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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美國挪頓總公司的大老闆到香港的亞洲總部視察,將東南亞地區各個挪頓分公司經理都招到香港開會。

Tim Muller讓簡妮為他準備開會的材料,這次,簡妮算是真正體會到Check,Push,Remind的不易。叫她“買辦王”的那些人,連一根回形針都不會幫她夾。原先,簡妮大部分工作是案頭的,與美國總部聯絡,照顧Tim的日常工作和約會。除了平時的翻譯,與中國同事的接觸,大都是他們透過簡妮和Tim談話,遞交需要簽字蓋章的檔案。簡妮從不和中國同事們多話,她膩煩他們,覺得他們臉上,無論如何都有種卑微的氣質,在那樣的氣質裡,能感到仇恨,動盪,貧窮,乏味,算計,提防,諂媚,痛苦,種種可怕的生活留下來的痕跡。她很少正面看中國同事的臉,生怕自己變回到他們的樣子。她總是垂著眼皮。她不象勞拉那麼尖銳和外露,而是象牙痛那樣悶悶的。有時,看到王建衛在她桌子前等Tim的簽字,被她的臉色逼得坐立不安,寧可在走廊裡等,簡妮心裡還覺得解氣。

這次為Tim準備開會的材料,簡妮才知道了厲害。勞拉當初告訴她總經理秘書這個位置,在公司裡微妙的地位,她是個低階的職員,但又可能是老闆的心腹,她能象老闆一樣幫人,也可以象老闆一樣害人。“你可以當天使,也可以當妖精。”勞拉說過。但是,簡妮學到一個秘書對各部門負責人的依賴。她是可以給別人臉色看的,但別人也可以難為她,使她在需要合作的時候寸步難行。簡妮永遠不能按時得到報表,無法找到準確的統計數字,簡直讓Tim懷疑她的辦事能力。Tim兩句重話一說,簡妮覺得自己的地位立刻瓦解。她象失寵的小妾一樣,處處能看到幸災樂禍的眼神。連保潔的阿姨都來欺負她,居然面對面告誡她,最好把廢紙扔進廢紙簍裡,不要團在地板上。連管文具的內勤秘書都敢讓她自己去拿快遞的專用信封,不給她送過來。

在簡妮看來,那些只能羨慕她的人,如今竟爭當她的對頭,這可真把簡妮氣瘋了。

好容易為Tim準備齊了,他去了香港。大老闆認為香水在中國地區的增長還是太慢,照美國的推算,中國那麼巨大的人口,每一千個人中,至少會有一個人買一瓶香水。而現在的銷量,與市場預期相比,簡直太小了。She牌香水在菲律賓市場的銷售情況,都比中國市場好,這讓Tim很尷尬。兩個星期以後,大老闆要親自到上海來。

從香港回來,Tim將一隻紙盒交給簡妮,那是他給參加每週例會的中國同事的禮物:"教會他們每個人使用方法。告訴他們,我再不想看到哪怕一片頭屑。”他將食指豎起來,用力在脖子那兒橫著一劃,“告訴他們,下個星期一開會時,他們的領子必須是乾淨的。”

盒裡是一些橢圓型的塑膠刷子,專門用來刷領子上的落髮和頭屑,它的刷毛斜斜地排在刷柄上,一刷而過,就能將衣領上的頭屑完全吸進刷子深處。

簡妮知道Tim終於忍不下去了。他要是在香港得了誇獎,大概還能將那些頭屑忽略不記。要是大老闆不來,Tim也許也能再容忍一陣子。甚至,要是身上帶著頭屑的中國人在每週的例會上不那麼糾纏不清,Tim都會繼續鍛鍊耐心。他曾好幾次對簡妮說過,他不能去教一個成年人如何保持個人衛生,這樣太唐突了。“我知道因為政治和意識形態,還有文化背景方面的原因,我們的關係已經很複雜了。我得很小心,很小心。” Tim說過。簡妮那時也表示不能忍受那些粘在肩膀和領子上的頭屑,也不能忍受抽菸的人嘴裡熱烘烘的煙臭,比如王建衛。“我不知道他們用什麼牌子的香波洗頭,能將自己的頭洗成這樣。”Tim說。簡妮想起,在新疆時爸爸媽媽都用肥皂粉洗頭。但她說:“我也很好奇,只是不能直接問這樣的問題。”當時,Tim還說:“那當然,那樣太不禮貌了。”現在Tim終於忍無可忍。送刷子,總不象上次送 M — M 巧克力豆那樣令人愉快,多少有些難堪,所以,這次他讓簡妮出面。

