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尋找無雙 第八章,尋找無雙·東宮西宮,王小波,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現在我們該接著談賣人的事了。在這堆貨中間,有個尖嘴猴腮的老太太,她是個官媒,或者說,政府裡的人販子;穿著瘦腿褲,太陽穴上貼著膏藥。那女人手腳麻利,尤其是打別人嘴巴,手快極了,劈劈啪啪一串響,就給了無雙的媽一串嘴巴,然後說,老婊子,你閉嘴!你這個老樣兒,原本就不好賣,加上碎嘴誰要你!還有你這小婊子——說著官媒拿起一件東西——那是竹竿上綁的蒼蠅拍,專門用來打無雙嘴巴的——也打了無雙幾下,說道:你也別偷懶,幫老孃吆喝幾句!無雙捱了打,只好吆喝起來了:

賣我媽,賣我媽呀!

這麼吆喝了,還要捱打:小婊子,還有呢?她只好又吆喝道:

賣我姨,賣我姨呀!我姨還挺白淨的哪!還有我奶媽呀!她的奶我吃過,是甜的呀!

這麼吆喝了,還是要捱打:小婊子!還有你!

我操你媽,你們誰也不準買我!我表哥會來找我的,誰敢買了,他剝你的皮!

就這麼賣到了天黑,把奶媽和姨娘都賣掉了。第二天接著賣,卻毫無進展。官媒領導來檢查工作,官媒彙報說:像這麼孃兒倆拴在一塊賣,看著就怪悽慘,誰都不會買。乾脆,這個老的政府就收購了吧。這個小的是個俏貨,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政府定下的拍賣指標一定能超額完成。官媒頭聽著合情合理,就同意了。下午就把無雙的娘送到了教坊司。誰知這官媒打錯了算盤,光看見小姑娘長得好,卻不知道她是多麼的兇狠刁蠻。那時節兵荒馬亂,外坊的人來不了;本坊的人乾脆就不來問價。那個官媒婆守了三天,漸漸沒了精神。她打個陽傘坐在樁子底下打瞌睡,偶爾想起來,也吆喝上一句:

大姑娘嘞,黃花一朵哇。

有關宣陽坊裡賣人的事,還有不少可補充的地方。無雙的奶媽和姨娘,是被南城一位侯爺買走了。他老人家愛買便宜貨,不怕兵荒馬亂,出來逛,走到了宣陽坊,一眼看到了奶媽,下馬過來看了看,說道:奶子很大呀。一天出多少奶?

奶媽答道:四升。

淡吧?

不淡。我身上有比重計,您老人家擠一碗量量嘛。

於是就成交了。就像我到醫療器械公司買臺裝置,問過了效能引數,一切合適,我就買了。和買裝置不同的只是裝置不會自報引數,要別人替他說。官媒會做生意,提了一句:還有個姨娘,也挺乾淨的。侯爺瞅了一眼說:一塊捆上吧。說完了,底下人牽馬過來,正要認鐙上馬,官媒又說:還有個老太太,不要價,您老人家賜個價。侯爺回頭看了一眼,說道:買回去當我媽嗎?就要走了。官媒攔住道:還有一樣貨色,您老人家還沒看哪。侯爺抬頭一看,說道:官宦人家小姐,我們買不合適。賣給老百姓吧。我想這是因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侯爺覺得官宦人家的小姐是同類,而奶媽、姨太太則不是同類。

無雙的媽是教坊司買走的。教坊司是現在中央歌舞團一類的地方。她在那裡學習歌舞,穿上了輕紗做的舞蹈服。但是她那兩個大奶頭又大又黑,衣服遮不住,只好貼上兩張白紙。至於奶袋低垂,好像兩個牛舌頭,那就無法可想。這老太太有搖頭瘋,唱著唱著歌兒,她忽然一晃腦袋,就給歌詞添進一句“沒附逆”來,叫人不知所云。跳舞時她左手和左腳、右手和右腳老拉順,更是令人厥倒。教坊司的教習打她,罵她,不給她飯吃,很快她就死得直翹翹的了。

