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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到醫院,約翰尼濛濛朧朧地想,離開醫院上魏澤克的車之前,他吃了一小片藍色鎮靜劑,有點兒迷糊。從醫院到醫院,從個人到個人,從辦公室到辦公室。

他暗地裡很喜歡這次旅行——這是差不多五年來他第一次離開醫院。夜晚,很清爽,銀河橫貫天空,當他們一路南下時,半個月亮在樹梢伴隨著他們。汽車在寂靜中低低地發出聲響。海頓的樂曲輕輕地從車上的立體聲錄音機中傳來。

坐著一輛急救車來到一家醫院,坐著一輛卡迪拉克車去另一家醫院,他想。他不讓這個念頭折磨自己。能沿著公路飛駛就夠了,暫且不用想他母親,想他的特異功能和那些窺探他靈魂的人,魏澤克不說話,偶爾跟著樂曲哼幾下。

約翰尼看著星星,看著寂靜無人的公路,這公路在他們面前不停地伸展著。在奧古斯塔,他們經過一個收費站,魏澤克交了一次錢。然後他們又繼續行駛——加德納-薩巴圖斯-利維斯通。

五年了,比某些被判刑的殺人犯在監獄中度過的日子還長。

他睡著了。

做夢。

“約翰尼,”他的母親在夢中說……“約翰尼,讓我更好些,讓我更富有些。”她衣衫檻縷,在地上向他爬來。她臉色蒼白,血從她膝蓋涔出,白色的寄生蟲災她稀疏的頭髮上蠕動,她向他伸出顫抖的手。“上帝賦予你力量,”她說,“這是很大的責任,約翰尼。很大的信任。你應該無愧幹此。”

他拉住她的手,緊緊握著,說:“魔鬼們,離開這個女人。”

她站了起來。“痊癒了!”她喊道,聲音中充滿了奇怪而可怕的勝利感,“痊癒了!我的兒子治癒了我!他將完成偉大的事業!”

他試圖爭辯說,他不想做偉大的事業,不想治療誰,也不想預測未來或發現那些失去的東西。他想告訴她,但舌頭卻不聽使喚。接著她從他身邊走過,沿著鋪著石子的路走下去,她的姿勢既敬畏謙卑,又傲慢無禮,她的聲音像小號一樣響著:“得救了!救世主!得救了!救世主!”

他驚恐地看到,有幾千,也許有幾百萬人跟在她身後,所有這些人要麼是殘廢了,要麼處於恐懼中,那個肥胖的女記者也在那裡,想知道1976年誰是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有一個瞎眼的農民拿著他兒子的一張照片,一個穿著空軍制服的微笑的年輕人,這年輕人1972年在河內上空失蹤,他想知道他的兒子是死了還是活著;一個長得很像莎拉的年輕婦女臉上掛著淚水,舉著一個腦積水的嬰兒,嬰兒頭上青筋畢露,像未日審判書;一個老人因為關節炎手指粗得像棍子一樣;還有其他人。他們排了幾英里長,耐心地等著,他們那種迫切的需要會殺了他的。

“得救了!”她母親的聲音令人信服地傳來,“救世主!得救了!得救了!”

他試圖告訴他們,他不會治療也不能拯救,但在他張口否認前,第一個人把手放在他身上,使勁搖他。

真有人在搖他,魏澤克的手握著他的手臂。淡桔紅色光充滿了汽車,把車內變得和白天一樣——這是一種惡夢似的光,把山姆和氣的臉變成了一個惡魔的面孔。有那麼一瞬,他以為惡夢會繼續下去,然後看到那來自停車場的燈光。顯然,在他昏迷期間,他們把白色的燈換成了那種古怪的桔紅色,照在面板上像胭脂。

“我們在哪兒?”他聲音沙啞地問。

“醫院,”山姆說,“坎布蘭德總院。”

“噢,太好了。”

他坐起來。,夢似乎片片斷斷地從他腦中滑落,但仍有些碎片留在那裡。

“你準備好進去了嗎?”

