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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卿的母親,現在住在一個相識家裡。這一家原先與她是接坊,也是一個老婦人,帶著兩個兒子度日。她的小兒子才十一二歲,大兒子卻三十多了。他們原先也在內城住,這婦人孃家姓張,婆家姓李,她的丈夫李海臣,在十年前死了。李張氏帶著兩個兒子,安分守己地過貧苦日子,因為自己沒有特別能耐,也不敢有非分之想,每日只盼她兒子發跡。她這大兒子名叫從權,雖然小時候沒念過多少書,很知道孝養他的母親,但是他沒有門徑給人去做事,每日只做個小買賣,賺錢養家。他在街上每日要看見許多很闊的人,使他無故地發生許多妄念。清末的時候,當陸軍的很有點起色,李從權忽然不願意做小生意,竟跑到保府280去當軍士。他的身量很大,五官也很整齊,又認識幾個字,沒有幾天,便補了頭目。辛亥革命,他也曾到南邊去打仗,後來共和成立,他居然變了兩個人。他暗道:“一封電報,清室就算完了麼?這就叫革命。但是與我們當兵的有什麼好處?我自己也應當打主意了。”沒有多少日,他見新興起來的闊人多多了,他依舊是個弟兄,他便有些灰心。後來在南京湖南各地,他從著大軍,又打了幾個仗,他便不照從前那樣安分,有點兒自由行動了,他腰裡也弄了幾個錢,他告了退伍。其實他能有多少錢,因為他看出一號買賣,在被兵的地方,婦女很不值錢,他竟用幾十塊錢,買了七八個姑娘,但是貨物雖賤,打算運到北京,是很困難的。他連送人,再運動舊夥伴,由軍用車往回載,剩到他手裡,才三個人,而且也不是出色的人物。所幸已然運到北京,他便在南大街以南,天橋迤西,租了兩間房,把他母親和兄弟也接了來。

他母親一見這三個女子,便呆了。從權說:“母親,不要疑惑,這是咱們的衣飯,將本圖利,也沒什麼。”他母親道:“聽你的話,我已然明白了。咱們不是做這行生意的,恐怕有傷陰騭。”從權道:“母親,這不算事。旁人所做造孽之事太多了,兒子於槍林彈雨之中,給人家掙了不少功名。難道就這點事就不許做成?母親只管隨兒子吃飯。如今不比前清,什麼事都得革命,自要有飯吃,也就顧不了許多。”當下他把這三個女子,都寄頓窯子裡,每一天要使幾塊錢,這是以前的話。秀卿在世時,便與他家有來往,所以如今秀卿的娘,只得寄宿在他家。從權雖然是個粗魯漢子,卻很講究外面,他對於秀卿的娘,很有敬禮,便如對待他娘一樣,因為是老接坊,又與他母親很投緣,他始終不敢薄待。但是秀卿的娘,在此住著,白吃白喝,總覺過意不去,話言話語之間,老有些抱歉。從權說:“伯母,只管在此住著,便是一年半載我也養活得起你老人家,只是沒有什麼好吃的,你老人家一定過意不去時,我可以給你老人家找點事。只是我現在能給你老人家找什麼事?也不過在窯子裡跟個姑娘,每日可以弄幾個零錢。”

秀卿的娘見說,雖然是個老太太,也覺得不好意思,半天才說:“老賢侄,你的美意我很感激,但是有你妹妹在世時,我也不曾到那裡頭去過一蕩,我的膽子太小。”從權說:“你老人家和我母親一樣,直到如今,還逼我改行。您想,我活了這麼大歲數,一點別的能耐沒有。做買賣,沒有資本,小買賣賺不了幾個錢。惟有當兵和當警察,彷彿是咱們北京人的生計。兵我已當夠了,打了多少極激烈的仗,竟沒陣亡,不必說我爸爸有德行,總算我撿一條命。若說教我當警察去,我更幹不了,沒黑日帶白日,都得出勤站崗,每月只領八塊錢,未免拿人太不當人了。如今我也不管什麼道德廉恥,因為吃飯要緊,養活老人更要緊,所以我不當兵了,販來幾個人,教她們給我做買賣。我並不欺負她們,也不虐待她們。我想她們跟我到北京來,總比在她們家鄉遭大兵的蹂躪強得多,所以她們如今倒很感激我。我常說好人是人人應當做的,但是如今做好人很難,除了一死,沒法子能教人知道是好人。她們既不能死,就得想生活之道,把從前的習慣一點也不用想了。就拿你老人家說,身子還很硬朗,又很乾淨的,跟個姑娘,又算什麼的呢?比在人家當婆子舒服多了。”

秀卿的娘道:“我也不是沒這心,如今有一個人應著給我找事,你兄弟到龍泉孤兒院去,也是他給介紹去的。他為我們孃兒倆的事,沒短跑道兒。”李從權道:“這人是做什麼的?”秀卿的娘道:“是位唸書的,現在當一家報館編輯。”從權道:“唸書的麼?恐怕靠不住。我也不是看不起唸書的,他們多一半看不起人,而且很驕傲的,拿我們差不多不能當人看。他哪能給你老人家找事呢?依我說,不要信他的。”秀卿的娘道:“這個人好得很,還是你妹妹臨死時託付他的。”李從權道:“那更靠不住了!嫖客對於姑娘,是一種交易行為,哪有真情!不用說人死了,便是活著,他也管不著哇。”秀卿的娘道:“這人不過上過秀卿幾個盤子,可是秀卿很尊敬他,秀卿常跟我說:‘伯雍除了窮,確是一個有愛力的人。因為他時時對於社會上不幸的人,很表同情,他絕不照旁人一樣,顧己不顧人,可惜他也是在社會上困著,他若有力量將來對於不幸的人,必能想法子安慰。’秀卿時常這樣說,我也不解是什麼意思。誰知她臨死時,一定教人去請這位先生。我想人家哪能來呢?誰知一請就到了。秀卿跟他說的話,我有好些不明白的,但是他不願我吃衚衕裡頭的飯,尤且不順意她兄弟落在衚衕裡面,成一個遊民。她求這位先生,給她兄弟尋個讀書所在,給我也找個吃飯所在,人家都應了,而且替我們跑了不少次。他真是一個好人呢!”

