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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秀卿死了之後,伯雍益發覺得忙了。他天天總要出門的,及至回來,便獨自一個,坐在他那間小編輯室裡,不知想些什麼。同事的人,也不知他天天出去辦什麼,問他時,總說沒什麼事。其實他這幾天竟為秀卿的娘和她那小兄弟忙了,他打算把他孃兒兩個,不要分開,總是教他母子相依著,還有點生趣,所以他這幾天竟在外面給他孃兒兩個找地方。他的立意,總想在公館裡給人傭工,較比女工廠等強一點。伯雍自到城內,也認識許多人,還有歆仁給他介紹的朋友,實在不老少,但是他平常日子,都與人家很疏遠的。他為給這孃兒兩個找個安身立命所在,無論怎樣,他得替他們去奔走。無奈他跑了好幾天,一點頭緒也沒有出來,差不多他所求的事,都被人拒絕了,便是不公然拒絕的,也都說現在不能再用人了,有機會再說吧。更有以伯雍所為,近乎多事的,雖然未曾當面指陳,背地裡也說他的舉動不對,都說:“在窯子裡認得的人,死了便死了,還管她的遺族。要管就應當自己攏了去,自己不能管,卻教人家管,他有多明白呀!”不這樣說的,又嫌秀卿的娘,是在南城外住慣了的,她家既操賤業,品行一定不端,僱她當個婆子,恐怕於家庭婦女無益,所以也不敢用的。這倒難怪人家這樣想。即或有不在乎細節的,就圖一個乾淨會做飯的人,又嫌她有小孩子,僱一個人來兩個,多賠一個人的飯,過於不經濟,所以也是不願意的。可是伯雍所跑的這幾家,都是在政界裡很活動的人,不用說,一個婦人和一個小孩子,就他們的局面言,再僱七八個人,也不嫌多,而且也有餘力。不過他們不能不提出幾件拒絕的理由,以明他家用人是很謹慎的。但是他們拿錢由窯子裡接姑娘,就不管他們於家庭婦女有無利益了。他們也知道好人自是好人,不過自己用人,不願意教人家行了一點志願,所以明明有力量收容,而且有正當的使用,就皆因伯雍一說實話,事情便根本不能成立了。在伯雍的意思,以為把實在情形說明了,足以使人興起好義之感,社會上有這樣可憐的老幼無告的人,有點力量的,原可以收養他們。何況他們並不白吃飯,也是仗著自己勞力活著,絕不是不做事光吃飯的勾當。打量出去奔走兩蕩,一定有僱用的。誰知一連七八天,反倒頭緒全無了,所以伯雍很覺煩悶。

伯雍為這孃兒兩個,不能不改變方針了。他以為普通的人家,絕不能成功的了。他靠得住的朋友家裡,又皆沒有僱人的能力。他想著把他們位置在工廠裡去,做手工、學實業,也是人類謀生的正途呀。所以在他理想中,以為這事是很正當而且很有道理的,但是他想了半天,始終沒想出哪裡有女工廠,尤且不知道哪個工廠對於女工是很優待的。他簡直不知哪裡有工廠。在北京,這種組織是極感缺乏的。但是他到了想起一處,他曾聽說東城祿米倉196,已經改了被服廠,裡面僱的女工很多。他想這是很適當的所在,但是廠裡內容,他一點不明白,也不知一個女工,每日能掙多少錢。他打算到那裡先參觀一蕩,然後再想法子,把他孃兒倆送進去。他主意拿定,吃了早飯,便往東城去了。他到了祿米倉,外面不過兩點來鍾。他到了傳達處,取出一張名片,要見廠長。一個聽差的說:“廠長今天沒來。”伯雍說:“別位執事也行。我是特來參觀的,因為我是報館的記者。”那聽差的見說,讓伯雍在此候一候,很不滿意地進去了。少時出來說:“裡面請。”把伯雍引到一間接待室裡,一個四十多歲、黑而且胖的人,正在那裡候著。二人見面,彼此一躬,通了姓名。那人姓馮,字元甫,是這裡的總務科科長。他很恭敬地把伯雍讓在上手。伯雍說:“聽說貴廠辦理很善,所以特來參觀。”馮元甫道:“還不到完善地步,而且又是官辦的,經費很是不足,所以報紙上對於本廠,說了許多閒話,皆因他們不明我們的苦衷,所以誤解的地方很多。你先生今日特來參觀,我們是歡迎極了。”說著請伯雍到工廠去參觀。伯雍不看則已,一看了做工的那些女工,他益發地煩悶起來。她們這工廠,是利用舊有倉房因陋就簡改造的,光線和空氣,皆感不足。兩三千女工,一個個都是形同乞丐,襤褸不堪,還有懷裡揣著乳兒,在那裡做活計的。她們都在當地坐著,現在天氣已覺寒了,她們都覺很瑟縮的。她們每人手裡都拿著一件軍警的制服,手不停針地在那裡做,她們使她們的針線,非常靈活而且敏捷,但是她們那可憐的窘態,實在令人不忍長久地看著她們,所以伯雍看了一週,也就同著馮元甫出來了,仍到那間接待室裡坐下。伯雍這時卻想起經濟學上的原理來了,他以為這些可憐婦女,所得的都是忍苦報酬,因為她們忍苦的程度很大,她們的報酬也一定很優的了。因問馮元甫道:“她們每人每日能掙多少錢呢?”馮元甫很鄭重地答道:“銅元六枚。”

