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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珠市口天壽堂的門前,交叉著五色國旗,配著簇新的綵綢,各種車輛,佔滿了半邊街。有許多招待員,胸前懸著紅色紙花,在那裡招待來賓。

伯雍於是日也來了,他到了裡面一看,來賓很多,因為這日是星期,所以益顯得熱鬧。往四壁看時,喜聯喜幛,不知其數。戲臺那邊,鑼鼓喧天,正演中軸好戲《紅鸞喜》。那些來賓,多半是教育界的人,此外也有各衙門科長左右的官員,一個個藍紗袍、青馬褂,都在席上坐著。有許多茶房,託著油盤,穿梭一般,在那裡擺檯面。這個景況,不用說,誰都知道是朱科長聘女的喜筵了。

每到一位來賓,朱科長都是滿面春風,很和藹地招待,他臉上的氣色,比往日益覺得紅潤了。他真可謂人得喜事精神爽,得了這樣一位快婿,他當然是高興無比的。他見了伯雍,不似平日那樣冷淡,因為今日是大喜日子,對於伯雍,特別表示一種極恭的禮貌。伯雍見了他,深打一躬,說:“科長的喜事,小生預先不知道,所以沒得張羅,殊覺抱歉。”朱科長道:“事情也過於倉促,好在我預先都給他們預備好了,再說小女年齡已然不小,湊合著給她辦了,也完了我一樁心事。”說著,叫招待員把伯雍讓到席上,飲酒聽戲。

朱科長平日最是省錢不過的,便是他的生日,也沒做過一天壽,唱過一天戲。這次因為得了這個快婿,又因疼愛女兒,特別地要做做場面,為是在人前誇耀。他的思想本是舊的,打算仍用舊式結婚,可是他的女兒很文明,非要文明結婚不可。老頭子雖然不願意,因為是一種潮流,不便拂他女兒的意,再說他在教育機關做事,最怕人說他頑固,所以他也放開膽子,來個新舊參合的辦法,教新郎新婦,在大庭廣眾之中,用文明儀式結了婚,已然送歸喜居,可惜伯雍來得晚些,不曾瞻仰這個儀式,胡亂在此聽了兩出戏,自己去了。

出了天壽堂,見天氣已然不早,他心中怪悶的,不知往哪裡去好。有心去聽白牡丹的戲,大概已然唱過了。回報館吧,館中這時當然沒有人,一個人回去做什麼?大熱的,不如到秀卿那裡涼快涼快。想罷,叫了一輛車,到了秀卿那裡。跑廳的已然認識他,送到裡院,只見李媽和幾個婆子,正在天棚底下說閒話呢。還有幾個才起來的姑娘,在院子裡,教梳頭匠給梳頭。李媽一見伯雍,“喲”了一聲說:“今天怎這樣早?我們姑娘有點不自在,還沒起來呢。”說著把伯雍讓到屋內,只見秀卿蓋著一條紅紗夾被,在床上躺著呢。頭髮亂蓬蓬的,在枕邊委著,臉上紅撲撲的,彷彿發燒。聽得有人進來,微微把頭一抬。李媽見了,忙道:“起來坐一會兒吧,伯雍先生來了。”伯雍說:“別叫她,就教她佛131著吧。”李媽說:“真該起來了。大熱的天,睡了一天了。”秀卿聽見是伯雍,果然起來了。伯雍說:“你就躺著吧,何必起來呢!怎樣不舒服?不是熱著了?趕緊得吃藥。”秀卿說:“沒什麼病,只覺得有點發燒。你今天怎這樣早?”伯雍說:“到珠市口去行人情,便道,到你這裡看看。我見你比前些日更瘦了,你自己須小心一點。你自己雖說沒病,我看你這病大了。”秀卿見說,嘆了一口氣,眼眶裡淚盈盈的,向伯雍說:“一個人做了這種生活,能保得住不生病嗎?我此刻不過是在此耐著,家裡若不是有個老人,有個小兄弟,我早自己打主意了。反正人活一世,終歸一死。早死晚死,我倒不在乎。只是兩個老小,指著我活著,無論怎樣,似乎死不得,所以我有時胡作踐,盼若早死。想起他們孃兒倆來,我又得自己寬慰自己。這兩天我又犯了病,無緣無故地,自己煩腦132起來。你來得正好,咱們說會子話,或者能痛快痛快。”伯雍說:“你們這一行,跟我們一樣,活計都在夜裡,本是毀人的行當。不過既然擇術不慎,也是無可如何,誰教指著它吃飯呢?”秀卿說:“你們倒是比我們強。女子掉在這裡頭,不知道幾輩子沒做好事呢。”伯雍說:“你這話不對。女子操賤業,做娼妓,絕對不是傷陰騭和父母沒德的問題,純粹是社會國家和教育的問題。若是自己看不起自己,不是命不好,便是沒德行,那簡直就不能振拔了。假如我們國家社會,到了良好地步,教育事業,也很完美的,使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男女各色人民,都有相當技能、相當職業,國家無論多大,和一個家族一樣,上上下下,全都以愛情和道德相處,哪能會有妓女一行營業呢?有妓女的國家,究竟是不文明的表現,社會組織不完全的破綻,沒有道德的佐證。顯見沒有道德的人,反說當妓女的都是上輩或是本人沒幹好事,反倒以欺負妓女,拿妓女賺錢,彷彿是一種應當的事。其實當妓女的,都是貧寒人家的女兒,無論上溯幾輩,敢說沒有缺德的事,不過就因為貧,就因為弱,沒人保護,沒人教養,沒人替她們想職業,所以富者強者,就拿她們當貨物買賣起來,國家也拿她們當一種稅源,彷彿行其固然,一點也不以為不合理,其實她們已然把人權蹂躪到家了。”