從權見說,呆了半晌,說:“我倒錯怪了人家。這樣的人,人都管叫傻子,便是由我看,也得說他是個傻人。但是我仔細一想,人家哪裡是傻,或者人家有人家的志向,但是這位只在報館麼,還有別的事沒有?怎的我也見見他。”秀卿的娘道:“頭幾天他考縣知事來著,也不知中了沒有。他說他如果中了,我的事便不必求別人了。”從權道:“他一定中的。這樣的好人,放在哪一縣,哪縣有幸福。論理你老人家應該打聽打聽去,萬一他若中了,他將來必帶家眷到任,你老人家就服事他的家眷,豈不是頂好的一件事情?”秀卿的娘道:“我也是這樣想,就看我的造化吧。”他們說到此間,秀卿的娘,看看外面日影,因道:“他這時該起來了,他們每天是夜裡做事,他起得很晚,我這時去,他也就剛起床。”從權說:“你老人家就去吧。小心人家有別的事,若是出了門,您豈不是白跑一蕩。”秀卿的娘說:“可也是。我此刻就去吧。”說著換了一件新布衫,出門去了。

伯雍果然是新起床,秀卿的娘便來了。他一見這老婦人,他的心房不由得跳起來,因為這幾天他實在把這老婦人的事忘了。他趕緊把秀卿的娘讓到他的屋中。秀卿的娘落座之後,眉開眼笑的,先給他道了一個喜。伯雍反倒一怔,說:“您為什麼給我道喜呀?”秀卿的娘道:“您此刻不是縣太爺了麼?為什麼不喜呢?”伯雍道:“這件事呀,再不要提起。您的事我現在籌畫281著呢。我想城裡頭不好找,不如到鄉下去吧。”秀卿的娘一聽這話,已自怔了,忙問道:“您沒中麼?我想您一定中的。”伯雍道:“中倒中了,只是和沒中一樣,所以不願意再提此事。你老人家的事,千萬不要著急,我一定給您找一個安穩的所在。我如今想起一個所在來,我們西山目下來了兩位大人物,把靜宜園佔領了,也皆因我們那些老鄉親多一半是沒出息的人,所以地方上的事,只得看人家來辦。這且不要提。如今他們在那裡辦了一個女校,還辦了一個貧兒院,我想他們那裡一定用女僕的。這個地方,山明水秀,不亞世外桃源。一個人若在那裡住一生,也算很有幸福的了。我的意思,打算把您介紹到女校服事女生,也沒什麼困難的。崇格也不必教他在龍泉孤兒院了,一併也教他到香山去。你們孃兒倆在一個地方,總比心懸兩地強,不知您願意不願意?如果願意,我明兒回家,便和他們說去。”秀卿的娘見說,當然是很願意的,第一她的小兒子也能隨了她去,這是她第一的心願。當下她很感激地說:“這事再好沒有了。只是您這樣為我們打算,我們將來怎樣報答呢?”伯雍道:“這些話都用不著,須知這是死鬼秀卿的意思。她若一點思想沒有,你們孃兒兩個,也可以在衚衕裡混一碗飯吃,但是那就齷齪不堪了。崇格也就不知成了怎樣一個壞孩子。秀卿既然不願意你們孃兒兩個墜落,我不過勉成其志便了。究竟我不過從旁幫忙,至於將來如何,就看你們孃兒兩個怎樣做了。”秀卿的娘道:“自要我們孃兒兩個有吃飯地方,彼此常看得見,我們一定知足的。再說我們孃兒倆,一老一少,有什麼倚靠?也不過求有能耐的人垂憐我們。我們自己也得往人裡去282。”伯雍說:“對了,無論大小人,自要自己往人裡去,往後必然成人的。”當下他又囑咐秀卿的娘道:“您還是在家等著。等我由西山回來,便有頭緒了。”秀卿的娘謝了又謝,自己回去。是日伯雍也不出門,預備出許多稿子,晚上交給鳳兮,求他代理幾天,次日他便回家去了。

這時已是初冬時候,一出西直門,已然覺得涼了。他在車上坐著,發生了許多感想。他竟不知道人是究竟做什麼的,究竟做什麼才叫人。他看見許多坐車的人、騎馬的人、騎驢的人、步行的人,還有推車擔擔的人,還有許多村婦小兒,在道旁撿那些被霜凋落的柳葉。他不知道這些人心裡,都是怎樣一個目的,也不知道他們哪一件是人類究竟應當做的事。他也不知道他所做的事,究竟對不對。但是他見那些行路之人和道旁拾柴的人,彷彿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心事,他們的心事,雖然不能明白,大概都是偏於一己的。拾柴的,拾了一筐柴,夠他一天燒的,便算沒他的事了。坐車的騎馬的,也是這樣,忙完了自己的事,便算達到今天的目的。他們各人忙各人的事,大概絕不想一想這熙來攘往的人,有沒有共通的關係。他們只知各人奔走各人的衣食,所以在他們一己以外的事,絕對不能想一想的。譬如大家每天行走的這股通關大道,大家就知道在上面走,至於這條道路的好壞,他們不但心裡頭不想,而且眼睛也不看,道路已然壞了,車輪子一丈長的平路也走不著,可是他們一起一伏的,都同看不見一般,還在上面走。走這條道的人,不僅是沒責任的平民,也有多少汽車馬車,裡面裝著很大的官,但是他們的眼睛,也看不見這條路的坑坎,他們的屁股,也不覺得顛簸,他們所以這樣沒有感覺,就皆因他們辦完了自己的事,每天吃兩頓飯,那就是他們的目的。在他們以外的事,都算偏枝,可以不必枉費心機。

伯雍由這許多人身上,發生這種感想。他覺得後來的社會,益發危險了。各人奔各人的事,不能說是惡德,但是團聚好多人成了一個社會,各人就會圖各人的利益,那真是自亡之道!譬如有一處樹林,大家都進去砍柴,你也砍,我也砍,砍完了怎樣呢?明白的人類,互助的人類,絕對不是這樣的!必得由共通的利益,想出一種共通制限,教利益源源不竭,而且逐日地發達,那才叫人類社會。不是惶惶然各人侵佔一點小利,就算罷了的。可是現在在大路上極壞的馬路上行走的人,無論貧富貴賤、士農工商,哪一個又不是自要得著一己的利益,便算已然達到目的呢。他們只顧目前的微笑,哪管日後的苦痛。在伯雍心裡,已然替他們悲不自勝了。

伯雍在路上行了三個鐘頭,才得到家。這次他回來,更使他吃驚了。家家房子,拆得更多了,這實在出他意料以外。舊時的路徑,益發不易辨認了。他由山腳下一條小路,慢慢往家裡走,只見那被創的冬山,連草根都沒有了。山內紅黏土,早先是不許露出來的,如今一片一片地在外面露著。山靈鍾毓之氣,已是發洩盡了,只餘一處一處的疤痕,表示它的垂斃慘象,襯著那山村一片瓦礫。曾經看過它的盛況的,目擊這種凋敝現象,哪能不為先民一哭呢!

