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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雍三人在秀卿屋裡,又坐了一點多鐘,好在秀卿沒有住客,還不至妨礙她的營業。外面有落燈時候,他們才回去,秀卿也不留,只說明天見吧。伯雍和子玖、鳳兮,回到報館。子玖非常羨慕伯雍,說:“我逛了十幾年,也沒遇見這樣一個人,你是哪裡長了愛人肉,為何教秀卿這樣傾倒呢?”伯雍說:“我也不知。或者她過於矯情,未必是自然發動的。天下的人,因為環境的刺激,成了一種矯情性質的很多。妓女生活,更是容易受刺激。秀卿不是孩子,自然免不了神經質的作用。”子玖說:“話雖如此,究竟你得了便宜。”伯雍說:“有什麼便宜可得,無故又給我添煩惱,我很怨你們呢。不如聽聽戲,看看白牡丹。如今憑空添了一個秀卿,人有幾個心,還夠用的嗎?”子玖說:“若照你這樣用心,真應了秀卿的話,不久便得勞病了。”三人一笑而罷,各自歸寢。

伯雍於衾枕上,不免又把秀卿的性格,研究一番。次日起床,一看報,熱鬧了,關於白牡丹的記載,有好幾條,都是前天古越少年諸人作的詩文,求子玖在報上發表的。從此他們成了一個團體,加入的人日多一日,不過多是無聊的文人,可是於白牡丹未嘗無補。不第105聲價慢慢高了,戲份也長了許多,世家大族的堂會,也有了牡丹的戲目。伯雍樂得跟大家玩一玩,還可以把這寂寞生涯,提得有點興趣。不過他的習慣,漸漸壞了,每天睡得晚,起得更晚。除了辦稿子,不是聽戲,便是到牡丹家裡去。有時獨自一個,也跑到秀卿那裡,皆因他委實不能忘了她,所以時不常地要去。秀卿待他,只和至契的朋友一樣,他二人差不多把形跡忘了,秀卿忘了伯雍是個嫖客,伯雍也忘了秀卿是個妓女。在伯雍這樣清苦的生活中,彷彿有秀卿有白牡丹兩個所在,大足以減輕他精神上的痛苦。他到白牡丹家裡去,是圖個排遣。到秀卿那裡去,是圖寄頓他一日的疲勞。可是他的收入,每月不過五十元,這是白歆仁顧念他是老同學,特別規定的一筆優越的薪金,還不教跟別人說,以示特別優待。但是他除了贍家,每月也就無多錢了。除了他在黴溼的房子裡,埋頭作文章,一步也別行動,把精神和皮肉全都賣給報館,或者能把五十元全省下。但是一個活人,有自由有人格有思想的活人,怎能為五十元錢便把精神皮肉全賣在一間黴溼的屋子裡呢?可是不肯全賣了,錢究竟不夠用的,洗澡、理髮、坐車、娛樂,都是有人格的人應當享受的,用自己的勞力,除了生活上必需的,這些費用也應當換得出來,可是日來伯雍很困難,他又不能跟別人那樣有天無日地胡來,他的收入先得往家裡寄,所以他手內餘錢總不能維持合他身份的生活。他也不是有什麼奢望,並不想分外的虛榮,不過既在社會上替人家賣腦筋,也得有相當的報酬,雖然不必照做官的和銀行大老闆發財那樣容易,多少也須維持得了生活。若並生活維持不了,天天忍著極大苦痛,那人生的意義,也就沒法說了。

他沒法子,只得找歆仁去商量。晚飯以後,歆仁到館裡來了,他鼓著勇氣來到後院。只見歆仁銜著雪茄,在一把安樂椅上不知想什麼呢,見伯雍進來,連忙讓座,伯雍隨便在一把椅子上和歆仁對面坐下。歆仁說:“這兩天的報,很熱鬧了。他們真捧白牡丹。究竟好不好?”伯雍說:“孩子還不錯。”歆仁說:“若真好,我多怎唱堂會戲時,也叫他去。”伯雍說:“那不一句話,你家裡多怎有事,我們大家奉送牡丹一齣戲。”歆仁說:“日子還早呢!反正今年我準唱堂會戲。”既而他又笑著向伯雍說:“聽說你跟秀卿很熟了。當初本打算拿她和你取個笑,不想倒給你們做了媒,真是出人意料以外。”伯雍說:“我就知你們不懷好意。我雖然到她那裡去過幾蕩,離熱字太遠,再說這是什麼事,還不是我能做的。我今天要跟你商量一件事。”歆仁見伯雍要跟他商量事,立刻改了一個面目,驚駭著問道:“什麼事呢?”伯雍說:“子為我之鮑叔106,還不知道嗎?簡快跟你說,你給我這五十塊錢,不夠我用的。你還得給我想法子,不然我要另找吃飯地方,不能幫我的老朋友了。”歆仁見說,連連地皺眉,說:“這五十元,在本社就很為難了,你教我給你想什麼法子呢?”伯雍說:“你不給我想法子,那末107我自己就得想法子了。”歆仁說:“你先彆著急,若教我由本社給你想法子,委實辦不了。好在前天有個機會。他們跟我說,我倒忘了。你知道北京教育公所呀,他們多少跟我有點關係,近來他們要辦一部雜誌,求我物色一個編輯人。如今你既這樣困難,我便薦了你,可是我的事,你也不許耽誤的,兩個地方合起來,你可以收入百元以上。這事若是成了,我知道秀卿也念我的好處。”說罷笑了一陣。

