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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遠而正者吉,機淺而詐者兇。

——《棋經》

清明正午,白崗牽著幼子,出了東水門,在護龍橋上略歇了歇,而後繼續向城外走去。

白崗是樓痴李度的徒弟,已經年近四十,生得清清瘦瘦,背略有些駝。今天那個殿頭官准許他們離開艮嶽宿院一天,他先趕忙回到家中看望妻兒。渾家俞氏一見他,忙踮腳從櫃子頂上摸下一個紙包塞給他。他有些畏懼,不敢接。渾家卻一把撩開他的衣襟,將那紙包強塞進他懷裡,瞪著他小聲說:“一生只行三回運。頭一回,你拜了師;第二回,你娶了我;這是最後一回,也是最要緊一回。天予不取,必招其否。若錯過這一回,老孃可不陪你耽窮受黴。”

他聽了,只得點點頭。渾家這才換作笑臉,挽住他的手柔撫著,甜聲問他想吃什麼。他卻哪裡有絲毫胃口,便說得去郊外給父母掃墳。渾家頓時撒開手,說這兩天不受活,走不得遠路。他也不敢勉強,轉身要走,卻見兒子扒在門邊瞅他。兒子才三歲多,一個月沒見,竟已有些怯生了。他過去抱起兒子,溫聲問他願不願去拜祭祖父母。兒子笑著點點頭,順勢攬住了他的脖頸。他心裡一暖,心想:便是為了兒子,也該做成那事。

渾家送到院門邊,便關門進去了。他抱著兒子走到香染街口,在路邊一個紙馬攤上買了四串紙錢、一對紙馬。一扭頭,瞧見旁邊孫羊正店的大招牌,便走進那店裡,讓切了二斤軟羊,又要了一瓶上等酒。出來後,見賣乾果的劉小肘挑著擔兒走了過來,忙喚住,先拈了一塊霜蜂糖塞在兒子嘴裡,又讓他盡意揀了些糖脆梅、金橘團、慄黃,包了一大袋,路上吃耍。

每逢這種時候,他都不由得感慨一番,如今我也是敢大手使錢的人了。不過,袋裡銀錢寬裕後,他也才發覺,窮時,多幾文錢,都能寬懷,如今再多百十貫,似都不夠。就如兒子的小衣鞋,才縫了一套合身合腳的,沒穿三兩個月,身子卻又長了。身腳都還好,長到二十來歲,便不長了。這欲求,卻如樹木一般,不到死,便年年月月都在長,根本由不得人,想到這些,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渾家盤算的那樁事,恐怕還是得做。

他抱著兒子來到郊外爹孃墳地,燒過紙錢,祭奠了羊酒。兒子在旁邊草叢裡追蝴蝶耍,他跪在爹孃墓前,想起他們到死連一頓羊肉都沒飽吃過,一陣悲酸,不由得落下淚來。

他爹是個泥瓦匠,雖然極肯吃苦,卻有些笨拙,很難尋到活計。即便尋到了,出活兒又慢,工時比別人多一半,掙的銀錢,只夠一家人吃些稀湯水。他娘常年幫人漿洗衣裳,勉強貼補些油鹽錢。

白崗上頭有幾個兄姊,全都早早夭折。他是老胎,命卻硬,竟活了下來。十一二歲,他便跟著爹出去做泥瓦活兒,他手腳要靈便許多。但畢竟年紀小,人家只肯付一半工錢。直到十七八歲,他才能領到整錢。他爹卻失腳從房頂上摔下來,送了命。家裡窮,買不起墳地,只能去火場燒了,骨殖盛在陶罐裡,暫放家中。

他爹一輩子雖沒大本事,卻極疼惜妻兒。出去做工,但凡掙錢略多些,必定要買些肉回來,自己卻一塊都不肯拈,盡著他們母子吃,說自小脾臟受不得葷腥。他和他娘都信了許多年,直到有回白崗跟著爹去出工,那僱主心善,完工時,煮了一大盆肥豬頭肉犒勞他們。一幫匠人都是饞癆,咧嘴笑著,紛紛舉箸去搶。他爹忙先給他碗裡連搶了幾大塊肉,而後自己竟也夾了一塊,大口吞嚼起來。他在一旁看到,頓時驚住。他爹這才發覺,忙笑著說:“我只是嘗一口。”他聽了,越發難過,眼淚頓時滾了出來。他爹慌忙放下碗,伸出手,想勸撫他。那時他已十三歲,又當著眾人,父子之間已不好再親近,他爹只拍了拍他的肩,假意問:“嗆著了?”他也忙別過臉,裝作擦汗,用衣袖蹭幹了淚水。

這等事,數也數不過來。爹過世,卻連土都入不了。白崗暗暗發誓,一定要攢錢給爹買一塊墳地。於是,他拼力做活兒,一文錢都捨不得亂用,攢了兩三年,卻只攢了幾貫錢,他娘卻又染了寒證,那幾貫錢全都拿來求醫,卻沒能救回孃的命。孃的屍首也只能火化裝罐,和爹的擺在一處。

白崗又開始拼力攢錢,足足用了十年,才終於攢到十五貫錢,在這東郊買了一小塊墳地,置辦了一具棺槨,請了興國寺的兩位僧人做了場法事,將爹孃好生合葬。那時他已經年近三十。

