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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J</h3>

喉嚨一陣癢,我沒忍住,咔咔兩聲把自己從夢裡咳出來。話說回來這也不是個值得流連的夢。我在商場裡排隊等電梯,可是直到上電梯的一剎那也沒想清楚是上樓吃甜品還是下樓逛超市,所以我把兩個鍵都按了——其實是白按,因為每個鍵,從B3到12,全亮著。天曉得為什麼電梯裡只有三個人,電梯外卻要排隊。三個人裡有個女生,視線越過我的肩膀照電梯裡的鏡子,專心整理劉海。砰,鏡子被她看得粉碎,碎片落到我的腳下……做夢哪有什麼道理可講?

他出去上班,儘可能輕地帶上大門,這點聲響和我的咳嗽交疊在一起。照例是七點半,我們照例保持著兩個鐘頭的時差。“就算泰坦尼克號上的那對小情人平安下船、喜結連理,不超過半年,他們睡覺的時候也不會再相擁而臥。”我在一篇專欄裡打過這樣的比方,“不要小看不同的作息時間,它可以毀掉所有生死相許的愛情,解決辦法就是用土地換和平,用空間為時間減壓——有精力困於斗室在心中殺掉對方一千次,不如一起努力掙錢買一套有幾間臥室的大房子。”我總是習慣把這類昂揚的、務實的、押著俗氣的韻腳的句子,放在專欄的結尾。

反正我們家有兩個臥室,他一個,我一個。實在逼急了,書房裡有張榻榻米,廳裡的長沙發買的也是那種兩分鐘就可以變成床的款式。“空間夠多了吧——用這點土地換十年和平夠不夠?”從他的語氣裡,我總是既聽不出問號,也聽不出句號。

那個情感專欄叫“簡愛”。“倡導簡單直白的男女關係,推崇經濟適用型愛情,去小資化,反中產病,分寸掌握在用一小杯冷水潑臉的程度。”編輯喬紫是這麼跟我交代的。我說這樣行嗎,全世界不都在掏小資中產的腰包?她說你傻呀,只有小資和中產才會對“去小資反中產”感興趣。我說到底什麼是小資中產,她橫我一眼:“就是明明沒吃飽卻好像已經撐壞的痴男怨女。”

她說的沒錯,你只有開出這樣的專欄以後,才知道根本就沒必要找親朋好友偽裝痴男怨女,你的郵箱裡隨時會裝滿如假包換的痴男怨女。他們認真地講自己的故事,好像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個故事已經發生過幾億次。他們認定自己的嘆息和眼淚獨一無二,像一株剛剛長出嫩芽的植物,新鮮得幾乎可以滴下露水來。一開始,我每回一封信,就擔心我的閱歷和情緒已經清空,擔心故事型別再也翻不出一點花樣,但我根本來不及多想。他們的問題就像剛剛退下去的潮水,翻一個浪頭又捲過來。我至少可以用幾十種方式回答“異地戀怎麼辦”或者“她媽媽不喜歡我”,實在不行還可以說“答案早就在你心中”。反正,“簡愛”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從報上擴張到網上,髮長微博,開微信公號,這些玩意加點插圖就能一本接一本地出文集。我的署名一直是“簡”,讀書會給讀者簽名就偷懶寫一個花體J。

底線是不上電視。在飯桌上認識的導演說你形象還不錯啦口齒也清爽,中文心理雙學位,在相親節目裡當常駐嘉賓一定紅。我說如果“紅”就是跑個超市都要戴墨鏡——還得是蒂芙尼的——那就算了吧。再說心理學我哪有學位啊,就是上過一年輔修課罷了。喬紫在邊上夾起一塊白得刺眼的黃喉,扔進泛著霓虹般油光的火鍋:“她寫專欄純粹掙點零花錢,老公年薪擱那兒墊著呢,天天在回籠覺裡燜熟了才起,沒事上你們電視幹嗎?上一次妝老半年,出場費還不夠打肉毒桿菌的。”

但今天的回籠覺看起來火候不對。好像我身體裡連夜趕製出了一批更敏感的神經末梢,他那點微小的、刻意壓低的響動被迅速放大音量傳到我耳邊。一個激靈我就醒透了。電動牙刷在嘴裡翻攪出泡沫的時候,昨天晚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跳出來——那些被睡眠暫時擋在門外的細節,經過大腦一晚上的加工,愈發尖銳刺目。

