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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看到姨娘了。每年一次,在大年初二,我去她家拜年的時候。今年也一樣。她的模樣沒有什麼變化,胖圓的臉龐,花白的短髮,穿著羽絨服從廚房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我叫了她一聲,她抬頭笑笑,“來了。”嗯,來了。沒有多餘的話。沒有久別重逢後的熱情,也沒有噓寒問暖的言語,一切都是平平淡淡的,我照舊去了廂房,電視如往年一樣在重播春節晚會,姨爺坐在沙發上,我打過招呼後,也坐在沙發上,寒暄了幾句,各自沉默。姨娘偶爾進來,端著果盒遞過來,“吃瓜子。”嗯,吃瓜子。也沒有多餘的話。她又轉身去廚房做飯去了。幾十年來,年復一年,都是如此。然而,我依舊每年都堅持來坐坐,哪怕只有一個小時。

電視看了一會兒,我出來站在門口的稻場上,門前抽乾的池塘,遠處浸潤在薄霧之中的樹林和菜園,再遠處的長江大堤,都沒有任何改變;再往左邊看去,隔著池塘,一排房屋中間外婆曾經住過的家,而今已經無人居住了……這些構成了我少年時光的場景,沒有變化,只是我已經從中剝離了出來。這一切肇始於十二歲的那一天,我念完了小學,馬上就要進入鄉村中學讀書。姨娘騎腳踏車到我家來,跟我母親說:“讓慶兒住到我家好了。反正我屋裡也有兩個上初中的。你就放心去種地。”母親看我一眼,我沒有說話。

我們這裡稱母親的姐妹叫姨娘。姨娘是我母親的妹妹,更小的時候,母親經常帶我去她家做客。她家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十分熱鬧。而我家,雖然有哥哥,但大我太多,早就出去上學了,所以基本上只有我一個孩子。熱鬧是他們家的,我融不進去,只是跟母親乾坐在椅子上。姨娘也沒有多跟我說什麼。那時候她婆婆(按照我們這邊的叫法,我該叫她親家娘)操持整個家務,姨娘沒有什麼說話的權利。這些零碎的印象中,姨娘對我來說是模糊疏遠的,忽然讓我去她家住,我一時間不知如何接受。

十二歲對我來說,只是之前生活的延續。九歲時,母親跟著父親去長江對岸的江西種地,我因為要讀書,不能跟過去。奶奶早就去世了,雖然有爺爺,也七八十歲,照顧自己都照顧不來,更別說照顧我,我基本上是一個人在家。母親每回跟父親走之前,都會託付周遭的鄰居,讓他們幫忙照應一下。他們種地是在江西那邊種兩週,然後回家種兩週,兩邊跑動,我就成了間歇性留守兒童。他們不在的日子裡,我自己做飯、洗衣服,一個人睡在房間裡,雖然很怕很怕,有老鼠,也有莫名的恐懼,可是沒有辦法。

從九歲到十二歲,我就是這樣自顧自地長大。有一次打雷,感覺天上地下都是響聲。老鼠在床底下跑動,我嚇得在被子裡縮成一團。早上,被子忽然被揭開,一看是姨娘站在那裡。她看著我,問:“你一個人怕?”我沒有說話。我要趕著去上學,她也就走了。我那時候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過來,多年後回想起來,她是不是在那一刻決定讓我去她家住的?那次姨娘來談過之後,母親跟父親商量了一下,決定讓我去姨娘家寄宿。父親準備好了我們家的鑰匙,母親用紅繩子拴上遞給我。父親忽然對母親說:“慶兒以後回來,要是看到門鎖著,會不會哭起來。”我繃著臉說:“我才不會!”

父親把我的棉被和衣服送去姨娘家後,就跟母親返回江西去了。姨娘安排我跟二表姐一個房間。他們家人多,房間不夠,大家都是湊合著住。我能感覺到那種微妙的排斥感——姨娘當然沒有,姨爺是個內向的人,也看不出他的態度,但跟差不多年齡的三個表姐和一個表弟在一起,是有那種氣氛的。大家坐在一起吃飯,大表姐會捂著耳朵說:“吃個飯這麼大的聲音,吵死了。”我不知道是說我,依舊在吃,忽然間感覺他們都在看我,我才意識到,頓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姨娘此時跟大表姐說:“好好吃飯,不要說話。”大家又沉默地吃飯。

