筋都在痙攣地顫抖,我把手臂向上面和四周的每一處方向長長地伸出去,什麼也沒碰到;可我又不敢移動一步,怕被這墳墓般的牢房的牆壁擋回。汗水從每一個毛孔冒出來,在前額上結成大顆的冰涼的汗珠。我終於忍受不了那種提心吊膽的苦惱,便伸開雙臂小心地朝前走,眼睛睜得大大的,希望能找到一絲濛濛的亮光。我向前走了好多步,但一切仍然是黑暗與空虛。我呼吸比較自由了,這似乎表明,我的厄運至少還不是最可怕的那一種。

此刻我仍然繼續小心地朝前走,卻有許多關於托萊多的模模糊糊的恐怖傳聞麇集在我的記憶之上。關於地牢,是有一些奇怪的傳說——我都把它們當做一些荒唐的故事——但畢竟還是很奇怪,也太可怕,不好再加重述,除非悄悄地說。我是要被留在這地下的黑暗世界裡活活餓死,或是有什麼更加可怕的厄運在等待我?結果都將是死,而且是比慣常的痛苦更為厲害的死。毫無疑問,對那些法官的性格我算是瞭解得太透了。死的方式和死的時間這兩個問題,總是佔領或分散我的思考。

我伸出的雙手終於碰到了某種堅硬的阻礙物,那是一堵牆,好像是用石頭砌成——極其光滑、粘糊而冰冷。我順著牆走去,謹慎小心而又帶著猜疑,這是我看過的那些舊的故事書提示我這麼做的。然而,這種走法不能給我提供弄清這地牢有多大的方法;有可能我沿著地牢打了個圈子,回到了原來出發的地方還不知道,因為牆壁似乎都是完全一樣的。於是我就去找口袋裡那把小刀,當我被帶進審訊室時小刀還在口袋裡,可現在它不見了;我的衣服已被替換,換上了一件劣等嗶嘰的長袍。我原想用刀口用力在石頭牆上刻下一條縫隙,以識別我出發的地點。然而,困難是不足道的;雖然,開始在我亂七八糟地胡思亂想時,它似乎是不可克服的。我從長袍上撕下一條褶邊,將這條破片盡其長度攤開,與牆成直角。這樣,我沿著這牢房摸索著走完一圈,就不會碰不到這塊破布了。至少我是這麼想的,但我沒有將地牢的寬度和我自己的虛弱情況考慮進去,地上又潮溼又溜滑。我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一段時間,一下子失足跌倒在地。過度的疲乏使我只想躺在地上;我剛一躺下,睡眠就將我壓倒了。

醒過來後,我向前伸出一隻胳膊,卻發現在我身邊有一塊麵包和一壺水。我當時實在是過度地精疲力盡,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嚥地將它們收拾乾淨。過了不久,我又重新開始對牢房的環行,費了好大的力,最後還是找到了那破嗶嘰布條。到我跌倒時為止,我曾經數到了五十二步,重新再走之後,我又數了四十八步,這時我走到了破布條那裡。這樣,我一共走了一百步;我將兩步當一碼,便推測出地牢的周長是五十碼。然而,我環行時遇到牆有不少拐角,這樣我就無法猜出這地窖是呈什麼形——我不禁猜測這是個地窖。

我這樣子推究並沒有什麼目的——當然也沒抱什麼希望;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好奇心激起我繼續這麼幹。我決定離開牆,橫過這牢房。開始時我極其小心地往前走,因為那地板雖然似乎是用堅固材料鋪成的,卻是滑得不行。但最後我還是鼓起勇氣,毫不猶豫地穩穩當當走過去;我打算儘可能呈直線地走到那邊,這樣走了十步或十二步的樣子,不想我長袍上撕破的褶邊部分捲到我兩腿之間,我踩著了它,於是猛地撲面一交跌倒在地。