昨晚,他把我的手從他大腿上挪開的時候,是足夠輕柔足夠小心的吧?是把力量控制在我沒法拿這個手勢當藉口,根本沒理由發作的那個程度吧?“不行,真的不行,有一個專案,真的,太耗人。你當然沒問題,是我的問題。過一段,我保證。”他的表情很平靜,面板褶皺甚至依稀擠出一抹微笑。剩下的就是疲倦,毫不妥協的疲倦,讓我不忍再追問一個字的疲倦。

我鎮定地順著他的動作把手抬到了他的肩膀上,半依偎在他懷裡。他僵硬地攬住我,手指摩挲滑溜溜的肩帶。“別考我啦,我當然看出來了——新睡衣。可我真的不行……”

我差點說,還有新香水,橙黃的瓶子上映著幾何塊面的豹子臉。美洲豹。可是我沒說。我抽身後退,隔開兩米轉了個二百七十度。“這牌子的內衣從來不減價,今天七折出貨,不買白不買。”他用一個更刻意的微笑讚賞我岔開話題的技巧,但緊接著還是關上了臥室的門。他那間。

怒火很快讓慾望變成了某種類似於水蒸氣的東西,混在香水裡,散發出惟有黃梅天裡的某個牆角才能聞到的那種氣味。這多半是幻覺,但我昨天晚上陷在沙發裡看《紙牌屋》的時候,確實覺得自己聞到了。就好像,在客廳裡我覺得我清晰地聽到他的鼾聲,走到他門口,那聲音又不見了。

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多久了?說三個月、六個月或者一年都可以,這得看你用什麼標準。如果畫成曲線圖,近兩週似乎有個明顯的波峰。與之前最大的區別是,對於我各種關於上床的暗示,他已經像機器人那樣,建立了固定的反應模式。不再有慌亂、歉意或者任何聊勝於無的敷衍。早在我開口之前,他已經把那個不字,高高地掛在了腦門上。

那麼長時間都忍下來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昨天晚上的那一幕突然就成了一道忍無可忍的分界線。我記得電視劇後半集的每一句臺詞都像吸飽了血的蚊子那樣在我耳邊繞了一圈又遲疑地飛走,沒有一個字有力氣叮我一口。我關上電視機,開啟電腦。沒有什麼比工作更能穩定我的情緒了,我得把專欄寫完——有個快要被男友手機上的曖昧簡訊逼瘋的女人,還在等著我回信。

“不要把你的愛人當嫌疑犯,不要認為只要他還有一點私人空間,就是對你的背叛。你儘管繼續用愛他、珍惜他的理由侵入他的郵箱、偷看他的手機吧,這是毒死愛情的特效藥,祝你成功。”我打字如飛,打“毒死”兩個字的時候就像在鋼琴上敲出一個誇張的切分音。我踩著尾音站起身,掃了一眼整個客廳,目光落到他擱在沙發裡的公文包上。

別問我,我知道我找不出能解釋這個動作的邏輯。總之,我撲向包,幾乎在剎那間就找到了我要找的疑點:夾層袋裡有一張凹凸彩印的貴賓券。憑券可在那家剛剛在郊區開張的超五星度假酒店董事長套房裡住一晚,含豪華雙人晚餐,用帶輪子的高腳桌送到房間裡來的那種,面值8888。翻到背面,有人用細芯黑水筆寫了一行英文字:

Dear K,

Your wish is my command.

Sincerely yours,

L

我知道吳凱文的跨國公司交際圈裡只用英文,英文名字最後都會濃縮成一個字母代號,也知道把這段連起來翻譯只是一句客套話(親愛的K,悉聽尊便,L敬上……),甚至這筆跡也看不出太明顯的性別特徵。但這張紙片上所有的詞,正面的反面的,中文的英文的,還是自動掙脫語境彈起來,就像那些上了蹦床就停不下來的運動員,在我眼前茫然地飛來飛去。套房,雙人,夜晚,親,愛,你,願望,命令。

隔了一晚上,在電動牙刷的嗡嗡聲中,它們眼看著又要跳出來。我一個急停,關掉牙刷按鈕,用力往水槽裡吐了一口。泡沫裡混了點從齒齦中滲出來的血,畫面觸目驚心。更觸目驚心的是,昨天晚上,我,情感專家簡老師,在搜完丈夫的包之後,又想起了他的手機。

