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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觸手可及。

然後是先兆流產。上午剛去過醫院拿到保胎的住院單,下午就保不住了。整個過程她都沒有哭。躺在家裡喝他叫的外賣雞湯時,也沒有哭。有的時候她真是出奇地缺乏痛感。讓她生氣的是她自己。他什麼也沒說,她為什麼要內疚?好像那枚受精卵是在她的指揮下跑了一趟短途遊,完成逼婚的任務,然後就知趣地走了。她討厭自己這樣想,但越討厭就越這樣想。那兩天裡,無論錢嘉義臉上出現什麼表情,做什麼動作——笑,發呆,打噴嚏,買網遊裝備——她都覺得他這是在發洩,在示威,在仁至義盡,在如釋重負。結了婚又能怎樣呢?他還是自由的,她也還是孤獨的。

就連屁股底下坐的這張沙發、看的電視,以及裝著這沙發和電視的兩室一廳公寓,也跟她沒有什麼關係。那是他租的,租在他的公司附近。某次看電影以後,借酒壯膽,他帶著她“正好”路過,發出“上樓喝杯茶吧”的邀請——這樣的老套戲碼她也是配合著演過的。在回憶的時候,她用每次加一點細節的方式向他們的初夜致敬:他在包裡摸索很久都沒找到的鑰匙。她心急慌忙重重磕在沙發上的腳踝。他為了檢查有沒有瘀青幫她小心翼翼地脫掉的長筒襪。哪些是真的?是“鑰匙”還是“摸索很久”?哪些是她回憶時忍不住加上的?是“瘀青”還是“小心翼翼”?

但是他們終於開始暗暗想念可以仰面橫躺、可以肆無忌憚地打呼嚕流口水的單人床了。兩個從小就住在上海的人同居,總是有點半心半意。先是她,再是他,開始溜回自己的家。很快,他回家的次數超過了她,因為她媽開始熱衷於“離三十二歲還有兩百十五天”的倒計時遊戲。如果屆時還沒把她嫁出去,蕭穡的媽媽搞不好會親自出馬,找錢嘉義“談談”。

結果替蕭媽媽出頭的是那枚知趣的受精卵。“趁此機會了結掉也好,”錢嘉義接到她宣告流產的電話之後,只象徵性安慰了她一句,就又恢復到往日裡指揮若定的樣子,“喜酒管喜酒吃,先在這窩裡湊合湊合。明年頭上新房也該挑好了,房子裝修好再吹個半年,到那時你正正經經懷個孕,我媽跟你媽輪流幫忙帶,也有地方可以騰挪呀。”

照例滴水不漏。連孩子都是兩個媽輪流帶,排名不分先後。蕭穡很想問他這回懷孕有哪裡“不正經”,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剃鬚刀買到了嗎?”蕭穡陡然被譚魯周從胡思亂想的泥潭裡拎出來,嚇了一跳。這個問題完全接得上剛才的思緒,一種被窺破心事的慍怒禁不住爬到了蕭穡的喉嚨口。“你耳朵挺好啊?記性也不錯。”不等他回答,她兀自說下去,“機場上有的是。我不想特地去考夫曼百貨。她們會跟去,要我用英文砍價,累啊,你知道百貨店是不讓砍價的……”

他知道“她們”指的是那些滿世界追高壓鍋的團友,忍不住乾笑兩聲:“今天下午你是肯定不跟她們混了吧?那咱們到會展中心去學習學習?”

法蘭克福會展中心這兩天正在開那個著名的國際書展,培訓班給每人準備了一張三天聯票,理論上全體團員這幾天下午都應該去觀摩進修的。不過蕭穡知道沒人會去。這培訓本來就是各會展公司每年分派的福利旅遊,誰會在這麼好的天氣鑽到展廳裡去看那些根本看不懂的書——除了拍幾張展位照片回去跟老闆表表功以外,這樣做還有什麼意義?即便是這一點,上網搜五分鐘也能完全搞定。蕭穡也沒多少興趣。不過,法蘭克福實在太小了,到展場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會被高壓鍋和瑞士軍刀圍追堵截。於是蕭穡點點頭。

譚魯周再次精確地抓住了蕭穡的心思:“這一行太雜。你常常搞不清楚辦公室裡怎麼會多了一個人,然後下個月他又不見了。搞裝潢的覺得我們搞文案的純粹是吃閒飯,我們呢,對他們的設計……呃,我是說,在一個公司裡朝夕相處尚且如此,跑出來,這麼大一個團,話不投機半句多,很正常。”

蕭穡禮貌地笑一笑。

“所以我這趟回去以後,想改行。”

“跳到廣告公司去?”