秀卿見伯雍說到這裡,彷彿提醒了她一點事,她的精神,也覺得振刷133一點,因向伯雍說:“我聽你說這話,我似乎明白了許多道理。我當初很疑惑的,始終不知道貧寒人家的女子,為什麼一到了沒飯吃,就得下窯子?彷彿這窯子專門是給貧寒的人開的一條生路。除了走這一條路,再找第二條路,實在沒有了。或者我不知道,你想,咱們北京好幾十萬人,好幾十裡的面積,除了有相當產業的,有一個地方能養活窮人嗎?年輕力壯的男子,還可以拉車養家。貧弱的女子,可找誰去呢?再遇見家無男子,光有老弱,應當怎樣呢?老老實實餓死,大概誰也不願意。沒法子,只得自投羅網,貨賣皮肉了。當我未下窯子以前,我很為難的,也打算免了這個恥辱,另尋個生活所在。尋了多少日子,也尋不著,做個小買賣,又沒有資本。即或賣點糖兒豆兒的,賣的差不多比買的多了,也不能維持三口人的生活呀!我實在出於無法,含著眼淚,做了這下等營業,心裡頭直到如今不舒暢。有時我暗自思想,或者這是我的命,或者我的父母缺了德,我又不敢必信,因為我的父母,都是很善良的人,我不信他們沒有德行。我想這或者是富貴人的不仁,見我們孃兒三個這樣困難,怎麼一個發慈心的沒有?誰也不救一救。看著我們下窯子。所以我對於有錢的人,起了一種惡感,我由心裡頭嫌他們,所以我混了這幾年,仍是一點頭緒沒有。不過我母親和我兄弟,不至凍餒便了。如今我聽了你的話,我知道這種不良的勾當,不盡是富而不仁的罪,原因還在政治不良、社會腐敗,當局的為什麼不想法子,多設幾處工廠?單單擴充八大胡同做什麼?”伯雍笑道:“設立工廠,開發事業,沒有錢成嗎?現在有人正要摟錢買皇帝做呢,哪有閒錢替窮人謀生活呢。他們擴張八大胡同,多添妓館,第一不費公家一文,還替窮苦婦女籌了生計,國家每月還增許多收入,何樂而不為呢?”秀卿道:“照你這樣說,妓女在中國是不能解放的了。當局的人,還要積極進行。不如把北京變一個大窯子倒好,總統便是掌班,各衙門合134國會便是隨活大135了。我想他們不叫革命改良,益發往壞道兒做去了。”伯雍說:“你這話雖然是憤激之談,將來會有這一日。你看著吧,北京完了。已過去的北京,我們看不見了。她幾經摧殘,她的靈魂早已沒有了。我們腦子只可把她忘了,權當她被火山崩落了,被洪水漂去了。現在和未來的北京,不必拿她當人的世界,是魔窟,是盜藪,是淫宅,是一所慘不忍聞見的地獄。”

秀卿見伯雍說到這個份兒上,忙攔他道:“你不要說了。你的話,怪教我害怕的。若真到了那份兒上,咱們北京人怎樣受?”伯雍說:“不願意受也得受著,這是不可免的運數。但是北京人也有自取之道,如今說話放著,我但願我的話不應驗。咱們還是說點別的吧。”秀卿說:“真個的,你們總理給你薦的事怎樣了?你幹得了嗎?”伯雍說:“不幹怎的?人和錢沒有仇。再說,我們總理和我說了一大篇道理,破釜沉舟地勸了我一頓。他的話我雖然不贊成,我卻信為不易的道理。在現在的北京,打算在社會上活著,非那樣不可了,所以便是我極疏懶的人,也要從著他的道理行一行。除非人家不要我,那就沒法子了。如今我是剛學來的乖便賣,我要勸勸你了,你的脾氣,往後得改。你的年齡雖然大了,不過二十一二歲,還說不到年老色衰。你為什麼不找幾個闊客,好生應酬他們?惹得老爺一喜歡,把你接出去,豈不脫了這個火坑,傲慢不羈的行為,我們窮唸書的還可以使使,當妓女的似乎不必要。因為當妓女的目的,便在吃、喝、穿、戴、玩、笑、樂七個字,傲慢不羈,跟窮字很近。你反倒染了這點毛病,所以我替你怪危險的。你不見現在汽車馬車之中拿珠子和金子鑲著的人,都是窯行出身,如今卻都做了太太。那個姨字,誰也不敢往她身上加。膽子大的,也不過加上一個數目字,呼為幾太太。外界嘴損的人,給她們起了一個徽號,叫作窯變,瓷器裡的窯變,是很值錢的。人若下一回窯子,再當太太,比窯變的瓷器貴重多了。你如今還在家裡,為什麼不大變特變一下子,得個窯變頭銜,豈不足以自豪呢。”