伯雍一進街門,只見他父親正在院中收拾菊花呢。院子掃得極乾淨,好幾十盆菊花,都曬在夕陽底下,枝葉非常茂盛,花朵開得特別好看。伯雍的父親,每日除了到野茶肆裡喝一回茶,一到家中,必然把院子掃得乾乾淨淨。不下一百餘盆的花草,天天都要按著太陽的方位,移動多少回。他老人家絕不教旁人幫忙的,一盆一盆的,都要自己搬。他老人家,第一愛的是秋海棠,第二愛菊花。如今秋海棠已然開了,把根子已然用土蒙好,收在不凍的屋子裡頭。目下專一地養活菊花,他老人家是講究習勞的人,所以六十多歲了,腰腿的便,便是二三十歲的人也趕不上。

老人正低著頭,玩賞他心愛的菊花。忽聽腳步響,回頭一看,是伯雍,便道:“你回來了。”伯雍趕緊上前給請了一個安,他見老人如此精神,他心裡頭喜歡極了。當下爺兒兩個進到屋中,家人相見,自有一番忙亂,有泡茶的,有打洗臉水的。他母親更是喜歡,原說是吃飯,如今見兒子回來,分付大兒媳婦:“不用做別的菜,回頭買點羊肉,吃火鍋吧!”伯雍的父親,便有些不悅,說:“何必吃火鍋呢?他剛進門,一肚子火,也犯不上吃好的。”但是老太太不聽,還是吃火鍋了。

晚飯以後,伯雍和他父親閒談,把秀卿的母親的事,跟老人提一提,打算請求老人把他孃兒兩個都薦到西山園子去。老人道:“這事須早一點說。如今希望到那裡做事的很多,倒是貧兒將來卻容易進去,因為咱們這些鄉親,不知是怎個用心,說將來開辦時,誰也不送孩子進去。硬給造謠言,說孩子進去,便出不來,將來都得賣給鬼子,用孩子的眼睛做藥。你看他們窮得這樣,天天拆房子,捨不得孩子也倒罷了,何必造這樣謠言呢?所以現在雖然貼出招收貧兒的廣告,大家都不去報名,甚至有已經報名的,聽見這樣謠言,都自行撤銷了。氣得我什麼似的,我就問他們說:‘你為什麼不教孩子去?怎就知道賣給洋人呢?這是一種慈善事情,於你們的生計,不無小補呢。’他們說:‘老大爺,你老人家不知道,天底下沒有這樣好人,憑什麼把人家孩子招來,供吃,供喝,供衣裳,還請老師教給他們唸書。其中若沒有貪圖,誰肯辦這傻事呀!所以我們大家一研究,這正是一種利誘,將來他們一定把孩子賺走的。你老人家想一想,對不對?我們現在雖然沒飯吃,將來有了皇上,依舊有飯吃的。我們不能眼睜睜教他們把孩子賺了去。’”老人說到這裡,很有氣地向伯雍說:“他們這些人,覺得自己很聰明。其實他們的性質,都是該殺的,乘著這機會,不教孩子去,若等著出好來,那不是晚了麼?”伯雍道:“中國人辦公益事,也有另有用意的,可不能說沒有真正慈善家。照我們這些鄉親如此多疑,結果不過是捱餓,有什麼法子能教他們明白呢?”老人道:“有什麼法子?他們這輩子也不能明白了。他們須把猜忌和依賴的根性去掉,就能明白了。而且也能有飯吃,如今且不要提他們。你剛才所說的那可憐的母子,我明天到園子裡跟他們說去。不至於辦不到,因為他們很信用我,我也不妄求他們的事。”他爺兒兩個說到這裡,全家族說了一會子閒話,已到睡覺時候。

次日伯雍的父親,老早地便到西山園子去了,吃早飯時,已然回來了。伯雍見老人很喜歡,便知道事情必然成了。果然老人坐下之後,便向伯雍說:“事情成了。你哪天進城呢?再回家時,把他們帶來就是了。”伯雍見老人這樣熱心,他更不敢懈怠了。他說:“兒子吃完飯便進城,把咱們的事辦完,也就沒事了。”他父親說:“你明天再走也不遲。我還要問你,你不是考了一回縣知事,怎樣了?”伯雍見問,把臉一紅說:“這事也是兒子一時妄想,試驗試驗看,不想到口試時,跌下來了,把我列在丙等,應當入學一年。我想,這一入學,多少也得耽誤別的事情,將來還不知怎樣,所以決計不去了。”他父親說:“好。你的性質,也不是能做官的。再說做官也得有資本,家裡如今指你掙錢,哪能有工夫等你做官再吃飯,再說你的年齡還不大,先拿發財的心去做官,那就要不得了。賠錢的官,咱們做不起。賺錢又不會,何必定得做官呢?你如今不去入學,很合吾意。你就老老實實地指著筆墨掙幾個錢,我在家裡過日子,寢食倒安,非分的妄想,以後千萬不要再輕試了。”伯雍聽了老人的教訓,知道老人是真心愛他,他只得遵著老人的教訓,去求安分的生活。