伯雍聽他挺響亮地挺正確地說出“銅元六枚”四個字,很詫異地問道:“她們只得六枚麼?一小時是一天呢?”馮元甫道:“中國哪有按時給工資的工廠!自然是每日六枚了,而且還得交出相當的工作,最低限度,是制服一套。”伯雍道:“她們每日做幾小時工,才能夠上領工資的程度呢?”馮元甫道:“至少得十二小時。”伯雍道:“十二小時麼?我看裡面還有不及成年的女子和那些乳婦,十二小時的工作,不傷她們的健康麼?”馮元甫聽伯雍問到這裡,已然露出不喜歡的意思。他沉著臉問伯雍說:“先生大概在外國留過學吧?”伯雍說:“在東洋留過幾年學。”馮元甫道:“幸虧先生在東洋留學。若在西洋,更不知染上什麼樣的新思想呢!外國雖然有保護勞動者法律,焉能在中國施行!饒著十二小時,還累不怕呢。若教她們做八小時的工,她們準能上天了!”伯雍道:“雖然這樣說。對於未成年的幼童,也應當特別待遇,她們都是後繼的國民。再說十二小時的工作,苦痛不能說不小了,僅僅給六枚銅元,她們也不能生活呀!”馮元甫見說,把他方才沉板的臉,忽一舒展,卻變成冷然的笑容說:“聽先生的話,我們也很佩服的,但是未免偏重理想,不顧事實。先生以為做十二小時工,得六枚銅元報酬,是很不平的一件事。可是我們這廠子自開辦以來,女工是一天比一天增加的,甚至有來託人情的。原先規定是隻用五百女工,如今卻增到二千多人,可是經費和工資,並沒有添一文。我們這裡抱定添人不添米的宗旨,庶乎可以無形限制一下,誰知希望來做工的,依舊踴躍。早先五百人的工資,如今卻被二千餘人分佔了。當然是報酬不抵所苦了。我們為這事,也稟呈過陸軍部,便是部裡也沒辦法,只說她們既願意做,只可聽她們的自由。拿她們的骨頭,扎她們的肉。增加工資,是辦不到的。先生你看,不是我們不替她們想法子呀!她們如今倒拿義務當權利了,每天不知來多少人,甚至有出怨言的,說站門崗的巡警揀認識的往裡放,我們沒法子,只得備了一種號籤,每日清晨在門外散放,領著號籤的,才許進門。先生你看,她們這樣搶著來做工,不是本廠有心虐待她們呀!”伯雍道:“她們為這六枚銅元,做什麼這樣競爭呢?哪裡掙不了六枚銅元!”馮元甫道:“先生這話又是理想了。一個婦人女子,在哪裡能給六枚銅元?如今窮人太多了!除了老天爺慈悲,把她們全收回去,算她們災出難滿。若打算由國家社會維持她們,那是很難的一件事了。”伯雍道:“貧民的生活,不由國家社會維持,誰還有這個能力?先生怎說出這樣無責任的話呢!”馮元甫道:“先生!你是沒在政界裡待過,所以不明白裡面內容。政界裡每年所弄的錢,還不夠內部自己用的,哪有餘錢辦民間的事!現在已然二千人吃五百人的飯了,再過幾年,便要一萬人分配一百人的飯了。窮人怎能不一天比一天多呢?就以本廠而論,每一個女工做十二小時工,才得六枚銅元。論理沒人乾的,但是每天還是很擁擠的,可見在北京掙六個銅子,是很難的一件事。她們得了這六枚銅元,先能買一斤雜和麵197,她家男人再拉一天車,掙一二十枚銅元,一家子可以不至捱餓了。所以六枚銅元,雖然不叫錢,到了一般窮人手裡,也就不無小補了。”伯雍道:“她們天天這樣活著,也過於苦痛了。”馮元甫道:“所以沒法子,就得等天收了。”