無雙家的故事,王仙客已經知道了。是侯老闆告訴他的。侯老闆沒有孫老闆聰明,腦子裡又岔了氣,什麼事都往外說。王仙客覺得這個故事很悲慘。最悲慘的一幕就是無雙坐在木樁子上,還在嘴硬,小孩子來問她:無雙姐姐,整天這麼坐著,屁股麻不麻?無雙就說:這有什麼呢?我整天練這個,一練是一整天。先坐硬床板,後練坐黃豆,坐核桃。這兩步我都練到了。以後還要練坐碎玻璃,練坐釘板。你知道是為什麼嗎?我是要嫁人的呀。現在挑媳婦,就看屁股硬不硬。屁股硬婆婆就說坐得住,是好媳婦。其實這也是扯淡。但是我要嫁給我表哥,我們倆好,我得給他掙面子。將來一進他家的門,我姑姑伸手一摸,我的屁股像塊鐵板;再拿一筐核桃來試試,我往上一坐,全碎了。姑媽沒得說,只好雙挑大指道:是個好媳婦!晚上表哥就說:無雙,你夠朋友,沒讓我媽說我。我現在坐在這裡,是練屁股哪。要是有人來問:無雙姐姐,別人怎麼打你的嘴巴?你怎麼叫人捆起來了?她就說:這也是為了我表哥。將來嫁了他,我姑姑沒準要打我的嘴巴。你知道嗎?媳婦總要挨婆婆打的,這件事誰都沒有法子。要是還像我現在這樣,人家給我一下,我也給她一下,那就不好了。所以我讓別人把我捆在這裡打嘴巴,是練不還手的功夫。這是她嘴硬的時候。硬不下去了就哭起來,說道:我還活個什麼勁哪。爸爸死了,媽媽沒了。要不是等我表哥,早從這柱子上撞下去了。那個官媒聽見這話,就來了精神,說道:小婊子,你這個主意好。你腦袋朝下一跳,我也就能交差了。你是早死早超生,我去報個貨損。跳吧,別這麼膽小。但是無雙卻說,大娘,我表哥會來找我的。媒婆聽了生氣,撿起竹竿來就打她嘴巴,罵道:胡扯!你哪有表哥?你表哥早死了。快跳吧!

王仙客想到這些事時,正是夕陽西下時節,他看到了房頂上有一隻孤零零的兔子。現在宣陽坊裡除了它,一隻兔子也沒有了。我們知道,有兩種動物的雄雌是很費猜的,一種是貓,一種是兔子。所以也就不知道它是公是母,但是可以知道它很老了。原來它的毛是白的,現在變成淡黃的了。現在它每天都要爬上房頂的最高處,想讓鷂子把它逮去。但是鷂子早識透了它的詭計,就是不來逮它。它們寧可飛好幾十分鐘到外坊去捉兔子,也不來捉它。王仙客認識它,因為它是他最初放到房頂上的兔子中的一隻。經常出現在他夢裡的也是它。王仙客老想安慰它幾句,但是知道它也聽不見,所以只好在心裡默唸,寄希望於這兔子懂心靈感應:

兔子呀,我知道你抱怨我把你放上房就不管了。我承認,這是我乾的缺德事。但是我活得也不輕鬆,你讓我去埋怨誰呀。

於是王仙客就狠心地扔下兔子不管,去想無雙的事了。

以前我在地下室裡住時,有時候感到寂寞難當,日子難熬,就想道:一定有個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應該對我的存在負責,所以他也該對我現在的苦惱負責任。所以我就對他(你可以叫他我的上帝,我的守護神,或者別的什麼)抱怨一番:你瞧你把我放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笨蛋!叫我怎麼活呀!這樣想了以後,很快就得到了回應:你少嘮叨兩句吧。我也煩著哪。

以前希臘有個老瞎子荷馬,喜歡講特洛伊的故事。故事裡特城戰士一方,雅典戰士一方,殺得你死我活。天上的戰神愛神支援一方,神後和雅典娜支援一方,也是鬥得七死八活。我們和姦黨的分歧,天上地下到處都有。在那個故事裡,古代的戰士們身負重傷,行將斃命時,就向自己一方的神抱怨說:你怎麼扔下我不管了?而神卻說,這裡的奸黨厲害,連我自己都快保不住了,沒有能力救你啊。我對荷馬君的詩才深為仰慕,也有續貂之作。寄出後,又被退到辦公室。領導上看了說,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狀,就派人來電我的腦袋瓜。法拉第這傢伙,發明點什麼不好,偏去發明電。真是害死我了。

自從有了電,我們的人說話就小心多了。像《伊利亞特》這樣的作品也再不會有了。我們知道,蘇格拉底那老傢伙很硬,犯了錯誤之後,你讓他吃幾根毒胡蘿蔔,他就吃下去了。但是你讓他摸電門,他也未必敢吧。

