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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他一坐就是一個下午,讀那些無聊噁心、卑鄙下作的詩歌(像瘟疫一樣,我無法忍受!)。

——本·瓊生,《人人高興》

第二天,人們舉行遊行,抗議那場害斯特萊克丟了條腿的戰爭,幾千人舉著標語牌,蜿蜒行走在寒冷的倫敦市中心,走在最前面的是軍人家屬。斯特萊克從他和加利共同的戰友那裡聽說,示威人群裡有加利·託普萊的父母,加利在那次奪去斯特萊克一條腿的爆炸中喪生。可是斯特萊克根本沒想過跟他們一起去遊行。他對戰爭的感情,不可能被黑框圍住,印在方方正正的白色標語牌上。做一件事就要把它做好,這在當時和現在都是他的信條,而參加遊行就暗示某種悔恨,其實他心裡無怨無悔。因此,他戴上假肢,穿上那套最好的義大利西裝,直奔邦德街。

他追蹤的那個花心丈夫,一口咬定與自己分居的妻子,也就是斯特萊克的那位黑美人客戶,在夫妻倆下榻酒店後,因為酒後粗心,丟失了幾件非常昂貴的珠寶首飾。斯特萊克碰巧知道那位丈夫今天上午在邦德街與人有約,他有一種預感,幾件據稱已經丟失的珠寶很可能會意外浮出水面。

斯特萊克打量商店櫥窗時,目標進了馬路對面的那家珠寶店。半小時後,他離開了,斯特萊克去喝了一杯咖啡,消磨掉兩個小時,然後大步走進珠寶店,聲稱妻子酷愛祖母綠,在這樣的藉口下,他花了半小時假裝考慮各種不同的首飾,目的是引出黑美人懷疑丈夫順手牽羊的那串項鍊。斯特萊克果斷地買下項鍊,因為他的客戶已經為此預付了一萬英鎊。用一萬英鎊證明丈夫欺騙,這對於一個有望獲得幾百萬賠償的女人來說,實在不算什麼。

斯特萊克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一塊土耳其烤肉。他把項鍊鎖在辦公室的一個小保險櫃裡(保險櫃通常用來存放作為證據的照片),然後上樓,給自己砌了一杯濃茶,脫掉西裝,開啟電視機,以便隨時留意阿森納隊和熱刺隊的比賽。他舒舒服服地躺倒在床上,開始閱讀前一天夜裡偷來的書稿。

正像伊麗莎白·塔塞爾告訴他的,《家蠶》是邪惡變態版的《天路歷程》,故事發生在一個傳說中的無人地帶,與書同名的男主人公(一位天才作家)因為他那個島上的人都是白痴,看不到他的才華,便憤然離開,朝著遙遠的國度開始了一場具有無比宏偉意義的旅行。

斯特萊克瀏覽過那本《巴爾扎克兄弟》,因此對書中奇異華麗的語言和比喻並不陌生,但吸引他讀下去的是小說的主題。

在濃墨重彩的描寫和大量色情的語句中,浮現出的第一個熟悉的人物是利奧諾拉·奎因。年輕有為的家蠶在充斥著各種危險和野獸的國度裡遊歷時,遇到了魔女,一個被簡單描述為“老娼妓”的女人,她抓住家蠶,把他捆綁起來,成功強姦了他。對利奧諾拉的描繪非常逼真:瘦精精的,衣著邋里邋遢,戴著大框眼鏡,一副木訥、呆板的樣子。家蠶被持續凌辱幾天之後,勸說魔女把他釋放了。魔女為家蠶的離開感到非常鬱悶,家蠶就同意把她也帶上:書裡頻頻出現這種奇怪的、夢境般的驚天逆轉,這是第一例。本來令人恐懼的反派人物,突然之間,沒有任何理由或歉意,就變成了通情達理的正面角色。

再往下幾頁,家蠶和魔女遭到一個名為嘀嗒的怪物襲擊,斯特萊克一眼就認出這個怪物正是伊麗莎白·塔塞爾:

