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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後,蒙面人看見陳家鵠上了老孫的吉普車,跟醫院的救護車一道下了山,不禁浮想聯翩。這是陳家鵠第一次下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真想上去攔住他,問問他下山去幹什麼。可他坐的是老孫的車,老孫是單位的大管家,自己的上司,又怎麼敢去問呢?只有胡思亂想。

李政從死人谷裡轉出來,遠遠看見前方有一輛救護車和一輛吉普車正在往山下開去。有一會兒,他們的直線距離只有一公里遠,如果用望遠鏡看,李政應該會發現那輛吉普車的牌照是他熟悉的——是老孫的車,車裡還有一個他最最想念的人:陳家鵠。也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心情懊惱的原因吧,李政沒有停下車用望遠鏡看一看,他只是在想:它們是從哪裡出來的,那邊肯定有什麼單位。

山路還泥濘,車印比野獸的足跡明顯一百倍,就是天黑下來都看得見,看不見還摸得著。就這樣,很快,李政碾著剛才那兩輛車的輪胎印掉頭往另一個山谷裡開去。好了,這下終於踏上了正途,培訓中心成了他足下的甕中之鱉,跑不了啦。沒有一刻鐘,李政透過峽谷的一線天,便看見了前方一片參天的樹林和一面白色的圍牆,以及圍牆裡的幾隻屋頂。

培訓中心沒有緊臨大道,大門離大道約有三十米遠,所以專門從大道上支出了一條小路。李政沒有直奔培訓中心,車子開過岔路口繼續往前。但是開出幾十米遠後,他故意在低擋位上猛加一腳油門,車子轟的一聲熄了火。如果有人在圍牆裡觀察他,一定會以為是車子出故障了。李政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下了車,開啟引擎蓋,假裝修理起來,一邊修理一邊用餘光觀察圍牆那邊的動靜。

蒙面人早就在觀察他,他已經養成習慣,只要外面有汽車聲音傳來,便從窗洞裡向外張望,看看情況。他希望是陳家鵠又回來了,但不是。是一輛不認識的車。這會兒,他看見司機下了車,開啟蓋子,鑽進車頭搗鼓起來,可以想見是車子拋錨了。如果車子是下山的,他也許會出來搭訕一下,見機行事(他做夢都想託人往山下捎去一個信)。但車子是上山的,他不感興趣。

李政修理了一會兒後,假裝修不好,開啟車門,拎了皮包,慢吞吞地朝培訓中心大門走去,給人感覺是去求人幫助的。蒙面人聽到有人敲門,從門縫裡看到李政在使勁地擦拭手上的油汙。

“什麼人,敲門幹什麼?”蒙面人在裡面問。

“對不起,打擾一下,我的車子壞了。”李政在外面答,一邊從包裡摸證件準備示人。

嘩啦一聲,蒙面人開啟大鐵門上的小鐵門,走出來兇巴巴地問:“你是哪個部門的?”

李政見了他渾身一顫,手裡的證件差點跌落在地上。他驚呆了,早在心裡想好的一大堆話,被猛然出現的這個人全都噎了回去,好像嚇壞了。其實他不是嚇壞了,而是太激動,因為天上星已將這個潛伏在黑室裡的同志的“顯著特徵”告訴過他——高個子,面孔被燒壞,臉上可能蒙著黑套子,只看得見兩隻眼睛。

這樣的人在哪裡都不會有第二個!

蒙面人見李政傻了似的不回答,看他手上拿著證件,擅自拿過來翻看,一邊問:“問你話呢,你是啞巴啊,怎麼不說話?”李政驚醒過來,趕忙湊上去,小聲說:“我找你。”蒙面人白他一眼,哼一聲:“找我?你知道我是誰嗎?少跟我套近乎!”李政扭頭看看,見四周無人,便開始跟他對暗號:“徐州一戰,生靈塗炭,天若有情天亦老。”這下輪到蒙面人驚愕了,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反應過來,欣喜作答:“天圓地方,生死輪迴,龍之傳人永不滅。”

暗號對上,兩人自是大喜過望。

蒙面人姓許,名中鋒,字野生,兩年前經天上星介紹加入中共地下組織,組織代號為“徐州”。徐州曾在涪陵中學當過國語老師,他愛寫古體舊詩,擅長書法,是當地有名的先生。他性情豪放,樂善好施,每年到了年關時節,經常上街設點擺攤,免費為路人創作喜楹慶聯。那些年涪陵的百姓人家,門前幾乎都張貼著他的作品。兩年前,天上星去涪陵開展工作(發展同志),住在客棧,客棧的門前屋裡,廳堂走道,四處都掛著他的書法作品。一天,天上星閒來無事,在樓下過廳閒坐,順便評點掛滿四壁的書法,頗有微詞。不料徐州正好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又一腔怒火。一邊,忍了又忍,一邊,說了又說。終於,徐州忍不住上去跟他理論,話不投機半句多,結果理論不成,吵成一團,差點大打出手。不打不相識,兩人就這樣戲劇地相識,交成了朋友,後來又做了同志。抗戰爆發後,川籍名將饒國華師長在社會上廣納賢士,招募能人,徐州根據組織上的安排,棄筆從戎,報名參軍,奔赴前線,參加了鎮江、南京保衛戰。在江寧一戰中,他身負重傷,在半張臉被鬼子劈掉的情況下依然率殘部死守陣地,並親手殺死五個鬼子,由此立了大功,當了大英雄。也正是靠這個名頭,他才得以取得杜先生和陸所長的信任,被天上星安進了黑室。只是很遺憾,沒有進入到黑室總部,而是上了山——從此,與天上星失去了聯絡。

此時,他對組織上有千言萬語要說,但第一訊息卻是令人沮喪的:就在半個小時前,陳家鵠下山了。就是說,李政和他幾乎是擦肩而過。

“他去哪裡了?”