最大的矛盾是跟二表姐,我們是同一年出生,她比我大幾個月而已。我們睡在同一個房間,她跟妹妹睡一張床,我睡另外一張床。晚上她們唱歌,我也唱歌。她會很生氣地質問我:“你幹嗎要唱?”我說:“我為什麼不能唱?!”早上起來,大家忙著刷牙,我找不到水杯,趁人不注意,用嘴貼著水缸吸了一口,恰好被二表姐看見。她立馬去告訴姨娘,姨娘問我是不是有這回事,我忙否認。姨娘就說了二表姐一頓。吃飯時,我看到她低著頭掉眼淚。那一刻我知道,她討厭我,恨我。她會跟她的姐姐和妹妹,還有弟弟,一起討厭我。而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入住姨娘家一週後,父親忽然回來,告知我外婆去世的訊息。外婆家就在姨娘家的對面,隔著兩片池塘。她一直照顧著小舅舅一家。九歲後,父母不在家時,我時常沿著田間小路繞到她家去吃飯睡覺。她給予了我缺失的愛,給我洗臉、洗澡,但是她要照應的人太多了,又快八十歲,所以沒辦法照顧我。我從中學走到外婆家的路上,一路都在哭。我從來沒有這麼哭過,我知道愛我的一個人,永永遠遠地離開我了。母親也回來了,她哭得昏迷過去,見到我後,又一次哭起來。外婆下葬後,她又一次跟父親離開了。她沒有辦法,我也能理解。可就是理解了,也有怨恨。我最期盼的一家團圓,都得不到。我一個人扛過三年,現在又被塞到了陌生人的家裡。雖然這是我姨娘家,雖然姨娘對我很好,可是有些事情是替代不了的。

母親有一次提起親家娘,說我被姨娘接到家裡住,親家娘其實很不高興,但我完全沒有感受到。我這才覺出當初姨娘要把我帶到家時,頂住了多大的壓力。那時我完全不知道。我只記得入住的第一天,姨娘就來批評我。她拿著我的本子問:“你看這本子,你訂那麼多訂書釘幹什麼?”我一看本子,被我訂了一排釘子,她接著說:“本子頭上尾上中間,訂三個就行咯。你這樣太浪費了!”我嚇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原來這也是錯誤。

我一個人生活久了,家裡什麼東西都是我的。到了這邊,開始感受到了界限。因為家裡孩子多,一切都要公平,一塊月餅要切成平均的幾份,每一份都不能比另外一份多一點,否則分到的人就會不高興。分蘋果也是,分梨子也是,姨娘居其中,做絕對公正的裁判,不對誰多偏愛一分。我不知道這仲裁者會如何勞心勞力。當時我體會不到。我只看著她跟著姨爺每天要喂幾十頭豬,回來要處理家事,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還要種點兒地,又要忍受跟親家娘住在一起的不舒服。這些都是事後很多年我才回想起來的。

我那時在中學的成績不好不壞,所以沒有老師留意我。唯獨有一次,我跟姨娘說起老師把我放在最後一排坐著,我眼睛不好,看不見黑板。姨娘跑去跟我班主任說這件事,班主任把我調到了中間。我為此難過了很久,覺得那時候自己才在老師的眼裡有一點存在感。而在姨娘家,表姐、表妹、表弟的成績都非常優異,相比之下我更像是一隻醜小鴨。放假時,大表姐拿著書站在走廊上,讓二表姐背單詞。二表姐流利地背誦著英文單詞,這讓我非常羨慕。我更羨慕的是他們姐妹之間的情誼。他們一起玩耍、一起做功課,結成一個融洽的小團隊,根本不會有我的位置。沒有人在意我的成績,不管好還是不好,父母只要我平安就可以了;也沒有人對我說你要好好努力,考上好學校,未來有個好工作,都不會有的。表弟常常是年級第一,人家路過姨娘家門口提起這件事,姨娘又自豪又故作不屑地說:“又沒考一百分,不算什麼。”這些都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像是條暗淡的影子,拖在他們身後。

我常想吃肉。姨娘花了一上午燉好肉,放在桌上。我們只匆匆吃了幾口,就要往中學跑去了。中學的午飯時間只有一個小時,回來吃飯是一件特別趕的事情。因而,那盤肉,被我們拋棄在桌子上,由著姨娘收起來。親家娘逐漸老去,變糊塗了,姨娘接過了所有的家務事。加上我,五個孩子,有上中學的,有上小學的,各自放學時間不同,各自又有不同的需求,都需要姨娘細緻地滿足和呼應。她走路快,說話也快,從這頭忙到那頭,從那頭奔到這頭,永不停歇。