秀卿見說,由床上把伯雍瞪了一眼,說:“人家才與你說好話,你怎忽然損起人來?”伯雍說:“這是實話,並不是損人。”秀卿道:“既不是損人,何必教我去當窯變!我固然知道當一輩妓女不像話,但是不對心思的人,我也不能跟他去過日子。從前我聽朋友說過一段《聊齋》,叫什麼嘉平公子呀,他們說的那四句話兒,我還記得,什麼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136。可見我們當妓女的,也不是都想胡亂當個窯變的。再說能討妓女出來的,都是些暴發戶兒,胡吃混穿,差不多是金盆貯狗矢137,跟了他們算得了所天138嗎?算終身如願嗎?無情的無情,蠻橫的蠻橫,混濁的混濁,陰險的陰險,與其跑到人家裡鬧不品行的事,還不如我為娼自由呢!”伯雍說:“難道你一點打算也沒有嗎?”秀卿說:“怎沒打算!願意接我出去的,我不願意。我願意跟著走的,人家又不要我。”說罷,兩隻眼睛,不住地望著伯雍。伯雍知她心裡有話,只是說不出,不由得把頭低了,暗道:“人的性質和思想,凡帶點病的狀態者,多一半是不幸的人。秀卿大概是屬於這類的,以她的容貌、她的地位,又趕上窯變盛行的時代,她原可以一生吃著不盡。為什麼竟使醋拗脾氣,落個老大傷悲呢?什麼人跟不了,單單看中我這樣一個窮措大,不能說她沒有精神病了。但是我年來潦倒,白眼頻遭,不圖青樓中一個弱女子,反倒這樣見愛,雖然曇花泡影,不能成為事實,她這知遇之感,是不能不報的。”當下忍住一掬酸淚,向秀卿說:“咱們的話,說了不少時間了,我也餓了,你餓不餓?咱們吃飯吧!報館這時大概開過飯了。”秀卿說:“你要吃飯,教李媽打發人叫去,我也陪你吃點。”李媽在旁邊見說,便道:“對啦!該吃點飯啦。我們姑娘由早起到現在,什麼也沒吃呢。若不是您來,說這半天話,心裡還不痛快呢。”因問秀卿說:“吃什麼呢?”秀卿因問伯雍說:“你吃什麼?”伯雍說:“我隨便。”秀卿因向李媽說:“你去叫去吧。我們吃米飯,一個湯隨便配兩個菜。”李媽見說,到前面吩咐人去叫,不一會兒飯菜全來,秀卿陪著伯雍吃了一小碗飯,便不吃了。吃完飯,電燈早已來了,二人又說些閒話,院子裡漸漸熱鬧起來。伯雍說:“我得回館辦事去了,咱們回頭見吧。”秀卿說:“若忙,就不必出來了,何必呢。”伯雍答應著去了。

教育公所裡的編輯部,柳墨林先生佔了首席位置了,並且又添了兩名書記。伯雍作的文章,朱科長看著都不入眼,不取得伯雍同意,竟自不發出去。伯雍雖然勉強忍受了,心裡終是不快。有一天伯雍又到教育公所去,剛一進門,要往裡走,忽由傳達處跑出一個差役,忙喊道:“寧先生!請您到畫到室內畫個到吧,所長已然吩咐下來,無論誰,是衙門裡的人,都得畫到。這簿子早就該拿進去了,就皆因你來得晚,又在此多擱了一點鐘。老爺,請您畫個到吧。”伯雍見說,止住腳步,問那人道:“這是誰的主意教我畫到?我並不是所裡屬員,我畫什麼到!”那差役說:“這是上頭吩咐的。”伯雍說:“雖然是上頭的吩咐,我沒有畫到的必要。他們不是一定教我畫到嗎?我就一定不來了。”說著一掉頭出了大門去了,把那差役給木在那裡。半天,才說道:“沒見過這樣的人。”只得拿了畫到簿,到裡面回稟朱科長知道去了。朱科長得了這個報告,雖不免生了一點氣,頗幸伯雍中了他的詭計,從此不用外人,只他愛婿一個人,就可以辦了。

不表他翁婿兩個,見伯雍果然被他們氣走,私自慶幸,不在話下。單說伯雍,回到報館,也不與歆仁商量了,當時與朱科長寄去一個字條,寫道:“你另請高明吧,大爺不玩兒啦!”朱科長見了這個字條,不免又生了一回氣,喊道:“這是對長官說的話嗎?”當下拿了伯雍的字條,氣哼哼去見所長說:“咱們這個編輯,太不像話了。他辭職只管辭職,為什麼寫來一句市語,他竟不來了。這人太不敬了!所長非把他傳來重辦不可!”說著把那字條呈與所長看,所長一看,不禁好笑說:“這人太狂了。但是這也不算個辭呈,必有個緣故。不然好好端端,哪能這樣辭職呢?”朱科長道:“也沒有別的原因,大概我教他每天畫到,他不願意了。所長想,我們這裡的人員,誰不天天畫到呢?教他畫到,也是我當科長的權力。”所長見說,把眉一皺說:“朱科長,你這事辦得未免有點欠研究,即或我們不喜歡要他,也須好生把他辭謝。何況這裡頭有歆仁先生的關係,如今你竟教他畫到,他的名義原不是咱們衙門裡的官吏,教他畫到,他如何願意?他這一走,當然要與我們為難。假如他在日報上,把我們衙門裡的事,登出幾件,我們的事情,又不是不怕罵的,那時應當怎麼辦?”朱科長見說,臉上忽然變了顏色,連說:“是是。這事我辦得未免有點孟浪,我只知他是個鄉下窮唸書的,我忘了他在日報裡當主筆了。再說他在我們衙門裡,做了兩三個月的事,我們的內容,他盡知了。我如今把他氣走,他一定要報復的,那時於我們都有些不便,不如我仍把他請回來吧。”所長說:“你與他有意見,他如何聽你的話來。明日我求總務科長去一蕩便了。”朱科長此時出了一腦袋汗,向他愛婿請教辦法去了。