簡妮捧著盒子,從Tim的辦公室退出來,回到自己座位上。她數著那些刷子,算著應該送的人:許宏,王建衛,克利斯朵夫,還有財務部的人,人事部的尼娜,以及生產部門的人,送給許宏有點不忍,他是個要面子的人,但他身上能看到多年工廠生活給他帶來的邋遢。至於其他人,簡妮心裡一一浮現出他們的樣子,帶著借刀殺人般秘而不宣的快意。他們象窄一號的高跟鞋的後鞋幫那樣讓她舉步維艱,她就會讓他們不得不自慚形穢。

教會他們怎麼將自己的衣服領子刷乾淨,就象教他們怎麼使用牙刷一樣。這是帶有侮辱性的。簡妮雙手按著盒子,就象準備付錢的人將自己的雙手按在錢包上那樣,她知道自己可以而且應該將錢付出去,但心裡還是有所忐忑。簡妮第一天開始工作時,Tim就已經告誡過她,他希望簡妮能成為美方和中方之間的橋樑,使雙方能儘可能準確無誤地理解對方的意思,減少誤會。後來畢卡迪先生也告訴過簡妮,她應該對挪頓公司絕對忠誠,能將困難的工作利用自己的背景不打折扣地完成,但也能充分理解中方意圖,並將他們的意圖一絲不漏地傳達給美方,“沒有你,岸兩邊的人就什麼也做不成。讓他們離不開你,特別是要過河的那一方。”畢卡迪先生象無錫大頭泥娃娃那樣微微地,不間斷地在脖子上晃動他的頭,“這才是所謂橋樑。”簡妮雖然不喜歡他,卻不得不看重他。她知道,他說的都是金玉良言。她要做的,就是Tim覺得困難的。

簡妮的心情有點複雜。她知道自己橫豎都是要完成這件事的,她私心裡也極願意看到他們出醜,她從美國回來,成為美國僱員,一洗倒黴蛋的晦氣,滿臉美式的自信與燦爛,他們還是不買帳,還想隨便爬到她頭上,再踏上一隻腳,讓她還是不能翻身。簡妮為擺脫過去,離開了家,得罪了親人,做了內心鮮血淋漓的努力,但這些中國同事卻也象印地安螃蟹那樣,將她緊緊拉回到中國。他們還是用原來對她家的態度對待她,他們想讓她萬劫不復。簡妮不能甘心,不能服氣,不能罷休。在沒去美國之前,她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去美國的,對中國很淡漠。現在,她知道自己是恨中國的,它是她生活中的百慕大,只要接近它,它就會將她吸進無盡的黑暗之中。她感覺到自己與勞拉在精神上的某種相同之處,Tim認為,她和勞拉都有Culture Fit的臉,應該可以減少當地人的敵意和陌生感。但簡妮與生俱來的知道,比起恨外國人來,中國人更嫉恨買辦和漢奸。所以,她一直記著勞拉在挪頓的下場。她感覺到,自己比Tim Muller更應該藏起自己的鄙夷。那是見不得人的。

她想到格林教授寫的王家歷史。從前的寧波人,有很重的鄉土觀念,死後一定要在故鄉入土。所以,在上海生活的寧波人,可以半生住在上海,死後卻一定要將棺木運回寧波才下葬。在玄祖父的時候,王家曾經是上海寧波人同鄉會的重要角色,每年捐錢,送在上海的寧波人棺木返鄉安葬。那時等待回鄉的棺木,就停在四明公所裡。當時法國租界的管理機構認為,在市區久停死人棺木不衛生,夏天時,棺木裡時時流出屍體腐爛的膿血,招來蚊蠅肆孽,會造成疫病流行。法國人要搬走寧波人的簡易墳場。但遭到寧波人的一致反對。寧波人認為那是外國人要佔四明公所的土地,要挖自己的祖墳。法國人的決定遇到了中國人堅決的抵抗。四明公所事件,在中國人認為,是上海人民族尊嚴覺醒的重要標誌性事件。當時,許多寧波籍的資本家和買辦都加入抗議的隊伍,參加罷市,支援罷工。但王家卻沒有參加,甚至王家的店鋪都沒有在統一罷市時關門。因為他們認為,寧波人在四明公所的簡易墳山的確是不衛生的。他們的態度,被同鄉會譴責為忘記祖宗。從此,王家脫離四明公所,不再參與寧波人同鄉會的事務。而另一個寧波買辦虞洽卿長袖善舞,他在寧波人那裡當為寧波人出頭,與法國人爭土地的領袖,在法國人那裡,借自己在寧波人那裡的威望,成為調停矛盾,保全法國人面子的重要人物,在寧波人和法國人兩頭都佔盡風光。他成為四明公所事件的最大贏家。格林教授認為,王家的第一代王筱亭,主動脫離與李鴻章洋務派的瓜葛,只與洋人來往。第二代第三代,王崇山和王佩良,又主動脫離寧波同鄉會,他們的家族就這樣逐漸形成更世界主義的世界觀。他們看世界的標準,更接近全球化的標準。這是他們作為一個買辦世家的生存基礎。