伯雍此時呆了半天,一會兒又把頭低下去,半晌,自言自語道:“這裡這樣難!也就不教他們來了。”馮元甫聽他這話,似乎不是光來參觀,還有別的目的,因問道:“先生打算往廠裡薦人麼?不妨有個通融辦法。”伯雍道:“我有個朋友,新近故去了,遺下一個母親、一個兄弟,我想把他們薦到這裡來做工。不想這裡這樣困難!”馮元甫道:“既是先生朋友家族,我們不妨優待,多給工資。”伯雍說:“給多少呢?”馮元甫鄭重其事地道:“八枚。”伯雍:“八枚麼?”馮元甫道:“正是。多增了三分之一。”伯雍道:“多謝先生厚意!我與他們商量商量去。”說到這裡,他道了一聲“打攪”,興辭去了。馮元甫把他送到門外,以為今天把這人應酬得很好,得意非凡地進去了。

伯雍由被服廠出來,他的煩悶愈加濃厚了。他原先還只為那兩個無告的老小發愁,如今見了這些可憐的女工,聽了馮元甫的主張,彷彿北京城所有的窮民,都成了他的心病了。他一邊走著,一邊想,也忘了僱車了。他想一想那些女工勞動十二小時,僅僅獲得六枚銅元的報酬,而她們所製造的成績品,便是一點生產事業不做在國家社會里橫行無忌軍人丘八198所穿的制服。當他們穿上這身制服,他們絕不想一想,這是無數可憐的貧女,為了六枚銅元的代價,替他們製成。他們穿了這身制服,居然躋登社會上最高的階級。也就因為有了這身制服,他們便能把給他們縫製服的人,看得沒有一條狗有價值。制服的效力,到了他們身上,便如給虎添翼。可是當那些制服在女工手裡,挨著冷,忍著餓,含著眼淚,一針一針,給他們做成時,僅僅有銅元六枚的代價。伯雍在路上走得覺著累了,他才僱了一輛車,拉到報館。館裡已然一個人沒有了,只有一個館役看家。他們大概都聽戲去了。因為這些日子,白牡丹很見起色,新學的皮黃戲已然有七八出了。可是這幾天伯雍為了秀卿的事,他久已沒聽戲了。如今他更煩悶了,他也無心去看戲,他到了他那間小屋裡,無精打采地倒在床上。自秀卿死後,直到今日,他為一個老婦人、一個幼童,奔走了半個多月,不但沒一點成效,處處都失敗了,是他不熱心呢,還是社會冷淡呢?他簡直不明白所以然了。但是他不因為他屢屢失敗,灰了他的心,他決意依舊往前進行。他到底要發見一個足以收容他孃兒兩個的所在,他不信偌大一個北京,就沒有一個濟貧慈幼的機關。他既萌了這個思想,他的精神立刻又振作起來了。

他忽然想起貧兒教養院來了。那是一所官立的機關,局面很是不小的。他每每聽人說,那裡每年用錢很多,院長一缺,是很美的差使。但是伯雍自到城內,還沒到這裡參觀過一回。他想:“這裡一定是很適當的了。”他決計次日到那裡去一蕩。次日早飯後,他仍照每日出門時間,僱輛車,到貧兒教養院去了。不到一個鐘頭已然到了。這裡所佔的地基,足有二三百畝,院牆非常地高,乍一看,好似一所監獄。坐北向南的一個天然石和洋灰造的大門,也是非常堅固,兩扇鐵門,下半是鐵板,上半是鐵欄,用黑油漆著,尤覺堅牢無比。那兩扇門,並未開放,只用半扇虛掩著。一個巡警在門裡荷槍站著,不時地由門上鐵柵往外看,又往裡看,彷彿防備人出入。伯雍一看這個光景,他很覺害怕起來,因為他看這裡總像個監獄,一點慈善意思也表顯不出來。他以為拉車的把他拉錯了,但是他細看門楣石上所鐫的字,明明是“貧兒教養院”五個大字。他只得下了車,付了車錢,隨著取出一張名片,走到門前。門裡那個巡警,見他是要進來的意思,忙在門內喊道:“找誰?”伯雍趕緊止住步,由門縫把片子遞進去說:“煩勞通稟一聲,我是到貴院來參觀的,而且有個小孩子要送入貴院的。”那個警士見說,又看了看那張名片,用力把那半扇鐵門拽開,讓伯雍進去,把他帶到一個亭子式守衛兼傳達的小屋裡,向一位穿巡官制服的人說明伯雍的來意,仍去站門崗去了。那位巡官四十來歲,倒很和氣的,和伯雍說了半天閒話,才拿了那張名片,進去回話。

