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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病看病,沒病算命,怕什麼?”

“兒,媽想養蠶,你送媽回去。”

“我怎麼能送你回去?你也不想想,左鄰右舍會怎麼說我?怎麼說我們弟兄五個?”

“媽就是想養蠶,媽一摸到蠶就會想起你們小的時候,就像摸到你們兄弟五人的小屁股,光光的,滑滑的。媽這輩子就是喜歡蠶。”

“媽你說這些做什麼?好好的你把話說得這樣傷心做什麼?”

“媽不是話說得傷心。媽就是傷心。”

日子一過了穀雨連著下了幾天的小雨,水汽大了,站在二十九層的陽臺上就再也看不見地面了。蠶婆婆在陽臺上站了一陣子,感覺到大樓在不停地往天上鑽,真的是雲裡霧裡。蠶婆婆對自己說:“一定得回鄉下,和天上的雲活在一起總不是事。”蠶婆婆望著窗外,心裡全是茶色的霧,全是大捆大捆的亂雲在迅速地飄移。

蠶婆婆再也沒有料到兒子給她帶回來兩盒東西。兒子一回家臉上的神色就很怪,喜氣洋洋的,彷彿有天大的喜事。兒子的懷裡抱了兩隻紙盒子,走到蠶婆婆的面前,讓她開啟。盒子開了,空的,什麼也沒有。這時候兒子的臉上笑得更詭異了,蠶婆婆定了定神,發現盒底黑糊糊的,像爬了一層螞蟻。蠶婆婆意識到了什麼,她發現那些黑色小顆粒一個個蠕動起來了,有了爬行的跡象。它們是蠶,是黑色的蠶苗。蠶婆婆的胸口咕嘟一聲就跳出了一顆大太陽。兒子不說話,只是笑,卻不聲不響地開啟了另一隻盒子,盒子裡塞滿了桑葉芽。蠶婆婆捧過來,吸了一口,二十九層高樓上立即吹拂起一陣斷橋鎮的風,輕柔、圓潤、濡溼,夾雜了柳絮、桑葉、水、蜜蜂和燕子窩的氣味。蠶婆婆捧著兩隻紙盒,眼裡汪著淚,囁囁嚅嚅地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蠶婆婆在新時代大廈的第二十九層開始了養蠶生活。兒子為蠶婆婆聯絡了西郊的一戶桑農,一個年紀不足四十歲的中年女人。兒子出了高價,併為她買了公交車的月票。蠶婆婆就此生龍活虎了起來。她拉上窗簾,在陽臺上架起了篾匾,一副回到從前、回到斷橋鎮的樣子。她打著手勢向那位送桑葉的女人誇她的兒子,“兒子孝順,花錢買下了鄉下的日子,讓我在城裡過。”這位婦女沒有聽懂蠶婆婆的話,她晚上替蠶婆婆的兒子算了一筆桑葉賬,笑了笑,對她的丈夫說:“這家人真是,不是兒子瘋了,就是母親瘋了。”

蠶婆婆在新時代大廈的二十九層開始了與桑蠶的共同生活。她捨棄了電視、VCD,捨棄了唱片裡頭袁雪芬、戚雅仙、徐玉蘭、範瑞娟等“越劇十姐妹”的越劇唱腔。她撫弄著蠶,和它們拉家常,說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的家鄉話。蠶婆婆的嘮叨涉及了她這一輩子的全部內容,然而,沒有時間順序,沒有邏輯關聯,只是一個又一個愉快,一個又一個傷心。說完了,蠶婆婆就會取過桑葉,均勻地覆蓋上去,開心地說:“吃吧。吃吧。”蠶在篾匾裡像一群放學的孩子,無所事事,卻又爭先恐後。蠶婆婆說:“乖。”蠶婆婆說:“真乖。”

蠶仔的身體一轉白就開始飛快地成長了。桑蠶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長,這就是說,所用的篾匾一天比一天多,所佔的面積一天比一天大。陽臺和整個客廳差不多都佔滿了。新裝修的屋子裡皮革、木板與油漆的氣味一天一天消失了,濃郁起來的是植物葉片與昆蟲類大便的酸甜氣息。兒子沒有抱怨。老人高興了,這就比什麼都好。養一季蠶橫豎也就是二十七八天的事,等蠶結成了繭子,屋子裡會重新敞亮起來,整潔起來。兒子抓起一把桑葉,對蠶說:“吃吧,吃。”

兒子說:“媽,悠著點吧,累壞了我可沒錢替你看病。”蠶婆婆把袖子擼起來,袖口挽得老高,笑著說:“養蠶再養出病來,我哪裡能活到現在?”兒子說:“你就喂著玩玩吧,又不靠你養蠶吃飯。”蠶婆婆說:“寧可累了我,不能虧了蠶。”兒子就用胸脯笑,說:“媽你天生就是養蠶的命。”蠶婆婆居然笑出聲來了,蠶婆婆說:“媽天生就是養蠶的命。”蠶婆婆這麼和兒子說笑,一邊很小心地把蠶屎聚集到一塊兒,放到陽光底下曬。兒子說:“倒掉算了,你怎麼拿蠶屎也當寶貝了。”蠶婆婆抓了一把蠶屎,眯著眼,讓蠶屎從指縫裡緩緩地漏下來,蠶婆婆說:“蠶身上哪一點不是寶貝?等曬乾了,媽用蠶屎給你灌一隻枕頭,——你們弟兄五個可全是枕著蠶屎睡大的。”

離春蠶上山還有四五天了,大兒子突然要飛一趟東北。業務上的事,原來就是說走就走的。兒子說:“原想看一看春蠶上山的,這麼多年了,還是小時候看過。”兒子說完這句話便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放在電視機上,隨手拿起電視機上的那隻錢包,對母親說:“別忘了,出門帶上錢,這可不是斷橋鎮。”蠶婆婆閉了閉眼睛,示意知道。兒子說:“還聽見了?”蠶婆婆笑著說:“你怎麼比媽還能囉嗦?”