在新澤西讀格林教授的書時,簡妮只是覺得有趣,她認為,玄祖和曾祖很開明,而虞洽卿是聰明。此刻,簡妮找到了他們身上的傲氣。那種傲氣,讓簡妮心裡一熱。她為他們感到自豪。她雖然連家都不願意回,但一遇到問題,她的參考物件,卻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和家庭的歷史。每一次,她都能在那裡找到一點東西,那東西,就象是使 X 軸和 Y 軸相交的那個 0 。找到了那個 0 ,她往往就能找到能支援自己的理由。這次,她找到了比報復更正當和理智的理由。要求與挪頓合作的中國管理人員注意儀表,這是來自文明世界光明正大的要求。

Tim匆匆從辦公室出來,到小會議室裡去,他找畢卡迪先生和瑪利亞露依莎開會,準備大老闆來上海的會議。經過簡妮桌子的時候,他看了她一眼。也許他是無意的,但簡妮在他象鷹一樣的濃眉下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驚疑,好象很奇怪她還有時間坐在桌前發呆。她覺得老闆是在責備她,準備材料搞不定,連發禮物也搞不定,這不是個廢物麼。他一定連想都想不到簡妮心裡有那麼多曲裡拐彎的隱衷。他邁著紐約人的大步,嘩嘩向前走,毫不在乎簡妮面臨的夾縫。

簡妮慌忙站起來,拉平身上的裙子。

她決定從許宏開始。許宏是個君子,可以小試牛刀。而且,她對許宏,也很好奇。她聽說,他已提出辭職。他要去一家南匯的鄉鎮化妝品廠做總經理,中國同事風傳他出身在上海的肥皂廠老闆家庭,是民族資本家家庭的小開,終於不甘心被美國人壓著,要自己做老闆。聽到這樣的傳說,簡妮對許宏是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但同時心裡也更覺得他短視,他放棄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習機會,卻是要在一個鄉下暴發戶手下當總經理,自己將路越走越窄,越來越邊緣,而且,越來越危險。她想,也許他家是紅色資本家,象榮家那樣,就算家產全被充公了,比太平洋戰爭的時候還糟糕,但共產黨也總算保全了他們的面子。

簡妮知道,這件事不能由克利斯朵夫先通報,她得先避開這個炸藥引子。所以她將盒子放在腳邊,先整理Tim要的報表,一邊等機會。

克利斯朵夫一離開,簡妮馬上去敲許宏的門。許宏一抬頭,她馬上就開門進去,並迅速在身後關上辦公室的門。她說:“對不起,許總,我沒有通報就來找你。”

許宏把手裡的紙放下,詢問地看著簡妮。

“聽說你要離開了。”簡妮不忍馬上開口。

“是的。”許宏點點頭,他有點戒備,以為簡妮是Tim派來打探的。

“我不知道怎麼說,這是我完全私人的想法。中國的資本家應該有很痛苦的歷史,你還沒有怕啊。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怎麼說,歷史總是螺旋形的上升。”簡妮說。

“你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還學得真不錯。”許宏笑著搖頭。

“我只是非常好奇,而且,我很感謝你對我的包容。”簡妮說,“還有幫助。”她婉轉地提到了在她為Tim準備材料時,許宏幫她從市場部要報表的事。這是簡妮深以為恥的事情,突然提起,簡妮的心象被燒了一下,不得不掩飾,“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去食堂吃飯的時候,還是你幫我找到的位子,而且我們是在一起吃的飯,你吃雙份炸豬排。”簡妮微笑著。

“是的,吃一塊不過癮。”許宏笑了一下。然後,他點點簡妮手裡的盒子,“那是什麼新式武器?”他看出來簡妮還有正事。

“是Tim的禮物。”簡妮說,“Tim這次回來,為各位中國同事帶了小禮物。”說著,簡妮拿出那柄刷子,“是專門清潔西裝上落髮和頭屑用的刷子,很好用的。”簡妮點了點許宏的肩膀,“Tim說,我們是合資企業,會有很多中國人和美國人來我們這裡訪問,大家都要注意維護公司形象。”