大雨傾盆,我們在家裡吃完飯,沒法去學校。每個人都在找傘,可是找來的都是壞的。每個人都在抱怨,姨娘此時拿著破傘去了樓上。過了一會兒,我上樓去拿書,上到一半,發現樓上的門是鎖著的,才要叫姨娘,忽然聽到門裡傳來姨娘號啕大哭的聲音。我不敢動,定在那裡。那一刻,我太訝異了。姨娘給我的印象一直是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的人,每件事都等著她處理。此刻,她卻哭得如此壓抑痛楚,我第一次窺見她的內心。外面的雨還很大,風吹著雨點拍打在窗戶上。我默默下了樓,姨娘拿著補好的傘下來,遞給每一個人,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

姨娘總說我母親是“死做”,苦在江西那十幾畝的地裡,哪怕結石疼得直打滾,還是下地去鋤草。她憐惜我母親,期望能減輕母親的負擔——我就是那負擔。母親說起有一年冬天回家,看到我穿著拖鞋去上課,連棉鞋都沒有,內疚得哭起來。我絲毫不記得這樣的事情了,只記得每天盼著母親回來,她一回來,家就是家了。她去趕輪船,挑著一蛇皮袋的東西,不敢回頭看我。我也不敢看她。我們連肉都吃不起,但姨娘經常會做肉菜。種地一年下來,也沒有多少收入,還是姨娘幫著貼補。

母親在姨娘看來就是“太本分、太老實”。而姨娘從小就活潑好動,體育特別好,像是假小子一般。嫁給姨爺後,生了這麼多孩子,依舊跟一般的家庭主婦不同,她跟姨爺養豬,也會想辦法投資一些。這個孩子多的家庭,一個孩子都不能落下,都要讀書,現在想想這是多難的一件事情。她要做。哪怕農村大部分女孩都只讀了初中就不讀了,她卻讓表姐們上了大學,兒子也上了大學,還都是重點大學。她做到了。

回到我寄宿的那段時光。只要放假,姨娘就帶著我們去長江大堤下面的暗蕩去捉魚,那是少有的快樂時光。大家在防護林裡奔跑,帶著漁網,提著魚簍,高高興興地說話。蘆葦隨風搖擺,灰暗的長江水靜默地流淌。長江對岸,我的父親和母親正在丘陵上鋤草。而我在此刻,跟他們也是隔閡的。我不太會捕魚,笨手笨腳,只好待在一旁看。那時候姨娘又恢復到她未出嫁時的神勇,那一刻她是放鬆的吧。有時候我在想,她願意生那麼多孩子嗎?會不會是因為農村的習俗如此,她才要多出這麼多的負擔?我從來沒有問過她。不過,現在孩子們都大了,他們還一起打麻將、論輸贏,坐在稻場上的陽光裡。我也不會這些,默默在旁邊看著。但我喜歡這種熱鬧融洽的氣氛,這一切都是姨娘打造出來的,雖然我始終是疏遠的。

直到那一天我聽到她的哭聲,才第一次感覺自己跟姨娘很近。我不知道姨娘的兒女們有沒有聽到哭聲。他們在樓下,沒有上來。那一剎那,我很想進去安慰她。可是我能安慰她什麼呢?我無能為力。她沒有辦法脫離這個家庭的網,每個人都向她索取愛和關注。她不能偏袒哪一個。可是,既然是愛,尤其是孩子對於母親的愛,是不是都有獨佔的性質?既然不能佔有全部的愛,是不是每個人都在內心裡渴盼得到最大的那一份?

多年後,我跟二表姐成為非常好的朋友。她說起那時候母親的嚴厲和疏離,以及她得不到足夠關注的缺憾,我想其他幾位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這份母愛,分配到每一個人頭上,在子女們看來都不是足夠的。更何況,我還是個外人。雖然姨娘對我的關照,跟她的兒女們是一樣的。但因為是外來的,便得以從旁觀者的角度看她。她要強,從來不屈服,有時候會顯得狠。可如果不是如此要強,這個家怎麼撐得下去?雖然她沒有跟我多說幾句話,我卻很疼惜她。

到了初一期末考試前夕,我精神焦慮。學校六點半開始早自習,我們這些住家的,都得準時到達教室,如果遲到了,就要在教室外面罰站。我連續兩次睡過頭,在冬天的冷風中,手腫得跟蘿蔔似的。到了第三天,天還是黑的,我猛地爬起來,也不知道是幾點,反正感覺自己要遲到了。我爬起來洗漱,又趁著夜色往學校趕。到了校門口,鐵門是鎖著的,我敲門,看門人惱火地爬起床走過來,“才四點半,你跑過來幹什麼?”我忙說不好意思,又轉回去。到了姨娘家,二表姐端著刷牙缸,很不高興地從我面前走過,姨娘他們都醒了。