伯雍見說,心裡好生不悅,暗道:“我皆因為飢所驅,才當了一名暗無天日的報社編輯,如今他又給我找個編輯,這真是一層地獄嫌淺,又給我挖了一層。他就知道從此我掙一百元了,他可不知我的筆墨債,又多了一倍。假如他要教我掙一千元,我就得當二十家報館的編輯,錢沒到手,心血也就幹了。他們這手段,是跟誰學的,怎拿人的性命不當事呢?”欲待不就,表面上卻是不好意思。若應允了吧,從此就得兩頭跑,不但身子勞碌,腦力也得加倍使用,想一想日後的苦楚,未免勞苦多而收益少。

其實以歆仁的力量,替伯雍籌百十多元錢,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少給桂花買一個戒指,也夠伯雍一年的薪水了。何況伯雍並不是飯桶、賴衣求食的人,給他相當的代價,未嘗沒有相當的工做。即或自己找便宜,不願意給公平的價錢,他認得的人很多,什麼總長議長的,都是朋友,也未嘗不可以替伯雍謀個相當地位。便是他捨不得伯雍,留在報館辦事,既不給相當薪水,給他謀個掛名差使,也可以挹彼注此108,維持他的生活。他為什麼不這樣辦呢?這其中卻有個道理。假如他給伯雍找一個不費腦筋坐在家裡就來財的差使,他的兄弟、他的親戚,應當做什麼呢?譬如他將來娶了桂花,桂花的近支都找上門來,求點差使,桂花又撒嬌撒痴地命令老爺,歆仁能教他們做報館的編輯嗎?又如窯子裡的茶壺109,藉著桂花的光,也求白總理位置110一個差使,他能教他當教育雜誌的主任嗎?不用說不能。便是他們能辦,桂花也不許老爺給他個這樣清苦的差使呵!所以什麼稅局呀、官公局所呀、縣知事呀,自然是給一種費不著腦筋的人預備的。至若照111伯雍這樣的人,天生來的沒有食肉相,自可以便他們絞腦汁112、嘔心血,用不了幾個錢,就把他們送終了。死了一個,還有乾的,就彷彿牛馬似的。多怎又有使絕了的時候呢?沒有什麼可愛惜的。至於自己親族、姨太太的內家、同僚的子弟,都是寶貝一般的人,自幼也沒見用過一天腦筋,出來做官,不闊,不體面,不來財,不省心,對得起他們嗎?老天爺也不願意呀!所以歆仁有的是勢力,不過都在夾袋裡偷著用,照伯雍那樣的人,再轉幾個輪迴,也不能入他的夾袋了。雖然伯雍沒入他的夾袋,正見伯雍不幸中之幸,多少還有點人的滋味。

伯雍暗自思忖半天,究竟沒有法子,除了脫然捨去,另謀別計,才能把這勞苦多收益少的勾當拋開。但是北京的社會,是怎個現狀!伯雍一個窮書生,到哪裡去能成呢?除了當教習和新聞記者,自有一定行市外,要打算謀個較好的事,非有絕大奧援113,當然是徒勞無益。若說當教習去,和新聞記者有什麼分別呢?都是用腦筋賺有數的錢,再說教習所受的氣,更大了,差不多失了人格。伯雍更不願意去做,沒法子,還得歸歆仁那條道。暗道:“大丈夫有的是一腔心血,誰教窮呢。不必善價而沽,有買的就賣吧。”當下伯雍和歆仁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於教育學,我也不算外行,自問不至出笑話,只是他們打算幾時開辦呢?如果他們真邀我去,我好預備材料。”歆仁說:“大概這幾天就要辦。他們已然催了我好幾回,你既願擔任時,我告訴他們,當然沒有問題。同時他們還要辦一份教育畫報。你聽話吧,明天準有頭緒。”

次日,歆仁果把伯雍請過來說:“事情成了。這兩天他們要跟你接洽接洽,好在這事跟你的時間不衝突,一個月報,不必天天在那裡,自要每月有東西,也就成了。”伯雍說:“我明天去吧,到那裡找誰呢?”歆仁說:“中學科小學科兩科長,都是我的朋友。總務科科長,跟我更是莫逆。所長呢,不用說了,我們是老世交,但是你不過是他們另僱的編輯,算是衙門以外的人,不是所員。你不必見所長,到那裡只見總務科長就成了。他必然告訴你一切,或者他能引你見見所長,但是所長很忙,不定能見不能,你只和總務科科長見見,也就是了。”歆仁科長所長的鬧了一大陣,伯雍聽得腦袋都昏了,並且他言語之間,表示他們都是官,尊貴極了,以伯雍現在地位,不過是個平民,得見他們,應當引為榮幸,所以說得這樣鄭重。在伯雍已然是受不了,連忙問他說:“這位總務科長大人姓什麼叫什麼呢?”歆仁說:“你連他都不認得!他是教育機關很有名的人,在教育部裡走得很紅,現在的教育公所簡直是他的天下。你怎不知道呢?可見你太不留心時事了。”伯雍說:“我實在太不留心,竟務外了。外國的著名教育家,我多少還知道兩個。怎麼北京有這樣教育大家,我會不知道呢?太該殺了。此公尊姓高名呢?”歆仁說:“大名鼎鼎的鄒昌運,你不知道嗎?”伯雍說:“鄒先生。這我就不能忘了。你辦公吧,明天我便去拜會這位先生。”晚上完了事,伯雍染了夜遊子114的習慣,仍和子玖鳳兮到外邊跑跑。

