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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雍由貧兒教養院出來,他對於官立的貧兒院,很覺失望的,他見了那些貧兒所受的待遇,他為後來的國民無端發生一種悲痛之感,他由貧兒教養院,聯想到祿米倉的女工廠。他知道北京的貧民,一天比一天多了,由貧民製造出來的兒子,當然也一天比一天多了。雖然沒有正確的統計,但見北京生活一天難似一天,貧民的數目,一天多似一天,而他們的生活,又未至於斷絕情慾,自行制限生育,人口的滋生,是不能免的了。按著馬爾薩斯《人口論》的定例,人口的蕃殖200,非常快的。再過幾年,北京的中產階級,也都變成貧民編戶了。到了那時,貧兒的數目,不更多了嗎?貧兒的教育,不更困難了嗎?到了這時,中下階級都變成貧民,只有少數上級社會的人。不用說組織國家,便是北京一個都市,滿街都是花子乞丐,只有少數富人,能做得起什麼事業來?他們不想法子均貧富、興教育,組織共同生活的國家,只不過定幾條章程,創立一個有名無實的機關,收容幾百幾千貧兒,用警察看守他們,用警察抑制他們。他們在貧兒院裡,不亞是個犯罪的小囚,知識一點沒增,人格一點沒有,一旦由貧兒院裡放出來,於他們自己有利益嗎,於他們家庭有利益嗎,於他們的社會國家有利益嗎?在當局的人,以為每年費許多公款,收養許多貧兒,已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在院裡還想自由麼,還想受完美教育麼?但是貧兒院的目的,不是光為收容貧兒,使他們不致餓死便算達到目的的。須知他們也是國民,國家既然收容他們,就不應分出貧富強弱的觀念,應當給他們當國民所應具的知識和職業。貧兒教養院,不是給官立的機關做事的,是給那些可憐的貧兒做事的。知道這個意義,那便是救世主基督的用心,不但貧民一天比一天少了,便是貧兒的教育,又怎見得不如膏粱文繡的紈絝子弟呢?

伯雍一邊思想著,一邊往回走。他走到東單牌樓底下,他要僱車,但是他因為一心的思潮,他把僱車的事忘了。他一直出了宣武門。剛一過橋,只見趕驢市那裡有一圈人,不知圍著看什麼。他一時起了好奇心,走到近前一看,卻是一個貧寒的老人,蹲在牆根底下,低著頭,一語也不發。他的衣服很襤褸的,他頭頂上還帶著小辮,他的頭髮已然灰白了,臉大概許多日沒有洗了,他的額紋由上面一看,便如一塊小魚鱗板,皺得很深。在那老人的左右,一邊站著一個男子,各約三十來歲。在左邊那個,一張黑黃臉,配著他鼠目狼腮,一望便知是個地痞,穿著打扮,帶著一身土棍的惡習。右邊那個,身量很是高大,十月天氣,他還穿著一件灰布大褂,看那樣子,彷彿是那土棍的跟人。這時只聽那土棍模樣的人,不乾不淨地問那個老人說:“你是怎樣?你到了沒錢嗎?你別不言語呀!你當初借錢時說什麼來著?恨不得管我叫祖宗,如今真個裝起孫子來了。今天有錢則罷了,如若沒錢,我碎了你這老忘八蛋造的,你當是還在前清呢?大錢糧大米吃著。如今你們旗人不行了,還敢抬眼皮嗎?你看你這賴樣子,罵著都不出一口氣,你是有錢沒錢哪?你今天再沒章程201,我便教我夥計送你一個地方去。”此時那邊那個大漢,狗仗人勢似的,也和那老人直髮威。