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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雍在家裡住了兩天,仍然回到報館去做事。他到了報館,歆仁正盼他回來呢。聽說他回來了,教館役把他請到後院。歆仁一見伯雍,便說:“你又回家了!外面的事,你一點也不注意。現在要考縣知事了,你為什麼不去報名?你的資格是很合式的,所以我盼你回來,趕緊到內務部報名吧!”伯雍說:“這樣的事,我哪有不知道的,但是我沒意思考。現在袁項城雖然組織了一個強有力的政府,但是他倒行逆施的事情很多。這次考縣知事,哪裡是為百姓求親民之官,不過為網羅無聊的小官僚,做他歌功頌德的奴隸便了。我的資格,只為留學生三字,不得不列入資格一項之內,可是向來與官場一點因緣沒有,如今妄冀功名,難免自討沒趣。登庸244試驗,可以不便嘗試了。”歆仁說:“你還是這樣固執不是!便是在前清科舉時代,誰也不敢說必得,無非撞大運。升官發財的事,無非是個撞。旁人為自己的事,一點門徑沒有,還要往裡硬鑽。怎麼你有了機會,反倒不去做呢?你直到如今,所以不能闊,都是因為你過於不活動了。你想想,自有考縣知事的訊息,全國都轟動了。不但各現任知事,都來應考,凡是有相當資格的,不遠千里,目下都麇集245都門,比前清鄉會試還熱鬧,就苦了沒資格的人。你既有資格,為何不戰一下子?”伯雍說:“現在求官,要打算由考試仕進,那真是可憐到家的人了。何況他們的考試,無非是一種手段,一點誠意沒有。不然為什麼要規定出保免的例外呢?”歆仁道:“這正是當局的苦心,現在軍民長官,誰沒有幾個縣知事?若是一律考試,未免要得罪人。項城是什麼樣精明人!他萬不肯把舊部所用的人,全行入考。可是保免試驗的,究在少數。試驗及第的,才算正式的縣知事。”伯雍道:“不然。據我看,試驗是假的,保免是真的,照老袁這樣會做人情,將來的縣知事,還能有中央一個人嗎?地方上我一點援系沒有,便是儌倖246中了,也是瞎鬧。目下我在社會上賣幾篇文章,也能掙幾十塊錢。民國的官,不做也倒罷了。”歆仁說:“不行。你的思想終歸是捱餓的,弄個知事噹噹,一年至少可以剩一兩萬塊錢。你此刻正是為貧而仕,所以我還是主張你去考。再說這次考試,是個特典。我們報紙上,也應當有極詳細的新聞。你入場去考,不但為你前途打算,為咱們的報紙,你也應當辛苦一蕩。因為新聞記者不許入場參觀,你去入場,真是官許的訪員了。”伯雍道:“你既這樣說時,我還可以去一蕩,中不中先不必管,咱們報上我管保有幾天好新聞。但是報名費須得兩塊大洋,我此刻一文沒有,怎辦呢?”歆仁說:“回頭你到賬房去支,有我的話,總要多借你幾塊使。”當下他二人又說些閒話。歆仁依然是懶洋洋的,覺得很勞倦。他有時竟神不守舍地說出許多無意識的話,其實他的腦筋,一時也不能清閒,他無論何時何地,總把精神飛越到政海里去。他非常善於揣摩,他雖然是有黨的人,他絕不株守一黨一系。他的妙訣,無論哪黨哪系當權,總要保持他相當的地位,所以他的心思,比別人特別地勞累。他一回到報館,或是回到私宅,他的精神每每透著特別頹宕,甚至有時說譫語一般的自問自答。若不然突然問人一句話,他自己不知說的是什麼。其實他的心思,沒在此間,依舊在洶濤猛浪的政海里,一沉一浮地支撐。他二十多歲的人,弄得一點元氣沒有,足見他的精神體魄,是怎樣消耗了。

