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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怎麼幫你?你說。"入畫深吸一口氣,捺住心跳。天邊那塊玉訣似的月,說話間已隱沒在雲後,單從雲縫後露出一點光,像臺上的戲子被水衝花了油彩妝。

四周寂暗中,她聽來意兒說:"其實也簡單,如若馮紫英來問你們姑娘的身世,不要隱瞞。"

"你們好毒!"入畫看住他冷笑:"她一個姑娘家,被人曉得那樣的身世,還怎麼做人?姑娘有什麼錯,你立定心意要毀了她?

"不關我事,我與她無怨無仇,要怪就怪她有個恨她入骨的哥哥賈珍。我是奉命行事。"

"你是自保!拿了她的家產不算,現在又幫人來害她?"

"你說的是,可我已經那樣做了,而且我覺得我行的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來意兒冷然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將這事告訴你,你願幫我自然是好,不願幫我就由我自己承擔,我若死了,大家撂開手豈不乾淨?你自去嫁了別人,清明冬至也不必來我墳上相看!"

入畫怔怔地聽著,先是怒,後是氣,再是哀。她安穩在這府中度日,準備渾渾噩噩的老死,他來招惹她,待得她相信了他,再次付出全部的感情時,他卻開始懷疑她。入畫氣得發顫,口裡像含了滾油似地,一句也回不上來,眼淚走珠似地就下來了。半晌,才哭道:"你死了,我還嫁給誰,你叫我嫁給誰,我要是安心想你死,天爺在上,我入畫即刻就死在你跟前。"

來意兒冷冷地看著她,見她傷心大慟,漸漸於心不忍,攬住她的肩哄道:"我說錯話了,你別哭了,要氣,你就打我。"

入畫不應他,慢慢背轉過身去,只管走。來意兒心下一片冰涼,卻見入畫立住了腳步,幽幽道:"你死心吧,馮紫英他好幾天沒來了。"

"他定會再來的,你放心。"來意兒見入畫回心轉意,不由喜出望外,緊趕上幾步,拉住入畫說:"他來了,你找個機會和他說,一定要說。"來意兒嘆道:"其實你還不知道,你們姑娘和馮紫英的親事,十有九是成不了的,賈珍表面上答應了馮爺的提親,暗地裡卻把那一位的身世透露給馮家,風言風語這麼傳開,哪裡還嫁的成?現在估計馮爺也知道了,找你不過是個應證,你懂嗎?"

入畫聽得心驚,早收了淚,只管怔怔地發傻。來意兒本是想叫她減輕心理負擔,見她不說話,掂量著也不好多說什麼,立在那裡訕訕道:"我走了。"

入畫沉著臉,沒有反應,來意兒等了一等,終於悶著頭回去了。

入畫立在那裡,風吹得葉子豁喇喇響,她覺得涼,從裡到外徹頭徹尾地涼。心年裡像有個大冰坨子,冰坨子化的水就近滲進血管裡,那堅硬的一塊卻是不輕易化的,硬硬地頂住了她的心。她向是個用不著拿什麼主張的人,心裡不擱什麼事情,因此也落得棉花絮一樣輕鬆。而現在來意兒硬要剖開她的胸口,往裡面塞東西,入畫無比的恨起他來,恨他不如死了好。然而恨也是短暫的,他是她未來的依靠,總不成親手伐倒了他,再向別人去討功,這功原也是討不來的,謀財害命,叫人怎麼原諒?

入畫一夜沒睡好,天快亮才補足了一覺。第二天起來見到惜春,她驚異於自己的鎮定,和她自自然然的請安,打水盥洗,一切如常。忙活完了她去到寧府,幫惜春帶話給賈珍。每一次見到賈珍,她心裡都是怯的。這個清瘦的,眼角有了細紋的男人,只要用眼睛定定地看住她,入畫就覺得無法動彈。見了禮,她只想快快說完走。

"姑娘說,恭喜大爺留京,她在玄真觀裡靜修,家宴就不回來領了。"

賈珍穿著家常的衫子,靠在青緞引枕上微微笑著,對著光把玩著手裡的鼻菸壺,神氣顯得很放鬆。入畫並沒有見過他這樣愉快的樣子,不免有些奇怪。她說完了就要告退,被賈珍從後面叫住:"我今下午要到觀裡去,觀裡有別人沒有?"

入畫賠笑道:"回大爺的話,觀裡只有我和姑娘兩個人而已。"

"可——我怎麼聽說……"賈珍笑了笑,揮手道:"算了吧,你退下,你們小姐的事原也輪不到你多嘴。我自去問她。"

聽說賈珍要去。入畫乍著膽子問了一句:"大爺今天要去玄真觀嗎?"

"怎麼!去不得?"賈珍收斂了笑意逼視她:"什麼主子出什麼僕,憑你也敢來干涉我!"賈珍一不笑時,兩頰鼻溝處的皺紋就顯得深,帶著威凜的氣息。

入畫唯唯,不敢應聲,待賈珍發作過了,恭身退出。捏著一手心的冷汗去榮府看望久病的黛玉。

惜春聽了入畫的描述,知道黛玉已經病入膏肓,放下經書急急地要趕回去探視,這是因為賈母臨終時特意囑託過:"你林姐姐身體太弱,眼下我也找不到什麼人託付,你好歹替我看顧她些,她好了,我就是在九泉之下見到她母親,也問心無愧了。"

老祖宗淚眼婆娑,她一生沒有求過人,現在她開口求她,惜春心知必要盡力完成她的要求,遂對黛玉時時在心。她讓入畫叫車,入畫卻猶疑地說道:"大爺說下午要來觀裡。"

"他來他的,我去我的,他找不到我,自然還要來。"

"那馮爺呢?"

