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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氏於勝訴後,小小地很得了一點聲名,知道她的人很多了,但是她從此益發放蕩不羈。高尚的人,沒人敢娶她。平白的人,她又不嫁。她用和尚賠償她的名譽金,在社會上做一種放浪生活,歸結成了一個不幸的婦人,也就不必提她了。縣知事的考期到了,伯雍每日用功,把各門功課,已然溫習得爛熟。他這次決心去考縣知事,不但覺悟他自身的前途,應當把筆墨生涯棄掉,另換個來財較易的生活,便是為許多窮困的親友,也應當及早改變方針,所以他此刻正懷著一個必得之心。是日電燈還沒滅,便起來了,略事盥漱,喝了一點豆腐漿,便攜了文具入場去了。試驗場所,借的是象坊橋的眾議院。他花一吊錢僱了一輛人力車,進城而去。此時街上行人尚稀,間或看見幾輛車,看那車上乘客,多半手內提著墨盒筆袋,還有照舊時科考一樣,胸前懸著卷袋,抱著場籃,裡面裝著飲食等物。俗語說得好:“不圖名利,誰肯早起。”可見“名利”二字,真能把人指使得不成樣兒。車進了宣武門,人便多了,車馬也擁擠了,吆吆喝喝的,都往眾議院灌了去。到了試場以前,下了車,只見人山人海,都是運命未分的候補縣知事。這時那綠油的鐵柵門,還沒有閉,有許多警察,在那裡守衛著。預考的人,都擁在門前大廣場內,有看場規的,有彼此閒談的,有就攤上購買食物的。

伯雍在人叢內,走來走去,也遇見幾箇舊同學的,他們也是來考知事的,內中當中學以上的教員的有好幾位。他們都打算拋卻這清苦的生活,鑽入宦途。他們見了伯雍都說:“你也來了!”伯雍說:“可不是。我在首陽山上餓不起了,又有許多人直逼我,打算弄個知事做做。你們大概也要改途。但不如這彩票誰能中?你們看,這裡儼然是個寶局,咱們紅著心跑來,與市上那群賭鬼有什麼分別?我想一星期以後的事,咱們此刻誰也不知道。”說罷大家都笑了。這時日光已由城垣射過來了,那場門還不開。本就起得早,在此站了足有倆多鐘頭,大家都有了倦色,只得蹲在地下,三三五五地聚談。有的說,做縣知事在南省好,因為富庶有錢。有的說,在邊省好,因為風氣不開,知縣說一不二。有的說,將來我分發到奉天。有的說,將來我分發在江蘇。你言我語,真跟說夢話一樣。這時只聽隆然一聲,那鐵柵門開了,大眾狠命地往裡擁,彷彿誰先跑進去,誰便是縣知事了。那守衛巡警,早把大家攔住,說:“不要擠!等著點名。叫誰,誰進去。”大眾只得住步。但是好擠的人,或是不講秩序的,依舊往前頭鑽,彷彿鑽到前面,立刻便佔許多便宜。此時大門道內,也放著一張公案,座上一位官員,彷彿舊時科場的監臨御史一般,在那裡監視點名,發放捲紙。伯雍此時,心中不覺暗笑。他見景生情,不覺想起小時候,有一年在國子監考恩監,有一位御史老爺,高坐蓆棚之上,監放號籤。伯雍和幾個同學的,見他呆頭呆腦,坐著不動,竟繞到蓆棚後面,用小刀子把縛杉篙的繩子,尋那吃力地方,給割斷一根,連忙跑到前面。那位御史,正自不耐煩地辦他的公事,不想座下木板一沉,他的椅子也隨著往後一倒,把這位御史摔了一個倒仰,惹得全場大笑。那位御史,是位有涵養的人,一點也不著惱,叫左右把椅子扶起,依舊放他的號籤。小時候一味淘氣,不顧道理,後來思之,實深懊悔。不想今日來考知事,已是知道利害,彼有家累的人,一點軌外行動,也不敢有了。再說前清時代,科考舉子,任是貧富,都是衣冠中人,一個個真有神聖不可侵犯的尊嚴。讀書種子,國家社會,都知道另眼看待。如今無論考什麼,也見不出什麼體面來,純粹是飯碗問題。社會的組織變了,讀書人自然沒有從前有價值。

