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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水龍頭還是給擰上了,以一種格外圓滿的方式。先是弓與弦試探著輕聲廝磨,再是低沉的嘆息此起彼伏。琴聲像發酵的麵糰,在頭頂的案板上小心翼翼地翻滾、摔打,揉進李小晚的五臟六腑。李小晚不知道那是什麼曲子,反正旋律確實不算複雜——拉到需要用力推高的地方,便輕輕慢慢地滑過去。李小晚不太懂音樂,不知道他的樂譜和指法有沒有背錯,也看不到他的手有沒有發抖。

李小晚找到兩張舊報紙,捲成細長的圓筒。她站到床墊上,讓圓筒一頭抵住天花板,一頭罩住右耳,好聽得更清楚一點。第一層淚水漫上眼眶時,她模模糊糊地看到,天花板在一個長音中微微震顫。

那天晚上李小晚的睡眠質量達到人生巔峰,醒來以後覺得,如果深吸一口氣,她可以發出頭腔共鳴。她意識到,十天以來,這是第一次沒有聽到滴水聲。

<h3>五</h3>

石塊扁平,最適合擲出長長的拋物線。沿著拋物線的軌跡,警察找到公路北側山坡上的幾棵樹。樹長得很好,毗鄰公路的樹木很少有長得這麼好的。樹幹粗壯,適合攀緣,樹冠茂密,足夠藏下一兩個人,大人,小孩,都沒準。也可能是猴子,主持人說。

李小晚在網上反覆看這段影片。它原先應該是一檔電視節目,被人截到“秒拍”上,便於播放轉發。主持人渾身散發著濃重的廣播學院氣息,字正腔圓,面無表情,稿子顯然不是她寫的。李小晚把手機橫過來,主持人的臉驟然放大。李小晚拉進度條,按暫停鍵,再鬆開,試圖在主持人說“也可能是猴子”的時候,看到她面部肌肉的變化。她看到了她的嘴角微微上揚。

確實有點好笑,不是嗎?類似事件並非絕無僅有,主持人說,去年就有位董事長在風景區被猴子用石頭砸死了。當然,這一回,情況有點不一樣,石頭砸在受害者的手腕上。無論是石塊的力度和銳度,還是受傷部位,這都算不上致命一擊——如果他是站在路上的話。不幸的是,當時他在一輛時速一百公里的汽車上,他的手腕握著方向盤。行車記錄儀上,鏡頭猛地一歪,路面彷彿飛起來。

然後是同類事故綜述,呼籲公路周邊加強管理,明確相關部門的責任,譴責並警告公路邊惡意投擲的人——如果不是猴子的話。最後是採訪心理學家,剖析反社會人格的形成原因。五分鐘的報道,提到受害者用的都是化名,有一張打了馬賽克的肖像,石塊和側翻起火的汽車給了一個特寫鏡頭。這些就是他在世間留下的最後的痕跡。李小晚想,如果不是死得這樣意外,可以讓觀眾感嘆一下世事無常,慶幸自己尚且安全地躲在空調間裡,那麼他一輩子也上不了新聞,也不會有這麼奇怪的化名。

一塊石頭把一個人變成一個潦草的符號,湮沒在社會新聞的雜草叢中。這條新聞的所有意義就在於沒有意義,中心思想是一個人的死居然可以這樣沒有意義。至於肉身與記憶,還有他的琴,空弦的迴音,都成了某種類似於水蒸氣的東西。李小晚想,這樣混蛋的事,只有蹩腳的小說家才幹得出來。他們眼看著快要用冗長的心理描寫把自己寫到睡著的時候,就會抓一個倒黴蛋出來,製造一個小機率事件,換一場假高潮。石頭。為什麼,只是一塊石頭?