蠶婆婆一個人在家,心情很不錯。她開啟了一扇窗,在窗戶底下仔細慈愛地打量她的蠶寶寶。快上山的桑蠶身子開始笨重了,顯得又大又長。蠶婆婆從蠶床上挑了五隻最大的桑蠶,讓它們爬在自己的胳膊上。蠶婆婆指著它們,自語說:“你是老大,你是老二……”蠶婆婆逗弄著桑蠶,心思就想遠了。她把自己的五個兒子重新懷了一遍,重新分娩了一遍,重新哺育了一遍。蠶婆婆含著淚,悄聲說:“你是老巴子。”

門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敲響的。蠶婆婆很小心地把五條桑蠶從胳膊上拽下來,對門外說:“來了。”蠶婆婆知道是送桑葉的女人來了,剛走到門口又返了回去。蠶婆婆從電視機上取過錢包,開啟了門,站在了棕墊子上。

蠶婆婆說:“兒子不在家,就不請你進屋坐了。”

女人朝屋內張羅了兩眼,說:“過幾天就上山了吧?”

蠶婆婆說:“是的呢,再請你辛苦四五天。這幾天這些小東西可能吃了。”

女人說:“我們採桑也不容易,每斤再加五塊錢罷。”

蠶婆婆說:“這也太貴了吧。”

女人說:“我隨你。要不要都隨你,反正就四五天了。”

蠶婆婆想了想,就從錢包裡抽出一張百元現鈔。女人像採桑那樣順手就摘了過去。女人在走進電梯的時候回頭笑著說:“你放心,拿了你的錢就一定給你貨。”蠶婆婆愣在那兒,還沒有從眼前的事情當中緩過神來。大兒子說得真是不錯,城裡頭一出家門就少不了花錢,真的是這麼回事。蠶婆婆低下頭看了看錢包,兒子真是周到,一沓子百元現鈔碼得整整齊齊的。蠶婆婆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的現錢呢。

意外事件說發生就發生了,誰也沒有料到蠶婆婆會把自己鎖在門外了。蠶婆婆突然聽見“轟”的一聲,一陣風過,門被風關上了。關死了。蠶婆婆握著錢包,十分慌亂地扒在門上,拍了十幾下,蠶婆婆失聲叫道:“兒,兒,給你媽開開門!”

三天之後的清晨兒子提了密碼箱走出了電梯,一拐彎就看見自己的母親睡在了過道上,身邊堆的全是打蔫的桑葉和康師傅泡麵。母親面色如土,頭髮散亂。大兒子丟開密碼箱,大聲叫道:“姆媽,出了啥事情咯?”大兒子忘了普通話,都把斷橋鎮的方言急出來了。

蠶婆婆一聽到兒子的聲音就跪起了身子。她慌忙地用手指著門,說:“快,快,開啟!”

“出了啥事情咯?”

“什麼事也沒出,你快開門!”

兒子開啟門,蠶婆婆隨即就跟過來了。蠶婆婆走到蠶床邊,蠶婆婆驚奇地發現所有的蠶床都空空蕩蕩,所有的桑蠶都不翼而飛。

蠶婆婆喘著大氣,在二十九層樓的高空神經質地呼喊:“蠶!我的蠶呢!”

大兒子仰起了頭,雪白的牆面上正開始著許多秘密。牆體與牆體的拐角全部結上了蠶繭。不僅是牆,就連桌椅、百葉窗、電器、排風扇、抽水馬桶、影碟機與影碟、酒杯、茶具,一句話,只要有拐角或容積,可供結繭的地方全部結上了蠶繭。然而,畢竟少三四天的桑葉,畢竟還不到時候,桑蠶的絲很不充分,沒有一個繭子是完成的、結實的,用指頭一摁就是一個凹坑。這些繭半透明,透過繭子可以看見桑蠶們正在內部困苦地掙扎,它們蜷曲著,像忍受一種疼,像堅持著力不從心,像從事著一種註定了失敗的努力……半透明,是一種沒有溫度的火,是一種迷濛的燃燒和無法突破的包圍……蠶婆婆合起雙手,緊抿了雙唇。蠶婆婆說:“罪過,罪過噢,還沒有吃飽呢,——它們一個都沒吃飽呢!”

桑蠶們不再關心這些了。它們還在緩慢地吐。沿著半透明的蠶繭內側一圈又一圈地包裹自己,圍困自己。在變成昏睡的蠶蛹之前,它們唯一需要堅持並且需要完成的只有一件事:把自己吐乾淨,使內質完完全全地成為軀殼,然後,被自己束之高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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