"他?"惜春愣了愣,笑道:"他自然也是,等一等沒有關係。"入畫見她如此說了,方不言語了,急急跑去叫人套車,一路趕往榮國府去了。

惜春見了黛玉,暗驚病得比入畫講的還要嚴重。抱廈後面的小廂房光線晦暗,濃烈的中藥味,經月不息。黛玉臥在床上,厚厚的絲被壓著她,不注意看不見人,她本來就瘦,現在更瘦,躺在床上彷彿都不佔地方,隨時可能就消失了。黛玉醒了見她來,掙扎著要起來。惜春留神看她,黛玉臉本來就小,這麼一病兩頰更是瘦得見骨,臉只是小小的青白的一塊,由紫鵑和雪雁扶著,尚且要倒,眼睛裡還有火焰似得一簇小光,像蠟燭的火星,見到渴望的人才撲地炸一下,大部分時間她似乎連睜眼的氣力也沒有了,惜春心裡絞痛,按住她說:"你別動,我們只在床上說會話。"見黛玉一句未了已是咳個不停就回身囑咐入畫:"你和紫鵑趕緊去把我帶來的血燕燉上,一時林姐姐餓了要用。"

入畫和紫鵑答應著去了,黛玉強笑道:"我還吃什麼血燕,不如死了好。"惜春看住她漸漸落下淚來道:"我的姐姐,這才兩個月不到,你怎麼就病成這樣了!"

黛玉笑著輕輕抬手給她拭淚,道:"寶玉回不來了,我昨夜做了個夢,等我再見他的時候,我們好象都不在這世上,都不認識了。"說著已是按住胸口一陣巨咳,好半天才有氣力說下一句:"妹妹,我想好了,黃泉路上,我是要喝孟婆湯的。"

"姐姐不要亂說。"

"怎麼是亂說呢,妹妹,你不是我,焉知道我的苦,這些年,和他也痴纏夠了,我心力憔悴,連眼淚都像是流乾流盡了,我死了,不想他應了誓去做和尚,我只要他忘了我,另找一個人,平安喜樂地過日子就夠了!"黛玉說著,牽動情腸,喉口腥甜,將身子往前一傾,惜春只看她臉色一陣灰白,白得比先前還要厲害,心裡驚得不得了,剛想開口叫人,只聽黛玉哇地一聲吐出血來。惜春拿手帕去擦,哪裡擦得盡,轉眼一方手帕就沁紅了,黛玉兀自小口小口的嘔著血,惜春嚇得手足發軟,她從來沒看過那麼多血,黛玉彷彿要把一身的血都嘔乾嘔淨似地。

惜春看著她生機全無的臉,一時之間心慌意亂號啕大哭:"林姐姐,寶哥哥他會回來的,我們一定會讓他回來的,你要撐下去,林姐姐,你怎麼忍心讓他回來看不見你。"聽到寶玉,黛玉蒼白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天意如此,我抱恨終天了!"

"不!"惜春拼命搖頭,對著屋外喊:"入畫,紫鵑!你們快叫大夫來!"

入畫和紫鵑分頭聞聲進來,見如此立刻轉身去找大夫。惜春陪著黛玉,握住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松,這屋子比不得原先的瀟湘館,陰冷黯淡,加上黛玉時時病著,越發顯得沒有生氣,惜春伏在她的床邊,感覺兩人像被關進籠子蒙上黑布的鳥,再怎麼嘶叫反抗,外面的世界也與你無關了。

"妹妹……"惜春感覺黛玉醒了,在碰她的手,她俯下身去,聽黛玉說什麼。"你不用管我了,走吧。老祖宗死了以後,就沒人再幫我。他們現在要讓我嫁給別人,我寧可死了!我死以後就能回家,離開這裡了。妹妹,你不用為我傷心。"

惜春越聽越悲,"逼你嫁人!"她驚訝的問,她看見黛玉眼角明亮的淚水慢慢順著發線滑下去,漸漸不見。她當然知道黛玉說得不會是假的,這些人什麼都做得出來,為了保住搖搖欲墜的權位,他們有什麼不能犧牲的?元,迎,探,莫不如此。一個寄人籬下的黛玉算得了什麼?嫁人是好聽的說法,很可能是送到他們需要奉承的人手裡做妾,自然這也是一種賣。

"我立意要死,他們管不住我的,人生有什麼不是身外物呢?"黛玉抬手捻起淚水,笑道:"連眼淚都是。"

"是,連眼淚都是。"惜春也不哭了,她哀慼地笑起來:"林姐姐你說得對。"

回去玄真觀的路上,莫名地下起雨來,惜春抬眼看細密的雨線,交疊反覆。她心裡因方才經歷一場震動,變得沉靜如水。在黛玉的身上,她映證了生命是傷花,以纏綿的姿態怒放。到最後總是讓人悲絕的收梢。

一路上靜靜地,只有車行的聲音,遠遠地,一直響到極遠的盡頭。

惜春下了車,看見觀門口有馬,以為是馮紫英來了,一喜,及至看清侯在門口的小廝,又一驚!賈珍來了。

賈珍待在靜室裡等惜春,沒有人知道他對這靜室有著怎樣複雜的情感,他來到這裡會既痛苦又快樂!他最恨的人活在這裡,也死在這裡。現在這個人的女兒也來到這裡,以和她父親一樣的姿態靜修。他一樣不會饒過的。惜春的罪孽既然不便以死來懲罰,那麼就讓她接受另一種方式的懲罰好了。

賈珍的臉上仍帶著笑意,這是難得的,自可卿死了以後,他再也沒有這麼舒心地笑過。門外響起的腳步聲讓他更快樂——惜春回來了。

她離他的快樂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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