午後五點鐘,在煤市街致美齋雅座一間單屋裡,有兩個人對坐著喝酒,一位是教育公所的鄒科長,一位是伯雍。只聽鄒科長說:“伯雍先生,你不要往心裡去。我們朱科長上了幾歲年紀,辦事有些糊塗,明天你依舊去辦事吧。”伯雍說:“我不回去了,便是回去,也沒有好結果,何必惹人厭煩呢?”鄒科長道:“無論受多大委屈,也得回去,這是我們所長的意思。所長既然聘請閣下幫著辦雜誌,一定不願意有始無終。”伯雍道:“所長有這番美意,小弟心領。至於再回去的話,絕對不行的,我不苦你們所難,你們也不必苦我所難便了。”鄒科長道:“先生既不肯幫忙,我們也不敢勉強。其實以先生大才,何所適而不可。惟有一事,小弟臨來時,敝所長殷殷告囑說,先生乃道義君子,以後關於敝公所的事,如有所見,不妨徑行指斥,惟祈千萬不要在報紙上有所評論。”伯雍見說,微微冷笑道:“貴所長未免過於看不起人了。兄弟雖忝列輿論界,無非以賣文為生,自問於自家人格,尚知愛惜,絕不敢以社會公器,用洩自傢俬憾。新聞界中,雖有少數不良分子,動輒罵人,以遂其敲詐之慾,但是大多數的記者,都很有道德的,哪能一點緣故沒有,坐在屋裡,生心罵人呢。大概官界中人,與新聞界的人,根本上性質不同,所操互異,於是官中人遂把一般新聞記者,都看成奸猾市儈一流人物,無論他們說的話是好是壞,是有理是無理,都是由心裡頭嫌惡,這就皆因兩方性質不同,自然要生出這一種嫌惡的心理。奉勸閣下,可以轉告貴所長,今後對於新聞界的人,不要採取一種嫌惡的態度,尤且須得拿新聞記者當人看待。我不敢說凡是以新聞為業的人,都是沒有毛病的好人,我也不敢武斷地替他們辯護,說他們都是好人。據我想,好的總佔多一半。官界中人,未嘗不可以假以顏色,品品他們的學問道德如何,雖不必照文明國家那樣優禮記者,最低的限度,也得拿人看待,不要一筆抹殺的,都把他們看作一種要不得的人,把人格硬給取消了,自己也應當反躬自問。至於我呢,原不配辱沒記者的美名,我自己也不願以新聞記者自居,因為記者二字,到了中國可憐極了,不定怎樣不幸的人,才攤上這個頭銜,如今攤到我的頭上了,我還敢以此驕人嗎?貴科長和貴所長,千萬不要多慮的。假如我不曾在貴公所做過事,我耳有所聞,目有所見,或者能依我記者的天職,有所評論。如今我對於貴公所,不能發言,無論我的話是否是社會上人人要說的,當然不能見諒於人的,一定有人說我的事被你們撤了,所以他才攻擊起來,其實我自己實在不願意幹了,也不因為朱科長怎樣薄待我。我的性質,實在不能享官衙的生活,所以趕早捨去,不承想反倒教貴所長多了心,實在出我意料以外。如今沒有別的說的,煩貴科長上覆貴所長,如信我寧伯雍是個人,不是沒有品行的小人,我對於現在的教育公所,一定一句話不說,以免我的嫌疑。至於別人和別家報館,我便沒有權力干涉了,反正我一定保持我的靜默態度便了。”

鄒科長見伯雍把話說完,他做出一種笑容道:“聽了先生這篇言論,使我頓開茅塞。但是敝所長和兄弟,對於新聞界的人,是最欽佩的,常說新聞家是無冠宰相,職司木鐸139,高尚極了!閣下為人,尤為光明磊落。”伯雍說:“中國記者,哪能到這樣的地位?將來的新聞紙,或者須有那一天。至於兄弟,混跡此間,無非作點小品文字,替閱報人助些興趣,差不多和戲中小丑一樣,不足掛於齒頰之間的。”鄒科長說:“先生過謙了!”當下他二人酒飯已畢,伯雍要會賬140,鄒科長哪裡教他會,拼命一般地攔說:“今天一定不能教先生會賬,些許小費,兄弟敬候了。先生若不賞臉,那就沒有交情了。”伯雍無奈,教他會了,又坐了一會兒,鄒科長說:“以後咱們要多聯絡,兄弟應當回衙門去了。先生的盛意,也應當向敝所長回稟一番,他一定感激的。”說著,一同下樓,鄒科長的自用車已然在門前候著。鄒科長坐上車,一拱手去了。伯雍一個人,也不僱車,走進大柵欄,只見行人擾攘,車馬喧闐,那些店鋪的裝飾和行人的衣服,把“奢華”二字,表顯得十足。但是這些熙來攘往的人,穿著極美的衣服,坐著極好的車輛,究竟他們在社會上是做什麼的?高高興興地出來,有什麼目的呢?究竟他是有什麼職業,做完了什麼工作,勞累之餘,特意出來安慰自己不成?社會上什麼東西是他們創作的?社會上的文明,哪一樣是由他們振興的?他們在社會國家裡,究竟是有什麼意義?由伯雍看去,一點也不明白。不過看著他們的服裝,很覺繞眼增光,男的女的,心裡都透著很高興,一點愁煩樣子也看不出。他們的眼光,都注意到那些店頭的裝飾品,玲瓏奇巧最時髦的女舄141,在玻璃窗裡罩著,顏色鮮豔,式樣新穎,不第把那些太太小姐們的眼光勾引了去,便是那些漫無目的、任意閒遊的少年,見了這一雙一雙的裙下物,也頗涉遐想,不覺得留戀觀覽,不忍捨去。洋貨店的鑽石手錶,金珠店的腕鐲指環,時衣莊的衣服,洋衣莊的西服,綢緞莊的綵緞,眼鏡公司的克羅克司142,哪一樣不動人的心呀!青年男女,看了那個,又看這個,完了,又彼此窺視,心裡暗自品評誰的裝飾適宜,容貌豔麗。由大柵欄走到觀音寺,誰不注意這些東西呢?