吃早餐時,姨娘說:“你這麼折騰,全家人要瘋的。”我沒敢說話。到了晚上下晚自習,姨娘把鍾擱到我床頭,“現在有鍾,你不要又像上次一樣。”睡覺了,鐘聲嘀嗒嘀嗒,我輾轉反側睡不好,到了四點多,又醒了過來,這次不敢起身,一直等到六點才起床。到了吃午飯時,姨娘說:“你下學期住校吧。”我說“嗯”,低頭扒飯。大家都沒有說話,而恥辱感一點點漲滿我的內心。我恨不得放下碗筷,立馬逃走。可是我不敢,我還是吃完飯趕去上課了。

那算不算驅逐,算不算嫌棄?我不敢想,我想起偷眼看姨娘,她一副“真的是累透了”的神情。我對她有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沒有,從那時候到現在一點兒都沒有,反而是一種抱歉。我很抱歉給她添了那麼多的麻煩,也很抱歉無法融入整個家庭。我能感受到她的煩躁和疲憊。那學期結束後,姨爺把我這一年的花銷算清楚告訴父親。父親把錢給了姨爺後,又把我睡的棉被和衣服帶回家,等開學後,又送到了男生宿舍。我在姨娘家的寄宿時光,到此結束了。

我時不時回想起在姨娘家的那些片段,表妹和表弟在桌子上寫作業,姨娘坐在飯桌前給大家講鄰里的瑣事,廚房邊上母豬在哼哼叫……這些都是我希望在自己家裡得到的,那裡都有,唯獨隔了一層特別透明的玻璃,我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走不進去。我知道姨娘很用心地讓我參與進來,而我笨拙敏感,脫離在外,無能為力。我曾經奢望她也能給我一點壓力,比如說你成績也要搞好啊,要用心念書啊,都沒有,她希望我沒有壓力,好好生活就夠了,這也算是對我母親的交代。

讀完初中,再讀高中,然後再讀大學,一直都是住校,直到大學畢業後自己租房住。這些年,我在家裡住得很少,更沒有理由在姨娘家住一晚,畢竟我們家隔得那麼近。每一年回來,我都忍不住找各種藉口去姨娘家坐坐,有時候藉口帶菜過去,有時候說是去借東西,有時候姨娘在,有時候大門緊閉。大學剛畢業時,身上沒有錢,我借錢回家,家裡也沒有錢,母親說:“你去姨娘家拿錢。我跟她說了。”我騎車過去,坐在姨娘家的凳子上,無比難堪。我沒有找到工作,身無分文,姨娘把一千塊錢遞給我時,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拿了錢,匆匆忙忙跑走。那種沒有出息的感覺,縈繞在心。

“吃飯了。”姨娘叫我。我轉身返回堂屋,大表姐帶著她愛人和兩個孩子坐在長凳上,二表姐和表妹、表弟均已成家,不過由於各種原因,都沒有回來。原來每一年桌子四方坐得滿滿當當的,而今都空著。姨娘沒有再養豬了,她人生的任務已經全部完成,給自己也買好了商業養老保險,不需要兒女們操心。說起她每天的生活,就是這裡玩玩那裡玩玩,為了保持身體健康,還去長江大堤上跑步。她徹底鬆弛了下來,臉上再也沒有那種火急火燎的焦灼神情了。

吃飯時,說起表弟博士畢業分配的事情,我說:“還是表弟成績好,相比之下,我從小到大成績都好一般。”姨爺說:“你也不容易,也出書了,是大器晚成。”我不知道接什麼好,姨娘沒有對此說什麼。過一會兒,她忽然認真地說:“也要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我說好,她不滿意地說:“光說好有什麼用呢。不要讓你老孃擔心!”母親,她的姐姐,始終是她最在乎的。我們又一次默默吃飯。離開時,姨娘拿了一堆水果過來。我說:“不需要啦,家裡有很多。”姨娘說:“你家裡是家裡的,我的是我的。”說著,水果放在了我的電動車上。車子開動了,我說:“姨娘,我走了。”姨娘揮揮手,“要得,你路上小心。”說著,轉身進了屋。我心裡默默說了一聲:明年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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