李小晚試圖回想,在那天睡了一夜好覺之後,在他出事之前,她還見過他幾回。至少有一次是確鑿的:那天她從超市回來(是的,她又開始出門了),他也在那部塞得滿滿的電梯裡。她記得她有過一閃念,想謝謝他——只要一句謝謝,他就應該明白這幾天她睡得很好吧。

她終究沒有說出口,電梯里人太多。也許不用說,他只要瞥一眼她的臉色就知道了。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她想。她已經連著好幾天靜靜地聽他拉同一首曲子了。那曲子一響起,她就相信今天又可以睡得很好,她不知道這會不會形成某種依賴性的條件反射。下回再碰到他,她也許可以建議他換一首。

她沒有再碰上他。電梯裡開始有人說他出了事。他們說的是他的門牌號,她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這就是她樓上的那一間。她的腦子在麻木地運轉,她想這棟樓裡的人原來也是互相認識的。他們平時蜷縮在各自的屋裡,就等著天上落下一塊石頭,然後像裝了彈簧一樣,飛快地探出頭來。他們互相交換著關於他的資訊,嘆息著拼湊他的經歷。他們每句話之前都要加上“我聽說”,最後都要補上一句“不信問問物業”。

物業說他公司有人來過,派出所也來過。他走的那天天氣很好,照例跟小區門衛打了招呼,說要開車出個短差,兩天以後回來。他的公司這兩年業務拓展的重心是周邊的二三線城市,就是新聞裡講的“以本地為圓心,逐漸加大半徑向外輻射”的那種。他開車經過的那條高速公路就在公司規劃的第二層輻射圈上。公司鼓勵職員自駕出行,因為這樣要比出租轉火車再轉出租效率高得多。買那輛車的錢裡有公司給的購車補貼,皮夾子裡裝著公司發的加油卡。

“當然是工傷。”有人開始憤憤不平,因為物業講“聽說對於賠償數額有分歧”。“以他父母那樣的年紀和精力,怎麼可能搞得過那家公司呢?”另外一個人冷靜地介面,然後自我介紹說他是律師,還從西裝口袋裡拈出一張名片發給李小晚。律師的老婆挽著律師的手臂,感嘆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倒黴,不明不白地死了,家裡連一個可以替他出頭的人都沒有。為什麼,女人說,三十好幾了還沒有結婚?門衛裡資格最老的胖爺叔講,五年前他剛搬來的時候身邊好像有個女人,那女人好像把頭髮染成棕紅色。後來?後來就不見了。

各種資訊在李小晚的腦袋裡扭打在一起。她知道,沒有人會告訴她,當石塊以幾萬分之一的機率擊中他的手腕時,他正在想什麼,嘴裡是不是哼著一段旋律。她想,如果可以證實這件根本無法證實的事,也許她會好受一點。

但她註定不會好受,而且這種不好受多少能抵消掉一點莫名其妙的內疚。入夜,她坦然接受了捲土重來的失眠,簡直像擁抱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再也不會有大提琴拉的催眠曲了,靜默讓人難以忍受。而這靜默居然漸漸潮溼,嘀,嗒,嘀——嗒——嘀嗒,聲音由微弱而清晰,由溫柔而堅定。頃刻間,她覺得水滴洇透了整個房間,像一張被眼淚爬滿的臉。

<h3>六</h3>

“下次吧,我們回頭再約。等你想好你究竟想說什麼——至少等你確定你想跟誰說以後,我們再聊吧。”

心理諮詢師合上筆記本,挺直上半身,叉起碟子上的一小塊茶點。切成小三角的三明治裡嵌著薄薄一片煙燻三文魚,他小心翼翼地確保魚肉和麵包全都塞進了嘴裡。

“不管怎麼說,放鬆點。你知道就連三文魚也分兩種,一種是普通型,一種是自棄型。”

沒有人介面,他只好繼續背書:“這不是我說的,是科學家說的。自棄型三文魚懶得吃懶得動懶得長大,它們的激素濃度有好幾種是明顯異常的——有的比正常指標多點,有的少點。我的意思是說,抑鬱是生理性的。你想啊,魚又不用上班不用談戀愛不用設計封面,可它不是照樣會抑鬱嗎?所以說,不要氣餒不要自卑,有了病就得治……當然,我沒有處方權。”

早就開始暗暗後悔安排這場約會的編輯拼命擠出一絲笑容。“剛才你們說得熱鬧,我順手把單買了。”