次日吃了早飯,伯雍僱車進城。到了西單牌樓,進了一條大衚衕,便是教育公所。路北大門儼然是第二教育部,大門兩旁貼著許多牌示,伯雍無心去看,付了車錢,進了大門,取出一張名片,走到傳達處,見裡面幾個聽差的,正在那裡說笑話,彷彿沒有看見伯雍,連睬也不睬,皆因他們看伯雍那樣子,至大不過是個小學教員。這裡專門管他們的,所以這些聽差的藉著教育公所的派頭,也彷彿比小學教員大著好幾級。半天沒人問,伯雍沒法子,只得說道:“諸位辛苦!我要拜會你們總務科長。”只見慢慢地起來一個年紀較長的,把伯雍上下看了一眼,接了他的名片,說:“這邊來。”伯雍跟著那人到了一間應接室,當地放著一張長方桌,鋪著白布,兩旁放著幾把椅子。那人說:“在此等著吧。”拿了伯雍名片,進了垂頭門,往裡院去了。待了半天,忽聽窗外咳嗽兩聲,聲音又尖又銳,方才那個聽差的,把簾子一打,進來一人,年約四十來歲,細高身材,可是有點水蛇腰。他的臉也很長,微微有幾根黃鬍子。見了伯雍,一點頭,微微一笑,牙全露出來了。他的笑卻不自然,是假做出來的。既而問伯雍說:“閣下是歆仁先生薦來的嗎?”伯雍說:“不錯。閣下是鄒先生?”那人說:“承問。兄弟便是此處總務科長,久仰老兄文名,從此要多幫我們的忙。”伯雍說:“兄弟的學業,荒疏久了,以後還望多多指教!”伯雍自稱兄弟,鄒科長似乎有點不願意,卻也無可如何。此時伯雍又問道:“貴雜誌幾時出版呢?內容如何?不妨大家研究研究。”鄒科長道:“大體已然籌備好了,但是本科長還不接頭,將來這事由社會教育科主辦。這樣吧,閣下跟我見見我們社會教育科科長,他都明白的,完了再見見所長。大概所長關於此事還有主張,閣下既充編輯人,也不可不與所長接頭。”伯雍說:“也好。”當下鄒科長把伯雍引到裡院,卻是五間大廳,東西各有五間廂房,都帶廊子,東北犄角另有一個小月洞門,卻是東跨院。鄒科長把伯雍引到跨院裡,另有三間小正房,鄒科長說:“將來這裡就是編輯部。”說著,同伯雍進去,裡面還沒收拾好,堆著許多政府公報和種種被灰塵蒙著的案卷。幸喜有幾把椅子,還能坐一坐。這時鄒科長說:“請先在此候一候,我去請社會教育科科長去。”說著去了。

半日工夫,只見鄒科長同著一位老先生進來了,只見這位先生,童顏鶴髮,身體十分肥碩,所著衣履,還是前清翰林的樣子,不過僅僅短了一條小辮。這位先生倒是北京土著,也算有名的書家。前清時代,不知在哪衙門當過差,也掙了幾個錢,但是他的錢,多一半由寫字掙來的。他六七十歲的人了,當然不知什麼叫新學問,舊學問也很有限,不過他卻很好聯絡,他是在家裡坐不住的人。他雖然有錢,卻捨不得花,仍然是在社會上活動,每月總得有五六百元進門,他才喜歡。也幸虧他身體結實,天天在外面去聯絡,他所聯絡的人,第一是南紙店管事的,第二是古玩行,第三是官僚,他有這三項人替他做聲援,所以他在紳士裡是最有名望的,也似乎深通社會情形。論理,他沒有資格入教育機關當科長,但是有許多人都說他長於社會教育,所以他能當教育公所的社會教育科科長。他每日上下衙門,不坐人力車,也不坐馬車。他說人力車不是人坐的,拉車的也是人,不忍教他們拉著走。他的心有多們慈善哪!但是他總不想北京若沒人坐人力車,好幾十萬人就都得餓死了。他雖然極力想研究社會教育,設立幾處宣講所、閱報處,他卻不懂得什麼叫社會問題。他就知道不坐人力車,便算對得起苦同胞,不曾拿他們當牛馬。他看著馬車費用太大,而且過於時髦,所以也不肯置一輛。他每日仍坐他那輛老騾子車,不知道的,都說他是個大夫,或者是個看風水的先生。

他膝下無兒,老伴已然死了,只有兩個女兒。大的已然二十歲了,雖然沒入過學堂,卻很講自由,每日梳洗打扮,非常地漂亮,他也不以為怪,愛得和掌上明珠一般。他總想替他女兒擇一個快婿,無如總不當他的意,他也不管他女兒心理如何,只是慢慢地去選。其實學校的職教員和學生裡面,很有頂好的青年,他都看著不好,老以為學堂出來的人靠不住。大族又沒人跟他論婚,所以他把他女兒的大事,給耽誤到現在,目下還在物色佳婿的時代。

