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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細蕊也沒有帶人,只自己喊了一輛洋車趕到孫府。孫府過去是一個浙江茶商的宅邸,大小雖然和程鳳台的齊王府不能比,造得卻是秀氣精緻得很,小橋流水,一派江南風韻。商細蕊幾年前在這座園子裡給它原來的主人唱過堂會,因此一切都是熟門熟路的,不想今天還沒進大門,就被擋了駕!

門口兩個衛兵吆喝一聲攔住他,說是沒有請帖不讓進。商細蕊在四九城橫行無阻很多年,這張臉就是他的通行證,他把這張俊俏的通行證杵到人眼前,以一副正德皇帝微服私訪的口吻反問道:“你是打哪兒來的?居然不認識我?”

兩個衛兵瞧他這派頭著實不小,加上這相貌這年紀,指不定是裡頭哪位大人物的公子爺,不敢出言不遜再吆喝他,只是堅持要他出示請帖,沒有請帖就不讓進。商細蕊一擰脖子,把他那通行證揚得高了點:“讓你們頭兒來,我和他說兩句。”不等衛兵通報,身後想起一聲“商老闆”,回頭一看,是薛千山帶著一位面板黝黑的俏麗姑娘姍姍來遲了。薛千山一手虛環著那姑娘的腰,一手就去搭商細蕊的背,笑道:“商老闆!我說今天哪能沒有你!範漣還騙我你不來!大軸唱哪出?別讓孫主任點!他不懂戲,瞎湊熱鬧的!走走走,快進來!咱們可都來晚了!”

那衛兵不禁伸手在他們之前一攔,商細蕊站住腳微笑道:“哦。我沒有請帖。”

薛千山立刻慍怒地瞪大了眼睛,向衛兵指著商細蕊:“你不認識他?”

衛兵們再次看了看商細蕊,心想這他媽到底是誰呢?我非得認識他?一同納悶地搖了搖頭。

薛千山拔高了一個調門,用請柬拍打著衛兵的胸口高聲道:“商細蕊!商大老闆!進了北平城你還能不認識他?可得記住了!”

兩名衛兵大吃了一驚,雙雙緊盯商細蕊,像看什麼西洋鏡似的,按著軍帽給他躬了躬腰。那位黑面板的姑娘也朝他打量個不休,眼睛裡欲語還休的含著一股熱情。商細蕊跑遍四碼頭,新聞層出不窮,便是沒有聽過他的戲,沒有目睹過他的真容,其名號之響亮,也很讓人如雷貫耳了。薛千山摟著姑娘拽著商細蕊,趾高氣揚地進了門。衛兵們把請帖全給忘了,互相做出一個驚奇的表情:“商細蕊?真是商細蕊!”

“可不嘛!他唱旦的,個子倒不矮!”

“臉白!臉真白!”

今天能見到商細蕊,可比見著哪位軍政界的大人物都要長見識了!

商細蕊隨薛千山進了宅子,鋪天蓋地的鑼鼓之聲喧談之聲,迎客的僕從要將他們引入院內。商細蕊就不想這麼沒聲沒息沒節骨眼兒地出現在眾人眼前,說了不來,忽然又來了,這算什麼呢?簡直掉價!他要出場,那必須是在點兒上!必須萬眾矚目!必須要嚇死程鳳台!不然寧可就不現身了!於是止步笑道:“其實,我今天是偷摸來給周香芸督戲的,就不進去了。你也別和人說,他小孩子嘛!聽見我來了,一著慌準得出岔子。”

那位姑娘看著商細蕊稚氣未脫的臉龐,還敢託大說別人是小孩子,一下就笑出聲來。商細蕊看向她,不明所以地報以羞赧一笑。薛千山覺得十分遺憾:“你來都來了,不露一嗓子太可惜了!”回頭看向那姑娘,介紹道:“這位央金小姐遠道而來也會唱兩句京戲,總聽說商老闆,總說要見見!我說趕明兒帶她去後臺看你,今天這麼巧,正好撞見了!”

央金小姐首先伸出手,與商細蕊握了一握,開口問了一句好,居然是很明顯的異域口音。商細蕊與女人握手總覺得怪彆扭的,抽回手敷衍道:“那好,改天我們後臺見。您多捧場!”打發了薛千山,商細蕊站到迴廊牆上鏤空的一扇花窗後面,揹著手向內張望著這一出好戲。

院子裡,程鳳台才把屁股坐定在椅子上。他今天可忙壞了!程美心被他哄來堂會賞臉,曹貴修正好從駐地回來參加三妹的婚禮,順便也一同來見一見孫主任,談點軍務上的事體。曹貴修一身戎裝,高大挺拔,在程美心身邊坐了,簡直就像一個文氣些的曹司令的翻版,不過五官面貌卻不大像,他是一雙單眼皮的鳳眼,顯得秀弱多了。曹貴修一到,孫主任就完全沒有看戲的心了,兩個人手搭著手滿臉凝重暢談不已。程鳳台坐在姐姐與範漣中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扭過頭去與常之新夫婦寒暄:“舅兄嫂子,今天這出,我辦的還行吧?”