方下巴,聲音低沉。性格彪悍。怪物剛結束對家蠶的侵犯,家蠶就對它產生惻隱之心,允許它與自己一路同行。嘀嗒有一個令人噁心的習慣,總在家蠶睡覺時吸他的奶。家蠶逐漸變得消瘦、憔悴。

家蠶的性別似乎不可思議地變化不定。他除了能哺乳,還很快顯示出懷孕的跡象,同時仍在繼續取悅路上經常碰到的各種顯然害著花痴病的女人。

斯特萊克在華麗而淫穢的文字間穿行,不知道自己漏掉了多少處對真實人物的描寫。家蠶跟其他人物相遇時的暴力行為令他看了難受;變態和殘暴幾乎無處不在;完全是一種瘋狂的虐戀。然而家蠶本質的無辜和純潔是一個不變的主題,就因為他天生有才,讀者便都應該赦免他跟周圍那些所謂的惡魔一起肆意犯下的罪孽。斯特萊克翻著書頁,想起傑瑞·瓦德格拉夫認為奎因的心理出了問題;他也開始贊同這個觀點了……球賽快要開始了,斯特萊克放下書稿,感覺自己彷彿在一個黑暗、骯髒,沒有自然光和空氣的地下室裡被囚禁了很長時間。此刻他心裡只有一種欣喜的期待。他堅信阿森納隊會贏——十七年來熱刺隊從未在主場打敗過他們。

四十五分鐘裡,斯特萊克愉快地觀看比賽,時不時地發出激昂的吼叫,看著他支援的球隊一路踢到二比零。

中場休息時,他滿不情願地把電視機調成靜音,重新回到歐文·奎因那個詭異的幻想世界。

他沒有再認出別人。後來,家蠶即將到達他想去的那座城市。在城牆周圍護城河的一座橋上,站著一個步態蹣跚、眼睛近視的大塊頭:切刀。

切刀沒戴角質框眼鏡,而是戴了一頂壓得低低的帽子,肩上扛著一個蠕動的、血跡斑斑的麻袋。切刀提出帶領家蠶、魔女和嘀嗒從一道暗門進入城市,家蠶接受了。斯特萊克已對性暴力的描寫見怪不怪,因此讀到切刀想要閹割家蠶並不覺得意外。在隨之而來的搏鬥中,麻袋從切刀背上滾落,裡面鑽出一個侏儒般的女性怪物。切刀忙著去追侏儒,就由著家蠶、魔女和嘀嗒逃跑了;家蠶和同伴們好不容易在城牆上找到一個裂縫鑽進去,回頭看見切刀把那個小怪物扔在護城河裡淹死。

斯特萊克讀得太入迷了,沒有發現比賽早已開始。他抬頭看了被調成靜音的電視機一眼。

“媽的!”

二比二平:真不敢相信,熱刺隊竟然把比分追平了。斯特萊克驚呆了,把書稿扔到一邊。阿森納隊的防守竟然在他眼前成了一盤散沙。他們應該獲勝的。他們一直雄心勃勃要拿冠軍的。

“媽的!”十分鐘後,一個頭球從法比安斯基身邊飛過,斯特萊克怒吼一聲。

熱刺隊贏了。

斯特萊克又爆了幾句粗口,關掉電視機,看了看手錶。只有半小時的時間沖澡和換衣服,然後就得去聖約翰林接妮娜·拉塞爾斯;到布魯姆利跑這一趟肯定花費不低。他厭惡地想著還要讀完奎因書稿的最後四分之一,心裡無比同情跳過最後幾章的伊麗莎白·塔塞爾。

他不知道除了滿足一下好奇心外,自己為何要讀它。

他懷著沮喪而又煩躁的心情,朝淋浴房走去,滿心希望能整晚都待在家裡,同時惱怒地感到,如果他沒讓自己的注意力被《家蠶》裡的那個淫穢的、噩夢般的世界所吸引,阿森納隊興許就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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