“不是,去廣告公司就不叫改行啦,那還不是半斤八兩?我想,我要換一種人生。”

<h3>三</h3>

譚魯周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邪,為什麼會脫口而出。換一種人生?他當自己是在拍電影?在說出這幾個字之前,他做夢也沒有冒出過辭職的念頭。辭職也好,換一種生活也好,那得看你有多少成本可以折騰。然而,他看到了這幾個字改變了蕭穡嘴角的弧度,看到她的視線在他臉上落了幾秒鐘。他發覺,正是因為預料到了這種效果,他剛剛才會這麼說。

譚魯周身無長物,只有一大把故事。聽來的,看來的,別人的,自己的,過去的,未來的。他不會寫,一落筆就成了展覽會廣告。他也不會虛構,只會拼接,這個故事的頭跟那個故事的腿縫在一起,囫圇一具全屍。他一般只對自己說。對別人,這些故事就像是藏在他隨身攜帶的冷庫裡,輕易無法啟用。他在蕭穡身上,看到——不如說是像無線電那樣接收到——某種東西,是可以啟用它們的。這種東西不能太少,但也不能太多,不能多到他說一句她就信一句的地步,那樣會讓他的下一句變得無比沉重。他喜歡蕭穡不時繞著彎子質疑他甚至拆穿他,他笑而不答,她也不會窮追猛打。

那些曾經對前女友起過作用的煽情勵志劇(小鎮青年在大城市裡殺開一條血路),雖然細節豐富、記憶猶新,卻不是蕭穡需要的故事,至少不是她現在需要的那種。於是譚魯周虛晃一槍,用一句“此事說來話長”,就把“另一種人生”擱置在半空。等他們倆走進地鐵時,他已經把心路歷程直接翻回到小學時代。

“小時候誰身邊沒有個學霸呀,是吧?就是有他在你最多隻能爭第二的那個傢伙,不管題目怎麼變態,老師總是可以把他的卷子舉起來,對著全班吼:是題目有問題還是你們有問題?一樣是人啊,看看人家!”

蕭穡從包裡拿出兩張單程地鐵票,把一張塞到譚魯周手裡。昨天她在站上一口氣買了十張,應該夠用到回國了。

“這也就算了,我那個同學最恐怖的地方,是你基本上看不到他在什麼時間用功。”古老的地鐵閘門在譚魯周進去以後飛快地閉合,發出咔吧一聲巨響,從蕭穡的角度看,簡直就像是他被捲進了某種笨重的機器。“上課的時候他目光呆滯好像在打瞌睡,下課就在操場上跑圈,回家……我們不知道他回家幹什麼,但是第二天早讀課他一定會拽著某個同學講昨晚的電視劇。嗯,還帶一把紙扇子學楚留香給我們看。其實真不用再看他成績單啦,看看他這副樣子,我們就敗了。”

兩個中國人在外國坐地鐵至少有一個好處:牆是現成的,語言在你四面圍成一個透明的小隔間。譚魯週一邊說一邊比畫,不用擔心身邊乘客做出任何反應來破壞故事的完整性——非但如此,他說著說著還會來句插入語,大聲提醒蕭穡注意對面的美女,可以用手機偷拍下來發微信的“朋友圈”。

“後來有一天,早讀課,他一進教室就拉住坐我後面那個小姑娘,講昨天那集有多狗血。然後,你猜怎麼著,教室裡鴉雀無聲——”

“哎呀——”蕭穡一聲慘叫,指著車廂上方的路線圖,“不應該是這站啊。”

擴音器正在用德語報站,車停下來,門開啟,蕭穡拽起譚魯周就往外跑。“肯定是搭錯車啦。我們上車的地方,有好幾條線路並站……光聽你講故事了。”