他雖然有時迷迷惘惘,彷彿是很傻氣的,但是他對於他自己利害的事,向常一點也不傻氣的。他每逢透露傻氣時,甚至自言自語地說譫語,那正是他用極縝密的心思,研究他自己切要之事。以他所辦的報紙而論,每月比別家總要省許多錢,但是報上材料,卻比別家熱鬧。因為他能用極廉的代價,僱用幾個編輯,而且手筆都不錯。再說他能臨時求人,或是應常調查的事,編輯員不願意去,他能想法子教他們去。比如這次考縣知事,他知道伯雍有資格,他便願意他入場去考。他的目的全在得新聞,好與別家競爭,至於伯雍是否得中,中了之後,他給維持不維持,都不是他心中切要的事。自要有了場內新聞,他便心滿意足了,所以他盼著伯雍回來,好慫恿他入場,及至伯雍應許去了,他的心事,已然如願了,所以他的精神,又飛到旁處去。伯雍與他說什麼閒話,他也有時聽不見了。伯雍見他似乎尋思什麼事,不便攪他,只得到前院編輯部裡去。晚飯以後,忙完稿子,還是與子玖鳳兮到衚衕裡去溜達,彷彿成了習慣,因為不出去,也是在那間黴溼的屋子白待著,出去走走,困極了一睡覺,倒覺舒服。他們一點鐘以後才回來,街上行人已然少了,可是還有許多人力車。街燈底下,賣豆漿才出來,有許多車伕圍著喝。小巷兒裡賣炸豆腐茶雞蛋的,一個跟一個,一聲趕一聲地呼喚。南城夜中,這是聞見熟慣的事。

次日歆仁打發館役,給伯雍送來一封信。伯雍拆開一看,卻是薦任官的印結。伯雍笑道:“他真替我想得到,我還忘了這層呢!”他吃了早飯,由柳條箱內尋出他那張有名無實、廢紙一般的卒業證書,這種東西欲指著它穿衣吃飯,和緣木求魚一樣地難,可是到了官事上,沒它又不行。官事的表面,向來是認文憑不認人的。但是官事的內幕,卻反認人不認文憑。伯雍這張文憑,由東洋帶到中國,也曾入了好幾次官衙,被官中打了許多圖章。除了在宣統三年,得了一個法政科舉人虛名,直到如今一點效力也不曾發生。穿衣吃飯,依舊憑著人的勞力,才能換幾塊錢使,所以伯雍對於他的文憑,已然視同廢紙。他的生活上必需的費用,倒是一支禿筆,很能幫忙,文憑卻成了贅物。不過這張文憑也是二十年苦讀換來的,不忍把它焚棄便了。不想這次因為考縣知事,歆仁欲得場內新聞,慫恿伯雍入場,不得不假247它做個護照。但是潔白無垢的文憑,一入內務部,又得打一個紅印,未免替這張文憑可惜。他收拾好了,便僱車到內務部去。到了那裡,果見有許多熱心功名的人,擁擁擠擠地,前來報名。伯雍雜在裡面,自己覺得很可笑的,暗道:“人家被保免的,或是有靠山的,打算做個官,何必這樣費事呢?我看這些人,也都是窮骨頭昏了心的人,大老遠地來到北京,應考知事。自己準有把握嗎?千山萬水,不用說路費,便是在京裡一住,一天也得一兩塊錢。沒入場以前,每人都做那縣知事的迷夢,恨不定製一把鏟子,預備鏟那肥美的地皮。哪裡知道揭曉之後,立即破產的,不知有多少人!他們不想運動保免,奔走權利,單單地來買這縣知事的彩票,他們可憐的倖進248觀念,比我尤覺可憐了。”伯雍一邊想著,一邊隨著眾人報了名,呈驗了文憑印結,領了執照,已然煩得他要不得。他的性質實在耐不了官場的煩瑣,少一不如意,便發起他的牢騷。他說:“人是在社會上做事的,無論在公在私,都應並以做事為前提,用不著這些煩瑣難人的手續呀。怎麼事情一到官場,就這等慢騰騰地把人要磨死呢。中國衙門,不做事,專門講究章程,白費光陰,那真是亡國的第一真因。”

