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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孤獨的飛行員,漫長的夜裡寂靜地盤旋。孤獨地製造地對空導彈。歌詞真變態,跟我一樣變態。這話我他媽的能跟誰說?誰聽了都會覺得我變態。老婆在隔壁,我卻只有把她關在門外,才能找到一點點思念她的感覺。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她會不會衝進我的門,拽下我的耳機,掀開我的被子?單單是一個內褲的特寫鏡頭,就會把她氣瘋吧?我有點害怕,也有點隱隱的期待。反正我從來不會把房門反鎖。但是,當然,在我們這樣的家裡,這一幕到現在也沒有發生。

“簡老師,你猜我為什麼不用去上班?”

這個畫面剛剛有了點影子,我就在心裡按掉開關。我沒法想象跟她討論這個問題。我寧可閉著眼睛從獅山上跳下去。她整個人就像是一部教參,寫滿了標準答案。我知道,問題到了這個級別,我就只能被她的答案逼到牆角里。工作不是包皮,別想用一句玩笑就打發掉。

兩隻火烈鳥在調情。兩根細長的脖子在伸縮轉動時,有那麼幾個角度,看起來就像是彼此打了個活結,隨即又被一隻看不見的手輕巧地解開。我撿起一顆石子,半斜著身體朝它們身邊的小池子打了個水漂。石子出手的一剎那,正裝腋下的線幾乎要崩裂,可那對鳥沒什麼反應,它們在忙著給自己的頸部瑜伽操上難度。我能感覺到我的生物鐘焦慮起來。週五十一點半,每週例行的工作午餐會,公司雷打不動的規矩。我的前公司。

事情就是在兩個月前的午餐會上攤牌的。如果不是那天老闆盤子上的牛排太難切,我相信,他至少會把發作的時間往後推,至少會先找我談談。然而,鋸齒刀在牛肉的肌理中遇到了障礙,發出的聲音就像是筋疲力盡的教師用劣質粉筆在玻璃黑板上打了個滑。他有點尷尬,把刀往盤子上一扔,轉過頭來問我:“那份合同是怎麼回事?我很吃驚,我看到了你籤的字。”

我是簽了字,但那只是一份修改格式合同條款的意向書。當然我也可以不籤,那麼這個責任就得讓莉蓮一個人承擔。取消遠期匯率鎖定是客戶提的,在合同條款的細節上討價還價不算常見也不算罕見。當然我們都沒想到客戶真的賭對了,可那也只是賭贏了一小把而已——簽訂正式合同並支付第一筆款項的前一天,人民幣居然真的跌了一跟斗。好在這一單總金額並不大,所以損失也就三四十萬……這些句子一起湧到喉嚨口的時候已經被自動翻譯成了英文,我不知道應該先說哪一句。如果面對的是半年前卸任的那個美國佬,我甚至可以拿那塊牛排開個玩笑。但現在這位施瓦茨先生是個德國人,儘管英文流利得聽不出多少破綻(惟一的問題是咬字緊張,像一個經過多年努力口音終於獲得西區認可的倫敦東區人),我還是找不到一個可以跟他有效溝通的辦法。

連同突然從胃裡翻上來的牛油果色拉的氣味,這些話被我統統嚥了下去。一桌人都在看我的好戲,我不想給他們機會。

那天下午,在施瓦茨的辦公室裡,我把這些全說了。我說那位客戶如果在折扣上多較勁,我們損失的只會更多,我們只是遇到了小機率事件,而且損失在可控範圍內。我說以前安德魯通常會默許銷售部在一定範圍內掌握讓利空間。在這個範圍裡,格式合同只是個格式,意向書也不具有法律效力,我們真要反悔也不是問題,當然這樣公司的面子會比較難看——尤其像我們這樣的公司。我說我的團隊趕在上月底定下這單生意當然是為了這個季度的報表更漂亮一點,但這也是在規則範圍裡的,不是嗎?