在我摔倒的慌亂情況下,我沒能立即領悟到一種有些令人驚異的情況,而在幾秒鐘之後,當我仍然匍匐躺在地上時,這驚人的情況才引起我的注意,事情是這樣的——摔倒後我的下巴倚靠在牢房地面上,但我的嘴唇及頭的上半部分,雖然似乎比下巴的地位還要低些,卻並沒有碰到什麼東西。與此同時,我的前額似乎浸在一種滑膩的水蒸氣之中,而且有一股腐爛的真菌的特殊氣味直往我鼻孔裡衝。我向前伸出一隻胳膊,才毛骨悚然地發現我正跌倒在一個圓坑的邊沿上,那圓坑的大小,當時我當然無法弄清楚。我在坑邊稍下一點的石壁上摸索,成功地摳出一小塊碎石,我讓它落進那個深淵。有一陣子,我側耳傾聽碎石往下落時撞在坑壁上發出的迴響;最後是一聲碎石掉進水中的沉悶的聲音,繼而傳來一聲很大的回聲,與此同時,頭頂上傳來一聲類似一扇門很快開啟又迅速關上的聲響,這當兒有一道朦朧的光亮突然在幽暗中一閃,接著又突然消失。

我清楚地看到為我準備的這個劫數,並慶幸自己適時地發生了這次意外,從而逃過了這次大難。當時我要是再往前跨出一步,世界上就再沒有我這個人了。剛才我逃過的這次死亡,是我所聽過的關於宗教法庭的故事中的那一類性質的死亡,而我以前總還認為那些故事是荒唐無稽的,不值一聽的。宗教法庭暴政下的犧牲品只能有這樣的選擇:是直接經受身體上的痛苦而死,或是經受極可怕的精神上的恐怖而死。我是註定屬於後一種,由於長期經受痛苦,我的神經已很衰弱,衰弱到聽到自己的聲音也發抖,而且在各方面我都已變成一個適合於熬受那種等待著我的折磨的人。

我四肢發抖,摸索著回到牆邊;決心寧肯就去死也不去冒那陷阱的恐怖之險,在我的想象中,這地牢四周都有陷阱。要是在另外一種心境之下,我可能會有勇氣跳進一個這樣的深淵,以結束我這悲慘的境遇;但我現在卻是個十足的膽小鬼。而且,我也沒有忘記那些描寫這種陷阱的書——在那些書裡面,生命的突然消滅並不是它們最恐怖的構想。

精神上的興奮,使我在好幾個鐘頭之內都保持清醒;但最後還是睡著了。醒來時,我發現跟前次一樣,我身旁擱著一塊麵包和一壺水。我口渴得要命,一口氣就將壺裡的水喝乾了。那水裡面定是下了麻醉藥,因為我還沒把水喝完時,就變得睏乏難捱。於是我沉入了酣睡之中——像死那樣的酣睡,睡了好長時間當然我不知道;但當我又一次睜開眼時,我周圍的一些東西都能看得清楚了。在一道強烈的硫黃色的光亮照射下(開始我還無法決定這道光是從哪裡射來的),我看清了這牢房的範圍和樣子。

它的大小我先前完全估計錯了,整個牆壁周線的長度不超過二十五碼。這個事實在幾分鐘之內引起我一陣白費心思的操勞,確實是白費心思!因為處在這種可怕環境的包圍之中,還有什麼事情比測量地牢的大小更為不重要;可我思想上就是對這種小事感到強烈興趣,而且還忙著盡力證明我在測量它時所犯的錯誤。我突然悟出真情來了。在我第一次測量時,我數到了五十二步,這時我摔倒了;當時我隔那根嗶嘰布條該只有一兩步遠;事實上我已將近繞這地窖走完一週。接著我就睡著了,醒來之後,我定是稀裡糊塗又往回走——這樣,就把這地窖的周長想象成實際長度的兩倍了。當時我心裡一片慌亂,使我無法注意到我是從牆的左邊那頭開始走起,走完時卻到了牆的右邊那頭。