他牢牢騷騷,很不痛快地回去了。到了報館,已然午後三點多鐘,誰知秀卿的娘,已然先一點鐘到這裡來找他。館役告訴她“寧先生出門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那老婆子大遠的來一蕩,不願意來往奔波,館役又不教她進來,她只得在門外牆根下候著。伯雍一進巷口,便看見她,忙問道:“你老人家做什麼來了?”秀卿的娘一見伯雍,彷彿見了親人,但是她臉上失意的顏色,並不因為她見了伯雍而可以掩飾的。伯雍見她那樣子,知道她必然有要緊的事,忙把她讓進來。此時子玖和鳳兮,已然出門了。他們到了伯雍那間編輯室裡,伯雍脫了馬褂,教秀卿的娘坐在一把椅子上,但是她依舊滿面愁容。伯雍因問她道:“您來找我有什麼事嗎?您的事怎樣,可以幹嗎?”秀卿的娘嘆了一口氣說:“事情倒不錯,我也很高興。但是我如今已然下來了,現在仍回南大街,住在一箇舊識家裡。因為原先的房子,已然被房東租給別人,我只得在認識的人家裡借宿。好在我一個人,怎樣都對付了。”伯雍道:“事體既然不錯,為什麼要下來呢?是他們辭的您,是您自己辭的他們呢?”秀卿的娘道:“我們誰也沒辭誰,他們現在打了官司,家裡沒一個人了,我只得家來閒著。”伯雍道:“他們只夫婦二人,誰跟誰打官司呢?”秀卿的娘道:“就是他夫婦兩個打了官司。”伯雍道:“這也是怪事。怎麼結婚不到半年,就打官司呢?”秀卿的娘道:“提起來簡直是個笑話。我起初也不知是怎回事,但覺得那位褚老爺,不相249是做官的人。他的朋友,一個一個的尤覺登天。若照我寧為可怪的250,怎麼他朋友交得很近,為什麼一個帶著太太來的沒有呢?”伯雍說:“或者他們有一點頭緒,差使不大,無力攜眷的。”秀卿的娘說:“起初我也這樣想,但是他們都說是本京人,而且北京人當巡警的都有家眷,難道他們挺闊的老爺,沒家眷麼?原先我們太太,還很待遇他,雖然報了覺得他們討厭251,也就不愛理他們了,後來連老爺都不大香甜。他每日只是在外面遊逛,好在事情又散了,與我一點關係是沒有,又不短我錢,我管什麼?他那樣歲數,又是一個好逛的人,在外面難免有什麼瞎鬧的事情。這幾天不知怎樣,他夫婦忽然好得要命,臨睡覺還要吃一頓夜消252,喝點紹酒,忙得我半夜不得消閒,但是人家工錢給得不少,我也願意伺候。誰知前天早晨,我們太太起床之後,便出了門,沒有半頓飯時,便同來兩名警察,由被窩裡把我們老爺掏了去。究竟為什麼?我還不知道。當時嚇得我什麼似的,便是老爺有什麼不是,當婦人的理應替他瞞著,哪有幫著警察堵窩掏的!後來我聽那個丫鬟說,‘老爺不是老爺,是個和尚冒充的老爺’。若真是個和尚,那豈不是笑話呢?但不知他是哪廟和尚,怎這大膽子呢?”