我差不多把當年備戰大學英語辯論比賽的那點功底全使了出來。施瓦茨沒什麼表情,天生往外鼓的眼珠子有點像鴕鳥,但我看不出一點怒意。辯論最怕碰到這樣高深莫測的對手。我的音量一點點低下去,末尾的問號聽起來像是省略號。

“你特別喜歡用‘範圍’這個詞。碰巧我從來沒搞懂過這個詞。什麼叫‘規則範圍’?我只懂規則,不懂範圍。意向書沒有經過我的批准,就是你跟客戶之間私下的約定,公司只能為了聲譽替你這種行為買單。有沒有實質性損失、到底損失多少,這還在其次,重要的是不能亂了規矩。最後一點,不要再跟我提我的前任。”

施瓦茨最後一句提醒我,我已經一次性犯了所有可能得罪老闆的戒條。而且他完全沒有問起莉蓮,他認為這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不過,他的語氣要比話裡的意思鬆弛——他的咬字,竟然比切牛排的時候更鬆弛。我開始懷疑,把我逼到口不擇言,正是他早就打好的算盤。

向人力資源部經理維姬求證的時候,她當然什麼都不肯表態。我追問一句,她就拋一點似是而非的線索。

“玻璃天花板最多就是上不去,也不至於要我頭破血流吧?”我說。

“這個……不好說。安德魯在的時候,倒是確實討論過你的升職問題。”

這話間接證實了我的判斷。畢竟,我在銷售部經理這個位子上已經待了六年多,確實到了不進則退的關口。職場江湖上總是流傳著不升職就走人的故事,但如果你以為那都是資深員工在跟老闆討價還價,思維就太簡單了。站在老闆——新來乍到的老闆的立場上,一個薪酬達到全公司中層級別最高水平的部門經理總是略顯可疑的。如果此人偏巧是前任的親信,那麼,哪怕他什麼都不做,老闆也能從他的面部肌肉紋理中分析出滿腹怨氣。碰到這樣的情況,那就不單單是刁難他升職的問題了。新老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先下手為強的機會。我不是沒聽過這樣的傳說,但我從來不往深裡想。

“所以施瓦茨帶來的那個香港人,就可以拿我這個位子當跳板?過兩年就能當上副總了吧?”

維姬豎起食指放到唇邊,繞過這個問題直接進入她的軌道。

“認識有十年了吧,這些話我只跟你說一遍。你不要再問為什麼,你要考慮的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難道要我辭職?”

“施瓦茨知道你不會辭職。至於向紐約總部或者本地的勞動仲裁機構申訴,你也知道,這對我們雙方都不是經濟有效的選擇,對你尤其如此——如果施瓦茨把這份你簽過字的意向書拿出來,恐怕你還得背上出賣公司利益的惡名。你的合同年底到期,如果公司期滿不續,那你簡直等於淨身出戶。但是,現在公司主動提前跟你解約,就能按最高標準給你一筆遣散費,還有推薦信。你知道,在這方面,我們公司一向是很有人情味的。”維姬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正在說服住戶趕快領速遣費的動遷組組長。

“我也是為你好。”動遷組溫柔地下了最後通牒。

我當時很想在桌上抓起一樣東西。但她的辦公室實在太乾淨了。惟一的玻璃是窗臺上的金魚缸。我想象著自己慢慢走過去,冷靜地掀翻魚缸,魚缸磕在桌角,連同我的遣散費和推薦信一起砸得粉碎,落到地上。那幾條錦鯉嚇得跳到她身上,水在地毯上洇溼一大片,太陽在碎玻璃上折射五彩弧光。

我沒有走過去。我需要遣散費,也需要推薦信。我鄙視我自己。我用一半的自己義憤填膺,用另一半計算“最高標準”大概是多少錢。用這點成本換掉一個關鍵崗位,應該符合施瓦茨的心理價位。圓鼓鼓的魚缸壁把錦鯉放大了一號,大得彷彿能貼上簡老師似笑非笑的臉:“你是燜燒鍋式的分裂人格,別人看不見,裡面都已經酥爛酥爛的了。”

也許簡老師的臉能從任何動物的身上浮現出來。在熊貓館裡轉了大半圈,我才在假山一側看到酣睡的熊貓的半邊屁股。恆溫的玻璃館裡連一絲風都沒有,所以大團大團的白毛就只是順服地貼在熊貓微微起伏的屁股上,沒有朝任何一個方向豎起來。莉蓮說過,她小時候的理想是活成一隻熊貓,抱瓶牛奶從滑梯上滑下來。就像一格一格的慢動作。掌聲一片。胖得順理成章,懶得理直氣壯,睡不醒沒人敢吵你,沒胃口就有一群人替你著急,你不肯交配就有人放A片給你看。偶爾醒來,你根本不需要表情,買票進來排隊參觀你的人都會覺得你在向全世界微笑。

好吧,這一圈終於兜到了主題。莉蓮的臉終於替代了簡老師的臉,從熊貓的屁股上浮起來。辦公室裡,那是一張特徵模糊的臉。聚會時她塗一點口紅,淡紫色襯衫的扣子鬆開第二顆,五官才會生動起來。“可還是看不出鎖骨呢,”有一次經過她辦公桌邊,我聽到她在電話裡跟什麼人抱怨,“我總是比目標胖五斤。”