次日伯雍進城了,當天晚了,不便去找秀卿的母親。第二天,吃過早飯,便向大街去了。秀卿的母親告訴他的地名,他略微明白一點,但是他不曾去過。他進了許多小巷,都是很湫隘283的民居。走了半天,見許多門口,都釘著四等或三等下處的牌子,還有許多剛起來的娼妓,神頭鬼臉的,在門口買物。他也不知哪一家是李從權的住處,他走出一條小巷,卻是南北的一條街市,行人也較多了,但是在這條街上走的人,姑且不問他們的衣履,但看滿臉的市井氣和匪氣,足以表示他們是另一個社會里的人。他們看見伯雍左右瞻顧的不知是找什麼,大家都很奇怪的,彷彿這條街上,忽然來了這樣一個人,實在是一件罕見的事。伯雍也不管別人看他,還在那裡尋找門牌,卻都不是,他不能不向旁人打聽,又恐行路的人不知道。一抬頭,見路南一個小飯館,還是一間小樓。他遂到那飯館門口,隔著破風窗只見一個吃飯的也沒有,那掌灶的在灶旁一個小凳兒上打盹兒呢。一個系藍布圍裙的堂倌,在一張方桌旁站邊,和兩個男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正說得熱鬧。伯雍一拉門邁步進了屋中,那堂倌自當是飯座兒呢,忙站起來讓道:“您來啦!請樓上坐。”伯雍說:“我不吃飯。掌櫃的,我和你打聽一個人。”堂倌見說,把伯雍打量一眼,仍是很和氣地說:“您打聽哪一個呢?”伯雍道:“這左近有一個叫李從權的嗎?他有一個母親,一個兄弟,他家另外還住著一個老太太。”那堂倌見說,仰著臉,把眼珠兒一轉,說:“哦。是了,我知道了,您打聽的大概是李大個兒,他當過陸軍,前年由南京回來的。他有三個姑娘,都是由南邊帶來的,現在在四禧堂給他混事呢。”伯雍道:“這些事我倒不知道,我就知道他叫李從權,我找他也是為找在他家住著的那個老太太。”堂倌道:“是。一定是他。我們不叫他李從權,我們都叫他大個兒,也時常在我們這裡喝茶。您跟我來,我指給您。”說著把伯雍引到門外,向東指著說:“您往東走,見衚衕往北由南數,路東第三個門,就是他家。”伯雍暗道:“這個堂倌倒很和氣。”因向他道聲“勞駕”,自往東口去了,行不多遠,果見左手一條小巷。伯雍一直進去了,到了第三個門,一看門牌,果然與秀卿的娘說的一樣,遂把木板門拍了兩掌。卻好,正是秀卿的娘出來看,一見是伯雍,她已然樂了,忙往裡讓。伯雍隨他進去,院子裡很潮溼的,堆著許多灰土及廢棄的破爛東西,倒是三間正房,老得已然不堪。這時李從權知道有人來了,忙迎出來。他問秀卿的娘說:“大娘,這位是誰?”秀卿的娘笑著向他道:“你不知道,這位就是我常與你提的那位寧先生。”李從權見說,忙給伯雍請了一個安,說:“哎呀!了不得!這個地方怎勞得起您來,快請進來吧。”伯雍一邊往屋裡走,一邊看從權,身量有五尺七八,濃眉大眼,頂高的鼻子,四肢頭顱,都與他身量很相配的,若是穿上一身軍服,真可以算是人樣的好男兒,可惜墜落到這惡濁社會里頭了。

他們到了屋中,只覺得一股黴溼之氣,鑽鼻刺腦。此時已是初冬天氣,若在夏天,更不知怎樣潮溼呢!他們的屋子,是一明兩暗,從權把伯雍讓到左手那間,大概這間是較乾淨一點的,棚上的紙,被雨侵得一片一片地懸著。四面的牆壁,也都被潮氣剝蝕,露出黃土和碎磚。這樣的屋子,便是妓女的一個領家住的,她們的生活,已可想見了。屋子裡頭,有四五個妓女,年齡都不過二十歲,已然梳洗完了。因為天時尚早,還沒到下處裡去。她們見伯雍進來,紛紛地走出去了。屋裡也沒多餘桌凳,只有一張汙油的桌子和兩條板凳,靠牆另有一副鋪板,上面放著一個汙而舊的鋪蓋,那一定是從權下榻之處了。他把伯雍讓在桌旁凳兒上坐了。他的母親,也過來周旋,是一位很老實的人,還穿著很長的藍布旗袍。伯雍讓他們都坐下,兩位老太太並排坐在鋪板上,從權在桌旁下手那個凳兒上坐了,只見他微微把臉一紅,向伯雍道:“先生莫要笑話。我這是沒法子了,做了這一種賤業。已然見不得親朋,如今一見先生,使我又愧又感。”伯雍道:“這也沒什麼,反正是為吃飯。再說這宗生意,或者比別的生意容易一點。”從權說:“容易什麼!人若是要吃飯,便沒有一件容易事。這行生意,簡直不是人乾的。虧了是我,若換個別人,不但不能吃飯,而且還要受他們種種欺負。剛才您沒看見,那四個妓女,有三個是我領著的,那一個來串門的。這三個人,也不用說怎來的,您大概也聽說了,是我由南邊買來的,錢也用得不多,因為被兵災的地方,買人是很容易的。誰知到了北京,一做買賣,事事都不行了。開窯子的比我能耐大得多,簡直是白給他們幹。如今我背的押賬,已有兩三千元。好在人還沒有飛。若是老實一點的,有幾個人也得被人家拐了去,好在打架罵人,我全成。氣急了,我便跟他們打架。如今我雖然有虧空,每日總有錢進門。我也把這裡頭的規矩都明白了,誰也不能再欺我。他們有什麼事,也找我來議論。我也算本地一個光棍了。但是三個活人,在外頭混事,我依舊混得這個樣兒,連糊棚的錢都沒有。您說幹什麼容易呀?還是照您這樣的人,肚子裡有書,拿筆能作文章,到處都有人恭維,也不受氣,那真是神仙一樣。”