伯雍聽秀卿的娘說到這裡,也覺得這事可笑。一個婦人,陪著和尚過了好幾個月,一旦決裂,竟至成了一起奇案,這其間必有緣故,大概是念秧局詐之類。不知是誰騙誰呢?不過秀卿的娘,好容易有了這點事,忽然又散了,未免掃興。因問秀卿的娘說:“他們這一打官司,把您的事也攪了,但是他們沒跟您說什麼嗎?短錢不短呢?”秀卿的娘道:“錢倒不短。我臨走時,那婦人曾和我說:‘這裡不是我的家了,我受人騙了。你跟我這些日子,我也捨不得你,但是我不能在此住了,暫時也不能用人。你還是家去,等我官司完了,有了地方,你再來伺候我。’她也不過這樣說便了,他們的官司,不知道打成怎樣一個結果呢!只是我這一沒事,又得坐食山空,秀卿給留的那點東西,差不多要墊辦完了。我真閒不起。沒什麼說的,還得求您難心253,仍是給我找個吃飯的地方才好。”伯雍見說,未免地又加上一層為難,而對於這老婦人的貧困無告,又十分不忍,只是一時哪裡給她找事?只得向她說:“您先回去,我趕緊給您張羅著,如有事時,我必然給您送信。”秀卿的娘見說,才有點放心,把現在的住所,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伯雍,告辭去了。秀卿的娘去後,伯雍默坐了半天。他忽然發生一種異樣的思想,只見他把他右臂一揮,自言自語地說道:“考縣知事,非考不可!考上一個縣知事,總比現在收入多一點,而且還可以行一點心裡所志願的事。老和現在一樣,不但本身本家,一天比一天窮,連一個可憐的人也救不了,未免太辜負此生了。假如我若是得了一縣的地盤,做個百里侯,那就有人管我叫監督,或是縣長,平日求他們辦點事不肯為力的,到了這時,必然喜歡與我辦事。因為我寧伯雍,只是一個窮記者,所以沒人信用。我若當了縣知事,這‘監督’二字,總比‘寧伯雍’三字信用大得多。便是隨便薦一個人,也有人喜歡用,因為是監督薦來的。若是伯雍薦來的,那就沒效了。監督是最小的地方官,尚且有人監督長監督短叫得震心,無怪乎有不顧性命運動都督巡按使的了。至於大總統和總長什麼的,那還用說嗎?他們不但先得便宜,而且一句話就能使人一步登天。若照我寧伯雍,為了一個苦老婆子和一個可憐的小孩,使心費力,花了不少車錢,直到如今,依舊沒有一點頭緒,並且連一個幫忙的也沒有。假如我若是個官,何必這樣費事呢!這樣看來,官是不可不做的了。”

此時伯雍的心理,與昨天大不相同了。昨天歆仁勸他考縣知事,他還以為是瞎鬧,絕沒有誠心去考。他雖然報了名,他不過是為訪新聞,他簡直沒有必得的希望,他也知道他不會做官的。如今見秀卿的娘事情又散了,他竟無力給她安置一個地方,便是自己家中,也不能多添一個人吃飯。他煩悶之極,以為當今之世,非做官萬不會闊的,萬不能養活別人的了。所以他把心理一變,非把縣知事弄到手裡。似乎有許多極困難的事不能解決,所以他把隨隨便便的意思打消,打算誠心誠意地去考,他把參考書也搬出來了,手錄的課本子也拿出來。平日愛讀的古文,也預備在手底下。他當真地用起功來。他以為這樣一來,便可以如願的。秀卿的娘和秀卿的兄弟,也不必求親賴友的,往旁處寄頓。只我一人的力量,也足以養活他們了。因為縣衙門裡,多養幾個閒人,不算什麼。何況他們也不能吃我的閒飯。再說到了那時,朋友也多了,同寅也多了,一切人役僕從,儘可以彼此通融,總比我現在的地位好得多。