伯雍因為怪煩悶的,他一道地走回報館去了,他想起方才鄒科長的言語神情,他不覺地暗笑道:“人的言語和行為,怎這樣矛盾呀?我在那裡,便那樣白眼相看。我不辭而別,又如此殷殷慰問,還以小人之心度量我。人在社會上,處世接物,應當這樣相率而偽嗎?”伯雍這樣一想,他對於進取的心,益發冷淡了。歆仁教給他的秘訣,他完全失敗了,他覺悟他自己絕對不是在宦途能活著的人,不如把一切念頭打消,把自己的思想,暫時擱起,純粹做個賣文生活,實行一種消極主義,或者能把一切煩惱解除。於清苦中,尋一點樂趣,什麼社會國家以內的事,一概給它一個不聞不問,僅僅由小說中,討點生活上必需的費用。雖然費些腦筋,倒省得生了許多鳥氣。從此他除了在歆仁的報館供給小說,還在別家報館,擔任點小品文字,每月也能弄百十多元錢。歆仁見他把教育公所的事辭了,也不再替他找事,由他自己去活動。

伯雍每日除了辦事,便到民樂園去聽戲。因為現在捧白牡丹的人太多了,差不多要和梅黨有並駕齊驅的形勢,所以這民樂園特別地熱鬧起來,牡丹的名聲,比從前大得多了。有許多闊人,見報上這樣捧場,也都慕著名來聽戲。牡丹的師傅,見牡丹這樣大紅起來,自然喜歡,對於伯雍諸人,自然表示一種敬意,這時牡丹的父母,也聽著信了,夫婦兩個,帶著一個大兒子,由天津找上京來。他們見了牡丹的師傅老龐夫婦,當然是要辦交涉的,結果如何,人人都知道的。因為梨園行,俗謂之無義行,別的行當多少都有點師生義氣,唯獨梨園行,師生之間,大半都是仇人。譬如一個伶人,收了一個徒弟,合同上寫的年限很多,不用說了,甚至還有打死無論的話。年限之內,無論徒弟掙多少錢,徒弟家屬,沒有分潤的權利。徒弟出師時,年限內師傅代置之物,概行扣留還不算,便是旁人所贈之物,也不能攜去一件。徒弟若是嗓音不倒,有人幫忙,還能自樹。不然出師之後,依然不能生活,所以徒弟對於師傅的惡感,非常深厚,一出師便算斷絕關係,沒有一個彼此相顧的,所以管他們叫無義行。難道他們跟常人不一樣嗎?就皆因他們內容、習慣不好,把人都教得一點義氣沒有了,完全唯利是圖。這也是社會上一個問題,應當研究的。

有一天伯雍才起床,只見白牡丹和龐三禿來了,牡丹很有些愁煩樣子。伯雍忙問他們說:“你們來此做什麼?”三禿說:“我父親教我們請您有句話說。”伯雍說:“你們先坐一坐,等我吃了飯,咱們一同走。”說著教廚子胡亂弄點飯吃了,穿了長衣,同著二人去了。到了老龐家裡,老龐見了伯雍說:“不恭得很!好在先生沒短143幫我們的忙,這次還得給我們辦一辦。”伯雍說:“究竟怎回事呢?”老龐說:“請您先坐一坐。”說著向他兒子三禿說:“你把你荀大叔請過來。”三禿見說,到隔壁那屋子去了,不一時,帶過一個男子來,年約四十多歲,頭上小辮還沒有剃,一臉汙泥,籠罩著他那一張黑紫的麵皮,雙眉被愁怨之氣鎖著,益顯得他的相貌十分剛猛。他的身量很高,穿一身藍布褲褂,想由上身便沒洗過一次,已被汗泥汙透了。他來到這屋裡,一聲也不發,挺然立在當地。他對於老龐,用一種不滿意的神情怒視著。伯雍見了這奇怪男子,心裡很駭然的,暗道:“這是什麼事呀,請我來辦?”只聽老龐先發言說:“寧先生,這位便是牡丹的父親,他找我不是一次了。”伯雍見說,把那人看了一眼,暗道:“他怎會有牡丹這樣一個兒子呢?簡直是個馬賊的材料。”此時不禁把牡丹看了一眼,見他白皙的麵皮、清秀的眉目,那樣的父親似乎生不出來這樣的牡丹。牡丹見伯雍看他,把頭益發低了,他小心眼兒裡,見他父親那樣落魄,雖然有些慚愧,可是他見他父親哺得那樣可憐,達不到反哺的目的,他那小心眼兒裡又十分慘痛,不覺得對於他師傅的刻薄,益發起了一種恨怨之感。此時又聽老龐說:“他叫荀鳳鳴,他來攪我不是一次了。什麼規矩,沒有你先生不知道的。合同沒有滿,沒有找到我門上的道理。他們若來看看孩子,那我還不許麼?無奈來一蕩就是錢,哪裡有這樣的規矩?今天他又來找我,說他兒子給我掙錢太多了,非要一百塊錢不可!這不是窮瘋了麼?別說他兒子沒給我掙多少錢,便是掙了千千萬,沒出師,我也不能給他錢。不過他大老遠地來一蕩,也不能空手教他回去,盤川是有的。”這時荀鳳鳴忽然大著嗓子用他的鄉音喊道:“你給過俺多少錢哪?俺來一蕩,你就往外整俺,俺的兒賣給你咧呀!”老龐說:“你的兒子雖然沒賣給我,但是有合同的。合同沒滿,你常來攪我,是怎回事?”荀鳳鳴說:“什麼合同,被你改了好幾回哩。今天沒錢,俺與你打官司,俺可不能怕你哩,不然你得把兒子還俺。”老龐說:“你要打官司,好哇!難道我不敢跟你打官司麼?”