這時伯雍站在當院,往北一看,卻是一所洋式樓房,建築得倒還體統。在樓房的右手,另有一帶走廊,不知通到哪裡。因為被五間中國式的廂房遮住,只能看見它的起點。此時那位巡官已然由那所樓房裡出來,向伯雍一點首說:“請這邊來。”伯雍見說,忙著走到樓房的門前。那巡官把伯雍讓到一間待客室,當地放著一張長方桌,蒙著一塊黑漆布,兩旁共放八張椅子,此外別無裝飾,不過漸就燻黑的牆上,貼著許多警察制度的圖表。伯雍進來這半天,一個普通人還沒看見,所看見的都是警察。他心很疑惑的,暗道:難道這裡都是警察辦事麼?教職看護等人員,都是警察麼?他正疑惑著,只聽外面廊子裡一步步革靴響亮,既而又咳嗽一聲,門一響,一位穿高等警官制服的先生進來了,那個巡官忙向他一鞠躬,指著伯雍向那人道:“這位便是來此參觀的寧先生。”又向伯雍說:“這位便是我們院長。”說罷向二人各鞠一躬,自去辦勤務去了。

這位院長是北京人,他為人很精明的,而且長於交際,深通宦情。在光緒時代,曾到東洋警監學校留學了二三年,歸國之後,便入了民政部,是北京警界中的老人。他現在還在內務部和警察廳裡有差使,而且還兼著貧兒教養院長。因為這個機關,是直隸於警察廳的,他既在警監學校留過學,所以他很迷信警察制度,尤且以為改良監獄的組織是很完美的,所以他無論辦什麼事,都拿點警察意味,不然便是監獄式的組織。因為他腦子裡總是對於這兩項觀念特別深厚。他常說北京的警察,在世界總算是第一的,如果北京所有的事情都歸警察辦,那一定有特別的成效。誠然,北京的警察,真有令人可佩服的地方,但是若說所有的事情,警察都能辦,那真是一種迷信了。