伯雍道:“一類人有一類人的苦況,究竟誰苦誰甜,非親受的人不能知道。外頭的人,都以為操賤業的人吃飯容易,誰知裡面也是挺黑暗的。你既然吃這碗飯,你也得想個改良的法子才好呢。”李從權道:“娼業中的黑幕,沒有改良日子,因為一改良,他們常掌班的或是當領家的,就不能發財了。再說地方上捐項也是很重,反正都得出在姑娘身上。譬如頭等班子,一個盤子,姑娘才得四毛錢,那六毛倒歸了班主。姑娘的四毛錢,還有種種花消284,他們不借債怎的?若到了三四等,那簡直就指著人肉換錢,反正還是開店的便宜。”伯雍道:“既是這樣困難,怎麼妓女反倒一天比一天多呢?”從權道:“來源不絕,哪能減少呢?再說生計到了現在是困難極了。沒法子,慢慢地都得掉在這行。就拿我說,也是堂堂一個漢子,除了當兵,或是跑到口外去當鬍子285,彷彿世界上沒有我的事做。但是我母親寡婦失業的,我兄弟尚小,我若不管他們,一點活路也沒有了,所以我不當兵了,也不敢去當鬍子,怕是哪一天死了,教我老母幼弟失所。一抹臉,把羞恥沒有了。拿人家皮肉,養活我的老小,論理這不是大丈夫所做的事情,可是在民國卻講不得了。我見了許多沒有道德的大官和在上流社會的人,我覺得我所做的事情,比他們所做的,似乎勝強百倍。比如我將來應當下地獄,我以為我的罪過,或者不至於上刀山下油鍋,因為我沒有學問,沒有知識,而且沒有飯吃,為養活老孃,做出這一點不道德的事,見了閻王爺,我也有話說的。我不解有權有位有財的,也和我們下流人一般見識,不做一點道德上的事,那我就沒法說他們了。”

伯雍道:“聽你的話,也是有一肚子不平的,所以激得你變了性質,反倒往不好道兒裡鑽下去。其實是你想錯了。一個人自有比賽做好事的,萬不可比賽去做壞事,旁人沒有道德,不做好事,我們應當替他可憐,千萬不要想比我富貴的人,都沒做出什麼很漂亮的事,盡有由窮人上或是女子身上取財的,我們一介窮黎286,講什麼道德?做出一點寡廉鮮恥的事,也就不算什麼了。若是這樣想,那不是教世界終無一個好人而後已嗎?好事可以去賽,壞事萬不可賽的。我們無論做什麼事,總要存著一點道德心,存著一點為人的心,世界上的事,自然而然會好的,而且不平的事情,也就慢慢地少了。”李從權聽到這裡,他大大地嘆了一口氣說:“我從小時候也沒聽見過這樣的話,但是我總以為一個人不應當虐待別人的,所以我對於我領著的那三個孩子,我並不虐待她們。”伯雍說:“這是你的好處,但是我希望你慢慢地把她們解放。”李從權見說,愕然道:“解放?是把她們都不要了麼?”伯雍說:“是這個意思。”從權道:“這事恐怕難一點。因為我若不要她們,我便沒飯吃了,她們也沒法吃飯,還得住窯子。我弄來的人,豈不白便宜別人麼?”伯雍道:“解放也是有辦法的。比如你此刻若是仗著她們發了財,你就應當不取報償地把她們嫁給安善的良民。你若未曾發財,你須改變你的生活。假如你現在每天有五元錢進門,你有兩塊錢大概都夠了。你不要耍錢,也不要胡花,你儲蓄到五六十元錢,你便買一架縫紉機器,或是織襪子的機器,你教她們每天少做兩個鐘頭的賣淫生活,在家裡頭學習兩點鐘縫紉或織襪子。等她們手藝學成,便不致她們再營賤業,在家裡安分守己地另營勞工生活,用自己勞力,供給社會上必要的品物,因而獲得一種正當的報酬。我想這是人類最光明正大的生活,也是最神聖的生活。你若試辦一年,管保有頂大的效驗。恐怕你由此發軔,將來要成立一個很大的平民工廠,把女子職業也提倡起來了。她們見女子不是沒事做的,也不是不會做事的,她們也就不想往窯子裡跑,覓求悲慘的生活。我看你的為人,似乎很有毅力,也似乎很有忍耐。你為什麼不在社會上奮鬥一下子?指著娼妓吃飯,指著人肉發財,那都是社會之蠹、人類的蟊賊、龜奴惡鴇,不齒於人類的東西,堂堂一個漢子,何必與他們為伍?好小子唯有到社會上去奮鬥,經營與人民國家有益的事業。齷齷齪齪的,弄兩個娘兒們在窯子,一混事,簡直不能算是光棍。那恥辱大了,便是以後發了大財,五輩以後的兒孫,也洗不掉這汙點,所以我給你出的主意,我願意你耐著性兒試一試。”