因為同在官場,氣類總是相投,在官的人,總拿不在官的當作異類,所以由各方面看起來,做官的人,無論官事私事,似乎特別方便。沒官的人,怎樣也不能比的。他既這樣一想,他便要達到這個目的,他為達到這個目的,他不能不用功。其實他的觀察,一點也不錯的,可惜他所用的手段,未免太迂闊了。他的師友、他的同學,雖沒特別闊起來的人,單是在軍政兩界,也有很出色的人物。他早先若是有做官的意思,與他們聯絡聯絡,感情老和在學校時一樣,沒緊沒慢的,總在一起廝混,便是有點討厭的辭色,也不要起火254,依舊追隨著。到了此時,不但是平常的一個縣知事,便是再大幾級的官,也做上了。因為他遇的機會很多,他遇見能振拔他的人也不少,但是伯雍的性質,絕不肯由自己口裡,和人要一個官做,而且他最初也沒有做官的意思,他對於已經闊起來的朋友,尤不願去訪問。他雖然沒有什麼意思,不過為維持小時候的感情,但是人家都是有政務的身子,無端去訪問,怕人疑惑有什麼籲謁255。俗語說得好:“窮人心眼兒多。”他只顧一多心眼,他與他的師友同窗,益發疏遠了。再說自革命以來,他在社會上以筆尖吃飯,已然養成一種疏懶的性質,既沒人求他什麼事,他也無多事求人,他在社交上更不好活動了。誰知為了一個已故的秀卿,竟逼他不得不兢兢業業地去考知事!既然官興發作,就應當想個必得的方法,或是投降歆仁,或是趕尋門路,雖然運動不上保免,也應當求人先容,通個關節,才算道理,才能做官。誰知他的老性質,依然不改,仍打算仗著胸中所學和筆下力量,在場屋戰勝。他的思想有多麼可憐!由此一點,可以斷定他一輩子仍是不會做官的。

不言伯雍每日用功,預備應考知事。利用這點閒空,且敘一敘褚維宗和田氏的事情。因為他們的事情,若不正敘一番,看官也不能明白。褚維宗哪裡是個俗家,也不是內務部什麼科員科長,他正是廣化寺的方丈,名叫青山。北京有句俗話,說是“在京和尚出外官”。這兩等人,都是享盡人間幸福的。北京也有不少大寺,哪個方丈都是闊綽無比,享用過於王侯。他們不工不商,不知道由哪裡得來這些產業。他們除了窮奢極侈,結交官府,做出種種聲勢赫奕的事,背地裡暗養女人,敗壞佛門的事,那就不用說了。這青山既無學問,又無修持,不過仗著寺產雄厚,恣意胡為,不知道造了多少孽了。可是在前清時代,人人頭上有條髮辮,僧俗還辨得出來。後來,雖有許多剪髮的,僧人還不敢公然穿著俗家衣服出來。民國以後,強制剪髮,遍街都是禿頭,這青山便奇想天開,暗道:“我若換一套時髦衣裳,打扮得政界中人的模樣,誰敢說我是和尚?便是走走逛逛,也不必拘泥。花天酒地,也可以任意而行。總比偷偷摸摸快活多了。”他這樣一想,真個的置了幾套俗家衣服,每日在熱鬧場中亂竄。有一天在東安市場茶樓上,遇見田氏,就彷彿遇見五百年前的風流孽冤,險些動起磬棰,要放風流焰口256。自此每天必到東安市場,田氏也久飢思食,物色人物。她不但欲償肉慾,對於錢財上,更打算大大地下一網。可巧青山一直追蹤她。再說青山是個大方丈,臉上自然有一種酒肉和銅臭之色,能表示也是個闊老。再說衣履講究,儼然政界中的官僚。田氏一見,便知道這人可以仰為外府的,未免對於他眼角留情,拿出拆白黨的手段。青山哪裡經過這個,早已魂靈飛在半天。他明察暗訪,又和茶樓夥計打聽田氏是做什麼的。夥計說:“不甚詳細,但是這樣的人,不是暗娼,也與暗娼相隔不遠。自要有錢,沒什麼難辦的。”