此時鄒科長給伯雍引見道:“這位便是我們社會教育科科長,朱仁亭先生。”伯雍見說,向他鞠了一躬。鄒科長又指著伯雍道:“這位便是白議員給薦來的寧伯雍先生。”朱科長這時已然把他那副大花鏡摘下來,向伯雍拱手帶笑地說:“原來是一位很年輕的先生。在哪學堂畢過業呢?”伯雍說:“從前在京裡讀書,光緒三十一年派到日本,去年才回來的。”朱科長見說,嘆道:“留學很久了,可惜這些年光陰。家裡幾口人?有多少地?聽說在西山住家,一定有田園的了。”伯雍見他不說正經的,問起家常,心中不由暗笑,因答道:“小生八口之家,別無恆產。”朱科長見說,不覺地一搖頭說:“如此說來,家境很寒,苦得很!苦得很!寒門的人,能學到這樣子,也傻115難為的了。究竟不如富家子弟腦筋充足,因為他們飲食好。就拿老朽說,六十八了,若不是仗著飲食,哪能有這樣腦力呢?別的我倒不講究,滋養品是不能缺的。”伯雍見他益發說得可笑了,沒法子,只得向他說道:“老先生先不必說這些,如何營養,等閒著時再領教。究竟貴雜誌是怎樣辦法,今日能說個大體不能?幾時才能出版,也須有個預備,我好來做事。”朱科長道:“哦。雜誌,就是月報哇?預備好了。早已給各學堂去公事116了,教他們供給材料,大約下星期材料便到齊了。你先生由明天起便可來衙視事。”這“來衙視事”四字,倒把伯雍說得一愣,暗道:“我又不是屬員,又不是科長,又不是秘書,不過辦雜誌的一個人便了,何必裝在衙門裡呢。”他心裡便有些不安,這時鄒科長和朱科長道:“請這位先生見見所長好不好?大概所長還有分派。”朱科長說:“也好。咱們同著到辦公廳吧!”當下他二人同著伯雍,到了辦公廳。只見五間一通連,當中放著所長辦公的桌子,以下是總務科、中學科、小學科、社會教育科,每一位科長科員,都有一張辦公桌。看他們那樣子,不是在那裡辦事,一個個懶洋洋的,在那裡白坐著,簡直是消磨光陰,竟惦記到了鐘點好下班。倒是有幾個錄事,低著頭不知在那裡抄錄什麼。

所長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俊品人物,本是前清的一個紈絝,在官學裡念過幾年書,還當過駐日公使館的隨員,保了一個四品京堂。他天生來的是個官僚,再加上親戚朋友官僚派的薰染,所以他除了會做官,別的長處一點沒有了。他的手腕,非常靈敏;他的談吐,非常官派;他的走動,非常寬廣。在宦途中,無論到什麼時代,絕不會沒有他的事做。他由日本回來,便得了這個缺。雖然改了民國,他的地位絕不會動搖,而且較從前更穩固了。他的官,雖然不大,在北京也是個要緊的機關,除了教育部,就得讓他。論理,他一箇舊式官僚,怎能長得了?誰知他竟幹長了。他的手腕有多大呀,不說他一己的運動力,由當局方面看來,也似乎留著他大有利益。北京中學以下的學生,也多很了,在政府(老袁)看來,將來都是有危險性質的,換個有思想的教育家,一定不免給政府添麻煩,現在的所長,他是以做官為目的的,其實他也不知什麼叫教育,不過按著官事循例辦公便了。並且他用的人自然都跟他同鼻味,萬不會有什麼振作,他們為飯碗計,每天只求無過,不求有功的,不過苦了一群莘莘學子,然而也是無法。無非在文明世界,不便取消學堂,也就算當局老大的恩典了。政府有政府的用意,不想這位所長,倒永保祿位了。

伯雍隨著二位科長到了辦公廳,那位所長見他二人同著一個不認識的人進來,明知必是約來辦雜誌的寧伯雍,他卻假裝糊塗,望了望,仍坐在他的椅子上,彷彿在那裡看公事,很勞心的,等到鄒朱二科長走到他面前,說明所以,他才故作笑容,站起來,向伯雍一拱手說:“久仰先生大才,請坐請坐。”旁邊伺候的人,早替伯雍搬過一把椅子,鄒朱二科長也在案旁坐下。此時所長很客氣地向伯雍說:“閣下是白歆仁先生的同學,我跟他是好友,上月我們商量打算出一份月報,這事也是不容緩的,因為我們的衙門也很大了,每天的公事也很多,不要緊的例事,就由報上發表,也彷彿政府公報似的,就算本衙門的一份公報。但是本衙門的人員都有專司,所以求歆仁先生薦一位主筆。你先生既肯幫忙,當然是熱心教育的。”伯雍說:“既承不棄,惟有盡心,以後還求諸多指教!但是貴雜誌究竟是怎個內容?什麼體裁呢?”所長道:“官報不比尋常,第一項,是政府關於教育行政的命令、教育部的部令批示,以及本衙門的各項公事。第二項,是各學校的呈報。第三項,是各校校長教員的論文。他們散了學,無所事事,不是出南城,便是逛公園,殊於教育前途有礙,所以我勒令教他們作文章,作個考成117。他們的文章,先生不必管,我已求朱科長老先生擔任批選,差不多是個主考的責任。第四項,先生可以隨便作點東西,或是翻譯亦可。第五項,是雜俎,關乎教育的事,無論中外,都可選錄,這是先生的事。至於全部責任,卻由朱科長一人負責。先生有什麼話,不妨和朱科長商酌。至於薪金呢,暫送五十元。先生須知本衙門的經費是有數的,日後款項充足,定有加薪的希望。”伯雍說:“薪水大小,倒不在乎,反正所長是公事公辦的。不過一節,我如今是給歆仁的日報擔任文藝編輯,日報當然是較月報忙的,據所長方才的話,貴月報已被公文和各學校的東西佔了十分之八去,只剩二分,是我的責任。我想作文章和選材料,也不必天天到衙門來,反正我若有工夫,一定到這裡看看。我的意思,是以不誤事為主,可不能天天到衙門來畫到118。假如我的東西,到期沒有,是我的責任,別的我也就不管了,因為所長已然把編輯責任全部委之朱科長,發稿出版等事,當然是朱科長的責任。”所長說:“是這樣的。先生也不必天天來,但是總須常來一點好。”說到這裡,算是個結論。伯雍辭了出來,朱科長囑他明天必要來的。伯雍答應了。