其實他也不過查德一碗飽飯,竟忘了他身上的寒冷,與那老人只是一線之隔的,就皆因有個光棍在他旁避站著,他居然也有威嚴發作了。這時伯雍在人圈外邊,看了這個情形,他是氣極了,暗道:“便是要賬,也不許這樣暴橫!何況無情無理地辱罵人。”他不由得氣往上一撞,分開眾人,進到圈裡,向那光棍厲聲問道:“你是要賬呢,你是罵人呢?他該你錢須不該你罵!何況你又把旗人都拉在裡頭。旗人現在雖然沒有勢力,你有權利可以任意辱罵麼?”伯雍這一來,不但使那兩個小子各吃一驚,便是四圍站的人,也都一怔。

這時那個光棍舍了那個老人,立著眉毛,撇著嘴,向伯雍來了。他做出一種惡態,向伯雍說:“我們向他要錢,你管什麼!”那大漢見主人過來,他也撲來了,伸手要抓伯雍。伯雍向他胸前推了一掌,瞪著眼睛喝道:“站著!你還敢打架麼?”伯雍這一瞪眼,那大漢竟自餒了,再不敢動。伯雍回頭又和那光棍道:“你問他要錢,我固然管不著,但是你為什麼涉及旗人呢?”光棍見伯雍這樣一問,他把伯雍仔細一看,他心裡已然起了狐疑,他連忙改口道:“我並沒說什麼呀!我當初也是旗人。”伯雍道:“你未必是旗人。你當初也不過認個幹老,改個名,白吃一分錢糧的假旗人。如今錢糧沒了,翻臉便要罵旗人。但是你也不過是個街溜光棍,放幾個印子錢,欺負無能老實人,混一碗飯吃,我跟你理論什麼?但是我看那老人很可憐的,他該你多少錢呢?”光棍道:“連本帶利,算來已是兩塊錢。”伯雍冷笑道:“我當多少錢!兩塊錢,也值得動這個陣仗,還帶著一個打手。”說著由衣兜內取出兩塊錢,走到那老人面前說:“老者!你是該他兩塊錢麼?”老人這時已然站起來了,淚眼滂沱地說:“當初借他一塊錢,兩個多月還不上,如今他竟說本利兩元了。”伯雍道:“不管他!這是兩塊錢,拿去還他。”光棍見了那兩元錢,什麼話都沒有了,帶著那個狗,進衚衕去了。這裡那個老人,對於伯雍千恩萬謝,問在哪裡住,姓什麼。伯雍道:“我是有忙事的,沒工夫與你說話。我走了。”說著分開眾人,走了。那個老人,兀自追著他請安道謝的。圍觀的人,口裡紛紛議論著,也都散了。旁人的話,說的是什麼呢?他們自然有說伯雍辦得對的,也有說多事的,也有說兩塊錢哪裡花不了,竟被他們騙了去,他們簡直是活局子202,成心弄這把戲騙人的,年輕好義的人,一定會上他們的當。這種說法,究竟對不對,誰也不得而知,在伯雍不過自行其心之所安便了,何況排難解紛、救人周急等事,都是目擊現狀,忽然發生一種惻隱之心,或義俠的觀念,刻不容緩要施行他良心的使命,哪有工夫還能判斷事情之真偽,和行為的細細203呢?假如有一個人,對於一件悲哀可憐的事,自己無力管還罷了。若既不能管,而卻說出許多深通世路的話,不是什麼局詐204,就是什麼念秧205,那不是獎勵人居心冷淡,以不好義勇為為有識見了麼?天下的事,騙人的很多,有專門欺君子的,有專門欺小人的,吾人寧為君子因義而受欺,勿為小人因利而受騙,何況悲哀可憐的人,憤懣不平的事,觸目生感,立刻要行,哪能狐疑不定地判其真偽是非呢?自然要認為真而不為偽的,藉使206他們是一種騙局,我們原本就沒打算貪圖什麼,自行其良心之所安,真偽也就不必計較了。