院長和伯雍一對面,便很和氣的,而且帶著滿臉笑容,向伯雍說:“久仰!聽說您也在東洋留過學,是哪個學堂?我已然忘了。”伯雍說:“在早稻田大學留學過幾年,近來因為奔走衣食,學業已然荒廢了,不但不敢提起,連那留學的招牌也不敢掛了。”院長仍是笑道:“先生過謙!先生過謙!”說著他二人對面坐下,這時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給他們倒來兩碗茶。伯雍看那小孩子時,臉上油黑,眼皮紅赤赤的,似乎害眼199才好,身上穿一身灰布褲襖,尺寸很覺不合適。伯雍以為是他們僱的人,原來也是院內貧兒,每日輪流當差的。他二人在待客室裡,說了一會兒閒話,伯雍才問到院裡內容,院長很得意地說:“我們這裡收容約有一千餘名貧兒,分學科和工科兩種教育,教員固然都是外聘的,管理員我就不另聘人,因為什麼呢?廳裡有的是警察,反正他們也得出勤。我把他們調在這裡做勤務,比在街上出勤強多了。他們既然願意,而且又省許多管理員的薪水,再說管小孩子的勾當,最難有秩序。普通管理員,總失之於放任。你要知道,小孩子若不嚴厲取締,他們萬不會老實的。我的警察,他們都是慣於維持秩序的,所以我這貧兒院和別的私立的大不相同。他們一點秩序不講,我這裡是專門講秩序的。不信回頭你到那邊去參觀,足見餘言之不謬。”伯雍道:“小孩子天機活潑,喜動不喜靜,你先生把他們都誘導得有了秩序,真可謂煞費苦心了。”院長見伯雍這樣一恭維,他很高興地說:“小孩子的勾當,委實不能省心的。咱們到那邊看看去吧。”伯雍說:“好!但是你先生沒有公事嗎?求別位執事帶著到那邊看看便了。”院長說:“不用。他們此刻正忙呢!兄弟同您去一蕩。”自從這裡開院,大概參觀的人很少,今天伯雍特來參觀,所以院長很高興的。說著他們出了這所樓房,順著那個走廊,往西行去。裡面房子很多,他們先到學堂那邊去看。講堂有十幾處,但是教員很少,講堂裡有有教員的,有沒教員的,可是每個講堂裡,都有八九十個貧兒,另外有個巡警,在堂裡維持他們的秩序。這個巡警班長,非常有權力,他能強制執行,所以那些小孩子都很聽他的話。有教員來上堂,他們也是呆呆坐著。教員說的是什麼,他們差不多都不曾領會。教員下了堂,貧兒依舊不許動轉,那個師位,忽然便變了巡警的崗位。巡警一上堂,貧兒的秩序,益發整齊了。他們沒一個敢離位的,他們便如一群猴子,被猴師用鞭子打怕了,他們除了眉眼敢動彈,渾身上下,都直塑在那裡。他們的不自由,在未發育的身心所受的束縛,多麼可怕呀!他們的灰色褲襖,沒有一個穿著合體的。他們似乎都有一種共通的病症,一百貧兒裡面,足有八九十個害眼的。他們的頭頂上,長癬的很多,但是這院裡是有一名醫官的,這個醫官,就是全院衛生的代名詞。因為教人知道他們這裡也知道衛生,所以僱了一名醫官,薪金聽說每月十五塊錢,管兩頓飯,所以這位醫官,很感激的。貧兒多病,也就不足怪了。

院長同著伯雍,每個講堂都參觀了。那些貧兒見了院長,有什麼表示呢?論理當然敬他、愛他、親他,便拿他當作自家慈母才算對呢!因為全院兒童都賴他一人保護,吃飯、穿衣裳、受教育、學手藝,全是由他一人熨帖而安排的,他們離開他們的父母,孤零零地裝在這貧兒院裡,沒人體貼他們,安慰他們。能體貼安慰他們的,惟有院長一個人。那些貧兒哪能不親愛他呢!但是由伯雍眼睛裡一看,他們見了院長,不但看不出一點小兒見了慈母的意思,反倒覺得悚然不安起來,一個個矜持的臉上都變了顏色,他們覺得院長是很有權力的人,能死人能生人的,而且他們又以他為極尊貴的人,少微有點輕慢,或是用不正的眼光一看,立刻就能得罪他。在一群貧兒心中,拿院長當作有超人的威力,是一個不可親近的、不可輕慢的偉大人物,所以一見了他,他們的心理狀態,立刻便起了變動。他們極力保持他們的鎮靜,但是因為心房震盪不寧,他們的態度是非常可憐的。此時院長很得意地向伯雍說:“您看他們的秩序好不好?不但貧兒院無此秩序,便是普通的小學校,也無此規矩呀!”貧兒的秩序,大概是院長最得意之筆。但是越是他得意之筆,越是伯雍看了害怕的地方。他不解為什麼都把兒童圈在教室裡,一步也不許動?頂大的院子,頂大的操場,為什麼不教他們自由遊戲?這點用意,伯雍費了半天腦筋,也想不出所以然來。總而言之,伯雍到各處一參觀,除了由警察的力量,對於千餘名小孩子硬造出一種不自然的秩序以外,沒一樣看著不奇怪的。寢室的不衛生,傳染病的流行,運動器具之虛設,沒有一樣以貧兒為前提的。除了寢室裡長條大炕,是與貧兒有直接關係的。操場,他們不能自由進去。運動器具,他們不能自由使用。樂器,他們也不能自由吹彈。他們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覺,便天天圈在教室裡。他們急得害眼,喪失兒童的天機,消磨了他們的聰明,都是監獄式的秩序造成的呀。

約有一點多鐘,伯雍把大概情形都看明白了,他已然不願再往下看。他本打算把秀卿的兄弟送在這裡,他一看這裡的辦法,他實在不敢把人家清白無罪的兒子送入監獄裡來受罪,所以他心裡的事,並沒和院長說,便辭了院長出來了。他這次的失意和煩惱,比參觀被服廠還覺不快。他對於那孃兒兩個的前途,愈覺得沒有頭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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