他出了教育公所,彷彿半日沒有吸著空氣,不由得一舒展。可是他心裡不痛快極了,暗道:“這些人怎能與他們共事呢?他們所辦的也不像個雜誌呀,乾燥無味,給誰看呢?最可憐的,是一般窮教習,一天一天地苦混,還得交卷子作文章,就憑朱科長一個頑固老頭兒,懂得什麼?不用說別的,便是選錄各校文章,將來便不知傾害多少人。哎呀,造孽!這事我不做好吧。”伯雍回到報館,晚上完了事,把教育公所的事,向歆仁說了一遍。歆仁說:“明天你就去吧!不管如何,倒是先掙他們五十塊錢。”伯雍說:“這五十元錢不是好掙的。我見他們都是外行,一切都歸朱科長主辦,我不能說他是壞人,他簡直什麼也不曉得!第一他先不贊成留學生。我說在外洋留學過六年,他很替我可惜,他不但不知道外國情形,大概連北京以內的事都不十分懂得,我在他手下辦事,能有好結果嗎?不如你替我辭了吧,省得將來決裂,也是一走。不如教他們另請高明吧。一個發表例事的月報,他們所里人,也能辦了。我見他們都在那裡白坐著,另僱一個人,不知是什麼意思了。”

歆仁見伯雍把話說完,似乎有點不悅,口裡銜著菸捲,默然半天,才和伯雍說:“你不是說錢不夠花的,如今給你找這樣一件事,你又不願意,將來誰還給你找事?你管他們怎樣,你就做你的事,不要先瞧不起人,朱科長雖然什麼也不懂得,他既然當科長,也必有長處的,萬不能說他什麼也不懂得。或者他所懂得的事,一定是洽合機宜的,所以能獲得相當地位。你的學問,固然很好,但是非不及即太過,所以總得不了機會。我現在很悟出一點道理,也是我當議員在政界裡活動的好處。”他說到這裡,鄭重其事地問伯雍說:“伯雍!你看我從前是怎樣一個人?”伯雍說:“你從前是個溫厚長者的青年,心地尤為純正,在咱們同學裡面,我很推許你。”歆仁見說,微微一笑,因又問伯雍說:“我現在是個什麼人呢?”伯雍見說,把頭一低,半日也沒言語。歆仁說:“你怎不說話?你這默默之中,我知道你對於我一定有不滿意的批評,你只管下個批判,我不惱的。”伯雍嘆了一聲說:“我見你民國以來,與從前判若兩人。”歆仁說:“判若兩人,就算完了嗎?你一定不肯說,我告訴你吧,我如今成了一個要不得的人了,雖然是要不得的人,卻有搶著要我的,這就是我解悟的道理。你要知道好人是過去或未來的事,現在絕其沒有好人。現在的好人除了一死,萬也表顯不出怎樣才算好人。圖未來的令名,迂迴且遠,學古人的懿行,尤為無當於事。惟有能售於現在,是人生的要圖,所以我如今也不管將來,也不管過去,惟有想法子適合現在的需要。比如政府要搗亂的議員,我就去做搗亂的議員。需要舊式官僚,我立刻也能來個官派。當路要人、南北政客,需要什麼人才,我都能隨機應變,夠上他的要求。反正一句話,隨著勢力轉移,不與勢力反抗,這就是人生的要義。”伯雍見歆仁說到這裡,很驚訝地說:“聽你之言,人應當做鄉愿了,應當同流合汙了。”歆仁說:“還不是這兩句老話所能盡的。鄉愿,在古人雖說是德之賊,在現在卻是很難得的人呢。我所說的意思,連假道德都不應當講,乾脆要在社會國家裡,得若相當的地位。換言之,就是升官發財。官怎升,財怎發呢?我們自己的力量辦不到了,那就得看誰能教你升官,誰能教你發財,誰就是勢力,誰就是運命之神。當然就得崇拜他,供奉他,絲毫不可侵犯。譬如前清的皇帝,當路權貴,都是運命之神,我們當然替他辦事。辛亥那年,他們的神威不靈了,另換了一種運命之神,就是孫文的革命派,我們就得崇拜他,替他放屁。如今他不成了,這運命之神,又移到袁大總統身上,我們不用疑惑,就得替他辦事。若依舊想著老主兒,那就說不上是好人,真是愚漢了。以此類推,凡事都應這樣做,雖然說是要不得的人,卻真有出大價錢要你的,這便是我這幾年體驗出來的道理,非常有效。我的議員、我的馬車、我的財產,都是由此得來的,所以我益覺得從前唸書時,是個傻子,如今才入一點門。你的學問,難道不如我嗎?就皆因你自己老怕成個要不得的人,越想自己是要得的,越沒人要。為什麼呢?譬如伯夷、顏淵,不119孔子說他們要得,就讓孔子由心裡喜歡他們,又能怎樣呢?伯夷叔齊餓死了!顏淵呢,短命鬼窮死了!我為什麼說這些呢?從前我也要當要得的人,誰知反倒沒人理,後來無廉恥的一活動,倒很有些人贊成,以至今日。所以我對於我的至近朋友,都要告訴他們這一點秘訣。你如今不是入了教育公所?正是你的機會。你若與他們好生聯絡,將來一定有個出路,他們雖然不入你眼,卻是一部分勢力,既加入一部分勢力,自然有活動之餘地。你若不為勢力吸收,帶著一點反對的性質,你這一生,可就完了。那沒法子,你趁早不用在中國了。還有一節,他們這回辦雜誌,是由教育部請的一筆款,內中有一項是另聘編輯員的薪金,沒個外人,這筆錢不好要。你這五十元,和白得一樣,不過到那裡敷衍敷衍,也就成了。若照你這樣認真,假若你要兼好多個事,不累死了!依我說,你明天還是去,以得人喜歡為先,做事次之。”