當時手機正在充電。用腳後跟都能猜出他用生日做開機密碼。新來的一條微信直接顯示在螢幕桌面上,用英文,一個叫Lilian——莉蓮,聽起來像某種酥皮甜點——的女人說:我沒想到事情竟會發展成這樣,但我會遵守我的諾言。

人只有碰到問題才會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潛能。十分鐘之內,我準確地找到莉蓮和吳凱文的對話視窗,把他們近一年裡所有的英文對話瀏覽了一遍。原來我的英語這麼出色,而且自帶無用資訊過濾系統。我要尋找的是一尾謹慎的魚,披著異族語言的鱗,在工作的海藻間無聲遊過,攪開的漣漪隱沒在一堆欲蓋彌彰的標點和表情符號裡。可以確定的有三點:她是他的下級;他們的言辭是最近才開始曖昧的;她對他說“你真夠義氣”的時候,他沉默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才回了一句:應該的。

這類俗套的劇情本來應該夾雜著更為挑逗的字眼,但也許他早就隨手刪掉了。他不捨得刪掉的句子是“Tell me when will I see you again”(告訴我何時你我才能重逢),因為他完全可以說這只是今年唱爛大街的那句歌詞,並沒有別的意思。我的血往上湧,但我的理智還在。我的英文不如他流利,只敢在他的視窗裡用最簡單的詞追問她:“諾言?真的?”這句話一發出,我就立馬在視窗中刪除,順便把她剛才那句問話一併抹去,然後飛快地退出視窗。

“明天我休假,我會履行諾言。明早電話聯絡,帶上那張券……你敢來嗎?”她的回答既快又簡潔,正好佔滿手機桌面的寬度,像拉起一條橫幅。我能想象出按鍵的是纖長而靈活的手指——用在別處,這些手指想必也同樣靈活。

我剋制住自己沒有再開啟視窗,這樣就不會留下已讀痕跡。等他看到時,會以為她只說過這一句——更重要的是,只有他一個人看到。我冷冷地哼著那句英文歌詞,從他的臥室門口經過。我的身上也長出亮閃閃的魚鱗,連鰭都有。魚鰭只有在受到攻擊進入戰鬥狀態時才會張開——我在專欄裡寫過這個句子。

但我至少是一條閱魚無數的魚。那麼多失控的人物和失控的事件是我每天都在處理的工作,我知道女人的憤怒是把男人推走的捷徑。放下牙刷,藉著盥洗室裡愈來愈明亮的光線,我在鏡子裡看到了一個把情緒控制得恰到好處的女人。很好,我對我說,你昨晚的睡眠質量中等偏上,甚至比平時更看不出眼袋;你進可攻退可守,你的賬戶很安全,你用你這幾年積累的資源隨時可以換來更多的工作,或許還有更多的男人;難道你從來不曾暗暗盼望過處理一場真正的變故,遇上一個真正的對手,好把自己平時紙上談兵的那點同情心和優越感,凝固成一件……真正的兵器?

這些工整的反問句和比喻句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我趕緊扭過頭,大步走出去。我拔掉隔夜設定好煮粥程式的電飯煲插頭,彈開蓋子,看著一股熱氣噴薄而出。我撥通了吳凱文公司的總機。

“請問Kevin到公司了嗎?有件業務……”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捏尖嗓子。其實,這是我第一次把電話打到他公司,他的同事絕對認不出我的聲音。

但電話那頭似乎還是有一個明顯的停頓。“您好。Kevin……他暫時不在公司。什麼時候可以聯絡……我說不準。我個人建議您把名字、聯絡方式和業務範圍告訴我,我們會安排別的同事主動找您跟進的。”

“哦……那再說吧。那麼Lilian小姐呢?”我試探著問。

那邊乾笑一聲,語調和語速恢復到剛接起電話時的水準。“今天她休假一天。她的手機應該會保持暢通。如果事情緊急,我還是建議您留下聯絡方式。”

我掛了電話。看來情況比我想象的複雜。隱約的亢奮堵在橫膈膜附近——住在樓上的歌劇演員曾經給我指過具體位置。我忍不住張開嘴,試影象她那樣,用聲帶把這股氣息逼出咽喉。氣剛爬到聲帶,我的思緒就挪到了別處,最後只好草草嗚咽了一聲。

