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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數日,秀卿的娘已然把行李冬衣預備好了,伯雍又同她到龍泉孤兒院把崇格領出來,她仍舊在本星期內,一同到西山去,先住在伯雍家裡。次日伯雍和他父親,帶著她孃兒兩個,到了西山,面見那兩位大慈善家,開恩把他們收下了。伯雍的心願,至此算完全償了,伯雍不便在家裡久住,過了兩天,依舊回城裡報社。他從此立定一個目的,什麼與官場政界有關係的事,不但不願去做,而且連想也不敢想它,知道他的性質和能力,絕對不是可以在政界裡活動的。他索性把一切妄想都屏除了,一心要做一個文學家,他所研究的文學,是切於實際,於人生最有關係的。他於中國的文學,雖然有一點研究,他卻不想做一個文章家和詩家。他雖然對於新文學未表示何等的歡迎,他也不專專守著舊文學的腦筋,一點也不知道改變。他利用外國文,讀了許多小說,他看出小說的文章,比什麼文章都有用處,而且在文學上,也真能有極大的價值。他實驗的結果,他以為用桐城派的文體,寫社會上大小事故,究竟不能發揮盡致,終不如小說家用一管禿筆,洋洋灑灑,寫好幾十萬言,社會上諸般事情,都不能有逃形的。小說能夠任意發揮自己哲學思想,也能替一群無告的人代鳴不平。大小說家的心思筆路,不是光寫一個人的主觀。他們銳利的眼光、深湛的思想、深刻的筆墨,能夠一一刺入一般人的心坎,彷彿一言一句,都由別人心裡掏出來。無論舍誰看見,也得表同情的。小說的功用大得很,小說的文章,也是不可紀極291的,差不多和衣食住三項的要素同功。人們對於他的要求很切的,人的思想、人的生活,多一半用小說的力量來改造,所以他一心要做一個小說家。他對於中國的小說,第一佩服《水滸傳》,第二是《儒林外史》,第三是《兒女英雄傳》。《紅樓夢》雖然也在他愛讀之列,他卻不十分景仰的。外國的小說家,他第一讚成法國的囂俄292,第二是英國的迭更斯293,第三是俄國的托爾斯泰,第四是蘇格蘭的斯格得294,斯格得的思想,因他所處的時代關係,雖然舊一點,但是文章是極好的,可以與《水滸》並駕齊驅,寫武士沒有再比他好的了,而且他的種族思想非常熱烈,所以伯雍很景仰他。至於伯雍的思想和要作小說的動機,完全受的是囂俄、迭更斯、托爾斯泰的著書的感動。他每日除了研究文學,便安下心去作小說,騰出餘暇,也能出去看看戲,訪訪朋友。因為秀卿的母親和兄弟,有了安身之處,在伯雍覺得安閒多了,他也不敢再去發那狂熱,假如他再要和秀卿的娘一般攤上一個,他非白白地累死不可,所以他把救濟窮人的狂熱心,一點也不敢萌。對於社會,完全持一種消極的態度。他知道對於社會用消極的心來對待,是萬不應當的,但是他若不消極的自處,非殉葬不可了。所以他沒法子,把社會上的事不敢問了,一心在文學上用點功夫。

如此又過了兩三年,歆仁的報紙,仗著他的小說,銷路很廣了。伯雍常和歆仁說:“咱們的報,近來很好了。你是當議員的,應當在政治方面去活動,你無論加入哪一黨,誰也不能管你,但是你不要把你的報完全弄成機關的性質。北京的報,多一半是仰賴機關生活的,一點振作也沒有,我們的報,若好生經營一下子,未嘗不可以做一完全營業性質的民間新聞。若照你這樣辦法,你在哪黨,教你的報也屬哪黨。不但我們當編輯的很感苦痛的,報務絕對不能發達的。”歆仁口裡雖然很贊成伯雍的意見,他究竟沒有辦報的誠心,他究竟吃過機關報的甜頭,他絕對捨不得錢擴充報務,他每月所費的經費,絕對不許超過補助費。