這時有許多職員,拿著花名冊,點名,往裡放人。按著卷子上號頭,各歸本號。場屋比從前講究,要照從前貢院,那真比坐牢難受。點完名,外面已然十點多鐘,題紙也下來了,大眾正自揣摩。忽聽外面一陣革靴佩刀之聲,既而有一大隊警察,穿著極新的制服,荷著槍。有一位長官,帶著在各號場屋簷下,巡邏一週,氣象至為森嚴。從前的號軍,有名無實。如今的號軍,是用精壯警士。文事武備,萃於一堂,也是一種奇觀。外面安靜了,屋內又吵起來,窮酸的惡習,無論到哪裡總改不了,作文便好生作文結咧268,偏要嘴裡瞎哼哼。一個人哼哼也倒罷了,許多人同時哼哼起來,而且又是各地口音不同的人,實在難聽得很。伯雍向來是低頭作文,不會哼哼的。他也不管旁人,只顧去寫。他有時停筆休息,也能看見許多可笑的現象,木板上的揭示269,不到一點鐘便來一次,無非某號某人,因搜出夾帶,已被扶出等事。沒有兩個鐘頭,伯雍已然完捲了,但是不能放他一個人出去,因為關防極嚴,門禁至緊,非至若干人,不能啟關。他此時已然餓了,幸有場內發放的食物,兩片面包,夾著一片鹹肉,他吃完了,交了卷,不能再入試場,只得在指定地點彷徨。外面已然有四點多鐘,才湊足人數,另由一股線路放出去。他回到報館,已然乏極了,睡了一個覺。晚上,應當辦稿子,他詳詳細細地寫了一篇新聞。歆仁一見,非常喜歡,晚飯時特別添了兩個菜,給伯雍慰勞。次日一早,伯雍照舊去入場,他拿出奮鬥的精神,期在必得,消極思想一點也不敢有。如此三場,一禮拜後,發榜出來,在京兆籍貫裡面,他卻來個第一名。同時看榜的人,都替他稱賀。他看見他的名姓,高懸在榜上,不知是喜是憂,但覺得心中直跳。他回到報館,去報告大家。眾人於是都呼他作大令270,別的朋友也聽說了,還有給他薦人的。倒是歆仁明白官場情形,他說你們別看伯雍考第一,他中不中還在兩可呢。這次縣知事試驗,重在口試,什麼叫口試,便是相面和填履歷。伯雍有資格沒履歷,這是他第一吃虧地方,再說年齡將夠三十歲,老袁這回的意思,絕對不要新進青年去當地方官,所以他無論考多高,一到口試,便得跌下來。但是也未可定,筆試究竟是要緊的。這三場若不及第,那就算完全沒希望了。可是伯雍聽歆仁這樣一說,已然涼了半截,鼓著腮幫,向歆仁說:“這些話你若與我早說,我不便費勁報考了。”歆仁笑道:“當時我若跟你說破了,你便不入場了,咱們的報哪裡去得這樣的新聞?”伯雍也笑道:“你這人可氣極了,竟為你打算,一點也不為朋友打算。”此時有主張教伯雍趕緊留鬍子的,伯雍說:“後天就口試了,現留鬍子,哪裡趕辦得來。天生的沒有做官機運,權當遊戲便了。”

口試那天,比第一試還麻煩。伯雍到場一看,他竟自呆了。別人都是藍袍紅青馬褂、青緞靴子、瓜皮小帽,伯雍依然普通衣履,一點官味沒有。他連連叫苦說:“壞了!我為什麼不借一身常禮服呢!無怪乎老官僚看著不入眼。”這時主考官已然入了座,有許多職員和警吏,在左右伺候著。第一班已然叫進來受試。試場是個議事廳的形式,主考在講臺上坐著,與試的人,都在下面條凳上賜坐。叫誰,誰上去,便彷彿人市一般,一一經買主相看問詢。

部位主考是現任內務總長,袁總統頭一個信任的人。他在前清時代,不過是個文巡捕。革命以來,際會風雲,一躍而為內務總長。他雖然沒有什麼政治手腕,但是專門會做官,也可以說他是個能吏,完完全全的是個官僚模範。這時有兩位四川人,坐在條凳的末排,恰與伯雍挨著。他二人一邊偷看那主考,一邊很奇怪地小聲道:“他不是原先學政衙門巡捕嗎?你忘了,有一回考童生,咱們去見學政,他竟百般地為難,勒索門敬271,被許多秀才圍上打罵一頓。你看他如今竟當總長了,而且是大主考?不想咱們活了半生,反倒考在他手裡。”一個說:“今天的事,很危險呢。好在當日鬧事的人多,他不能一一記住咱們的名姓,不然豈不被他暗算。”其實這事主考早已忘了,而且事隔多年,以他現在的地位而論,他正做未來的夢。過去的痕跡,早已不復記憶。