在我想好應該怎麼做之前,我得先吃上一碗鍋裡的紅豆薏仁百合粥,十一點到樓下的美容院裡去做個臉。在喝粥和做臉之間,我還有時間登入微博回一封信,分析一則案例。信是昨晚發來的,當然是匿名。那個正在跟上司曖昧的姑娘寫信還算通順,從第一個字開始就好像做好了挨一頓罵的思想準備。每天信箱裡都擠滿了這樣的信,我最多也只能抽樣選幾個代表。你罵得越狠,往你賬號裡打賞的人就越多。這個世界真是瘋了。

出門之前,我掃了一眼他房間裡的立式正裝衣架。昨天我看到他把自己最喜歡的那套通勤搭配——藏青正裝外套,米色襯衫,深藍斜紋領帶——從衣櫥裡拿出來,掛在上面。金色袖釦擱在床頭櫃上。就像每一個普通的上班日一樣。現在這套衣服被他穿走了。袖釦也帶走了。穿成這樣去幽會未免太正式了——我忍不住想——那一打名牌馬球衫,我都白給你買了嗎?

<h3>K</h3>

梅花鹿在我手掌上吃樹葉的時候鼻子蹭到了袖釦。鹿一皺鼻子,不滿地瞥我一眼,掉轉頭。我就勢在它屁股上拍一掌,鹿噗嗤抖一下,很受用。受用的母鹿渾身散發著可疑的氣味,懸在動物園裡常見的那種乾草加糞便的氣味上。我此刻的嗅覺,好像就困在這兩種氣味之間的夾層裡。不過,也可能都是扯淡,是他媽的錯覺。鹿可不像人那樣隨時會發情。

袖釦確實礙事。還有正裝皮鞋公文包,在一座動物園裡,非但礙事,簡直滑稽。守門的老頭,連續五天看到我這身打扮準時在早上九點出現在動物園門口,今天終於說了一句:“你還是買月票吧,省錢。”他居然能透過我這一身名牌,看出我現在需要考慮省錢的問題。

穿正裝當然是為了讓她以為我還在上班。還需要上班。我當然可以穿上馬球衫,有意無意地漏一點口風,說我這兩天在陪重要客戶打高爾夫——可連想一想這樣的理由我都覺得疲憊不堪。我在鹿苑邊上的長椅上坐下,用一根鐵絲剔掉嵌進鞋底紋路的爛泥,想象這幾天,她窺探我的視線總是被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彈回去。她應該會生氣,而且就連她自己也抓不住到底在生什麼氣。挺好,這件倒黴事總算還有這麼一點好處。

我從來沒想過告訴她。你沒法對一個天天寫情感專欄的女人講這樣窩囊的事情。你一開口就敗了,她會把交叉著蹺在茶几上的腿放下來,收腹吸氣。她會說:“慢慢講,我聽著,辦法總是有的。”雖然只上過輔修課,她還是會嚴格按照心理諮詢師的規範,直視我的雙眼。她在努力壓制眼神裡的興奮。剛才,爬行館裡那條純白的蟒蛇,盯著新投進玻璃缸的小白鼠,也是這樣的眼神。兩道白光閃過,我沒忍心看下去。

以前她不這樣。但我也只是依稀記得她不這樣,卻想不清楚到底是哪樣。就好像,自從有了筆名之後,她的真名就失去了實用價值,成了遙遠的記憶。簡,簡愛還是J?你能想象跟一個叫J的女人上床嗎?像大多數夫妻一樣,我們基本上不需要互相稱呼——一旦需要,我就叫她“簡老師”。因為“簡老師”總是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嘲諷,所以跟在後面的那句話,她會比平時聽得更認真一點。

“簡老師,你猜我為什麼愛去動物園?”

“因為你缺乏安全感,而且,也許你從來沒真正度過心理斷乳期——是不是小時候經歷過什麼創傷呀?生理心理雙重創傷——比如,割包皮?”

“扯淡!”我承認她一本正經地胡說時樣子有點性感,讓人產生衝過去扇個耳光然後在她嘴唇上吻出牙印的衝動。但她一定還會往下說,你連一個標點都插不進去。於是衝動就地瓦解。她從來不在應該停的時候停下來。通常她只看到我關上門——比如昨天晚上——卻想象不出我會戴上耳機,在手機上搜幾首冷僻的歌聽,比如《飛行員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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