在牢房的形狀方面,我原來也被假象所欺騙。我沿著牆壁摸過去時,發現有許多拐角,這樣就使我以為牢房是極度的不規則形,當一個人從嗜眠症或熟睡中醒來,只見到一片黑暗,這影響有如此之強烈!那些拐角其實只是些微微凹進去的地方,或是些安在奇特的空隙間的神龕。牢房總的形狀是四方形。起先我將它當做石壁的,現在看來似乎是鐵的,或某種其他金屬的,組成大塊的厚金屬板,其接縫或榫合處就形成了凹陷的地方。這金屬牢房的四壁上粗俗地塗畫著一些嚇人的、討厭的圖案,這種圖案是僧侶們的骨灰堂的迷信場所興起來的。枯骨形的恐怖的魔鬼畫像,以及其他真正可怕得多的形象,塗得滿壁都是,將牆壁塗得不成個樣子。我注意到這些鬼怪圖形的輪廓充分明顯,但色彩似乎變得淡而模糊,好像是由於潮溼的空氣影響所致。這時我又注意到地板是用石頭鋪成的。地板正中有個圓形陷阱正張開大口,我剛才就是從這個陷阱的險境中逃脫的,這地牢裡只有這一個陷阱。

所有這一切我都是模模糊糊而且費了很大的勁才看到的,因為當我睡著了時,我的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我現在直挺挺的朝天躺在一種低低的木頭框架上。身子被一根類似馬的肚帶那樣的長長的皮帶牢牢縛住。它在我的上下肢和身體上纏繞了好多圈,只有腦袋沒捆住,還有左臂也可以伸出去,只要費把勁,就可以從我旁邊地板上放的一個陶器盤子裡拿取供我食用的食物。我看到水壺被拿走了,感到很恐慌。我說恐慌,因為我口渴難捱已到精疲力竭的程度。這種口渴好像是迫害我的人故意造成的。因為盤子裡的食物是帶刺激性的風乾了的肉。

我抬眼往上看,檢查牢房的天花板。它在頭頂約有三四十英尺高,結構跟牆壁很相似,其中有塊鑲板上有幅奇特的畫像使我集中了全部注意力,那是時光老人的畫像,跟平常的畫法一樣,只是他手中拿的不是長柄大鐮刀,隨便望去,我猜想是個巨大的鐘擺的畫像,跟我們所見到的古代的鐘擺一樣。然而,這機械的外表上有某種東西使得我更加聚精會神地注視它。當我徑直朝上凝視它時(因為它的位置正在我上面),我的幻覺使我看到它在擺動。片刻之後,這種幻覺被進一步證實了。它擺動的幅度小,當然動得也慢。我帶著幾分恐懼,但更多的是驚奇,守望了幾分鐘。它的那種呆板的動作,終於使我感到厭倦,於是我將眼睛轉到牢房裡別的東西上面。

一聲輕微的響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望地板,見有幾隻大老鼠橫穿過去。它們是從那陷阱裡爬出來的,陷阱就在右邊我目所能及的地方。甚至在我的目光注視下,它們也在肉的香氣的誘惑下成群結隊地匆匆跑出來,帶著貪婪的眼光。在這種情況下,需要我費很大的力才能將它們嚇退。

可能過了半個鐘頭甚或一個鐘頭(因為我只能不很準確記下時間),我再一次用眼睛往上望,這一望使我驚奇不已。這時那鐘擺擺動的幅度已增大到將近一碼。當然,速度也快得多了。但主要使我心裡感到不安的是我見它顯然在往下降。我現在注意到——心裡何等恐懼是毋需說的——它的下端是一道新月形的閃閃發亮的鋼片,兩角往上翹,角與角之間相距約一英尺,鋼片的下端很明顯像剃刀那樣鋒利。它似乎又大又重,也跟剃刀一樣,刀口的地方很薄,而上面卻很厚實。它掛在一根沉甸甸的黃銅杆上,當這一整套結構在空中擺動時,發出一種嘶嘶的響聲。