這位主考,年紀不過五十來歲,論理應當很康健的,但是他的神態,覺得很頹宕。他的頭髮,在頂門上亂蓬蓬地立著,看不出是平頭是分頭來。臉上的顏色,枯澀青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他的鴉片煙癮,大概在二兩以上。他的鼻樑很高,或者他得了他這鼻子的益處,鬍鬚也很濃黑的。他的眼睛低著看各人履歷,在前面看不見他的眼珠,只見兩道眉毛,隱著一雙極深的眼睛,似乎有點疲倦,不愛翻眼皮的意思。他所坐的一定是一把極大的安樂氣椅,因為他的身子,差不多全沉在桌面以下,他差不多成了半躺半臥的形式。他身體的羸弱,由他的坐相上,可以看出來。有的說總長這幾天正患痔瘡,無怪乎他不精神了,但是他為袁總統考取賢才,任是怎樣疲睏,也得盡他典試的職責。這時忽聽座上叫到伯雍名次上,他答應一聲,走到那講臺下面,循級而上,立在主考面前。那主考微微一抬眼睛,把伯雍看了一看,也不知他心裡中意不中意。他大概沒有伯樂一般的眼力,既而又低下頭去把伯雍的卒業證書和簡明履歷看了一看,問道:“你在東洋留學幾年?”伯雍說:“六年。”主考又問道:“回國後做過什麼事?未留學以前當過地方官沒有?”伯雍道:“學生在宣統三年以前,所度的皆是學校生活,改革以來,只在社會上以筆墨為生,不曾做過地方官。”主考見說,點點頭,用硃筆,就伯雍名字上,畫了一個記號,口試算完了,有人指引而出。

伯雍對於主考在他名字上所畫的記號十分懷疑。他不解是什麼意思,甲等乙等丙等呢,也不知道。或者是個落第的記號。但在前三場,自知考得很優,這次若是落了第,何必漢文科學地考得那樣嚴,臨完只為目光不對,便把人擯斥?不如起初便不用考試,把相面的金剛眼聘作大主考一一經他相面,豈不簡決呢?伯雍一邊懷疑著,一邊出了眾議院,僱車回報館去了。他的運命此刻尚不能決,非俟大榜出來,不能明白所以。但就目下趨勢言之,他的前途似乎益發暗淡,他依舊恢復了他不競的主義,平淡地生活。知事的中不中,他簡直不問了。

大榜懸出來了,是日看榜的人很多,垂頭喪氣回去的也實在不少。伯雍知道榜出來了,但是他懶得去看。若說他沒有得失之心,他此刻還沒有那樣火候。再說他此次報考,多一半是受了秀卿遺族無人照管的刺激,他若真得了縣知事,打量多少能行點救貧的事業,絕不至照現在這樣有心沒力,所以他必得的心很盛。既聞發出大榜,他心裡不住地震動,生恐榜上無名,落個無趣,所以他懶得去看,只得求一個識字的館役先去看看。少時那個館役跑著回來,喘息還沒定,便向伯雍說:“寧先生,您您您中了!榜上有名字。”伯雍說:“真的嗎?”館役說:“將來我還求您攜帶,我敢冤您嗎?”伯雍說:“這倒累你一蕩!晚上請你喝酒。”此時伯雍少微把心放下一點,膽子也壯了,自己穿上衣裳,出了門,忙叫一輛車,跑至象坊橋眾議院前面。下了車,只見看榜的人實在不少,但是臉上透出笑容的,多一半是年老暮氣之人。伯雍沒工夫察看別人,先在榜上尋他的名字,甲等裡面沒有,他已慌了。只得去看乙等,依然看不見他的名字,暗道:“我被那館役冤了!”沒法子,去看丙等,他的名字便在前幾名內寫著。他此時不慌了,他反倒生了氣,暗道:“不中就不中。為什麼把我翻到丙等裡面?什麼氣都能受,這個氣受不了,大爺有兩隻手,有心思,有腦力,到處可以吃飯,不是一定指著縣知事吃飯的。不玩兒了!”當下他氣憤憤地回去了。你道他為何這樣生氣呢?按著定章,凡考列丙等的,須入一年政治補習學校,然後才能分發出去。因為考丙等的,都是不曾做過地方官的,所以特別規定這一條。以伯雍的知識學問,便是當總長去,也不能說是外行。如今為一個縣知事,教他入一年學,他覺得非常可恥,所以氣得他很要命。再說這個政治補習學校,所聘的教員,多半是這次知事試驗落第的先生們,落第的不能說是沒學問,但是他們也是因為經驗不足才落第的。拿沒經驗的人,要教人有經驗,那簡直是使不會說外國話的人教人深通英語。天地間哪有這個道理呢!可是這個學校,明明是為教人有經驗的,照他的辦法,不用說一年,便是在學堂一輩子,也不能有經驗了。龐士元非百里才,諸葛孔明未出茅廬,判定三分大勢。他們的才幹,是由哪裡經驗的?也不過多讀書,胸中有道理便了。只有經驗,沒有道理,也不過和油鹽店掌櫃的一樣,便是勉強大小做個官兒,究竟見不出什麼治績來。所以用人行政,不必問這個人有經驗沒有,但須訪問這個人有道理沒有。再說猾吏的經驗,在乎舞文弄墨,避害趨利,拿做官當作一種營業,雖有經驗,也不見得有造於民,所以伯雍深知入一年學堂也未必得著經驗。便使他得著經驗,也無非是刻板文章,一天便會的。他決計犧牲了這個知事,仍然做他那筆墨生涯。