伯雍聽了歆仁這一片話,真是聞所未聞,比讀奇書還可怪呢。但是他這篇肺腑之談,也頗可感激,不由得起了一種懷疑的感想,不知道自己的對,是歆仁的對了?此時伯雍對於歆仁,不照從前那樣不滿意了,不由得生出一種研究的心理。暗道:“大凡一個人,萬沒有自己承認自己是個壞人的,他如今一點不客氣,承認他自己是個要不得的人,他的心真是開放到極點了。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羞了,他有這樣的解脫,他必然是由一種冥想中得來的,忽然覺悟,便真個地去實行他的主義。往淺裡說,他是甘心做壞人。往深裡說,他這篇議論,未嘗不可與楊子‘為我’的學說相互參考。”他想到這裡,他竟要試試歆仁的主義,或者他平日所想的,都不能實行。歆仁的主義,倒是今後的流行品了。當下便向歆仁說:“歆仁兄!我聽了你方才這一片話,我心裡迷迷糊糊的,似解似不解,但是覺得裡面多少有點滋味。今後也打算由夫子之道而行,但不知我的魯質,能否實行得了。”歆仁說:“沒什麼難行的,就是見有官大於我,財多於我,勢強於我者,不問其人之如何,媚之而已。有命不違,詈而不慍,撻則受之,其人之年,不可不知,以時行賄,好官好貨,不難求之矣。”歆仁這一轉文,驚得伯雍都呆了,暗道:“不知他平日怎樣用功呢,自己都編成經文了。”既而又聽歆仁道:“你按著我的話行去吧,我管保險的。”伯雍說:“萬般都是學問,我聽你的話試一試,教育公所的事,不辭了。”歆仁說:“這便才好。”當下在歆仁屋裡坐了一會兒,自回編輯部去。