青山一聽,更覺心動。他回到廟中,只得向平日與他引港257的王鐵嘴計較說:“現在五族共和,男女平等,獨我們和尚,還不許娶妻,太不平等了。我也打算娶個老婆,開一個先例。你能替我辦麼?”王鐵嘴見說,笑道:“方丈你這話未免是取笑了。從古至今,也不曾聽見和尚娶媳婦。你求老身拉個皮條,引個線,背地裡做點風流勾當,倒行。若說揚名打鼓的,給你保媒,娶一位太太,那可辦不到!凡是我給你介紹的,全是做私娼的。好人家兒女,誰肯陪禿驢睡覺?你既有得解饞,何必又萌妄想。須知和尚娶妻,不但你和尚吃罪不起,連我這說媒婆子,也難逃公道哇!”青山道:“王乾媽!你老人家還沒聽明白我的意思,便先說這篇道理。我也不是要這樣娶媳婦呀!我須扮作俗家模樣,如今滿街禿子,誰能單單說我是和尚呢?我暫且把我法名藏起,變個俗稱,就說我是哪部的參事,誰還不信?那時我另租一處房子,不在廟裡住了,從新組織一個家庭,也享幾年夫唱婦隨的幸福。倘若生一兩個小和尚,也是你老人家的功德呀!我在廟裡常當方丈,雖是有錢,就是沒有妻子。雖然有幾個小徒弟,和你老人家不時幫忙,救我涸鮒258,究竟是不痛快的。我平日最生氣難平的,他們那些官僚政客,動不動就是一個小老婆子,馬車汽車的,一同坐著逛。我和尚一看,不由得眼藍259。怎麼他們也是不工不商,一切享用,都是民脂民膏。每人弄七八個老婆,還以為不足。我和尚雖然是不工不商,這些廟產,是歷代廟主相傳的,也是善男信女樂意佈施的,怎麼我和尚就不配娶個老婆,享點家庭幸福,也好安心護法?到了無可如何之時,非偷偷摸摸不行呢。天下不平的事,無過於此,他們不是鼓吹革命,鼓吹解放麼?我和尚今天非革命,非解放不可了。王乾媽,我的急火要由頂門迸出來了,你非救我不可!”說到這裡,餓虎撲食,往王鐵嘴懷裡一撲。嚇得王鐵嘴連忙往後便閃,說:“你這和尚瘋了!我這大年紀,怎樣救你?”青山定一定神說:“乾媽,你老人家慈悲,看在佛祖面上,給我說個媳婦,這便是救我。”

王鐵嘴見說,復歸原座,笑道:“我說你瘋了,果然還是瘋話。休想!我雖然是個媒婆,給人家說媒行了,怎能給你說媒?這裡頭有好大幹系。你想,好人家兒女,誰肯嫁你。那些私娼,又都認識你。不時來往成了,若說過日子,誰肯嫁你呢?你把這條心收了吧。無事生非,險被捉將官裡去,連累老身,不是耍處。”青山說:“你老人家先不必張致,我並不是求你老人家去物色,我心目中已有一個人了。”王鐵嘴見說,斜著眼睛,瞅了瞅青山,做出一種怪笑說:“賊和尚!滿街相看小男婦女,我若告在當官,怕你吃不了兜著走。”青山道:“王乾媽,不要只顧調笑小僧,正經須與小僧想個道理!”王鐵嘴道:“究竟你的意中人是怎個人物?你知道點底細不知。難道你認出一個人,就教老身替你辦去,怕不吃人打罵回來!”青山道:“這個人我雖然不知底細,我已打聽明白,她是個寡婦,孃家已然沒人,與婆家又斷絕關係。她現在很自由的。你就說我是個文明而多情的人,兼有資財,足以供她揮霍。難道她不樂意嫁我嗎?”王鐵嘴說:“話雖如此,這事你求別人吧。你想紙裡包不住火,日久沒有不透風的牆,假如日後露了馬腳,你受點科罰還不冤,我偌大年紀一個老婆子,圖著什麼來?犯不上與你吃罣誤260。”青山道:“乾媽,你今日怎這樣為難小僧?須知平日我沒把你老人家待錯,這點事怎就拿起橋261來?