既然商細蕊不來,他們夫妻便都來了。常之新望著他微笑表示領情,蔣夢萍待會兒要唱一段撐撐場面,因此穿了一件桃紅色的印花旗袍,比平常亮麗許多,她歡欣道:“妹夫今天這一身可真稀罕!”

程鳳台伸開手臂展示了一番:“我穿著像樣嗎?”

蔣夢萍點點頭:“很好看的!”

程鳳台見她這幅天真模樣,就想起商細蕊了,他倆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偶爾神態語氣像極了,不禁對她笑道:“還是嫂子慧眼!”

稍微看了一會兒戲,化妝間就有戲子衝程鳳台招手,程鳳台去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坐下來,忙得長吁短嘆。範漣覷著他,低聲道:“你替常之新辦事兒可真賣力,按說你該和我更親啊!我的事兒你怎麼不管呢?”

程鳳台不在意地橫他一眼:“你有什麼事兒?又闖禍了?”

範漣把聲音壓得更低了:“我那孩子的事兒,你打算什麼時候和我姐姐說?”

程鳳台道:“犯什麼傻呢?現在和你姐姐說,她要見曾愛玉怎麼辦?曾愛玉一看就是歡場上的人,見了就得露馬腳!一個舞小姐生的孩子,你姐姐能待見?”

範漣皺了眉毛,程鳳台湊過去笑道:“你得沉住氣!等孩子落了地,曾愛玉一走,你把孩子用破布一包,抱到你姐姐跟前好好哭一場。你哭,孩子也哭,爺倆要多慘有多慘,眼看就活不下去要投河了,我再給你那麼一敲邊鼓……”他學著戲子們的腔調,拉了個俏皮的戲腔:“齊活兒嘞!”

範漣一拍他的大腿,讚美道:“你個壞尜尜!”

程鳳台跺跺腿,把他手拍開了:“你還好意思挑我理兒呢?曾愛玉那前前後後都是我替你忙活著,一回一回把她往醫院拉了去做檢查,你管過?鏰子兒也沒掏一個!你欠著我的,知道嗎?”

範漣朝他暗暗拱手作揖:“知道知道,我不是和她鬧翻了嗎?見了就來氣,還得吵嘴,只有姐夫您受累了。”

另一邊程美心揚高了聲音插嘴道:“兄弟兩個說什麼呢?把我喊來就撒手不管啦?說出來讓我也高興高興?”

程鳳台一把握住程美心的手絕不撒開,笑說:“好,這就讓阿姐高興高興。”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絲絨包,開啟裡面是一隻橢圓形的祖母綠戒指,直往程美心空餘的手指套上去:“這可比鑽石稀罕。市面上三十顆鑽石,不見得有一顆祖母綠。”

程美心眼睛一亮,嘴裡嘀咕道:“喲!算你還有點良心。”

程鳳台道:“你是我親姐姐,我能讓你為了我折本吃虧嗎?”程美心不想承認自己一物換一物沒有吃虧,故意端著手,左看右看之後挑剔說:“可是這綠的太不襯面板了。”

範漣這時候知恩圖報,探過腦袋來認真看了看,然後信誓旦旦說:“姐姐面板白,戴這個顏色正好,把指甲油顏色換淺點兒就妥了!”程鳳台接著從哥倫比亞說起,把祖母綠的來歷吹噓了一通。這兩個騙子把程美心攪合的心煩,擺手笑道:“好了好了,跟倆掮客似的。好好看戲吧!”

程鳳台跟這長袖善舞,薛千山趁空拂亂他的安排,跳到臺上把央金小姐捧上場了,說“給諸位助助興,聽個從來沒聽過的”。程鳳台恨得連罵兩聲王八蛋,但是也無可奈何,總不好再把人拖下來的。這位央金小姐身世神秘,據說是西藏一個大貴族與漢人的私生女,淪落到中原來,剛剛在上海灘的社交場合露了面,馬上就被薛千山看中了。她唱的京戲帶著藏歌的聲腔,甩出一聲兒能層層高昂,漲好幾個調門,總之就是獨樹一幟,唱的一段耳熟能詳的《貴妃醉酒》,程鳳台這樣的門外漢都能聽出來她的特別,嘹亮裡藏著一股野性,與範漣說:“是挺稀罕,難怪薛二得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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