伯雍把話說完,再看那從權時,已然淚眼滂沱,哭起來了。半天,才抽啼著說:“先生,我聽了您的話,愧得我無地自容了。我怎做了這一件錯事呢?從此我聽您的話,不再和那些壞人比賽了。您教給我的主意,我越想越有理,我也不是辦不到。我從前也很疑惑的,怎麼中國人用的東西,都由外國來呢?如今聽了您的話,我們自己走的路,實在都是不對的。富的不工作,貧的不工作,由哪裡有貨物呢?我由明天起,便實行您教給我的主義,不但教她們學著做工,我也學,教我母親和兄弟也學。我想三年以後,我們一定不能這樣齷齪了!您今天不是為我來的,是為我大娘來的,不想卻由地獄裡把我拔出來。”伯雍見從權精神上受了感動,便安慰他道:“你覺悟了,你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如今咱們不要提這些話了,我應當和你大娘說話了。”此時從權的母親,微微嘆了一口氣,過來給伯雍倒了一碗茶,說:“您先歇一歇吧,喝一碗茶。您所說的話,真是金石良言。我跟我兒子,吃這樣的飯,心裡真是不舒服呢。我也是養兒女的人,終日總以為這事不合理,但是我一個婦道,也不會說什麼。今天您的話,真是救了他!”伯雍說:“您放心吧!您這個兒子,將來必能發跡的。皆因他是熱腸的人,而且很有毅力,絕對不是安於卑鄙的人。我今天給他下了一服興奮劑,他從此必要另換一個人的。”從權的母親道:“要不是您,他也不能改悔,可見好人的話,是一定要聽的。”說罷,仍和秀卿的娘坐在一起。伯雍喝了一碗茶,因又向秀卿的娘道:“老太太,您的事我給您辦好了。”秀卿的娘見說,謝道:“這又教您分心了。”此時他孃兒三個,都把耳朵的官能,向伯雍那邊注了意。伯雍續言道:“現在我們西山,創立一個女學校,還有一個貧兒院。我已求我父親把您薦到女學那邊,他們辦學的,是有宗教的人,待人都很和平的。您到那裡,一點委屈不能受。您的兒子崇格,也不必教他在龍泉孤兒院了。您可以把他帶到西山,將來便送在那所貧兒院裡。你們孃兒兩個,到了那裡,我想倒是個安身立命的所在。那裡不亞如世外桃源,儘可以在那裡養老。您這兩天,把東西收拾收拾,哪天我同您把崇格領出來,等我再回家時,我就把你們孃兒兩個帶了去,您以為好不好呢?”秀卿的母親還沒有發言,早見從權由凳子上跳起來說:“好事。這事太好了,旁人打著燈籠尋不著。您知道麼?西山園子是從前皇上家的地方,如今改為慈善機關,真是我們貧民老大幸福呢。但是沒人介紹,哪能便進去呢?這事實在應當感謝先生的。”秀卿的娘見說,滿臉笑容,向伯雍稱謝不已。伯雍道:“您預備預備哪天領崇格去,我同您去。天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將要走,從權連忙攔道:“您不能走!您既然肯到我家裡來,您一定不拿我當畜類看待。自從聽我大娘提起您的為人,我久已要見一見,今日既然見著了,我不許您就這樣走,我總得請您喝三杯。再說這個地方,向常不見上等社會的人來,裡面有許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情,我也要請您看一看。您若拿我不當人,不可以坐在一起,您就走您的,那我也就不敢強留了!”伯雍道:“你既這樣說時,我便擾你三杯完了。我要求你做個嚮導,在這裡遊一遊。”從權道:“你肯賞臉,我樂極了。”說著換一身較整齊點的衣裳,戴上一頂帽頭。請伯雍頭前走。伯雍說:“這就走嗎?”從權道:“天不早了。外面已有四五點鐘,太陽已然落了。”伯雍道:“已然這時候了,天實在短多了。”從權道:“說話多了,不覺得耽誤時候。您此刻必然餓了,走吧,我先請您喝酒去。”當下伯雍向那二位老婦人道了擾。秀卿的娘感謝不絕的,同著從權的母親,把他二人送出去,很喜歡地進去了。

從權引著伯雍,出了巷口,那條街市上的鋪戶,已有上燈的了。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那左近的娼屬,出入的人,也覺熱鬧了。那些人很高興地由這家出來,又進那家。他們都是三五成群,口裡說的話,沒有一句乾淨入耳的。他們多一半是年輕的人,還有許多像做買賣的人,他們的腰裡多一半也就有五十銅子,但是每人心裡都懷一個獅子吃綿羊的雄心,他們的五十枚銅元,也不能爽快就花了,總要跑過幾十家,到處挑點邪眼,討會子厭,等到兩腿跑乏了,然後才擇肥而噬。但是由伯雍眼睛裡一看這些人,真不解他們為什麼這樣高興。此時從權和伯雍說:“咱們不用上遠處去了,就在面前那個醉花樓喝幾杯吧?”伯雍道:“很好。方才我還在那裡打聽道兒,那個跑堂兒的,倒很和氣的。”從權道:“一定是小周兒,他最和氣不過的。”說著,已然走到飯館門前。從權一拉風門,請伯雍先進去,他也隨著進去了,裡面也點著幾盞電燈,有許多飯座兒,在那裡吃飯呢。櫃上的人,都認識從權,忙讓道:“李爺,請那裡坐。”從權道:“樓上有地方嗎?”櫃上人說:“有。”此時只見白天那個跑堂兒的噔噔噔由樓上跑下來了,一見從權便笑道:“李爺今天要請客麼?樓上坐吧。”當下他二人撩衣上樓一看,較樓底下乾淨多了。跑堂兒小周,也隨著上來,揀了一個閒座兒,請他二人坐下了,問道:“還有別的客吧?”從權道:“沒有別人。”小周兒見說,給擺上小菜碟,兩副杯筷,又問:“喝什麼酒?要什麼菜?”從權道:“不要麻煩,你給湯287一斤紹酒,配四個菜,我們先喝著,吃什麼我再告訴你。”小周兒說“好”,下面分付去了。從權因向伯雍說:“這個地方太窄得很,不過做的吃食,還乾淨。您此刻慢慢想著,普通的菜都有的,可以分付他們。”伯雍道:“這裡很有意思。吃飯的勾當,原不必到大飯館。在這樣酒館式的鋪子,倒能吃得飽。”從權道:“我知道先生不見外,所以只在此地盡點孝心便了。”正說著,堂倌把酒菜拿來,從權飲得很豪,不住地勸伯雍飲。只是伯雍飲了幾杯,已然不能再飲了。從權見伯雍酒夠,他也不敢再喝,要了點蒸食乾飯,陪著伯雍吃飯,教堂倌算了賬,一共九吊二百錢。從權說:“寫十吊吧。”小周道一聲謝,忙著又給泡了一壺茶,每人喝了一碗。從權道:“天不早了,我領您溜達溜達好不好?”伯雍說:“好。我正願意參觀參觀,咱們這就走吧。”說著下樓而去。