伯雍見兩人彼此爭執,終沒個了局,因替他們調楚144道:“你們無論怎說,究竟是親家,凡事好辦,千萬別吵鬧起來。據我想,這事不是一半句話能了結的。”因和荀鳳鳴說:“你先回去,住在哪裡了?”荀鳳鳴說:“在賈家衚衕一個小廟裡面住著,但是沒有錢,俺不能回去,俺的老婆還等俺給她買藥。她腿上生了一個大癤子,疼得要命,已然不能下地了。”伯雍說:“無論怎樣,你先回去,這事我能給你辦好。”荀鳳鳴說:“他不給俺錢,俺不能回去。”老龐說:“我憑什麼給你錢!我欠你的不成。”鳳鳴說:“你雖然不該145俺的,不欠俺的,你的錢是俺兒給你掙的!”老龐說:“你的兒子不是到了我家就會掙錢的,我教給他藝業,我給他飯吃,合同沒有滿,當然給我掙錢。”伯雍見他兩人還是鬥口,因向老龐說:“你先給他幾吊錢零花,先打發他走了,我們一定把這事給你辦好。他時常來,也不像話呀!”老龐見說,不得已取出十吊錢,交給鳳鳴。鳳鳴雖然抱著一百元的目的來的,但是見了這十吊錢,他已有些軟化了,他不照先前那樣怒目而視,他的眼神全移到十吊錢上,他把一百元錢已然忘了,他已然沒有比較多寡的心思,他以為這十吊錢便是他生活上最急的希望、最適的物品,他由眼睛裡流出一種慾火,伸手把那十吊錢接過去了。伯雍說:“你拿這錢回去吧。明天我們把你們兩家的事辦好了,不要再這樣無結果的紛爭了。”鳳鳴向伯雍一躬身,果然拿了錢去了。伯雍因向老龐說:“這事老這樣也不好,他把十吊錢花完了,還是來,我哪有工夫替你們擋他呢!我想你們非有個改良辦法,斷不能安靜的。”老龐說:“怎樣辦呢?我們這事是有合同關係的。”伯雍說:“據牡丹的父親說,你們曾把合同改過。他若真告了,你們的合同如有毛病,法官是不能保護的。你們把合同取出來,我給你們看看,究竟定了多少年呢?”老龐說:“十二年,如今還剩一年零八個月。”說著把箱子開啟,取出一紙合同,用東昌紙146寫的,遞給伯雍一看,白字連篇,簡直不成說話。可是民間諸事,都用這樣不完全的文約,維持著許多舊習慣,有心無心,在這樣似通非通的文約裡面,不知造了多少罪惡,傾陷多少好人。伯雍看這張文約時,添注塗改的地方很多,也沒個圖章押著。最惹人注意的,滿師年限,原寫十年,後改十二年,實在是個疑問。伯雍看罷,向老龐說:“這張合同,便是到了法庭,也有爭執的。這事你們自己參酌。”老龐說:“雖然有改的地方,也是我們兩家合意。”伯雍說:“雖然那樣說,究竟你們手續不完全,但願牡丹的父親從此不來。但是他十吊錢花完了,沒個不來的。到那時你們沒有結果時,我再給你們辦吧。”當下在這裡說些閒話,伯雍自己回去了。

卻說荀鳳鳴擎了十吊錢,回到破廟裡,沒有五天,又光了。他也不想個小生意,他抱定一個老主意,沒有錢,便去找老龐。老龐家裡,果然應付俱窮了,沒法子又去請伯雍。伯雍已然把這事和古越少年、隴西公子、沛上逸民、東山遊客諸人都說明了,他們都贊成替他們改約。大家既然捧牡丹,當然替牡丹家屬幫忙。伯雍說:“改約一定辦得到,皆因那天我已替他們下了一個伏筆。再說他們的契約,實在不完全,非改不可。”古越少年說:“既這樣時,我們公推你和沛上逸民兄,做我們的全權代表,怎辦怎好,不怕我們對於老龐花幾個錢也成。”伯雍說:“對於老龐,不用花錢。你們想法子維持牡丹出師之後,怎樣生活便了。你們要知道,他如今倒倉了,梆子戲已然不能唱,二黃戲又沒學幾齣,將來出師,非完全改成二黃花旦不可。”古越少年說:“上回沒說過嗎?我們替他另請極好的教師便了。你如今就負改約的責任便了。”伯雍說:“這點事我還辦得來。若是教我對於外國辦交涉,那我就敬謝不敏了。因為我有後援,外交總長哪裡找後援呢?所以他們每每失敗。”古越少年說:“別說閒話了,你和沛上逸民兄去一趟吧。”伯雍見說,便邀了沛上逸民,到老龐家去了。