我不能再懷疑,這又是僧侶們獨出心裁想出的為我準備的折磨我的一種劫數。我發覺陷阱的事被宗教法官的密探知道了——陷阱的恐怖,註定了要由像我這樣大膽的抗拒者來經受。陷阱,地獄的代表,傳說是宗教法庭的一種絕頂刑罰。我由於極其偶然的事故,才避免了掉進陷阱。我知道,出其不意地偷襲或用計誘使陷入痛苦,這是地牢中離奇古怪的殺人方法的重要部分。由於沒能讓我掉進陷阱,而他們的罪惡計劃中又沒有列入將我硬推下深淵的部分,這樣(他們再無別的選擇)只好安排我去感受一種不同的、較為溫和些的死亡。溫和些!一想到我競用上這麼一個詞語時,不免苦笑了一下。

當我數著那鋼刀匆匆來回擺動的次數時,那段漫長的時間真比死亡還要恐怖,但說這個又有何用!鐘擺一英寸一英寸——一絲一絲地下降,要隔好久才能察覺到它下降,那間隔似乎很久很久——下降,它還在下降!過了些日子——可能已過去了好多天——它下降到離我很近了。當它在我上頭擺動時,我聞到了它扇來的一股辛辣氣息。那種鋒利鋼刀的鐵腥氣直往我鼻孔裡鑽。我祈禱——我用禱詞來煩擾上蒼,希望那鐘擺快點降下來。我變得極度瘋狂,掙扎著迫使自己往上迎那可怕的擺動的新月形鋼刀。接著,我突然又鎮定下來,躺著對那亮晶晶的死刑發笑,就如一個小孩對著某一件珍貴的玩具發笑一般。

又來了一次時間的間歇——我又一次完全失去知覺;時間很短,因為當我恢復知覺時,並沒看出鐘擺比原來有所下降。但也可能時間很長,因為我知道有些壞傢伙,他們注意到我暈過去了,便可能隨時不讓那鐘擺擺動。在我恢復過來時,我還感到非常——啊,難以形容的虛弱和疲乏,好像經歷了長時期的營養不良。即使是處於當時那種痛苦之中,人的本性還是渴望食物。我帶著痛苦,努力在繃帶允許的範圍內儘可能遠地伸出左臂,拿到那一點點老鼠吃剩的肉。當我將一點點肉送進嘴唇時,心頭忽然湧上一股半形成的思想,一股歡樂——一股希望。但希望跟我有何相干之處?如我所說的,那是一種半形成的思想——人總是有許多這種從來不完備的思想。我覺得那是歡樂的——有希望的;但我也覺得它在形成的過程中就消逝了。我想盡力形成這種思想——盡力將它保持住,可全屬徒然。長期的受苦使我原有的記憶力幾乎全部消失了。我是個低能兒——一個白痴。

鐘擺的擺動與我直挺挺躺著的身體正好成直角。我看到那新月形大刀預先被安排好要劃過的我的心臟部位。它將劃破我的嗶嘰長袍——它將反反覆覆地來回擺動——一次又一次,儘管它那駭人的擺動寬度大到大約有三十英尺,它那嘶嘶降落時的力量足夠將這幾堵鐵壁全都劃破,而在那開始的幾分鐘之內它也只不過是劃破我的嗶嘰長袍。想到這裡我停住思路。我不敢再往前想。注意力只是執著地停在眼前的想法上。——似乎停在這種想法上我此刻就能止住那鋼刀往下降落。我強使自己細細想那新月形鋼刀劃過我的長袍時的聲音——細細想由那布的摩擦而在我神經上引起的那種異常的使人毛骨悚然的感覺。我細細思考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直到想得心裡膩煩起來。