傍晚,李小晚一踏進自家大樓,就感覺出了異樣。頻率,她想起樓上的男人說過這個詞,那個以“赫茲”為計量單位的詞兒。耳朵先於頭腦反應,於是她的腿被耳朵指揮著繞過電梯,走進了小門背後的樓道。

一層層走上去,李小晚的心跳越來越快,她不知道這是因為爬樓梯太累太急,還是因為越來越靠近某個神秘的聲場。熟悉的旋律斷斷續續出沒,天知道它是外來的還是自發的,是真性的還是假性的,屬於生者還是死者。她甚至來不及害怕,來不及細想,一首在陰陽界任性穿梭的曲子到底意味著什麼。最後敲響樓上那扇門的時候,李小晚幾乎整個人都撲到了門板上。

琴聲戛然而止,門裡似乎遲疑良久,才開啟。

先在視野中凸起的是大提琴。支在尾柱上,就是一把大提琴應該有的樣子。但女人遲遲疑疑地走過來,擋掉大半個琴身。

李小晚的第一個反應是,她的頭髮是黑的,並不是物業說的棕紅色。她很想問你為什麼不染了,還好這一閃而過的念頭很快被她忍住。這是個好現象,她想,我至少比三文魚要理智。

只消三言兩語,她們就明確了對方的身份。女人並不追問樓下的鄰居為什麼這麼好奇;而李小晚也不需要知道,女人回到舊居,有沒有跟他的親屬打過招呼。廳裡空了大半,要緊的東西都陸續運走了。沒有換鎖的必要,女人的舊鑰匙仍然開得了這扇門。

“剛才那曲子是你拉的?”

“對啊。好久沒試過,手生。琴倒不太澀,弓毛換過,松香也抹過,比我靠譜。”

“一直有人拉的琴怎麼會澀?你們倆以前都學這個?”

“什麼?沒有的事。他連五線譜都不認識。”

有什麼東西脆生生地斷了。這一回李小晚可以確定是假性幻聽,斷裂的聲音來自身體內部。

“我很難過,你不懂……我是說別人不會懂。我走的時候,他說世界很大,只是他懶得動而已。我沒想到他真的就一直在這裡。人沒了,琴還在。”

李小晚的社交潛能突然爆發,很快就從女人的話裡套出了她想知道的資訊。他的手沒有受過傷,她也沒有。她只是比他更善於放手而已——琴放得下,人也放得下。李小晚想,太俗套了,這類女人總是會碰到胸無大志身無長物的男人,他們只會自己給自己編故事。故事總是編得不合邏輯,違反常識。當然,如果對面是一個連空弦和滴水都分辨不清的重度幻聽或者輕度抑鬱症患者(也可能兼而有之),那多少有點用。

“你拉得很好聽。”

“老柴的,《船歌》,難度不高。也算學過吧,三腳貓。以前每回聽他猛誇的時候,我都不太好意思。只夠騙外行。”

“大部分人都是外行。其中還有一部分,也許是一小部分,就喜歡受騙。不過呢,要騙,就最好騙他們一輩子。”

有那麼一小會兒,女人彷彿有一半身體浸沒在回憶裡。曾經,男人喜歡關上所有的窗戶,坐在地板上,說來吧來吧,你一個人拉,我一個人聽。

李小晚心裡一動,追問道:“然後他會錄下來?”

“有時候會,用手機。不過我不許他接上揚聲器放出來,至少不能在我在家的時候放。太尷尬了。你知道,我們早就過了那個年紀。”

“所以你不在的時候他會放?”

“那我可管不著。”

警察並沒有從側翻的車裡找到他的手機,也許早就甩到遠處,落在了山坡的草叢裡。李小晚想,也許會有人撿到它。撿到了又怎樣,它還能用嗎?會有人好奇到開啟所有的音訊,一條一條聽過去嗎?就算聽了,也不會有人知道,二百五十公里之外,在這套已經掛牌出售的房子裡,在即將被重新裝修的臥室裡,用一把大提琴拉的《船歌》曾經被反覆播放。揚聲器貼著地板,音量調到最大,好讓每個音符像流水一樣灌進樓下的耳朵。拉一個長音,地板便會微微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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