有好多人都替他可惜,慫恿他還是入學去好,也不必天天去,自要把學費交足,也就完事了。一年以後,分發出去,到底是個正途。伯雍說:“我在學堂二十多年了,一個錢也不曾給父母掙過,如今又拿錢去上學,使父母受累,於心不安。算了吧!掙多掙少,還是自食其力,覺著平安。”倒是鳳兮人很達觀,而且也知道世路,他見伯雍不去入學,很表贊同的。他說伯雍:“你這著我非常贊成。你想想,你的家計如何?”伯雍說:“食指272十餘人,一絲恆產沒有。”鳳兮說:“這不結咧!就讓你考到甲等,立刻分發出去。你想想,行裝路費,得多少錢?我管保還沒到省,已有破產的危險了。何況你無產可破,在在273必得出之於借貸,於前途渺茫之中,先須負許多債務。我們窮唸書的,實在受不了。你再想想,二十餘行省以內,你有一個親戚朋友,較有優勢,能援引你做縣知事嗎?大概沒有。假如有這樣親戚朋友,你也不必考試,保免縣州事早到手了。內無資斧,外無奧援,貿貿然分發出去,在省城一蹲,總也不給你掛牌。不用說一年半載,便是一兩個月,你就得流為乞丐,所以你一考知事,我便替你為難,如今幸天教你考列丙等,自己犧牲不幹,我很替你慶幸。假如你要閒在外頭,任你這樣脾氣,一定懊惱而死,那時不是徒教朋友傷心麼?你如今無論怎樣,倒能掙幾十塊錢,不至捱餓。沒把握的官,千萬不要顧頭不顧尾地胡鑽。”伯雍聽了鳳兮這套話,心裡十分感激,幾乎要落淚,因向鳳兮說:“鳳兮,你這話比金子值錢。我當初也沒打算考,因為受了一點感觸,忽然萌了這個妄想。其實細想起來,便是弄個官做,照我這樣性質,也未必能發財。不但不能發財,甚或有家敗人亡之慘。還是憑著自己心思氣力,掙幾個錢,養活老小,似乎對得起大地鬼神,便是寢食之際,也覺得安泰。”鳳兮說:“你能這樣想,將來你的幸福必然無量。須知我們現在除了一個窮字,沒有別的毛病,可是我們若盡心竭力地在社會上去勞動,我們雖然不能轉貧為富,我們確可以遠貧的,因為人自要在社會上肯盡心力,終歸不會捱餓。至於做官,似乎來財較易,但是由宦裡得來的錢,究不算人類的正當收入。除了由心思勞力,對於人類有所貢獻,因而獲得一種報酬,才可以名為收入,其餘差不多都是欺詐得來的,打劫得來的,按著耶蘇274教義,不說有個最終審判,其實哪裡等得到最終審判,將來自然而然有一個大審判實現的。這種大審判,不知要殺多少人。最初發生的國家,不是俄國必是德國……無論遲早,將來必然潰裂,他們潰裂之後,傳染到別的國,也要潰裂。到那時,豈不是個大審判麼?不過這個審判,特別激烈,有好多人都要宣告死刑。世界成了一個慘淡無光的顏色,彷彿到了世界末日,由這暗淡無光裡面,漸漸露了一線光明,照滿大千世界,那才叫新世界、新文明。這事雖然不知何日發現,但據我看,實現的日子已然不遠。”伯雍見鳳兮說這一片話,很驚訝地說:“鳳兮,你平日不大談這些社會問題的事,你如今怎會能發出這一篇議論,而且像個預言家?”鳳兮說:“泰西275的學說,關於社會主義的著作,我也會涉獵幾種,但是我所服膺的,還是孔聖人所說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聖訓。泰西的學者,無論主張什麼社會革命、均產主義,又是什麼勞工神聖,沒有能出我夫子的範圍的。不過夫子所說的簡而賅,意思救人自悟。就拿一個患字說,裡面真有不可言喻的慘象。泰西學者,費了一輩子腦筋,著成極厚的書,一出版就要聳動世界,促成革命的思潮,其實還是演釋孔子的經義便了。反正關於社會的不平,古人早有這種思想,不過古人言語含蓄,民智又不開通,效力當然淺薄,被小儒誤解的地方也很多。今人思想激烈,民智大開,所以新思想的學說,能夠不脛而走。”