你老人家平日不是這樣人。”王鐵嘴道:“平日那是什麼事!一號買賣,有我應得的抽分262。如今這是什麼事?不但干係非小,你既有了家室,日後我也不能再給你介紹私娼,我指著什麼活著呢?一句話要我去辦,你雖然乖,須不要拿老身當個驢子使喚,吆喝一聲便走的。”青山見說,哎喲一聲說:“乾媽,千萬莫要怪我,我沒拿乾媽當外人,所以不曾想到錢上。這件事幹媽與我做成,乾媽的後半輩,還發愁沒人養活!”王鐵嘴道:“我若不說,你當然想不到。你們有錢的人,總是拿別人也似乎不等錢使,不跟你們說,哪裡捨得拿出一文。我也不求你養活我的後半輩,咱們先小人後君子,我應著給你辦這件事。慢說她是個寡婦,便是個坐家女,我也能給你說成,不然怎稱得起王鐵嘴?但是你許給我多少錢吧?我看你的賞格263,若是拼不得這條老命,你便另請高明,只怕除了我王鐵嘴,沒人肯幫若你賊禿捱罵。”

青山一肚子惡欲,便是王婆怎樣打趣他,他一點也不氣急,只說道:“王乾媽,你老人家太厲害了。”說著開啟他的紅皮箱子,取出一百元花旗銀行的鈔票,說:“乾媽,先把這點薄敬拿去用著,事若說成,小僧另有四百元奉贈。”王鐵嘴一見這錢,兩股目光,已然注到那簇新的外國鈔票上,既而又笑道:“方丈,當家的,老身與你說兩句笑話,難道與你當真要錢?方丈平日待老身恩重如山,錢花了已然不少,何必這樣的外道!這一來倒彷彿老身屬箭兒毛的264,竟在錢上站著了。”青山道:“乾媽,這是小僧一點誠意,乾媽只管收下。小僧辦事自要出口,絕不食言。”王鐵嘴道:“既這樣,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討媿265收下了。”王鐵嘴一邊很小心地收那鈔票,一邊口裡說道:“這事交與我,管保方丈得大歡喜,但是哪天你到東安市場去,須知會我一聲,我同你去一趟,把那婦人指與我知道,你就不用管了。”青山說:“那行,便是你當我老媽也不要緊。”王鐵嘴說:“那我可不敢。”

當下他二人計議已定,王鐵嘴告辭而去。誰知田氏竟上了他們的當,她若安分守己的,也不至吃和尚一個大虧。但是這婦人的慾望也莫不小,她這次再醮,多一半也是為自己打算。當他們乍一結合,多少有點新鮮意思,後來這婦人越看褚維宗越俗,他本是一個不守清規的大寺方丈,無論怎樣裝扮,究竟免不了他的俗態。這婦人已然不大喜歡他,好在他的供應很豐,“錢財”二字,一點也不發愁。田氏此時雖然不便聲言離婚,已然與他貌合神離,每日樂得拿這不心疼的錢在外面胡逛。在中央公園裡面,去實行自由戀愛。哪裡有她的便宜?無非是幾個拆白黨,既得錢花,又逞肉慾。婦人生恐被褚維宗知道,限制她的自由,扣了她的花費。晚上回家,對於維宗未免使點手段。這和尚沒別的思想,光有這一個目的,樂得他諸事皆忘,恨不叫田氏一聲親孃。有一天夜裡,田氏又在他身上使點手段,和尚便如駕雲一般,因向田氏說:“吾愛,你跟我過了這些日子,咱們的感情過於甜蜜了,我若不跟你說了實話,未免太對不起你了。你當真拿我當褚維宗麼?”田氏見說,心裡便一怔,但是仍然不露神色,笑道:“你不是褚維宗是哪個?便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我既然嫁了你,便認命了。”和尚說:“什麼內務部,那都是假的。自我看,也不值什麼。