下來了——鐘擺遲緩但堅定地往下降落,我用它下降的速度和它橫向擺動的速度作比較,以此來作不知死活的取樂。往右——往左——擺動得又遠又寬——帶著一種該死的鬼叫聲;像只老虎用不聲不響的步子接近我的心口!一忽兒這種思想,一忽兒又那種思想在腦子裡占主導地位,於是我交替著一忽兒狂笑,一忽兒嗥叫。

下來了——毫無疑義地、毫不留情地下來了!它在離我胸口還不到三英寸的地方擺動著!我猛烈地、狂暴地掙扎,只想將左臂掙脫出來。現在只有從肘到手的部位沒被綁上,我要費好大的力才能使手從身旁的盤子那兒伸到我嘴邊,再遠可就不行了。要是我能將捆著我上臂的皮帶弄斷,那我就會抓住那鐘擺,而且會要試圖阻住它。我同樣可以像這樣去阻止一次雪崩呢!

下來了——仍然不停地——仍然不可避免地降下來了!我對著每一次擺動喘氣和掙扎。每一次擺過來都使我的身子痙攣性地縮緊。我的眼睛帶著那種毫沒意義的絕望的渴望,隨著它向上或向外轉動;鐘擺往下一降,眼睛就跟著一閉,雖然死會是一種解脫,啊!那是一種何等不可言喻的解脫啊!那殺人的機器只消再往下降那麼一點點,就會使那鋒利的、閃光的斧口落到我胸口上,一想到這點,我的每一根神經還是顫抖不已。是希望激起神經顫抖——使得身體收縮。是希望——在刑架上洋洋得意的希望——它甚至在宗教法庭的地牢中也還是在死刑犯人的耳邊私語呢。

我看出來,鐘擺再擺十一二下,就會使鋼刀接觸到我的袍子。看到這個事實,我精神上突然感到一種絕望中的極度的、泰然自若的鎮定。好些個鐘頭以來——或者也許是好些日子以來——我第一次動腦筋想問題。這時我想到綁住我的那根皮帶,或者說是馬的肚帶,是唯一的一根帶子,再無其他與此不相連的索子捆住我。那剃刀似的新月形鋼刀在帶子上的任何部位劃上第一下,就會將它割斷,而我依靠左手的幫助,不會讓它割傷我的身子。但在那種情況下,與鋼刀離得那麼近,是多麼可怕!那時,只要你稍稍掙扎一下,其結果就不堪設想!而且,是不是那些行刑的劊子手們曾預見到這點並且對此作好了準備!穿過我胸口的帶子是不是有可能就是那鐘擺的導向裝置?由於害怕我這線微弱的、似乎也像是最後的希望終成畫餅,我便高抬起頭,以便看清楚我的胸部。馬肚帶將我的四肢和全身都捆得緊緊的——只除開那要命的新月形鋼刀晃過的那一線地方沒有捆。

我幾乎還沒將腦袋靠回原位,心裡就閃過一個念頭,這念頭就是我在前面提到過的那還未形成的關於如何從這刑架上脫身的想法,也就是我把食物送到因極渴而快要焦枯的嘴唇邊時腦子裡立時想到的那一部分。這整個想法現在在腦子裡呈現出來——沒有把握,幾乎還不清楚,幾乎還不明確,——但卻是完整的。於是我帶著一種絕望的緊張不安的心情立即著手,試圖將我這想法付諸實行。

有好幾個鐘頭了,我躺在上面的那個木框架附近簡直擠滿了老鼠。它們粗野、大膽、貪婪;它們通紅的眼睛注視著我,好像只要等到我不動彈了,就把我當食物來啃吃。“它們在陷阱裡慣常吃的是什麼食品呢?”我心裡想。