至多不許用到三分之二,並且他完完全全地要做一個機關報,所以編輯人沒法子發展,只得敷衍從事。這時歆仁正幫著帝制派捧老袁當皇帝,天天有許多關於帝制的新聞,都是他自己做。他每日出去奔走,晚上回來做新聞,往往到兩三點鐘也不能消閒,但是他很高興的。他說這回老袁的皇帝一定做成了,他還勸大家作請願書,或是勸進表,將來都有好處的。怎麼他這樣精明的人,今日會迷到這個樣兒呢?他不知道這回的帝制,是硬做麼?不知道各地方都起了禍皰295麼?亂子眼看就到了,他怎說一定做成呢?其實老袁做了皇帝,於他有什麼好處,也無非拿他的報當一種御用報,多給幾個補助費便了。為這一點小利,便迷了利害關係,無怪袁家父子做了這一場沉酣的皇帝迷夢,直到臨死還不覺悟。可見利令智昏,雖如項城之豪傑,也不能免的。果然洪憲的年號剛一頒佈,各地反對之聲,同時並起,沒有幾個月,曇花一現的皇帝,竟自升遐而去。辦帝制的這一群人,都慌了手腳,一個一個地,紛紛亡命去了。且有好幾家報館,同時都歇業了。歆仁的報館,也受了帝制的遺毒,把壽命葬送了。不但他的報館不能存在,連他的生命財產,也很危險呢。因為反帝制派,把他也列在小禍首之內。他聽了這個訊息,他實在不能不躲避,他把這幾年所弄的錢和金珠細軟,趕忙存在交民巷外國銀行裡,帶著他的愛妾桂花,一同躐入296使館界,打算要在外國使館裡,暫避一時之難。但是外國使館不知他是何許人,拒而不納。他說:“我是中國的議員,因為受了政治的嫌疑,特求貴公使保護的。”外人回覆他道:“貴國議員,人數太多,敝界湫隘,無法收容。且使館界素重衛生,不能庇護議員,致使空氣濁惡。先生還是自尋樓所吧。”歆仁受了這場搶白,無法子,只得帶著他的愛妾到六國飯店去住。

過了幾天,外面風聲漸漸鬆了,歆仁又請出人來向各方面一疏通,算是沒他的事,但是他的損失,也實在不小,報館也開不成了,只得摘牌歇業,欠給編輯的好幾個月薪金,他也硬不給了。伯雍不可惜別的,由民國元年,直到現在,一日也不曾離手的報紙,忽然消滅了,未免有情。但是他的力量,也不能把它復興起來。沒法子,只得暫歸西山,享受幾天閒日月。至於他後來於文學上造詣得到如何境地,成就瞭如何事業,那是後來的話,此書暫且不敘。我們所知道的,北京的政治,似乎一天比一天黑暗。北京的社會,一天比一天腐敗。北京的民生,一天比一天困難。可是北京上中下三等人民,每天照舊是醉生夢死,一點覺悟沒有。梅蘭芳的戲價,一天比一天貴。聽戲的主兒,照舊那樣多。茶樓酒肆,娼寮淫窟,每天晚上,依然是擁擠不動。祿米倉的被服廠女工,更加多了,工錢連六枚銅元都掙不到了。貧兒教養所,一天總要有多少貧兒送進來,但是傳染病益發厲害了,可是監獄式的辦法,依然未改。街上人力車的號數,一天多似一天,可是汽車的號數,也很增加的。教育公所依舊是那樣煙不出火不進的,朱科長的權力,一點也沒有動搖,他每日仍是坐著他那輛騾車,很高興地去上衙門。他的腦子什麼事也不想,他的眼睛什麼事也不看,他就知道他是個科長,在社會上很尊貴的,凡此等等,皆是伯雍於五年中所目擊的。他總想用小說的體裁,把他於此五年中所見所聞和心裡所感想的事,詳細地寫出來,可惜他沒有工夫去做。如今他正家居,他大概要從事這種著作的,但是他的書何日才能出來呢,這是我們所盼望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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