老龐見伯雍二人來了,彷彿沒有主意的大帥,得了有智的參謀一樣。因為荀鳳鳴這幾天,把他攪苦了。本來要和他打官司,又怕合同上的破綻,真被法官不認可,豈不落個敗訴?所以亟待伯雍給他們說和。當下恭恭敬敬請二人坐下。伯雍說:“大概荀鳳鳴又來找你,這事非有個妥當辦法不可,所以我和劉先生諸人商量,想出一個於你們兩家都有利益的辦法,你也別說合同上是十二年,他也別說是十年,我想把你們那張不完全的契約廢了,由十二年內減去一年,所餘的期限,再立個新約。不至滿限,牡丹家屬不許到你家來。你看好不好?是這樣,我們替你辦。不是這樣,你們自己去辦。愛打官司愛告狀,那就隨你們便吧。”老龐見說,半晌無言,待了半天,才說:“這樣辦時,牡丹只能跟我八個月了。”伯雍說:“這八個月我以為是最好的時候,第一,牡丹現在已不能唱梆子,學二黃戲,有人替他拿錢。第二,牡丹的戲份,較前陡增。過了八個月,他的嗓子能唱戲不能唱戲,還未可知。所以這八個月於你最有利益。過了八個月,好壞全憑他們的運命了。”老龐見伯雍說得有理,只得就了他的範圍。當著二人面,把舊約毀了,由沛上逸民起草,另立兩紙新約,一切內容,不消細說。伯雍道:“明天我同著牡丹去找他父親,諒他沒有不答應的道理。”老龐見伯雍把這事給他們辦得挺公平,而且白佔了八個月便宜。若是經官動府,真不知如何了結呢!所以對於伯雍非常感激,因向伯雍說:“明天就求先生帶著牡丹,到他父母那裡,從此千萬別教他來磨我了!”伯雍說:“那一定不能了。他的生活,自有人維持,一定不能麻煩你來。”他們又說會子旁的話,伯雍便和沛上逸民興辭147去了,把這事告訴大家知道。騾馬市大街,賈家衚衕緊裡頭,一個小廟裡,和尚早已沒有了。三間大殿,年久失修,已就圮毀,裡面也不知供著什麼神,門窗都鎖著,灰塵和蛛絲,把那破窗欞都罩滿了。簷下有幾隻灰鴿,自由巢在那裡。廊子底下,堆著許多破爛東西,什麼爛紙、散碎布屑、舊爛棉花,堆了好幾堆。兩邊廂房,也都破爛不堪。卻有許多換肥頭子兒的148、揀溝貨的149、挑水的,住在裡面,儼然是個花子大院。北京沒有一定的貧民窟,可是這種貧民聚居的所在,到處散見。什麼廢寺和公共所在,差不多都是我們的貧苦同胞自己經營的共同生活,如今窮人更多了,要打算照外國都市辦法,劃定一個特別區域,收容貧民,那實在是辦不到,因為北京城全體,今日差不多成了一大貧民窟了。國家的首都,竟成了一個大貧民窟,也是世界一件奇聞,民國的光彩呀!

在這小廟的西首,另有一個小月洞門,卻是一個跨院,裡面沒有三四丈大,起了一間土房,勉強可以說是一個跨院便了。在這間土房裡,荀鳳鳴帶著他的老婆兒子,便卜定150他們的旅館。他們在這公共旅館以內,是最惹同居人注目的,他們一家三口,由旁冢151眼裡一看,在這破廟裡,可稱首富。又似外院那些人都是平民,單單他們是貴族了。因為別家都夥住一間屋子,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混在一起。惟有荀鳳鳴一家,單獨租了那間土房,佔了一個跨院,所以外院那些人,見了他們的闊綽行為,又是驚訝,又是羨慕。對於他們,自然而然起了種種的議論。有的說他們是鄉下財主,進城來打官司,卻把錢花光了,西河沿的棧房152,已然住不了,所以暫且搬在這裡,打發人回家取銀子去了。有的說,他們終歸要窮的,他們不該進城來打官司,他們若是總統的親戚那就不怕了。有的說,總統哪裡有這樣的親戚。有的說,那也難說,總統是胎裡紅出身嗎?古時候還有乞丐做皇帝的呢!薛平貴原先比我們還窮呢,怎會當了皇帝呢?這破廟裡,平日不知有多少奇怪的議論,自荀鳳鳴一家搬了來,又給他們添了許多談助。