儘管我盡力阻撓,老鼠們還是狼吞虎嚥地將盤子裡的肉吃得只剩下一點點了。我曾將手上下揮動,或是在盤子周圍搖晃,但最後這種無意識的千篇一律的動作已不能生效了。這些害人瘟貪吃得要命,常常用它們那尖銳的牙齒咬緊我的手指。我用盤子裡剩下的一點點油膩的、帶香味的食物遍擦在捆住我的帶子上,凡手能伸到的地方都擦遍了;然後將手從地板上收回來,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這些貪婪的動物開始對我躺著不動的這種變化大吃一驚,嚇得要命。它們機警地往後退縮;有許多逃到陷阱裡去了。但這只是很短時間內的事。老鼠總是貪食的,這我沒估計錯。它們看到我仍然保持一動不動,一兩隻最大膽的跳上了木框架,聞了聞馬肚帶。這似乎是一種一齊出動的訊號。它們從陷阱裡爬出來,很快又結整合新的隊伍。它們守在木框架下面——接著爬上木架,成群地跳到我身上。那鐘擺的勻整的動作根本無法干擾它們。它們避開鐘擺,忙於啃那塗上油膩食物的帶子。它們壓著我——成堆地擠在我身上。它們在我喉管上蠕動;它們的冰冷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搜尋;它們成群的擠壓使我感到快要窒息了;一種無名的憎惡感在我胸中增長,而且,那種粘粘糊糊的感覺使得我的心裡發冷。但只有一分鐘之久,我感到這種掙扎就會過去。我清清楚楚地發覺那帶子鬆開了。我知道被咬斷地方不止一處。我以超人的毅力躺著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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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預測沒有錯——我沒有白白地熬受這一切。我終於感到自由了。那根馬肚帶斷成一截截吊在我身上。但這時那鐘擺已劃到我胸上。它已劃破了我的嗶嘰長袍。它已割開長袍裡面的亞麻襯衫。它又擺動兩下,這時我的每一根神經都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但是,逃脫的時刻來到了。我將手一揮,我的那些救命者趕忙紛紛逃走。我用一種果斷的動作——小心地將身子打橫,蜷縮著,慢慢地——我從帶子的包圍中滑脫出來,那新月形鋼刀這時對我已無能為力,至少眼下我是自由了。

自由了!——但還在宗教法庭的掌握之中!我差一點不能從我那恐怖的木床上踏上監牢的地板,這時,卻見那地獄般的機械停止了動作,我看到它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拉到了天花板上。這是我要深深記住的一個教訓。我的每一個行動無疑都有人守望著。自由了!——我只不過是在一種受苦的形式中逃脫了死亡,而又被引渡到某種另外的更甚於死亡的痛苦。帶著這種想法,我神經質地將眼睛轉向包圍著我的四面的鐵壁,有某種不尋常的事——某種開始時我還不能明顯意識到的變化——顯然在這房子裡發生了。在好幾分鐘恍恍惚惚的、顫巍巍的出神狀態中,我忙於白費功夫的進行一些毫不連貫的猜測。在這段時間中,我第一次知道了照亮牢房的那硫黃色光的來源。它是從一道寬約半英寸的裂縫裡照進來的,完全照到牢房四壁的牆腳這樣就顯得(而且實際也是)牆壁同地板完全分開了。我盡力想透過那道縫隙往外看,當然是徒勞的。

當我站起身來時,突然看到這房子裡起了神秘的變化。我曾經看到過,雖然牆壁上的畫像輪廓足夠清楚,但色彩卻似乎顯得一片模糊。而現在這些色彩都已顯現,而且時時刻刻呈現出一種驚人的強烈光輝。將那些妖魔鬼怪的畫像變得連神經比我穩定的人見了也要感到毛骨悚然,以前壁上不見有魔鬼眼睛,現在四壁各處都是古怪的獰笑的魔眼朝我瞪著,眼裡閃出通紅的火的光輝,我無法強迫自己把這想象成為虛幻的景象。