話說伯雍,回到報館,他覺得少微痛快一點。他自問方才行的那點事,尚屬他良心所許的,這點小事,若出在有錢的人,原算不了一回事。但是有錢的人,車馬簇擁的,很不容易遇見這樣的事。兩塊錢在富人,雖不拿當什麼,可是他們只能拋在花天酒地,至於大街上耳朵不能聽、眼睛不能見的事,他們一輩子不能遇見的。因為他們一出門,便裝在汽車裡,風馳電掣地而去。他們有多快的眼睛,能看見窮人的眼淚。有多快的耳朵,能聽見窮人的哭聲。所以貧富兩階級,直到天荒地荒,也是沒有因緣接近的呀。伯雍是個極沒錢的人,他那錢囊內,大約只有那兩塊錢了,他能罄其所有,替一個無告的老人還了一筆惡賬,所以他自己覺得心裡痛快了許多。吃晚飯的時候,子玖和鳳兮諸人都回來了,他們一同吃了飯。子玖便和伯雍說:“這幾天你戲也不聽,衚衕也不逛,不知有什麼事,忙得你這個樣兒?有許多人直打聽你。我們說他自秀卿死了,老沒有逛。難道你真為秀卿不逛了麼?”伯雍說:“哪有這個道理!我這幾天有點旁的事情,把娛樂的事全忘了。這幾天外頭有什麼談料麼?”子玖說:“別的新鮮事沒有,我們的新聞,這幾天也很缺乏材料。只有一件事,你應當知道的,歆仁已然把桂花接到家中去了。”伯雍說:“真的嗎?剛鬧完幾天,能有這事嗎?”子玖說:“可不是真的呢!平常日子歆仁回家多晚,這幾天你沒見他老早就回家麼。他的目的總算達到了。”伯雍說:“這事也真奇怪,鄧二奶奶和蔣女士,這回怎不幫白大奶奶的忙?前次興師問罪,鬧了一個馬仰人翻,如今又許他接到家中,這不是虎頭蛇尾嗎?語云:女德無極,婦怨無終。論理婦女的行事,當然比男子有耐久性。怎麼堂堂胭脂團,也竟弄成五分鐘的熱氣了?”子玖說:“你不知,這回鄧二奶奶無意中敲了歆仁一筆竹槓,聽說不是五千便是三千,蔣女士大概也分潤一點,所以她們都軟化了。”伯雍見說,笑道:“這都是你那一封告密文書的好處,無端教歆仁受一下子敲。”子玖道:“雖然這樣說,他應感激我。若不虧我,他敢寶馬香車公然載著桂花家來家去嗎?”伯雍道:“這樣你倒是他的功臣了。可是你得抵防207著,前回胭脂團大興兵的紀念,他若知道是你的導線,他該怎樣罰你?”子玖道:“他知道也不要緊了。因為有這一舉,反倒把他的願促成了。但是他原先為什麼瞞著我們,還教我們替他做偵探?我所以捉弄他一下子。如今他已是公然納寵,咱們還是得要求他請客。”伯雍道:“你直到如今沒忘這頓飯。”

說到這裡,鳳兮因和子玖說:“牡丹的事怎樣了?你不是要跟伯雍說麼?”子玖說:“對!幾乎忘了。”因和伯雍說:“牡丹這程子208闊了,古越少年他們大家打聽你竟忙什麼,也是為這事,他們已然不得主意,是依舊進行好,是撒手不管好?”伯雍忙問道:“究竟什麼事呢?”子玖道:“什麼事?你們瞎熱心把牡丹捧起來,又替他請先生學二黃戲,還替他改訂合同,如今牡丹和他師傅的態度全變了。說句俗話,簡直把你們甩了!你知北京有個偽君子維大爺呀,這人最是好名不過的,到處要立石頭刻字,起了許多名字,有叫勸石的,有叫諫石的,有叫苦石、甜石、藥石的,花了許多錢,沒人正眼去睬。他關於北京市政的事和公益的事情,也都似乎很熱心的,什麼事都要掛一個名,唯恐人不知道他。其實他有的是財產,若打算留不朽的名譽,或是創立公民學堂,或是籌設貧民工廠,這些事業都是北京人民所需要的,他卻一處也沒辦。不是立石頭,便是到各機關上去奔走,恨不得教大總統都知道有他這樣一個人才如願呢!他的心意,簡直竟打算在上的人知道他,絕不是實實在在教社會一般公眾知道他的行徑。也真算有料估209,他那幾塊石頭,雖然沒博得公眾市民一聲喝彩,各部首腦和大總統真知道他了,如今他闊得很,大總統給他一個政治顧問,聽說他將來有財政總長的希望呢!”