晚上,依舊在報館做事,完了工作,子玖和鳳兮仍邀他到秀卿那裡去,說道:“你這可以常去了,又兼上事了。”伯雍說:“當然去的,不用麻煩走哇,我從此也要改改良,在交際社會里出出風頭。”當下三人一同去了,秀卿那裡,他們已然去了好幾次,這回不照此前那樣客氣了。一見面,秀卿便說:“你們剛完事呀!大忙的,往外跑什麼,完了事也不歇一歇,我若是你們,我可不做這冤。”子玖說:“男子都照你似的,世界上沒有妓女了,皆因剛完事就跑了來,這才算勁兒,而且舒服。”秀卿說:“未必舒服,忙的知道便了。”伯雍說:“你倒知道我們的心,但是雖然忙點,卻也有個樂趣。”說著往床上一跳,忽地仰面躺下了。秀卿一見,很覺詫異,說:“你今天怎樣了?一定心裡有事。”子玖說:“他高興了!我們總理給他找了一點兼差。”秀卿說:“是呀。我看著他不像高興樣子,倒像熬心120。但是白先生怎會發了慈心,居然給他找兼差呢?”子玖說:“真找啦呢!每月五十元,什麼事也不做,竟等領乾薪。”秀卿說:“說好話,別放屁!這樣的事,他等著給桂花的兒子留著呢。不定是怎樣累事,教人幹不幹都不舒服。”這時伯雍在床上躺著,聽了秀卿的話,心裡十分驚訝,打算要實行歆仁主義的熱心,不由得受了一下打擊,涼了半截,暗道:“秀卿對於歆仁,為什麼老是不滿意呢?難道秀卿受過他的欺負,所以口頭間,總是不饒他。”想到這裡,由床上起來,向秀卿問道:“秀卿!你對於白先生一定有什麼惡感,不然,他好好給我找了一點事,你不替我鼓勁,反倒打破頭心121,是怎回事?”秀卿說:“誰給你打破頭心!我與白先生也沒惡感,不過我常聽他們說話,我斷定他們絕沒有為朋友的心,你們可都是跟著他做事的,便是把話傳過去,我也不怕,我不過是個妓女,也沒有給人家做姨太太的資格,也犯不上迎合老爺的心理,蔑122了自己良心,一句真話也不敢說。我見他們有時來到我這裡,咕咕嘰嘰,不知議論些什麼,有時也不避諱我。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其實什麼買收咧、陰謀咧、利用咧、條件咧,我聽得都膩煩了,由一開國會,我這裡就有議員,即或我沒有議員客,別的姑娘還有呢,你們不知道,我們這班子,外號叫議員俱樂部嗎?他們來到這裡,無論是山南海北的人,我沒聽他們說過一句仁義道德為國為民的話,大概買收、陰謀、利用、條件這些話,老也沒離開他們的嘴。我聽說議會是能救國的,我一見各大議員的言論風采,我雖然是個妓女,對於他們諸位,也未免怪失望的,所以我對於他們漸漸地冷淡起來,還不如交兩個老實商民,倒能說兩句心裡的話。他們不滿意我,也就皆因我對於他們冷淡,如今我聽說白先生給你找了兼差,所以我很奇怪的。又見你那個樣子,明明是假高興,還恐怕你的事,不是買,便是賣,不是利用,便是條件呢。”秀卿說到這裡,自己先認不住123笑了,引得大家也一陣好笑。此時鳳兮捻著小鬍子,又犯了酸氣,點著頭說道:“秀卿秀卿,使爾多財,吾為爾宰。”這時秀卿還帶著滿臉笑容,用她那雙可愛的眼睛,望著鳳兮說:“你在那裡說什麼?你別看我會說利用條件什麼的,那是我聽議員老爺們說慣了。你跟我說話,千萬別轉文,還是老實大白話吧。”大家又笑了一回,李媽伺候了一遍茶水。外面已然不早,伯雍說:“咱們回去吧。”子玖說:“你住下吧,回去做什麼。”秀卿說:“他又賣到一家了,明天交貨,教他去吧。”一陣笑聲,三人一同回去了,到了報館,胡亂睡下。次日伯雍打算早起,卻起不來,午時左右才起來,吃點東西,他鼓著勇氣,到教育公所去了。

伯雍到了教育公所,這回他不到傳達處,便一直進去了。到了東跨院裡,只見那三間小正房,已然收拾好了,門口上釘了一個《教育雜誌》編輯部的牌子。到了屋裡,有個三十來歲的人,正在一張桌子上,不知畫什麼圖畫,他聽得伯雍進來,把筆放下,站起來與伯雍見禮。伯雍看此人時,麵皮倒很白皙,可惜左眼略微有點毛病,除了這點毛病,長得倒很漂亮的。不過浮薄之氣,溢於眉宇,不知哪裡更有些卑鄙的樣子。可是乍一看去,人倒是很漂亮的。伯雍忙問那人道:“閣下貴姓?”那人道:“小弟柳墨林,兄臺是伯雍先生吧,久仰得很,只是無緣,不會拜識過,今日在一處做事了,還望多多關照。”伯雍一邊答述謙詞,心裡卻很驚怪的,暗道:“耳聞有個柳墨林,在南柳巷永興寺124裡浮住125著,聽說會畫幾筆,也不見得怎樣。但是他的行為,知道的很多,怎會能入教育機關呢?是了,怨不得鄒科長說還要辦個《教育畫報》,柳先生想是《教育畫報》的畫手了。”他此時心裡不痛快極了,他又不便形容出來,他想一想歆仁教給他的主義,他只得勉強與柳墨林周旋周旋。伯雍為什麼不滿意這個人呢?不得不表說一番。

柳墨林,究竟是哪裡的人,直到如今,也沒人知道。有說他老根兒是南邊的人,有說他是北京土著的,總而言之,他是個沒家沒業的人。偌大一個北京城,直沒他一個準住所。他以前的為人做事,也就沒人知道了。他忽而打扮得齊齊整整,忽而就襤褸不堪,大概煙館寶局娼窯下處的茶壺小跑,他都幹過,他是很聰明的人,什麼事業都限制不住他,他多少也念過兩天書,由小時候就會畫兩筆,他的藍本,除了廣告上的人物畫,便是楊柳青的草板畫126。前清末年,學風很盛,他便列入衣冠之林,見了人,也要高談闊論,把許多老先生都矇住了。革命以後,他在南城一帶,也很出風頭的,有時自己說是民黨,有時又說自己是穩健派,其實他的材料究竟有限,或者因為時運不濟,終沒抖起來,最後他想了一個吃飯的法子,皆因永興寺是各家報館的發報所,他便在寺裡賃了一間房,沒事給各家報館投一點稿子,畫一點插畫,但是收入能有多少。於是他異想天開,自己經營一個畫報。