“好了。”約翰尼說。

他們穿過停車場,蟋蟀在草叢中輕聲叫著,螢火蟲劃破黑暗;他腦中仍殘留著他母親的形像,但已不妨礙他欣賞黑夜芬芳的氣味和吹在面板上的微風。他享受著黑夜的健康氣息,並感覺到這健康氣息進入他的體內,在目前的情況下,這種感覺顯得幾乎有些褻讀一但僅僅是幾乎而已。這種感覺不肯離去。

赫伯來到走廊迎接他們,約翰尼看到他父親穿著舊褲子,腳上沒穿沫子,穿著睡覺時的襯衫。這告訴了約翰尼當時是多麼倉猝,說明了許多他不想知道的東西。

“兒子。”赫伯說,不知怎麼搞的,他看上去矮了點兒。他想再說什麼,卻做不到。約翰尼抱住他,赫伯突然哭起來。他趴在約翰尼胸前哭泣。

“爸爸,”他說,“一切都會好的,爸爸,一切都會好的。”

他父親雙手搭在約翰尼肩上哭著。魏澤克轉過身,開始打量牆上的圖畫,那是當地美術家們畫的水彩畫。

赫伯開始控制住自己。他用手擦擦眼睛,說:,‘瞧,我還穿著睡覺時的上衣。救護車趕來之前我有時間換衣服,但我根本沒想到。我一定是老糊塗了。”

“不,你沒有。”

“嗯,”他聳聳肩:“你的醫生朋友帶你來的?你太好了,魏澤克醫生。”

山姆聳聳肩:“沒什麼。”

約翰尼和父親走向等候室,坐了下來:“爸爸,她……”

“她快不行了,”赫伯說,現在似乎冷靜些了“還有知覺。但快不行了。她一直在問你,約翰尼。我想她在等你。”

“是我的錯,”約翰尼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耳朵上的疼痛讓他吃了一驚,他驚訝地盯著他父親。赫伯揪住他的耳朵,在使勁擰。他父親剛才還在他的懷裡哭,現在角色一下子變換過來了。以前,只有當他犯了最嚴重的錯誤時,赫伯才會擰他的耳朵。約翰尼從十三歲起,就再也沒被擰過耳朵,那次他擺弄他們家舊汽車時,不慎踩了汽車的離合器,汽車從坡上轟隆隆開下來撞進他們家後院的棚子。

“再不許這麼說。”赫伯說。

“哎呀!爸爸!”

赫伯放開了手,嘴角下有一絲微笑:“忘了擰耳朵的事了?你以為我也忘了,沒有,約翰尼。”

約翰尼盯著他父親,仍然很震驚。

“別再責備你自己了。”

“但她在看那該死的……”

“新聞,對。她極度興奮,陷入迷狂之中……然後她就躺在地板上,她可憐的嘴巴一張一合的,像條出水的魚。”赫伯湊到他兒子跟前,“醫生沒有告訴我結果,但他問我她有沒有什麼過激行為,我沒告訴他真話。她自己犯了罪,約翰尼。她以為自己知道上帝的意志。所以你不要因為她的錯誤而責怪自己。”他眼中又閃著淚花。他的聲音沙啞了,“天知道我一輩子都很愛她,很難捨棄她。也許這是一件好事。”

“我能看看她嗎?”

“可以,她在走廊盡頭的三十五號房間。他們在等你,她也在等你。只有一件事,約翰尼。同意她說的任何話。別……讓她覺得死得不值。”

“好。”他停了一下,“你跟我一起去嗎?”

“現在不。也許以後吧。”

約翰尼點點頭,向走廊那頭走去。因為是晚上,燈都開得不亮。那溫暖的夏夜似乎很遙遠了,而車中的惡夢卻似乎非常近了。

三十五房間。門上的卡上寫著:維拉·海倫·史密斯,他知道她的中間名是海倫嗎?他似乎應該知道,雖然他記不得了。但他記得其它事情:在一個明亮的夏天,她微笑著帶給他一根冰淇淋,用她的手絹包著。他和母親和父親在一起玩紙牌——後來,她越來越信教,不允許屋裡放紙牌,更不用說玩紙牌了。他記得有一天他被蜜蜂螫了一下,跑到她那裡,哭得傷心極了,她吻吻腫起的地方,用一把鑷子把刺夾出來,然後用一塊浸了蘇打水的布把傷口包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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