伯雍聽到這裡,忙攔子玖道:“你說了半天,這維大爺是誰呀?”子玖說:“你連他都不認得?他是個基督教徒,兼著一個洋行買辦,在交民巷一帶,很出名的。他若本著基督的宗旨,純粹以自家財力精神,辦點社會上義舉,真能留個小名,不必自己去立石頭,將來一定有人替他立銅像。可惜他迫不及待了,而且又要嚐嚐政治舞臺的滋味,所以千方百計地,發賣他的名聲。如今果然仗著幾塊頑石的力量,他也算政界中一個要人了。”伯雍道:“是了,怨不得我看了許多石頭,都刻著格言。我還記得有一塊石頭上刻著半句嶽武穆的話,什麼‘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下半截沒有了。那時我很吃驚的,我想這首格言,力量全在下半截,如今單單刻上‘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這不愛錢和不怕死,究竟為什麼呢?這位刻格言的先生,也過於荒唐了,可見‘天下太平’四個字,他們是看得太輕,以為是不必要的。不要太平,天下真不太平了。當時我看了這半截格言,冠冕堂皇,刻在石頭上,我很以為不是吉兆,誰知就是這位先生乾的!但是你說了半天,難道他與白牡丹生了什麼關係麼?”子玖說:“不是他。他如今倒不幹這樣的事,他第一願意人說他有道德,他無論怎樣,也不聽戲逛窯子,生恐人說他沒道德。可是他有個兄弟維二爺,與他的性質便大不相同了,這孩子也曾追了些日子梅蘭芳,但是他的勢力哪裡抵得過馬二爺210,他不得已而求其次,日來直追白牡丹。聽說他已然入腿211了,給牡丹做了幾套衣裳。老龐家當然要拿他當財神爺,所以古越少年和隴西公子諸人,都很有氣,說:‘我們捧他,打算教他成名優,沒教他當像姑。’他們這兩天直找你,就為研究一個對待方法。”伯雍聽了笑道:“這位維二爺也太不自重了。白牡丹在前些日子,是沒人理的孩子。維二爺是北京著名富豪,拿一個富豪,追一個窮孩子,有什麼意思呢?他不怕丟了他的身份麼?”子玖道:“若在半年前,當然沒有人理牡丹的。但是自你們不顧性命地一捧他,他的名聲近來已很大了。你不知道北京近來出了兩種人,是專門把持戲子的,第一種是文士派,第二種是紈絝派。文士派當初都是逛慣了像姑下處的,如今雖然沒了這行營業,他們風流的習慣,依舊改不了,所以他們對於唱小旦的後起角色,但分212有點姿質,他們便據為己有。但是他們哪裡有工夫去物色人,他們也不懂戲,小孩沒成名以先,他們絕對沒有賞鑑的能力,不知道誰能成名,可是他們有個老法子,每天看報,他們見哪個孩子捧的人多,他們便按圖索驥,到園子裡一看,果然不錯。他們便請人去說,願錄為弟子,或是認為乾兒。他們都是老名下213,又有錢,誰不喜歡拜他做老師呢!戲子一到他們家去,別人打算再瞻顏色,那就很難了。戲子從此也就知道有他們,再也不想想替他冒汗作文章的人,是由一個小泥孩子的時候,捧到這步田地的。梅蘭芳、姚玉芙、程豔秋214、小翠花、尚小云、白牡丹,不是都是這樣起來的麼?第二種紈絝派的人,更不懂得聽戲了,可是他們非常喜歡戲子,他們的指南針,也是報紙上捧角的文字,他們純粹是耳食,聽見人說好,他們以為必是好的,便千方百計地想法子侵佔。你們當初若不捧牡丹,說得那樣天花亂墜,這位維二爺做夢也夢不到他身上。如今他已然不費一筆一墨,把你們的壁壘,用金錢的魔力打破了,所以他們幾位很有氣。難道你沒個法子麼?”