“不知道。”

“他還回來嗎?”

“不知道。”

“他是怎麼走的?”

“今天來了幾個醫生給他們體檢,走的時候把他帶走了。”

“他身體不好嗎?”

“不知道。”

情況太複雜,連陳家鵠自己也搞不懂。

按說既然是身體有恙,自然該去醫院,但是下了山,很快,老孫和救護車分道揚鑣: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南轅北轍,背道而馳。也許是要帶我去另一家醫院,陳家鵠想,也許是心臟病專科醫院。但是去的地方,怎麼看都不像一家醫院。首先是地點不在市區,又是快出城的城鄉接合地帶,而且還是一個到處高牆深築、行人稀落的地方。誰跑這種鬼地方來看病?可能是一家療養院吧。陳家鵠又想。可等進了院門,陳家鵠又不得不否認了,門是厚重的大鐵門,不是雙開門,只有單門。開門的時候,需要保安使足氣力拉著,往一側的磚牆後面慢慢地縮排去。這時,幾十米開外的人都可以聽見鐵門下面的小輪子,在水泥地上碾出嘩啦啦刺耳的響聲,像一道通往地獄的窄門,黑門。進了門,可見院內四處立著傘形的瞭望塔,石砌的高大的圍牆上,還拉著粗糲的鐵絲網,看著令人不寒而粟。如果說這是醫院,陳家鴿想,一定是關瘋子的精神病院。不過,他認為這兒更像是一座監獄。

是的,這兒就是一座監獄。

就在半個月前,這兒還關押著一百二十七名政治犯,現在這些人正在趕往貴州息烽集中營的轉運途中。息烽集中營是軍統最大的秘密監獄,於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正式啟用,之前那些包括張學良、楊虎城、張露萍在內的要員、犯人分別被關押在重慶、涪陵、豐都等多個監獄裡。這兒是關押女犯的地方,其後門和五號院的正門在同一條路上——止上路:一個門是五號,一個門是二十一號,相距不過百十米。

車子一直沿著圍牆開,開了不多遠,拐了一個彎,停在一棵麻柳樹下。樹蒼老,環抱不住,地上鋪滿了落葉和毛毛蟲一樣醜陋的柳綿條,顯得又髒又亂。老孫下了車,帶陳家鵠走進一個用水泥護欄合圍的長方形的院子。院內有一棟兩層高的石砌樓房,像碉堡一樣粗糙結實,但裝配得又很洋派,廊道的柱子是木包圓柱,柱子上有彩色壁燈,通往二樓的樓梯搭在戶外,扶手是鋥亮的不鏽鋼,屋簷鑲著一條紅色的琉璃瓦線,四隻角飛著四條四足青龍。院內有一套四人座的石桌石椅,撐著一頂嶄新的白色遮陽傘,這會兒石桌上擺著一壺茶,兩隻杯子,茶壺升騰著一縷縷熱氣,彷彿是迎賓接客的笑容。

這兒曾經是監獄的辦公樓,剛剛被裝飾粉刷過,地上地下通體煥然一新,顯得分外的整潔乾淨。但是不管怎麼樣,陳家鵠對這樓還是沒有一絲好感,他心裡有種盲目的恐懼。

一路上,陳家鵠已經多次問過老孫:去哪裡?這是哪裡?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凡此種種,老孫一律以微笑、客套之言敷衍搪塞:“對不起,陳先生,我只負責領路,無權回答你任何問題。”儘管這樣,進了院子,陳家鵠還是忍不住地明知故問: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你問他有什麼用,他今天是啞巴,哈哈哈。”

聲音宏亮,伴著開懷的笑聲。

陳家鶴聽出,這是陸所長的聲音,卻只見其聲,不見其人。

隨著又一陣爽朗的笑聲,陸所長從牆角的樓梯口冒出,並快步走來,後面跟著海塞斯。兩人依次上前與陳家鵠握手問好,不亦樂乎。看他們樂呵呵的樣子,陳家鵠已經猜到,自己的病一定是假的,是他們搞的鬼。這麼想著,陳家鵠一掃剛才的陰霾,心情變得開朗起來,對兩位直言不諱:“看來不是我的心臟有了病魔,而是你們的心裡懷了鬼胎。”

“聽見了沒有?”陸所長看著海塞斯說,“一下破掉了我們的密碼。”

“是你的密碼,跟我無關。”海塞斯笑道。

“哎,大教授,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太不講義氣了吧?”陸所長用手指頭點著海塞斯說,“這事怎麼說都是你起的頭,我不過是為你做嫁衣而已。非但討不到你的好,難道你還要栽我的贓?”

“本來就是這樣的嘛。”海塞斯聳聳肩,不乏假模假樣地申辯道,“你什麼時候跟我商量過?我一個小時前才知道你派醫生上山了,那時候——陳家鵠,你可能已經被查出心臟病了吧?”

陳家鵠點頭稱是,接著笑道:“我不關心你們誰是罪魁禍首,我關心的是你們判我這麼重的刑,目的是什麼,總不會是讓我回家去看我的父母吧?”是明知故問,也是別有用心。

海塞斯對他做了個鬼臉,笑說:“你回家想看的不是你父母吧,該是你的太太。我知道你對她日思夜想呢。”這話題可是陸所長不想提的,他連忙言歸正傳,“回家是不可能的,至少是目前……”

“什麼時候可能?”陳家鴿搶斷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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