許宏的臉漲了一下,他趕快側過頭去,看看自己的肩膀,並馬上伸手拍打那裡的頭屑。細小的頭屑彈起一下,又沾回到他的肩上。

簡妮趕快說了聲:“May I,” 她走上一步,用刷子在許宏肩上一刷,頭屑立刻被刷子吸了進去,深藍色的衣領上留下一道乾淨的刷痕。

簡妮輕輕驚呼道:“哎呀,這刷子真好用!到底是日本新產品。”

許宏側過頭來看了看,也說:“真的。”

簡妮就勢將那柄刷子遞到許宏手裡,說:“你試試,很方便的。”

看到許宏自己用刷子刷掉領子上的頭屑,簡妮鬆了口氣。

許宏將刷子在手裡掂了掂,又看看簡妮。他淡淡笑了聲:“這裡面,也有挪頓的美國總部要來人的關係吧。就象我們市府領導來視察合資企業時,我們也要大掃除一樣。”他說。

簡妮說:“Tim是好心,看到香港有新產品,買來送給大家。”

“但他只送給中國人,對嗎?”許宏說。

“我們身上沒有頭屑。”簡妮說。許宏責備地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

離開許宏的辦公室,簡妮定了定心,她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樣自得,倒滿心都是不知舒暢還是鬱悶的奇怪感受。她抱著那盒刷子,在辦公室裡站了站,她聽到外面在颳大風,將院子裡的標語牌搖得“空空”直響,和她小時候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簡妮沒想到,許宏責備的眼神那麼讓人不舒服。她覺得自己什麼地方錯了,在正確無疑的前提下。她想起自己十六歲離開阿克蘇時的情形。一切都準備好了,她最後一天晚上與父母一起在團部中學的操場上乘涼。深藍色的夜空裡,擠滿了明亮的星星。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銀河,她們家的人管它叫牛奶方法。戈壁邊涼爽的夏夜,媽媽身上淡淡地散發著花露水的香味,風穿過白樺林,發出她熟悉的,充滿了回憶的聲音,她驚奇地發現了自己心裡的不捨。

簡妮不肯讓心裡的猶疑侵蝕自己的勇氣,於是決定馬上去各辦公室發刷子。經過克利斯朵夫的桌上時,她突然在克利斯朵夫沒關嚴實的抽屜裡,瞥到一本封面十分熟悉的書。簡妮馬上想起來,那本書,是《托福考試應試技巧》,專門教考生在沒聽懂的情況下,怎麼蒙題。自己在上海時,也仔細研究過這本投機取巧的書。

簡妮心裡冷笑一聲:“什麼叫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她心裡憤憤地說。那憤怒,給了她動力。

為了防止自己再說出一個 "我們" 這個把柄來,簡妮只開口閉口將Tim掛在前面。有的人象許宏一樣,馬上就看自己肩膀上是不是有頭屑留著,有的人不知所措地看著簡妮,好象奇怪她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還有的人,馬上就拉下臉來,王建衛就是這樣。簡妮料想到他會是最難纏的,所以最後再到他的辦公室。她想,Tim找了市場部的美國總監去開會,沒有叫王建衛,簡妮想,他也許會為此生氣。

他將西裝披在肩上,將兩隻手插在毛背心裡,欠著下巴看著簡妮。他的樣子,讓簡妮一下子就想起了蘇聯電影裡的列寧。簡妮一直都厭煩他時時事事都是國際鬥爭的風格,討厭他粗鄙的英文發音,記恨他在報表上刁難簡妮,笑嘻嘻的,用眉毛罩著眼睛。簡妮將刷子輕輕放在他桌上,多看了一眼他的肩膀,她忍不住加了一句: "現在你是在合資公司工作,Tim請你多注意個人衛生"。

簡妮沒忍住,有意想讓他尷尬。

王建衛顴骨寬大的臉漲得通紅,手從背心裡伸出來,拉扯住背心,那是一雙寬大結實的手,能看出來它們做過許多力氣活。他受了奇恥大辱的樣子,讓簡妮心裡一抖,覺得自己做得過火了。她剛想要補救,但王建衛卻已經緩過氣來,他提起鼻子,在臉上拉出一個笑容,笑嘻嘻地橫了她一眼,對簡妮說起浦東鄉下話:“王小姐,大概老早舊中國時候的洋買辦,都是這麼做的噢,主子發個話,買辦就跳上跳下。這種做法,是有傳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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