伯雍聽了笑道:“原來我們大家一片熱心,反倒為淵驅魚,為叢驅爵215了,只是我也沒法子呀。再說白牡丹也不是我們買的,我們也沒有權力不許別人到他家去,所以這個醋,是不能吃的。如今雖然有個維二爺到他家裡去,表面上也算是捧場,自要不妨害我們成全牡丹的苦心,使牡丹猶有飲水思源的感情,誰不可以引為同志呢。”子玖說:“你雖然這樣想,恐怕別人各有一個心,再說這些事情,根本上便寓著競爭好勝的性質。結局,有錢的要佔勝利,沒錢的要幹鼓肚子216。”伯雍道:“財色雖然相連,也存乎其人。我想感情的勢力,比金錢的勢力大。這個證驗並不遠。你能說已死的秀卿,是個金錢勢利鬼麼?”子玖道:“你能說別人的心,也跟秀卿一樣嗎?”伯雍道:“這個……”子玖道:“哪個呢?人心絕對不一樣的,譬如你以為秀卿孤行己意,是很可欽佩的。可是還有人說她該死,死得教人一點也不可憐。怎能說人的心理是一樣的呢?小人無論到何時,也不以小人自居。可是他們總疑惑別人全是小人的。君子雖然不以君子自居,可是總以為別人也是君子。其實全都錯了,小人心目中以為是小人的,未必是小人。君子心目中以為是君子的,也未必是君子。人心究竟不是一樣的。何況捧娼優的勾當,那存不利於孺子之心的,一定先說別人不懷好意。我們窮書生,尤且招人忌恨,人家總以為一般窮唸書的,一文不花,只憑一篇臭文章,要得大便宜,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樣的詛咒,我想終不能免的。你保得住維二爺不跟牡丹一家說這樣的話嗎?他拿現洋和時髦衣服一招,你們的文章,便半文不值了。”伯雍道:“何至於此。你這話簡直是罵人呢!再說牡丹也不至這樣無良心。洋錢雖然可愛,也不至把我們全忘了哇。他此時正是求人幫忙時代,維二爺到他家去,自然在歡迎之列。若說因為一個維二爺,把我們全行棄絕,從此不理,天下沒有這樣的人!再說我們也沒不花錢哪!請教習,改合同,安置他的父母,苦心也用得不少,這是富豪肯辦的事嗎?”子玖道:“你們所辦的,雖是於牡丹很有利益,據我看,牡丹必不以為德,因為這些真正於他有利的事,他小孩子家如何體貼得出,自然以給他錢花、給他做衣裳的當好人了。至於牡丹的師傅,我想更不感念你們,或者拿你們當了漢奸,說是破壞他生意的壞人。你想牡丹不是他兒子,他能真心愛他嗎?這二年正是好時候,你們把合同硬給縮短一年,他如何不恨?如今只有八個月了,他不指著牡丹掙幾個外錢,等待何時?便是把牡丹犧牲了,也不足惜了。”伯雍道:“你這點見解我倒信,若說牡丹喪了良心,我萬不信的。”

這時外面已然不早,他們應當辦稿子了,於是便把話頭止住,到他們編輯室裡去辦稿子。他們辦稿子,真是輕車熟路,一點也不費事的。伯雍自到報館,他的手眼較比快多了,而且他也把新聞記者操筆的秘訣,學會了許多。有個題目,便能敷衍一大篇,而且剪子使得非常利便,比理髮匠不在以下。他自入報館,簡直學會了兩種副業,預備將來可以改行:第一會使剪子,可以改理髮匠;第二會使糨糊,可以改裱糊匠。也因為事繁人少,經濟困難,迫得編輯先生不得不利用剪子、糨糊。他們把稿子辦完,子玖、鳳兮邀伯雍出去走走,子玖說他前些日子在茶室裡新招呼一個姑娘,請伯雍看看去。伯雍這幾天煩悶極了,他也要出去疏散疏散,遂向子玖道:“你依舊還是那個逛法?你認識的那姑娘,不是很好嗎?怎麼你住了一次,就不去了呢?照你這樣逛法,差不多和漁色一樣了。春風一度,即別東西,哪裡會有感情呢?如今不知怎的,又挑識一個,過後又完了,教姑娘瞧不起呀!”