街上雖有許多燈火,較比八大胡同黑暗多了。伯雍也不知往哪裡去,傻子一般,跟著從權走,他們串了好幾個小巷,裡面總有許多人,說說笑笑地亂擠,間或也有很冷靜的地方。他們也到了好幾個下處,院子裡窄憋憋的,擁著好些人。他們的規矩,不往屋裡讓客,只憑一個龜奴一喊,那些失了自由沒有人權的妓女,便都站在木屋的門口外頭,任人觀覽。若到了四等,便不喊見客,一間間的小屋子,裡面慘陰陰地點著一盞油燈,每一個窗戶上,都鑲一塊一尺多大的玻璃。有客的,把玻璃簾兒放下來。沒客的,便在炕上對那塊玻璃坐著。院內遊客,便從那塊玻璃往裡窺伺,如對眼,便知會龜奴,往屋裡讓,喝茶或是別的均有價格,那就聽客人的自便了。伯雍來到這樣的院子,他茫然不知所謂,他見一間一間的小屋,裡面點著極陰慘的燈,他已然覺得毛骨悚然。他一想象這裡面的罪惡和不道德,他簡直不知人類的殘忍性該當多大了。他聽從權告訴他:“您可以就著窗上的玻璃,往裡看一看。”伯雍見說,大著膽子,就一塊玻璃往裡一看,屋裡也就容下兩個人,還有一鋪小炕,放著一張小炕桌,別的陳設便看不清楚了。小桌上放著一盞洋油燈,燈光捨不得捻亮,只有三成光。燈影下坐著一個妓女,只看她滿臉慘白,也不知是本色是擦的白粉,年齡也看不清楚,或者也許十七八,也許三四十歲,因為在那森暗的燈影之下,實在不易辨她的媸妍288和老少,便是極少艾289的一個美人,在這屋裡一坐,也要令人股慄的。那妓女見伯雍在外面往裡看她,一則為招攬生意,二則若有人進來,可以帶進點空氣或是捻亮了燈,所以她向伯雍一笑,滿嘴的白牙都露出來了。她這一笑,裡面不知含著多少傷心和慘痛,原冀可以勾勸伯雍的心,卻不想把伯雍嚇了一跳,趕忙離開那玻璃,向從權說:“你再帶我到旁處看看去。”從權道:“您看著不中意麼?”伯雍道:“不是中意不中意的關係。我的目的,只不過略事參觀,明白此間現象便了。”從權道:“雖然這樣說,咱們也得找一個地方歇一歇,若是這樣跑,恐怕您累不了。”伯雍道:“看吧,咱們再走兩家,若是有閒著的屋子,咱們也可以坐一坐的。”說著出了這一家,又到旁處去串。

伯雍真有點乏了,只得尋了一家三等下處,他兩個進了門,見院裡卻沒許多人。從權說:“這裡清靜,您可以招呼一個人,歇一歇了。”伯雍說:“別忙,先看一看。”他們在院裡繞了一週。只見離大門近的那間房子,門簾打著,裡面一定是沒有客的。及至往裡看時,只見一個三十多歲快到四十的婦人,也打扮得妖妖冶冶的,只是憑她怎樣裝扮,也是不好看的,但是在一幫下等遊客眼裡,也許有拿她當西施的。伯雍對於她,並沒注意,不過屋內有一件事情,足以惹起伯雍的好奇心。只見那婦人的炕沿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又瘦又黑,在這婦人懷下站著,委委屈屈的,意思要教這婦人抱抱他,但是那婦人兩隻手都沒閒著。只見她拿一件藍布破小棉襖,就那盞火油燈下,正拿蝨子呢。大概那小棉襖,一定是那一個小孩子穿的,她所以為這小孩子如此盡心,不用問,那小孩子一定是她兒子了。伯雍看了這一幅圖畫,差不多要顫起來,因問從權說:“這個婦人也是混事的麼?”從權說:“是呀。我還認識她的男人,從前在本街拉車,一家四五口人,委實生活困難。不想她男人拉一個軍人到南苑去,不但沒給錢,倒捱了一頓打。回家來,便氣病了,一家子立刻沒飯吃了。沒法子,使了一百五十塊錢的押賬,把老婆押在這裡混事,但是她這年紀快四十了,恐怕也混不到好處。那個小孩子,便是她的兒子,在家裡本是離不開她的,所以時常到這裡來找他的娘。”伯雍見說,更覺得心裡發軟,暗道:“貧民是自己沒有能力呢,還是國家社會不教他們有能力呢?怎麼北京的普通人民,男的除了拉車,女的除了下窯子,就會沒飯吃呢?”因向從權道:“我看這裡咱們倒可以坐一坐。”從權見說,向伯雍一笑,也不好反對,便叫來一個龜奴說:“這位先生要在這屋裡坐一坐。”那龜奴見說,把伯雍看了一看,忙著叫了一聲:“大金鳳姑娘,有客。”那婦人見說,把破小棉襖忙給那孩子穿上,又忙著到洗臉盆那邊去洗手,又叫龜奴趕緊把那孩子抱出去,屋子裡忙了一團。那個龜奴剛把伯雍二人讓進來,抱起那孩子就走,那孩子舍不了他的娘,“哇”的一聲,哭喊起來。此時雍伯忙道:“不要把他抱走,就在屋裡也不要緊哪。”那龜奴見說,把孩子放下了,掇了一把茶壺忙去泡茶。婦人究竟不知伯雍是怎個意思,數責那孩子道:“怎麼一點也不明白!來客了,還是這樣磨我。等我回家打你。”但是那孩子如同沒聽見一樣,依舊挨著他娘去了。

屋子小得很,勉強坐下了。從權因問那婦人道:“你們爺們好了嗎?”婦人見說,把從權看了一眼,很奇怪地問道:“你認得我們爺們嗎?”從權道:“怎不認得,他不在本街拉車麼?我也在本街住。”婦人道:“不用提了,他如今還沒好利落呢。不睜眼的老總們,真厲害極了。若不是在南苑吃他們一頓打,他哪會病呢?他這一病,不但花了好多錢,把我也坑在這裡頭。不想我跟他半輩子,快老了,反倒當了娼妓,這有什麼法子呢?我們家還有一個老婆婆,我又有兩個孩子,若說給人家當老媽子去,誰肯先借給我們一二百塊錢呢?我又得給男人治病,又得養活老小。除了這一著,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唉,我們爺們這一場病,把我們一家害苦了。多怎中國才有王法呢!”說到這裡,眼圈一紅,卻不住地直看伯雍,意思有點後悔,不應當這樣說話,因為她見伯雍坐在那裡一聲不言語,又見他的衣服很齊楚的,莫不成是個官,或者是個軍界人?她深恐把伯雍得罪了,忙推開他那孩子,給伯雍斟一碗茶,勉強笑著說:“請喝茶吧。”但是伯雍實在不敢喝她的茶,只說:“你坐著吧,不要張羅我們。”可是那婦人終疑惑伯雍是官面的人,她有許多話也不敢說了,不過問她什麼,她說什麼便了。

坐了一會兒,伯雍的思潮一起一伏的,也沒有話說。從權遂向伯雍道:“您歇過乏來了吧,咱們再走一家好不好?”伯雍道:“好,你再帶我走一走。”說著開了錢,同從權出去了。那婦人還說“再來”,可是她心裡頭對於伯雍的誤解,到底不會消釋。

他們又到了一家四等,伯雍這次覺得明白一點了,他自己也敢到那小玻璃窗前往裡窺伺。這種盜賊行為的問柳尋花,在伯雍覺得奇怪極了,而且卑下極了,但是眾人行之若素,當局還由這種不堪的地方,貨賣人肉、墜喪道德的地方,苛求一種捐稅,那真是不可解的事情了!伯雍已然到好幾個窗洞,都看過了,那陰森悽怪的景象,只能使人不快,怎能引起人的慾念呢?可是每日都是這樣的,每日都有許多人瘋子般往這裡跑,究竟他們以為很快樂的事,是在哪裡呢?

