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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上午,陳姨送達達去上學了,我還沒起床,聽到有人敲門。這麼早,才七點多呢,是誰?我以為又是林嬰嬰,開門看,卻是革靈,精心打扮過的樣子,漂漂亮亮的。“怎麼是你?”我很意外。革靈笑笑進來,問:“你以為是誰?”我說:“我以為是陳姨回來了。”她說:“陳姨怎麼可能這麼早回來。”確實,這會兒她學校都還沒到呢,去了學校她還要去診所搞衛生,不到十點鐘回不來的。我問:“有什麼事嗎?”我想她這麼早特地來一定有什麼急事。革靈顯出輕鬆的樣子,說:“別神經過敏,沒有什麼事,我是聽說你生病了,來看看你。”我放下心,又生出問題:幹嗎來這麼早,分明是想避開陳姨,跟我單獨見面。看來,林嬰嬰還在給她灌毒。這麼想著,我的心情陡然煩起來。我這次病完全是為兩個女人鬧的,她還來插一腳,分明是亂中添亂嘛,你們到底還要不要我活?想起來,這確實是我崢嶸歲月的一段荒唐經歷,三個女人圍著我轉,加上一個古怪精靈的狐狸精(林嬰嬰),四個女人像四柱石墩子,給我架起一個火爐子,燒烤我,燜煮我。

我以為是陳姨告訴革靈我的病情的,結果她說是林嬰嬰。我問:“她去找你了?”革靈點頭,說:“她也生病了。”我問怎麼回事,原來昨天晚上林嬰嬰去診所找她聊天(不是開會),臨時上吐下瀉,革老給她扎針,竟把她扎昏了過去。革靈說:“昨天晚上她都睡在我那兒的,現在都還在睡著呢。”我心裡一笑,心想,她這會兒根本不可能在休息。最近,重慶對新四軍在江南大肆擴充套件軍力和地盤十分頭痛,已經明確下令要出手阻止,要清除。林嬰嬰拿我當誘餌,騙取了革靈的信任,現在又用苦肉計把自己滯留在革靈房間裡,這會兒她一定是在電報間裡偷看秘密電文呢。

當時我真有種衝動,如果革靈敏感一點,及時撓撓我的癢癢,我也許就會把林嬰嬰的秘密身份大白於她。那樣,我的歷史就該重寫了。我說:“革靈,我看你們現在打得火熱啊。”她說:“誰,你說我跟誰打得火熱?”我說:“林嬰嬰。”她說:“是,我跟她挺投緣的。”我問:“你覺得這正常嗎?”她反問:“有什麼不正常?”我說:“我也……說不上,我只是覺得……她對你好像有點過分的好。”她說:“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就是人投緣,多說幾句私房話而已。”我乾笑道:“說的不僅僅是私事吧。”她說:“那還能說什麼,我們聊的機會也不多。要說好,我看她對你真是挺好的,一直在我父親面前說你的好話。”我說:“她更在你面前說我的好話,說得天花亂墜的。”她說:“說你好還不行嘛。”我說:“問題是我沒那麼好,甚至我現在成了你父親的頭痛病。我知道,最近我有幾件事是讓你父親,也許還包括你,不高興的。”她問:“什麼事?”我說:“比如說我同小穎的事,你父親強烈反對,可是我……一意孤行,要娶她。”革靈說:“劉小穎不願意跟你結婚,她都有這個覺悟,難道你沒有?”我說:“難道組織非要把我和一個日本女人綁在一起,讓我落下千古罵名?”她說:“誰罵你?這是工作,將來組織上還要給你邀功領賞呢。當然,組織上也不要求你必須要跟靜子結婚,保持關係就可以了。”我有意氣她:“保持什麼關係?戀愛關係,還是肉體關係?”革靈備感意外,問我:“肉體關係?不至於吧,你們關係有那麼深了?”我說:“行了,我累了,你走吧。”革靈關切地過來扶住我,說:“沒事吧,我看你臉色確實很不好。”我故意掙脫了,說:“我犯的全是心病,四周的人沒一個真正可以信任的。請轉告你父親,對共黨下手不要太狠了,嚇嚇他們就行了,否則……搬石頭要砸自己的腳。”

革靈驚愕,想反問,但我不給她機會,起身去開門,送客。

革靈悵然離去。

中午前,陳姨回來,我讓她去把劉小穎叫來見我,為了想單獨跟劉小穎說事,我交代她留在店裡,管好山山。我有意把門虛掩著,上了床,再說跟革靈聊了一陣,也累了,想歇一會。沒多久,劉小穎像個受了委屈的人一樣,幽幽地進來,遠遠地站在我床前,問:“你怎麼了?”我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裡不禁一陣抽搐,說:“你來,過來坐吧。”她向前挪了兩步,依然遠遠地站著,像是怕我似的,又怯怯地問:“你怎麼了?”我說:“還不是那天晚上,凍著了。”她問:“那天你怎麼了?怎麼……”我說:“過來坐嘛,叫你來就是要跟你說事,站那麼遠幹嗎?那天晚上的事……原諒我……我……衝動了……”她說:“別說了,除了工作,我們沒什麼好說的,都過去了。”我說:“問題是我們的事一直就沒說,今天我必須要跟你好好說一說。”她說:“你下命令讓我來就為了說這事?我不想聽,這事情早過去了,不可能的,我也不需要。”我一下子提高了聲音,“可我需要!你過來坐下,聽我說。”她依然站著不動,我說:“還要我下命令嗎?那我命令你過來坐下,你站在那像什麼話。”