鳳兮聽了,在旁邊笑著說道:“子玖的脾氣怪極了,他總以為人家認識的姑娘比他認識的好,真應了那句俗話:兒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他自己又沒眼力,譬如一個姑娘,人家不教他招呼,他偏要招呼的,及至別人招呼上他所不願意招呼的,他也不知因何,又看著好了,他立刻能把他認識的姑娘下了。便是昨夜才住了局,到了第二天,便轉眼若不相識,他變著法子要割朋友的靴腰子217。便是同在一院,他也行得出來的。你看他這嫖品有多們低呀!”子玖見鳳兮說出他的毛病,笑著攔道:“算了吧!算了吧!人家就有這一點毛病,總要給人家往外說,花錢逛窯子,誰不找好的?我不管是朋友認識的不是,什麼窯憲嫖律等等,我一概不懂。自要姑娘教割,我就割,管別人痛快不痛快呢!”鳳兮道:“那末人家幫著你挑人兒,你為什麼老不認可?何必等著朋友招呼上了,出之一割,才有趣兒呢?”子玖道:“喜歡這樣麼。要不人家就送我一個梁山泊號,喚作‘操刀鬼曹正’。我就喜歡割麼。”鳳兮因向伯雍笑道:“你聽聽!他自己承認他是操刀鬼。方才他說新挑的那個人,也是朋友認識的,他給割了。現在他正想法子住局呢。一局之後,也就沒關係了。不定哪個不走時運的姑娘,又被他招呼上,他的德還沒缺夠呢!”子玖說:“別罵人了。正經咱們走吧,回頭落燈了。”說著穿了衣服,一同去了。

他們徑到了全樂茶室。因為子玖是實行家,所以總逛茶室的。再說茶室與班子只差一級,近來室內裝飾也很改良,經濟困難一點的,自然都趨向茶室了。子玖新認識的姑娘,叫金寶,是才下車不多日子,而且是個乍出手,是京北的一個鄉下孩子,眉目很清秀,面板也很白皙的。她的雙足,轉文叫雙翹,或是裙下物,或是蓮、瓣,名詞很多,我就管它叫腳或足,不便用別的名詞來渲染,省得教人看了肉麻。總而一言之,她的腳裹得很小,看那樣子,不是被人拐來的,便是人販子運來的貨物。金寶對於招待上還很生疏的,但是她的臉上倒有些笑容。大凡乍出手的妓女,把驚恐過了,總是愛笑的。她所以好笑,一則是因為孩氣未退,一則是因為看了許多客人,什麼樣子的都有,實在有教她發笑的地方。金寶這幾天大概把驚恐時代過了,她看著誰都是笑嘻嘻的。不過有時由她那笑靨裡,忽地一皺眉。她為什麼要皺眉?也就不得而知了。

娼妓營業,我總想是人生最苦的一件事,尤且不是道德中所應有的事。人類不文明的事,當以此行營業為第一。可是在窯子裡做營業的姑娘,似乎一點也不發愁,而且還嘻嘻地笑,我就不明白她們的心理了。據我想,她們究竟是苦楚多,樂趣少,甚至和囚犯一樣,失了全身自由。若真犯了罪,投在監裡,還無得怨。妓女究竟犯了什麼罪,竟把人權給剝奪了?當事的一點也不以為怪,這真是人群社會里面一件很奇怪的事。

茶室的組織,和班子太不一樣了,裡面鬧鬧哄哄,一點也不見安靜。不但遊客亂吵,便是那些人肉的貨物,能行動說話的貨物,也是雞貓喊叫地亂吵。他們男男女女,一點形跡也不拘,這大概也是自由戀愛的表顯。所以不能認為自由戀愛的,大概因為當中有個金錢的關係。所以有錢的便能得著戀愛,沒錢的仍不能自由。我說幸喜還有金錢上的限制,若是社會上男男女女,沒有錢也能這樣,那簡直不叫自由戀愛,真成了混沌世界了。大凡男女的結合,第一須要有道德,第二要合法,第三要知識平等,第四要有單純潔淨的愛情,不這樣結合的,都近乎有點野蠻。娼妓營業,究竟不能說不是野蠻的勾當呀。

金寶在我們這屋應酬一會兒,移動她的小腳,扭著屁股又往別屋去了。她的客似乎很多,也皆因她乍出手,所以掛上這些客,便似買鮮貨一般,人人都要佔先。這時子玖很得意地向伯雍說:“你看金寶怎樣?”伯雍說:“不錯。但是為什麼不入班子?到茶室裡來做什麼?”子玖道:“你這又外行了。乍出手的姑娘,不經過大陣仗,便入班子,那是不行的。茶室裡什麼客頭都有,最能練習膽量和手腕。再說衣服首飾,也得完全,才能入班子。他們向常是這樣辦法,買來的人,都要經過這層階級,就彷彿打過前敵的軍馬,經過大炮,後來就不害怕了。等她歷練出來,衣裳首飾也有了,就該升級了。”伯雍見說,笑道:“你倒成了老在行。但是老鴇的手段,也過於毒惡了。”