這日伯雍和白牡丹找荀鳳鳴來了。他們到了這破廟時,外面不到一點鐘,那些貧民方在院中吃飯,吃的是很難下嚥的東西,但是他們吃得很香。他們見伯雍和白牡丹進來,大家都很注意的,把眼神都送在他二人身上。他們不解他二人是做什麼的,不過他們以為伯雍二人這樣齊楚的衣履、斯文的樣子,似乎不應當進這破廟裡來,也彷彿這裡一輩子也沒有他們進來的機會。他們對於白牡丹,尤為注意。此時伯雍很和氣地問他們說:“這裡有個姓荀的嗎?”他們見問,一齊向西邊那個月洞門裡一指,伯雍和牡丹便向西跨院去了。這裡一間小土房,門已破了,窗戶用各樣破紙糊著,伯雍拉開屋門,只見一部土炕,缺了半邊炕蓆。一個婦人,頭朝裡在一床破被上躺著,以外沒別人了。地下放著幾件手使的破傢俱153。伯雍因問牡丹說:“這是誰?”牡丹說:“是我母親。”於是湊到炕沿邊,喚了一聲母親。那婦人在睡夢中,聽見有人喚她,便慢慢地坐起來了,睜眼一看,是她兒子,她由安慰的眼睛裡不覺掉了兩點淚。因叫著牡丹小名說:“詞兒來了!這位是誰呀?”詞兒說:“這位是寧先生,很幫我們忙的。”婦人說:“怎好?這一點的屋子,也沒個坐處。”說著把她坐著的破被褥,往炕壁鋪了一鋪,請伯雍坐下。這屋裡空氣壞極了,燻得人頭疼起來,但是伯雍向常沒有階級的思想,他以為人家能在此睡覺,我就不能在此坐一坐嗎?他這樣一想,他的腦袋立刻不疼了。牡丹見他母親委頓的那個樣子,因為孺慕之心還沒有泯,不知不覺地也哭了。伯雍此時看那婦人時,比荀鳳鳴強多了,她的麵皮很白皙的,而且眉目很清秀,不像莊稼婦人。牡丹的身體相貌,多半是稟諸母性。

這時他母子對泣了半天,婦人才向伯雍說:“先生帶著我們孩子到這裡來,一定是有事情的。我已聽他父親說了,說有幾位先生正幫我們的忙,但不知老龐家打算怎辦?依著他父親,竟要打官司。現在我們一個錢都沒有,哪裡敢打官司呢?還是有人替我們說說好。”伯雍道:“這事不用你們發愁了!我們已然替你們辦好。”於是把怎樣改約的事,和牡丹的母親說了一遍。婦人見說,由她多年不曾展眉的臉上,露出一點安慰欣幸的笑容,很感激地向伯雍說:“難為諸位先生,替我們這樣費心。剩這八個月了,怎樣也能熬出來!我這病身子,實指望不能享兒子一點福了。多虧你們幾位扶持,我還能多活幾年。寔154對先生說,我們當初也不是極窮的人。”婦人這句話,在伯雍聽著,是很信的。因為這婦人的舉止和她的容貌,也不像向來受苦的人。此時婦人又說道:“當初我們家裡,也有點產業,足以過活的了。只因為我們當家的,就是詞兒的父親,生性不好,最愛賭錢,把一份家業都弄光了。我們在家鄉里住不了,因為離著天津近,所以搬到天津去。詞兒的父親,若是好生幹,也能混起來。無奈他舊染的毛病,總也改不了,有了錢就要賭,甚至把兒子典與人家學戲。幸虧我有病,年紀也大了,不然他還需把我賣了呢。”說到這裡,她的眼圈兒又紅了,不住地用袖口抹眼淚,半天又續言道:“一個婦人,攤上一個不成器的爺們,不定幾輩子沒幹好事呢。為他發愁著急,所以終年鬧病。若不是有這兩個兒子,我也就早死了,跟他混什麼勁兒呢!今天一早晨他帶著大小子出去了,直到如今,沒有回來。他簡直一點章程沒有。我常勸他,老龐家你不用常去,把他們得罪了,於咱們孩子沒利,不如咱們想個小買賣,爽155得孩子出了師再說。他終是不聽,如今天幸有你們幾位先生替我們維持,已然有了出頭之日。這真是大可感謝的事!”伯雍說:“這也不算什麼,因為這事是我們力量辦得到的。若是辦不到,便是你們求我們也未必成。再說人生在世上,應當彼此幫忙,替人說句好話,辦點好事,究竟比除了自己,什麼事也不管的人強得多。我們這樣辦事,有好多人看著很不滿意,但是我們沒有旁的事做,人家也不許我們做旁的事,照這樣的事,雖然有些人看著不對,但是當我們這樣辦時,彷彿良心上很安適,很嘉許我們能盡人類的義務。我們不能把所有的窮人都救活,也不能教所有可憐的人都得其所,但是凡是我們遇見的,推不開的,我們應當想法子教他們脫離悲苦的境遇。譬如你們這回事,也費不了我們幾個錢,便是花幾個錢,絕不致破產,也費不了許多力量,不過捨得走幾步路,捨得說幾句話也就成了。”詞兒的娘說:“雖然這樣說,你們幾位替我們費了不少心,不要聽別人的閒話,什麼裡頭都有呼號待救的人,照你們幾位所為的事,我想必定是老天爺所願意的。”伯雍說:“人所做的事,哪能就讓天點頭?不過各行其良心之所安便了。”這時外面天氣不早了,還不見荀鳳鳴回來。伯雍便和詞兒的娘說:“你的丈夫既不回來,我們也不等他,回頭你跟他說明白就是了。過兩天,一定有人給拿錢,教他做個小買賣。”說著帶著詞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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