大凡野蠻未開化的人民,總以達到殘忍目的算是一快樂。直到如今,所以有強姦的行為,也都只為人類的野蠻根性未退。下等娼窯,雖然不比強姦,但是人類的罪惡和殘忍,實際上差不多在輪姦行為以上。可是人類的有權者和國家的法律,對於不常見的強姦和輪姦,雖然勉強規定幾條法律,對於這公然以人肉為業,供給無量數的蠻民,每日到此實行強姦或輪姦的行為,不但不定出一種科罰,而反加以官許的形式,究竟法律是什麼東西呢?道德又是怎樣解釋呢?社會上有好多事情,性質和行為原是一樣的,可是一方為法律所不許,一方又為法律所優容,文明的法律,應當這樣矛盾嗎,應當這樣不平嗎?人類社會所以有這樣的現象,還是不講人權的結果。我們沒有別的稱謂,只好仍然加以野蠻的徽號。

伯雍最後又走到一塊璃玻窗的前面,往裡張時,只見屋裡尤覺悽暗。一盞半明不滅的油燈,旁邊坐著一個婦人,約在二十左右,穿著一身花道布的夾衣,正在那裡掩面啼泣。她為什麼哭?在伯雍固然一點也不明白。不過看那悲慘的背景,配上一個妓女在那裡啼哭,內容的慘痛,也就不問可知了。因回過頭來向從權說:“你認得這個婦人嗎?你來看看,她為什麼哭呢?”從權見說,就那塊玻璃往裡一看。少時,直起腰來,向伯雍道:“我認得她。她的男人叫王德,從前跟著一個營長當護兵,因為偷盜主人東西,被斥革了。這小子一點不務正,不但賭錢,還打嗎啡,到了把老婆押在這裡頭了。至於他這老婆是怎來的,也不知道。大概也是拐來的。聽說這婦人生意不甚佳,在這裡頭混事,多少也須有點運氣才成呢。但是她哭的不知為什麼。”伯雍說:“咱們進去坐一會兒。”從權見說,喊過一個人,叫把簾子打起。那婦人見有客進來,便不哭了,隨手把那盞燈捻亮,只見她依然淚眼模糊。從權因打趣她道:“大嫂子,你哭什麼,難道想起你的情人?”婦人道:“還想情人呢,都要死了!”說著由衣兜內,取出一包茶葉,教龜奴去泡茶。此時她的臉上,已露出一點喜容,不照方才那樣哭喪著了。從權依然問她道:“你到底哭什麼呢?我們在外面見你直哭,怪難受的,所以進來坐一坐。你做生意別哭呀!”婦人道:“怎能教人不哭呢?想起來真沒個活頭。這四等窯子,也不是誰與的。若在頭二等,還可以彼此串屋子,我們便和囚犯一樣,一出屋門,被警察看見還要罰。偏巧今天一個客也沒有接,眼瞧著要落燈了,連燈油錢還沒有著落。不睜眼的忘八,還要找我來要錢。一肚子的委屈,跟誰說去呢?所以越想越難受,不覺得哭起來。幸虧有你們二位,不然我今天就不能開張了。”伯雍見說,暗道:“聽了這個婦人的言語,再證以方才那個婦人所說的話,凡是陷在此中的,不是因為男人養活不了,便是有一種無賴子男人,欲依賴老婆養活他,所以可憐的婦女,尋不出別的生路,只得飛蛾投火地,往這裡硬跳。但是長此以往,北京社會究竟要成個什麼東西呢?實在是不堪設想的事了。”

時間已然到了,表上的時針,催著伯雍得回去了。開了錢,遂和從權一同出門去了。到了街上,伯雍向從權說:“你家去吧。外面已然十二點多鐘,我也該回去了。”從權道:“我送您到大街上,這裡的道兒,您不大熟識,走錯了倒麻煩了。”說著穿街越巷,經過好幾條極黑暗的小衚衕,才到了西珠市口大街。伯雍一見,腦子裡清楚了,已然辨出東南西北,因向從權說:“你回去吧。這我就明白了,但是我跟你說的話,你便牢牢記著。你若照我的話去實行,你在這極黑暗地方,定然要放出一個光亮來。有許多可憐無告的女子,也能借看你這點光亮,得著她們吃飯的正途。你想想,我們方才所看見的現象,慘不慘?我們也是人類,我們看見她們因為自己沒能力,社會國家又不替她們想法子,不得已墜落在這人肉市場裡。我們應當對於她們表示一種同情,想法子救濟她們。我們哪裡還有心腸蹂躪作踐她們。所以我勸你不必避艱難困苦,在這悲慘無人道的地方,獨樹一幟,漸漸改變一種勞工生活,這便是你終生不朽的事業。”從權見說,很入感290地向伯雍謝道:“先生的話,比金子值錢。無論怎樣,我也要實行。好在你看得見我。”說罷向伯雍鞠了一躬,自去了。伯雍呆呆地看了他半天,見他漸漸沒入黑影兒裡去。伯雍一個人暗道:“他覺悟了吧?他若真個覺悟,他在這黑暗地獄裡,可以算作一盞水月電燈了。”

夜氣深了,西北的冷風,中在人身上,覺得很銳利了。大街上行人稀絕了,只有那拉不著買賣的人力車,兀自在街上彷徨。在黑暗的長街上,也看不見車伕和車身,只有那盞照路的車燈,在極冷空氣裡熒熒顫動。遠遠的還有幾處豆腐漿攤子,由那熱鍋裡,不時地往外冒蒸汽,這是冬天街上一個極佳的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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