他們在此混了一會兒,外面已然不早,他們只得回去。不但他們回去,同時回去的人也不少。伯雍因為心裡有他自己的事,對於這遊逛的事,很覺無味了。他仍是要給秀卿的娘和秀卿的兄弟,尋著相當的地方。他打算再到一個私立的孤兒院,或者比官立的完全一點。他忽然想起龍泉孤兒院,是個和尚辦的,近來很發達的。他決計明日到那裡去看看,誰知他一夜不曾睡得安穩,次日一覺醒來,已然午錯218了。他吃了早飯,才要出門,不想古越少年和沛上逸民前來找他,一定和他商量白牡丹的事,他不能出門了,只得和他們打聽牡丹近來究竟是怎個態度。古越少年說:“大概靠不住了。我們白費心了!我從此要不管他的事!”可是沛上逸民依然是一團熱心,不主張撒手不管,因為大家把他捧到這個份兒上,也不容易,如今忽然決裂,未免為德不終。再說他們的態度,還未明瞭,也不能因為一個維二爺,便派他們一身不是呀。伯雍說:“這話也對。不然咱們到他家裡看看,這維二爺究竟怎樣一位人物?也要知道,也不能以他是富豪子弟,便懷著無限野心。萬一他是我們的同志,於牡丹出師後,也不無小補的。”沛上逸民很是贊成這個意思,但是古越少年已然灰了心,終是不高興,後半天,估量牡丹把戲唱完了,伯雍和逸民便到牡丹家裡去了。牡丹見了他們,向常是不客氣的,今日不知怎的,有點客氣了。或者是他長了兩歲年齡,學著說客氣話,或者他心裡真有了別的意思,把平日真摯的心理掩住,也未可知。他說完了幾句客氣話,他的眼睛,卻時時看他桌上陳設的自鳴鐘和許多玩物。這些東西,都是頭些日子沒有的。

伯雍見他光看那些東西,便問他道:“這些東西是你新近買的麼?”牡丹見問,低著眼皮,微微一笑說:“我怎配呢,是個有錢的朋友送的。”伯雍聽了這話,把逸民看了一眼。逸民也一皺眉,這時老龐和他老婆也過來了,他們向來是粗布衣裳,那個婦人尤為汙爛,她的襪子每每和地皮爭色的,如今也是緞鞋洋襪子了。他們過來大概不是來應酬伯雍和逸民,不過為顯一顯他們已然大非昔比。老龐向他二人只一點頭,很有老闆的派頭。坐下之後,不說別的,只說一聲:“二位沒聽戲去嗎?”倒是他老婆沒滋沒味地說了許多閒話,既而又說到維二爺怎樣好,怎樣捨得錢,雖然是詞兒的造化,我們也跟著沾光。老龐雖然拿眼睛直看她,她仍舊說個不了,又是什麼維二爺怎樣喜歡牡丹,怎樣送了許多東西,怎樣請他吃飯,又是什麼還要送給他一架鐵床,床帳子也是什麼材料的:“我聽說帳簷子上還有繪畫題詩的,你們哪位明兒給畫一畫題一題。”這時牡丹在一旁說:“題畫做什麼?挺白淨的,別給弄髒了。”又道:“不題也好,正經這幾天應當糊糊棚,等床來了,好配合。二爺來一蕩,就說道房子不好,他將來還須給咱們找房呢!梅蘭芳蘆草園的房子,不是說馬二爺給置的麼?這位二爺難道不能跟他賽賽嗎?人家有的是錢,可不照小家子主兒那樣嗇刻。我說話放著,他將來一定給咱們買房的。”這婦人只顧忘其所以這一說,幾乎把伯雍和逸民給燻壞了。他們簡直不能在此坐著了,他們覺得這屋裡空氣變了。他們正要走,只見進來一個車伕模樣的人,說:“二爺教我接牡丹來了,此刻在致美齋等著呢。”老龐夫婦和牡丹一聽,恨不一時就去才好,但是頭兩天古越少年和沛上逸民,也曾約牡丹吃飯,卻被拒絕了。當天當著逸民的面,忽然維二爺派車來接,若是立刻就去,未免怕逸民多心。若是辭了,又恐怕得罪二爺。再說平常日子,二爺一叫就來,何以今天不去呢?這婦人到了這時,才悔方才說的話過於不檢點,這時才明白過來,所以她只得教拉車的等一會兒。牡丹恨不得攆伯雍二人趕緊走,他好去陪侍他那二爺,沒法子催人走,只得教他師孃給他拿衣裳。伯雍還不明白這個意思?因笑著向逸民說:“咱們走吧,別等人催呀!”那婦人也溜哄著說:“坐著吧,說哪裡話!便是牡丹外頭有應酬,我們也不敢催你們呀!”伯雍道:“你們不便催,我們只得自己催。我們真得走了。”說著和逸民竟去了。