伯雍說:“新學說無論怎樣宣傳,我想中國不容易受傳染,因為中國社會的組織,雖然有四千多年的專制,不過是個名目,一切有形無形的階級,都彷彿是一種抽象名詞,一點權力和威力的意思沒有。譬如三綱五常等等,都是無形的階級。其實長幼尊卑、男女有別的事,正是往理想國裡造就的一種哲理。至於所有人民的生活,極力地要往水平線上做,如同古時的井田制度,那簡直是均產主義。後來井田雖廢,但是既為農民,大都有地可耕,一畝半畝,也能自己買賣。四千餘年的國家,有多少皇帝,有多少貴族,始終未見中國有一個大地主,有一個大資本家。中國所有的土地農產,無論改多少朝代,依舊分散在人民手裡。若在外國講究權利的國家,哪裡有這樣的德政呢?以俄國而論,所有的耕地,多一半屬於貴族和大地主。農人不叫農人,喚作農奴,對於土地,一點權利沒有。貴族和大地主,役使他們,和牛馬一樣。所以俄國文豪托爾斯泰先生,於他所著的小說《復活》裡面,極力主張無論何人,對於土地不能享受所有權,他說土地和空氣海水一樣,誰都能利用,可是誰也不能買賣佔有。他這種主張,就皆因大地主的權利太大了,國家的土地,差不多都被他侵佔了去,將來要置社會死命,所以他極力反對土地私有。中國自有史以來,我還沒看見過這個現象,因為中國的君主,但分賢明一點,多一半要以聖人自居,一道諭旨,真能有利於民。中國的貴族,但分讀幾本書,都要以賢公子自居。他們的生活,都是很超逸的,對於土地的所有權,很不注意。譬如前清的王公貝勒,雖然有多少土地,日久天長,自己也不知有多少了,而且反都落在佃戶和莊頭手裡。外國人拿農人當奴隸,中國卻是佃戶拿地主當大頭,沒有多少日,主子倒是奴隸,奴隸倒成主子了。這事雖然不平,足以證明中國絕沒有大地主,亦絕沒有資本家,所以照外國人所倡的學說,中國人一定不歡迎,因為此說一行,中國的農人,必然全體反對,所以我說中國社會的組織,還不至誘引危險學說之流入。”