那天我在酒吧裡特意瞄了一眼。她把左手肘撐到椅背上,挺胸抬頭,這時候左邊的鎖骨位置其實能看出一個淺淺的窩。上午她剛見過客戶,還留著大半妝。假睫毛粘了一天的風塵,重得快要落下來。酒吧裡最大的長桌邊擠滿了我們銷售部二十個人,每個人都聽到她突然提到了那份意向書。

“為了這個月超額我可是先斬後奏了啊。我答應人家可以改掉那一條,記得跟你提過一句的?”

她沒有提過,我很確定。當著那麼多人,我還是含糊地笑了笑,咕噥一句:“好像是……這麼拼啊,到這裡還要談工作?”

她湊過來兩句話就說清楚了事情原委。我有點吃驚她現在對客戶許諾的膽子越來越大,但這不是個適合好好提醒她的場合。很快,血腥瑪麗裡的番茄汁和伏特加就瀰漫在我的喉頭和胸口,眼前的一切都顯得無關緊要,以至於莉蓮從包裡把列印好的意向書拿出來讓我簽字的時候,我幾乎看都沒看就去摸筆。

“你還是看看吧……我知道,這有點風險。但是人家也沒要折扣……”

我去摸筆的手停在半空中。旁邊已經有人開始起鬨,說莉蓮你怎麼謝經理,這個字簽下去是不是應該以身相許。秧子架到這麼高,我要是陡然跳下來,倒像是不配合氣氛不給大家面子。於是我捏著那張紙,想象了一下皮笑肉不笑應該是什麼樣子,然後轉過頭來直視她:“簽下去就是要替你擔肩膀的——你總得揉揉吧?”

酒吧的氣氛立時活躍起來。會咬人的狗不叫,越是喧鬧的緋聞就越安全,這也算是辦公室經典法則,但前提是你得照著經典劇本演下去。莉蓮兩隻手作勢放在我肩膀上,但沒用力。

“我在年會上抽到的那張套房贈券可一直留著呢,”莉蓮的口氣像是早有準備,“送給經理預祝高升,也謝謝替我擋子彈。哎,我不開玩笑,正好跟你太太兩人世界啊。”

“一張贈券就想賄賂我?”鬼使神差,我在常規答案之後又加了一句更有劇場效果的,“兩人世界早就沒感覺了。最近忙得無慾無求,連老婆的作業也交不出。”

這類部門的慶功聚會最大的興奮點就是拿經理當靶子,若是我演不出渾身的彈孔,就拿不了滿分。“好辦啊!換個人陪就行啦!”幾個人同時說,聲波像齒輪一樣彼此鑲嵌,摩擦出不怎麼悅耳的雜音。

“行啊,”莉蓮接得飛快,“只要經理一句話,我隨叫隨到。”

“你嘴還挺硬。”

“你心軟就成。”

話遞到這份上,我的心是真的軟了。但是,說到底,如果當時有一點點跡象能讓我警覺施瓦茨的計劃,我就不會簽下這個字,更不會由著莉蓮把贈券塞進我的公文包。施瓦茨是遲早要行動的,他只需要一個藉口,但我這麼快就主動送上這個藉口,還是讓事情的本質發生了一點變化。不管是莉蓮的鎖骨,還是兩杯血腥瑪麗,抑或我那點殘存的英雄救美的幻想,都不足以讓我甘願付出失業的代價。

“失業?開什麼玩笑?”後來維姬聽到我說這兩個字的時候誇張地嚷起來,“過幾天事情停當了以後我就把訊息放給獵頭公司,你就等著接電話好了。當然,不一定會是五百強,可能招牌不像咱們公司這麼大,但是規模小一點的企業活力強啊,成長性好啊。”她順手扔一張英文報紙到我眼前,拿腔作調地念英文標題:“IBM全球裁員十一點八萬人。”

“西門子微軟高通邁威,哪個不在裁員?一整個部門端掉都有的是啊,明天也許就輪到我呢。早一點出去,還有到別處當CEO的機會。”

“過一陣再掛出去吧,”在她的調門越升越高時劈頭打斷她,讓我的感覺略微好了一點,“我想安靜兩天。”

“呃,也好。可以給你兩週交接,再長一點都沒問題,這段時間你上不上班都行,想度假現在也正好是淡季,馬爾代……”

我一甩手,把她的“夫”字關在了身後的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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