劉小穎這才過來坐下,說:“我覺得……你讓我感到陌生……”我說:“別說你,我自己都覺得不認識自己了。小穎,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想說這事,是因為診所的人找你談過話,給了你壓力,是不是?那麼我問你,難道陳耀的遺囑對你就沒有壓力嗎?”她露出堅定的目光,說:“你誤入歧途了,老金,這件事……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都邁不過去的,你怎麼還放不下?難道你就那麼認死理?陳耀的死……和死前說的話,都是瘋狂的行為,你沒必要跟他一塊兒瘋。”我沉靜下來,說:“我沒瘋,我恰恰是太清醒了。我已經證實,我的搭檔是延安的人。”她謹慎地問:“誰證實的?”我說:“她自己,她親口對我說的。”她說:“她怎麼會自己跟你說?”我說:“因為她想發展我。”她說:“哼,那她就不怕你告發她!”我說:“我欠著她,我在工作中出了差錯,身份差點暴露,是她及時相助才轉危為安。”

她的對立情緒明顯有所緩解,開始用心聽我說了。我繼續說:“現在軍統已經明確下達指示,要求我們近期把工作重心轉移到破壞共黨在南京的地下組織上,林嬰嬰一定肩負了反偵察的重任。所以,她一心想巴結革靈,爭取她的好感和信任,以獲取我們的情報。”她問:“你上次不是說……她都已經進了我們的電臺室了?”我說:“是,所以你可以想現在革靈對她有多麼好,可她憑什麼博得革靈這麼信任?憑我!”她問:“你?你什麼?”我說:“革靈最近突然跟我接觸很多,我感覺得出來,她很孤獨,她……一定是受了林的影響,以為我對她有意思。”她說:“她也死了丈夫,又沒有拖累,我覺得你們倒是很好的一對。”我大了聲:“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她還是冷冷的,問:“你什麼意思?”我說:“我們結婚,這樣就掐斷了革靈的想法,林也不可能再借此去籠絡她了。她為了討好革靈,把我當敲門磚,我可以想象她在革靈面前說了什麼話。”

“說了什麼?”她問我。

“肯定是說我喜歡她唄。”

“能夠把她說動心,說明她也喜歡你——革靈。”

我說:“以前她絕對沒這麼想過,但經林反覆遊說,我感覺她現在確實對我……不一樣。”

她說:“喜歡上你了,這樣好啊,反正我們是不可能的,你就同她好吧。”我沉了臉,道:“你怎麼就聽不明白呢,我怎麼能跟她好?這是林嬰嬰給我設的套子,我能去鑽嗎?我鑽了她不是陰謀得逞了?她利用我拉攏革靈,讓革靈來拆散我們,而最終的目的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她問:“為什麼?”我說:“讓我為她幹活,去幼兒園替她執行任務。所以,她是比誰都反對我娶你的,比革老都還要反對。告訴你,現在最需要我跟靜子保持關係的不是革老,而是她!”她說:“這女人真歹毒。”我說:“所以,我們結婚吧。”她冷笑說:“讓我做你的擋箭牌?”

我說不出話來,我想,是的,這是個陷阱,令我窒息,我要不顧一切地逃跑,哪怕接受組織處分。我知道自己更需要逃跑,至於逃到哪兒,並不比逃跑重要。劉小穎低頭不語,我以為她正在掂量我的話。我把頭扭向窗外,看到有兩片枯黃的香樟樹葉正悠悠地飄過視窗。我嗅到了一股嚴冬的氣息。

劉小穎慢慢從身上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我說:“你看吧,這是革老親筆寫的,我回老家前就給我了,塞在我門縫裡的。”

你和雨花臺重任在肩,萬不可照陳耀遺囑行事。現轉達一號指示,電文如下:陳之親屬當組織照顧,切忌感情用事,否則將以變節處之。雞鳴寺。

看罷紙條,我勃然生怒,拍著床板罵:“放屁!我敢說他根本就沒有跟重慶彙報過這件事,他這是在嚇唬你。”劉小穎遲疑地說:“可是他……也代表一級組織啊。所以,我勸你就別管我們,別跟他作對了。”我仍然生氣,問她:“那我怎麼辦?你讓我整天吊在一個鬼子女人的脖子上,暗地裡又跟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偷情,然後到夜裡就做噩夢,接受良心的譴責?我已經把情況都跟你明說了,現在我要你跟我結婚不僅僅為了陳耀,也是——甚至主要是為了我,把我從水深火熱中救出來。”她說:“可是……這不可能的,雞鳴寺不同意,我們將被以變節處之,說不定就被暗殺了。”我說:“這你放心,我會去說服他的。”她問:“雞鳴寺?”我說:“對,我已經想好怎麼去說服他。”

她顯然不信,我確實說的也是大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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