他這份畫報,不敢明賣的,茶樓妓館酒肆戲園中,有幾個賣報的人,在懷裡一卷一卷地揣著,你若慢慢地向他們買時,他們見你是誠意,便偷偷摸摸賣給你一份,這便是柳墨林先生的畫報。他這份畫報,很簡單的,一個外人也不用,只他一個人就辦了。白日他到外邊闖他的事,他晚上卻在他那間小屋裡,鬼鬼祟祟,就燈底下畫他的畫報,湊成十二幅把戲,便袖127到他所熟識的小石印局去印刷。這宗東西,雖然不能照日報那樣暢銷,歡迎的主兒也不少,所以那些報夫,樂意給他發售,皆因利錢是很大的。警察雖然知道市上有這宗東西,卻不容易查獲,因為報上沒有編輯人的姓名住址,更沒有發行和印刷所的店號,究竟不知這東西是哪裡的來源。柳墨林自營此業,收入較比從前強多了,交遊漸漸地廣了。他遇見他的同類,口裡無話不說。遇見高尚的人,也會說什麼社會教育、公共道德等等的口頭禪,所以有好些人很器重他。教育公所的朱科長,就是很器重他的一個人。他所以能來到教育公所主辦《教育畫報》,也是朱科長一力主張。

此時伯雍無精打采的,和柳墨林說些閒話。只見朱科長手裡拿著一張圖畫,很高興地由外面進來了。一見伯雍,便說:“你才來呀!正好,你看看這張問題畫吧,倒把我難住了。這是柳墨林先生畫的,心思夠多麼巧妙呀!我沒猜對,拿去教他們科員猜,都說有意思,這樣的圖畫,實在有益兒童的智慧。老朽佩服極了!”說著把圖畫遞給伯雍說:“你猜一猜,別看你是留學生出身,你要猜著,我請請你。”伯雍不知是什麼新奇的益智畫,接過來一看,上面畫著一株老樹,樹上棲著幾隻烏鴉,樹下一個人,做執槍仰擊狀。旁邊一行小字寫道:“設問,樹上有十隻老鴉,彼人一槍擊落一隻,樹上老鴉,還餘幾隻?”伯雍唸完,已自暗笑了,心說:“堂堂的社會教育科科長,怎麼連這個兒童盡知的小問題畫都沒見過呢?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這時只聽朱科長在旁邊笑著問伯雍說:“你猜你猜,打下一隻,樹上還有幾隻?”伯雍畢竟是個忠厚人,雖然有心奚落他們二人一頓,生恐於面子上不好看,只得昧著良心說道:“這張圖畫奧妙極了,比璇璣圖128還難解呢。小生孤陋寡聞,不敢妄測,請科長指教吧!”朱科長此時笑呵呵地連連說道:“你猜不著不是!你猜不著不是!打量129你也猜不著了!柳先生這張圖畫,有意思極了。樹上十隻老鴉,打下一隻,人人都得說剩下九隻。方才我也是這樣猜,誰知是一隻沒有了。你知是怎回事嗎?”伯雍說:“不知道。”只見朱科長比畫著說:“槍一響,打下一隻來,那九隻都嚇飛了。你說妙不妙?這是柳先生畫的。他將來不可限量呢。”伯雍見朱科長誇了畫又夸人,差不多要哭出來,只得忍淚,勉強笑著說:“柳先生真是大才。北京的教育界,定然得他的裨益不少。”朱科長道:“我為教育界得這樣一個人才,也可告無罪於社會了。”這時伯雍偶然把柳墨林看了一眼,見他臉上一紅一白的,大概他心裡起了什麼疑懼。當他畫這張問題畫時,實在沒曾想教朱科長佩服得這樣五體投地,不過既然被他邀來主持畫報,自然得畫點東西。皆因他畫秘戲圖畫慣了,一時畫教育上的事,急切想不出,所以沒法子,由一種兒童畫報裡,選了這一張,重畫一過,為是塞責。誰知竟令朱科長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他知道朱科長胸中沒什麼了,所以很高興的,自慶將來畫稿不難敷衍了。及至伯雍到來,朱科長又把這張畫在伯雍跟前大事賣弄,柳墨林真害怕了,生恐伯雍壞了他的事。伯雍哪是那樣的人。可是他見伯雍也隨著朱科長說好,他反倒益加疑懼,他不知伯雍心裡究竟是怎回事,他終疑伯雍將來是無利於他的,所以他益發不安起來。這時朱科長和伯雍把編輯的事務略微說了一說,既而又囑伯雍道:“明天請你早一點來,我們上衙門都是午前八點鐘,你今天一點鐘才來,未免太晚了。”伯雍見說,心裡雖然不願意,也只得答應。朱科長與他說完話,自到辦公廳去了。伯雍隨便編輯點稿子,看看時候不早了,他已然在此坐不住了,因和柳墨林說:“你不走嗎?我要走了。”說著,戴上帽子自去了。

這時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伯雍每天由南城跑到西城,由西城又跑到南城,委實覺得勞頓,但是為多增一點收入,這些勞累,也就顧不得了。好在秀卿那裡,還沒有人禁止他不許去,有時到民樂園聽聽夜戲,或和古越少年諸人,到白牡丹家裡串個門,把這一日的苦痛,還能減輕了一點。有一天他又到教育公所去,卻不見柳墨林在那裡,暗道:“今天他怎來到後頭了?”及至到自己那張桌子上一看,有兩張紅簡,一份是朱科長聘女的請帖,一份是柳墨林成室的請帖,日子一個樣,喜筵都設在天壽堂130。伯雍一見,很奇怪的,忙叫來一個差役,問問是怎回事。那差役道:“朱科長已然跟柳老爺做親了,把大小姐給了他,如今他翁婿兩個都告了假,預備喜事去了。”伯雍見說,暗道:“朱老頭兒這個佳婿選著了,怨不得他那樣誇獎墨林,原來早已中了東床之選。”這編輯室裡剩他一個人,倒覺得空氣流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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