二十來歲時,有戶姓俞的人家在宅子里加蓋兩間新房,僱了白崗去鋪瓦。俞家積年制賣鞍轡,在京城鞍轡行有些名頭,算得上中等門戶,宅子後院有個小花園。那天,白崗正在房頂鋪瓦,忽聽到一串笑聲,異常清甜,像是誰舀了一瓢蜜水兒望空中漾過來一般。白崗循聲望去,笑聲是從後院那小花園傳來。那時正是三月天,小園裡桃杏開得正好,兩個女子在花樹間嬉鬧。笑聲來自一個桃紅羅衫的年輕女子。只是兩個女子都背對著他,又有花樹遮掩,看不清面目。白崗緊盯著那桃紅羅衫,極想看一看她的臉。望了許久,那女子忽一轉身,面龐從桃枝間現了出來,肌膚粉白,面容秀媚,尤其那一雙眼兒,明明媚媚,琉璃盞裡的甜酒一般。白崗頓時痴在那裡,那女子也一眼發覺了白崗,竟朝他俏然一笑,隨即閃到樹後,笑著飛躲進屋裡去了。

白崗再忘不掉那女子,活計做完後,便去那鞍轡店附近偷偷打量,盼著能再瞧一眼,那女子卻再未現過身。他只打問到那女子名叫俞芳,今年十六歲。他當然知道,自己這等窮丁,這輩子也休想娶到那等女子。但他生來一股執性,愛上哪樣,便念念皆繫於此,其他再好,也難移開他的心。

他一邊辛苦攢錢安葬爹孃,一邊日夜念著那女子。念得入了魔,覺著時時處處都能見著那女子,只是始終隔著幾步,一寸都近不得。等爹孃終於入土,他已是壯年,實在渴極,暗中去打問了一番,得知俞家父母一味攀高,始終沒有找見合適人家,如今俞芳已經二十二歲,卻仍未嫁出去。

白崗心裡忽而生出一絲奢想,又辛苦了兩年,攢了三貫錢。那女子似在等他一般,竟仍未許配。他便壯著膽,去那附近尋見一個媒婆,請她替自己到俞家提親。那媒婆一瞧他年紀樣貌衣著,頓時笑起來,讓他寒窯破洞裡莫亂做春夢。他咬牙拿出一貫錢給那媒婆,求她無論如何去問問。那媒婆纏不過,便收了錢去問。回來後,搖頭撇嘴說:“我說莫瞎求,你非要撅頭,這一貫錢我是不退的。俞老舍人說了,他女兒年紀雖長了一兩歲,卻仍是囫囫圇圇一朵鮮芍藥花。營造行裡,除非是黃閣、雲臺、李氏樓這三人的徒弟,其他人莫想。”

他聽了,心裡反倒有了一絲亮光,忙去打問了一番。營造行那三個大匠中,黃岐選徒極嚴,沒縫鑽。雲戴只收幼童,也莫想。剩下只有李度,年紀才剛滿二十,尚未收徒。那時白崗已經三十二歲,這年紀想拜李度為師,連他自己都覺著荒怪。可再荒怪也抵不住俞芳當日一笑,何況如他這等光棍漢,哪裡還有什麼臉皮可惜?

於是,他開始四處找尋李度,只要尋見,就偷偷跟在李度身後。人都喚李度“樓痴”,樣貌生得極清雅俊逸,人卻果真痴得怕人。路上好端端走著,忽然便停下來,望著身旁某幢樓,比比畫畫、念念叨叨,也不管主人阻攔,直直走進去左看右瞧、上尋下探。有時又立在街邊,泥塑木樁一般,一動不動,曬也不管,雨也不顧。

白崗先有些為難,可再一想,這樣的痴人怕是反倒不會顧忌常理。於是他尾隨李度回到家中,李度剛要進院門,他忙趕過去,撲地跪到地上,大聲說:“李官人,求您收我為徒!”李度驚了一跳,回頭望過來。白崗再不管麵皮,連連磕頭乞求。李度有些愣窘,沒說話,只歉然笑著搖搖頭,便進門去了。

白崗心裡念著那女子的笑,便一直跪在那院門前。李家僕人出來看到,也極驚愕,忙進去回話,半晌跑出來將院門關上了。白崗橫下了心,繼續跪在那裡。為了那女子,便是跪到死,他也甘願。這一跪,便是一整夜,膝蓋痛到沒了知覺,想爬都爬不起來。僕人清早開了院門,一見到他,又驚了一跳,隨即大聲喝他走。白崗卻垂著頭,不管不顧。半晌,李度出來了,溫聲說:“你回去吧,我不招徒。”

他死硬著心,不停磕頭求告:“求李官人收我為徒!”

李度為難半晌,才問:“你可識字?”

他忙搖搖頭。李度微微笑了笑,轉身進屋去了。他茫然不解,正在疑惑,李度又從屋中走了出來,手裡抱了厚厚一摞書,遞給他:“你若是能把這部書全都背誦下來,我便收你為徒。”

他怔怔接過那摞書,像抱了一座山,讓他啃光一座山,也恐怕比背下這摞書容易。但看李度面容溫善,並非在戲耍他,他一咬牙,重重點了點頭。

他拜別李度,抱著那摞書,見路上有個文士模樣的人,忙上前請問,才知道這摞書是李度父親所編《營造法式》,教人如何造樓。他原本極犯難,一聽,頓時有了些興頭。既然要拜師,本也該用心學一學這裡頭的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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