兩個人就像是不慎墮入磁場的兩塊鐵,一個指北,一個望南,互相抵消,最後徹底失去方向感。如果半空中有個能鑿穿地面俯瞰法蘭克福鐵路線的視角,就能看到他們倆走了一條毫無章法、漸漸從市中心向郊區靠近的路線。從第一次上錯車開始,程式就失去控制,蕭穡賴以自豪的英語反而成了辨識站牌的障礙——她給德語默默地註上英語音標,最後在記憶中留下一個似是而非的印象,直接造成他們第二次上錯車。

但是譚魯周的故事仍在繼續。如果那個俯瞰視角還能附帶他們對話的字幕,去掉無關內容之後,連起來大概是這個樣子:教室裡鴉雀無聲,直到那女生邊上的另一個男生開口——

“昨天八頻道臨時直播球賽,你說的這集延後到今晚播。”

隔著時間與空間的長廊,譚魯周仍然看得出來,蕭穡在故事裡聽到了某種類似於雪崩的聲音。有什麼東西坍塌了,他的講述很準確地製造出了這種效果。學霸還是學霸,可從此以後他成了沉默的學霸。全班、全年級都知道他每天用功到深夜,什麼電視也不看,這一半是因為自律,一半是因為他的父母異常嚴厲,在他考進重點中學的那一天,就把電視機鎖進了閣樓。

“那麼電視劇裡的情節,他是怎麼知道的?”火車從地下鑽出來,兩邊都是成片樹林,彷彿無數張鄉村風光明信片飛過來。路線顯然已經錯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個自告奮勇地替他們指路的德國老太太。但是,此刻他們倆誰也沒有驚叫起來,只是懶懶地看著窗外,隱隱發覺自己也是那老太太的同謀。

“一年到頭,他惟一訂的報紙是廣播電視報。那些熱門電視劇的梗概,他每天只要花十分鐘就能記熟。其實如果擱到現在,上網搜兩分鐘,什麼資料都有啦,連報紙都不用訂。”

“那麼楚留香的扇子……”

“那張報紙上有人物專訪,鄭少秋跟記者說過花了多少時間練扇子功……反正就是一把扇子嘛,他隨手比畫比畫,都挺像那麼回事的。”

這站特別長。陽光時有時無,坐在他們倆對面的雙胞胎姐妹的面孔,籠罩在不時變幻的光線中。她們都戴著繡花頭巾,像幾乎所有移民到德國的土耳其女人那樣,美得驚心動魄。譚魯周佯裝揮舞扇子的時候,她們偷偷往他這邊看了好幾眼。

“那麼,後來呢?你不會告訴我,他自殺了吧……”

譚魯周吃了一驚,定定地看著蕭穡。“沒有吧……至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半年以後,他轉學了。”這個故事惟一的聽眾顯然可以承受——甚或隱隱盼望——更激烈的敘述,一時間倒讓譚魯周有點尷尬。

“所以這件事讓你警覺,不能過他那樣的生活,人活著不是為了把自己繃斷,是吧?”

譚魯周差點笑出聲。他想她以前一定當過語文課代表,有總結中心思想的輕度強迫症。“也可以這麼說吧,”他決定成全她,“我老是覺得我不屬於現在的生活,我應該有另一個地方可以逃。”

他們倆誰也不知道說這些到底有什麼目的,正如誰也不知道這列火車到底要開到哪裡去。這顯然是一條與市中心接駁、通往郊區的支線,車廂裡的人一站比一站少,但他們倆誰也不願意主動打破這份慵懶的、隨波逐流的默契,商量一下該在哪一站下去。末了命運替他們做了索然無味的裁斷:終點站,他們跟在那對土耳其姐妹身後下了車。

下一班往回開的車要四十五分鐘以後才會來。終點站上的工作人員結結巴巴地用英文告訴蕭穡,回程坐九站就能換乘到一條靠近他們酒店的線路。“去展場時間肯定不夠用啦。團裡不是說好在酒店大堂集合一起去吃晚飯的嗎?也只能趕這個點了。”她的聲音輕得像在跟自己說話,可是他聽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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