他們走在路上,逸民直髮牢騷,愁得他什麼似的。伯雍倒好笑起來,因與逸民說:“逸民!我從此要改行了。”逸民說:“改什麼行?”伯雍道:“書不必唸了,學問也不必學了,詩文也不必作了。我打算要到黑河沙金場去,或是當兩天馬賊,非發財不可了。金子是現在最要緊的東西,有了金子,實在比肚子裡裝幾車書強。書和金子,永遠不能並立的,也是永遠反對的。有金子,無論誰都喜歡你。肚子裡一有書,那恨怨和嫌忌便招多了。我不算,就說你們,給他作了多少詩文,到了沒一張鐵床有價值!才說題題帳簷子,他恐怕髒了他的帳子,便是書畫不值錢,何至抵不過一架鐵床?還作詩作文作什麼,趕快撈金子去吧!”逸民說:“現在的社會,真教人萌這種妄念,但是我們哪裡會撈金子?哪裡去當馬賊?我們依舊還得仗著幾本破書活著。不過我心裡所愁的,倒不在乎有錢沒錢。我此刻很替牡丹發愁的,他對於我們變心,我也不惱,本來他沒有學問,一定要見異思遷的。不過他這陣正當用功,二黃戲還沒學幾句,嗓子已然靠不住。如今再和這位二爺在外面一胡鬧,他簡直要壞。不想我們維持他這一年多,好容易有點起色,忽然被這位二爺給擾亂了,這真是牡丹的不幸。”伯雍道:“你既這樣說時,我們有個反躬自問的見解,即使牡丹為這位二爺所誤,也是我們大家過於熱心的毛病。假若沒有這些人捧,一定還是無名的孩子。既是無名的孩子,野心家便想不到他。他自然除了唱戲,沒別的念頭了。大家既然給他登了廣告,便難免生意到門,已然為強有力的所得,你打算再說不要做像姑式營業,不用說別人不聽,連他自己也要聞之生厭了。所以我想從此以不捧的為是。對於未成名的角色,更不必存一分獎掖後進的心,因為你一把他捧起來,反倒把他害了。”逸民說:“這倒是實話。我們由這件事上,也得了許多教訓,對於牡丹的事,也只可置之不理了。”

不言他二人很不痛快地發著牢騷回去了。卻說牡丹家裡,自伯雍二人去後,老龐對於他老婆直埋怨說:“你這人太沒心眼兒!怎麼當著他們,二爺長二爺短地說了這一套。他們都是小人,沒有許多話跟他們說,來了讓他們喝茶,沒有旁的話,把他們幹219走了,也就是了。何必跟他們說那些話呢?咱們又不是吃的他們的飯,很用不著他們。再說二爺也不喜歡那樣的人,你倒跟他們瞎說起來,你還沒有牡丹強呢!倒是他幹得他們很好。”數落婦人一頓,又教她給牡丹換衣裳,打扮起來,果然很好看的,令人很想當初韓家潭220的意思。牡丹到了致美齋,二爺同著幾位朋友,都等急了。一見他來,心裡才喜歡,問說:“你怎這半天才來?”牡丹說:“別提了。家裡來了兩個討厭的人,膩了半天,才走,所以來遲了些兒。”二爺說:“又是那幾個人嗎?明兒告訴你師傅,不教他們進去,就說我說的。”當下他們大家要菜,也教牡丹要了一個菜,興高采烈的,吃喝完畢,他們一同到牡丹的下處,玩了一會兒,各自家去了,牡丹依舊到館子裡去唱戲。次日,古越少年諸人,開了一個會議,把捧牡丹的機關解散了,替他僱的說戲先生也解僱了。從此他們在學校裡用心讀書,不過一個禮拜出來聽一回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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