鳳兮道:“你所說的遠是中國以前的事,不是中國以後的事。你要知道中國的社會組織變了,中國以前講究賢人政治,現在雖然共和,應當講究庶民政治,卻不想成了滑頭政治、無賴子政治,而白又添了一種有槍階級,滑頭無賴子。有槍階級,都是以發財為能事的,他們為急於發財,什麼事都敢做,什麼權利都敢貪。前清時代的光蛋276,如今成了大資本家的很多,如同梁士詒,他怎就會當了財神呢?他的行為,若在賢人政治時代,早就應該查封的。可是現在不但沒人查封他,而且有許多政客,仰他鼻息,都願意給他做乾兒子,袁世凱也要指著他做皇帝。他們又有錢又有官,將來他們必要壟斷中國的金融,演成一種特別資本制度,於國民產業上,必加以十分危險的影響。因為他們壟斷中國財源,第一要扶殖277自己勢力,第二要厚結黨羽,他們的錢,一點也不能用到國產的開發,不過供政爭之用。他們無論得勢不得勢,他們的資本主義,確是與國民經濟有大害的。中國的經濟能力,完全操在少數幾個人。他們又不去做生產事業,將來若說沒有社會革命黨發生,殺了我也不信的。有權的武人,當初也是窮光蛋,他們見梁士詒一派這樣有錢,誰不眼紅?他們不但瞪著眼要敲他的竹槓,環顧左右,都是伏在自己威力以下的。他們有一省的地盤,便能致幾千萬的財產,甚至有管轄他們二省以上的,蒐括278的財產,能說少嗎?以我們鄉下而論,只為出了一位師長,全縣耕地差不多都被他買了去。河間一邑,誰不知都屬了馮國璋?我們知道的是這樣,我們不知道的,更不知其數。現在不過民國二三年,便出了這些資本家和大地主,將來更不知演成什麼樣的局面?所以我很替將來的社會發愁。將來不但農民要吃老大的虧,便是我們士流,吃飯的機會也很少了。不出十年,中國必成政客和武人的天下,他們不但要遂政治上的慾望,而且也要做資本家、大地主,中國本來不照俄國那樣黑暗,可是他們正往那條道上驅,他們簡直在那裡造就社會革命黨,將來必然惹起極大的反動。他們只知優越的權力,足以壓倒一切。他們不知人心潰裂以後,有多大危險。他們也不想外國思想之侵入,有多速的程度。假如我懸揣的問題,是一種杞憂,我想現在絕對不能是民國,一定還是前清的帝政。我想社會國家的組織,無論怎樣完密,有時必定呈露偏頗不平的現象。那現象,被大多數人詛咒時,自然而然要起反動。黠者乘之,必至一發而不可收拾。所以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句話,真是古今中外為政者之天經地義,社會均產主義,便是‘不均’二字的反動。”

伯雍道:“你所推想的,也有道理。但是我想便是有這樣現象,也是一時的,恐怕不至照你說的那樣厲害。”鳳兮說:“但願不厲害才好。可是我現在非常害怕,你不見北京貧民,一天比一天多,這也是與社會問題有至大關係的。反正現象不好得很。所以我現在只抱一個消極主義,叫我沒心沒肝地在政治家馬後頭去吹,我實在辦不到。教我奮發有為做點什麼福國利民的事業,一則沒有實力,二則也沒那大才幹。我每日除了幫著子玖辦辦稿子,我只以作詩消遣。我的詩雖然作得不好,但是我樂此不疲,覺得搖筆吟哦的時候,什麼憂愁都能忘了,彷彿我的精神,與天地俱化。除了作詩,再沒有一個消遣法子。你別看我和子玖時常往外跑,我並不以為那是頂好的消遣法子,我但得老有作詩的機會,我這一生也就算很幸福的了。再說我在鄉下,有幾畝祖遺的薄田,老妻帶著我的兒女,耕織自給,也用不著我補助他們。地價如今雖然貴,並且有勢力的人,也有覬覦我那點田地的,但是無論他們怎樣利誘威脅,我也是不賣給他們。我在京中不圖掙錢,自要有吃飯的地力,也就成了。我想這樣安分守己,不事競爭,雖然對於國家社會沒什麼補救,可是也斷不至為國家社會之累。轟轟烈烈的事情,教他們自命為偉人的做去吧!”伯雍道:“我聽你這篇談論,我很羨慕的。究竟我不如你,你倒有幾畝薄田,可以躬耕,我連立錐之地都沒有,腳下踏的,頭上頂的,都是人家的。我雖然打算遷居都不行,所以有時便萌妄念,妄念終歸成不了事實,不如用用功,完全做一個小說家,以腦力換錢,每日竭力撙節279,日子多了,自然能有成效。我常讀外國小說家的列傳,我很羨慕他們的生活,而且也有致萬金產的。我想賣文二十年或三十年,也可以不為親朋累了。不知我這個主意,你贊成不贊成?”鳳兮說:“你如果這樣的決心,不第可以常保名譽,以文為活,也可以自給的。你就不必想別的了。”

他二人談到此間,便把談話中止,伯雍的知事夢也醒了,但是他遠有一件為難的事,他已然忘了秀卿的娘還等著他謀事。因為伯雍忙著考縣知事,這老婦人也沒敢來找他,但是老婦人的心中,很替伯雍禱告,盼他做了知事。誰知這些日子,也沒見伯雍的信,她也不知他中了沒有,但是這件事,她很關心,打算到報社打聽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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