我卻是廣化寺的大方丈,錢有的是,足夠你一輩子揮霍的。”田氏一聽,心裡已起了火,暗道:“他原來是個和尚,便是我怎不及,也嫁不到他身上。他居然敢欺負到我身上,倒要教他知道我的厲害。”本待發作,又恐三更半夜將他驚跑,倒不好辦了,不如仍是穩住他,因膩聲說道:“和尚怎的,也是我的丈夫了。”青山一聽,更不得了,叫道:“心肝,你太討疼了。明天我便還俗,把廟產全賣了,索性與你過起日子來。”田氏說:“何必還俗,你此刻不與俗家一樣?自要有我吃的有我穿的,咱們就這樣過也倒罷了,只是便宜你這賊禿,老孃只得認晦氣。”他二人一個真心,一個假意,鬧到天明,和尚困得不得了,已自沉沉睡去。

田氏慢慢起來,把她那使女喚醒,低聲與她說:“咱們娘兒們被人騙了。他正是一個和尚,你小心看著他,他若醒來,就說我登廁去了。”田氏囑咐完了那個侍女,她便悄悄出門而去。跑出巷口,到了分駐所裡,便喊告了。她的理由固然很充足,而且她的言辭也很激烈。巡長一聽,是個和尚以詐欺行為,騙取良家婦女,而且又是廣化寺的方丈,不但違背法律,更屬有傷風化。當時派兩名警士,眼同266田氏前往逮捕。可憐青山還在睡夢中,享受溫柔鄉中的滋味,不想由被窩中被人提醒,翻眼一看,卻是兩名警士,站在床前。賊人膽虛,當時嚇得他魂不附體,忙由被中坐起,顫聲問道:“你你你們是做什麼的?我又不曾違警,為什麼大清早晨,闖入人家?”警士道:“趕快把衣裳穿上,隨我們走,有人把你告下來了!”青山說:“我是內務部的員司,誰敢告我?我也不曾犯法。”警士因指著田氏向和尚說:“這婦人告下你,你還瞎說什麼!快走吧。”和尚由床上望了望田氏,說:“娘子,我與你恩情似海,你為什麼把我告下來?”只見田氏怒憤憤地指他罵道:“賊和尚騙我為妻!既敗佛門,又幹法紀,你還不承認麼!這場官司我與你打了,有什麼話等到堂上再說。”青山一聽,這一驚非同小可,險些出了大恭,不由得叫了一聲:“我的娘!你什麼告不得,單單說我是個和尚,不想昨宵恩愛,今朝變為仇讎。好!這場官司我也與你打了,到了堂上須不至沒我的話說。”這時警士催他把衣裳穿好,俯從267他們的請求,僱了一輛車,把他們送到地方審判廳。依手續,由田氏補了呈狀,定日開庭審判。京師地方,出了這樣可笑的新聞,早已哄嚷得滿城風雨。和尚也有許多同黨,也替青山請了一位律師,出庭辯訴。過了預審,正式開庭。這日旁聽的人很多,原告田氏也不請律師,她的辯才都能使旁聽的人很吃驚的。她不但要求法官重重地科罰這個淫僧,而且要求五千元以上、一萬元以下名譽賠償金。青山的律師辯道:“民國以來,萬民平等,青山也在民國法律之下,怎見得不能娶妻?而且有王鐵嘴的媒證,絕對不能認為詐欺行為。”但是王鐵嘴非常乖詐,她為避免她的干連,不承認素常認識青山是個和尚。各方面的辯論,法官已然聽明,當日即宣告辯論終結,次日宣判,田氏完全勝利,由青山支給田氏名譽賠償費八千元,青山科以二年半有期徒刑,許其按日折贖後,驅逐出境。廣化寺另由公正僧侶主持。至於王鐵嘴,圖賄誘良,助僧淫亂,實為女界蟊賊,處以四年有期徒刑。這個案子至此完全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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