虛幻麼!——甚至當我呼吸時,也有一股燒熱的鐵的氣味鑽進我的鼻孔呢!牢房裡充塞著一種悶人的氣味,那些圓睜的望著我受苦的眼睛時刻在變得更紅!周圍畫的那些血腥的恐怖場面也罩上了一層更深的紅色。我喘息著!氣喘吁吁地!毫無疑問,這又是那些折磨我的傢伙施的詭計——啊!這些極度狠心的傢伙!啊!這些人類中最兇惡的傢伙!我從發紅的鐵壁退縮到牢房中間。在想著即將被那火紅的鐵壁燒死時,突然心裡想到那陷阱的陰冷,就像想到一件安慰品一樣。我衝向那致命的陷阱邊。我張大眼睛朝下望去。從燃燒的房頂發出的眩目的光照亮了陷阱最深處。頃刻間我思想上狂亂無主,不想去了解我所看到的一切的意義。最後它強行——它闖進我心頭——自己燃燒著灼到我那顫巍巍的理智上。——啊!給我聲音讓我說出來吧!——啊!多恐怖啊!——啊!怎麼樣恐怖都可以,就是不要像這樣恐怖啊!我尖叫一聲,從陷阱邊跑開,將臉孔埋進雙手中——悲痛地哭泣起來。

牢房裡的熱度很快又增高了,我又一次抬頭往上張望,這時我竟像打擺子那樣發起抖來。牢房又來了個第二次變化——這回的變化明顯地表現在形式上。跟以前一樣,我開始盡力想懂得或瞭解發生了什麼事情,卻終歸枉然。但不久我就疑團冰釋了。因為我兩次逃脫死亡,宗教法庭就急著要對我進行報復,而現在我就無法再一次跟死神開玩笑了。牢房本來是四方形。可我看到它的兩個鐵角如今變成了銳角——因而另外兩個角就成了鈍角。在一陣低低的隆隆聲或嗡嗡聲中,這種可怕的差異很快地增大。頃刻之間,這間牢房的形狀竟改變成菱形。但這種改變並不是到此為止——我也既不希望也不要求它到此為止。我能將燒紅的牆壁當作永久安息的壽袍緊緊抱在胸前。“死嘛,”我說,“任何一種死法都可以,只是別讓我掉進那陷阱!”傻瓜!難道我不知道那燒熱的鐵壁逼迫我的目的就是要我下陷阱?我能頂住它那發紅的光焰嗎?或者,即算能頂住,我能經受住它的壓榨嗎?而現在,這菱形變得越來越扁,快得沒有時間容我仔細思考。菱形的中心,當然即那最寬處,正好是那裂開大口的深淵。我往後退縮——但朝我逼近的牆壁又迫使我無可奈何地向前走去。最後,這牢房的堅實的地面上已沒有一英寸的地方容我這被燒灼的、扭動著的身體立足了。我不再掙扎,但我內心的痛苦卻以一聲響亮的、拉長的、最後的絕望尖叫聲找到了出口。我覺得我在那陷阱邊上踉踉蹌蹌——我把眼睛轉開——

這時聽到一陣亂糟糟的嘈雜的人聲!聽到一陣像是好些喇叭的合奏聲!聽到一陣滾滾雷鳴般的粗糙刺耳聲!燒紅的牆壁往後急退!當我正在昏厥,要跌進深淵時,有一隻伸過來的手臂將我抓住。那是拉薩爾將軍[3]的手。法國軍隊已進入托萊多城。宗教法庭已落入它的敵人之手。

唐蔭蓀 譯

[1]雅各賓俱樂部,正式名稱叫“憲政之友社”(1789—1792)和“雅各賓自由和平等之友社”(1792—1794),18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最大的革命組織,因會址設在巴黎雅各賓修道院而得名。——譯者注

[2]托萊多,西班牙新卡斯蒂利亞地區托萊多省省會,為一典型的西班牙風格城市,以產鋼刀聞名,市區有國家兵工廠和大馬士革鋼製品作坊。——譯者注

[3]拉薩爾(1775—1809),拿破崙手下的法國名將,1808年曾率兵攻入西班牙。——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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