無雙坐在那根柱子上時,羅老闆每天都來看她,因為他覺得無雙的樣子很好看。她身上穿了一身黑,頭上戴一朵白花;羅老闆覺得這種色調搭配得很好。無雙是被五花大綁著的,有一道繩子從前面勒住了她的脖子,並且把她的手臂完全捆到了身後。因此她揹著手,挺著胸,就像課堂裡一個小學生,顯出一副又乖又甜的樣子。雖然她的雙腳也是捆著的,但是她還是不時地要挪動挪動。一會兒把右腳挪到前面,一會兒把左腳挪到前面。這個景象羅老闆百看不厭,簡直是一會兒不看都覺得虧。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爹死了,娘賣了,自己像一雙鞋一樣被擺上了貨架,你老去看人家,我覺得多少是有點不合適。但是羅老闆是位儒士。儒家對自己為什麼會去看某個景象都有很浪漫的解釋。比方說,有過這麼一回事:大程先生手裡老拿了一隻毛茸茸剛孵出的鴨雛,盯著看個不停。你要問他看什麼,他就答道:看見了小鴨子這麼可愛,我就體會到先賢所言仁的真義。這個答案就出乎我的意外。我還以為他盼鴨子快點長,好烤來吃呢。羅老闆老去看無雙,當然有正當的理由,但具體是什麼,我不知道。你就順著大程的思路去想象吧。

不知為什麼,無雙見到了羅老闆就要破口大罵,說他是一條蛔蟲,一隻蛆,並且一再威脅說,要讓表哥剝了他的皮,好像王仙客是個殺羊的屠夫,很擅長剝皮;或者羅老闆是一根香蕉,他的皮很好剝似的。這還說明這小姑娘感覺很敏銳,知道危險來自什麼地方。只要羅老闆走到了兩丈之內,她就哭起來。因為她是被綁著的不能擦眼淚,所以每哭一會,她就要停下來,稍低一下頭,讓淚珠在鼻尖上聚集。然後猛一甩頭,把淚水都甩掉,再接著哭。她就這樣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好像一座間歇泉。而這時羅老闆走近來,一方面就近打量無雙,一面和官媒聊起來:唉,這小姑娘綁了好幾天了。真可憐呀。官媒一聽就明白了,馬上順杆往上爬:是呀,小小的年紀,又生在富貴人家。怎麼受得了喲。無雙一聽這個話頭,汗毛直豎,說道:我在這裡挺好,你們別可憐我。官媒說,小婊子,閉嘴!再說話我拿膏藥糊住你的嘴!官人呀,我們做官媒的,都是嘴狠心軟。看著她這麼受罪,心裡也不忍。您要是可憐她,就把她買去吧。羅老闆說,您老人家說笑了。都在一個坊裡住,成天大叔大叔地叫,好意思嗎。無雙就說,大叔,羅大叔,您老人家有良心,祖宗積德,您也積德。等我表哥來了,我們倆一塊去給您老人家磕頭。官媒一聽,拿起拍竿來,就打了她十幾個嘴巴子,說道:放屁放屁。你們家附逆謀反,幹下了滅族的勾當,誰是你大叔。你敢亂套近乎?官人,你看見了?家長謀逆,全家都殺了,嫌她下賤,沒人殺她。這是個賤貨。上面有個窟窿,能透口氣,下面有個窟窿能生孩子。僅此而已。買回家,幹什麼都成。羅老闆就說:要是這麼說的話,價錢就太貴了。官媒就說:貴?!您好意思這麼說?官宦人家小姐,千金萬貴,養得這麼細皮嫩肉,不賣點錢行嘛。無雙說道:官媒大娘,你怎麼什麼話都說呀。你把我都說暈了。

後來羅老闆對官媒說,這件事我再考慮考慮吧。說完就到坊裡串門去了。串門就是造造輿論。做任何事情,工作量的百分之九十九就是造輿論。比方說,我和張三、李四、王五一塊乘車出去,我想吃根冰棒,買來以後先要敬張三:張師傅,吃冰棒。他說,不吃不吃你吃。又敬李四:李師傅,冰棒。他說:謝了,我不想吃。最後敬王五:王師傅?他說:你吃了吧。於是我說:都不吃我吃了。當然,這時冰棒也化得差不多了。再比如我前妻要和我離婚,就這麼去造輿論的——她先告訴每一個人,我陽痿。那些人都勸她離婚。然後她又說她對我有感情,捨不得。那些人都說,有感情也該離。再後來她又說我不讓離(這是撒謊),人家都說我太不好了。後來她又去說,她一提離婚,我就打她,但是我根本就沒打過她。這時大家都很恨我了。她再說她對我還有感情,別人就說王二這傢伙,又陽痿又打人,你怎麼還和他有感情。就這樣折騰了半年,造好了輿論,才離了婚。因為我也幫她造輿論,這算離得非常快的。有人花了二十年,也沒離成。

羅老闆造輿論,是想把無雙買回家。這件事是讓人挺不好意思的,當著全坊人的面,把無雙從柱子上弄下來,拉回家去,真有點叫人難以想象。但是光想象一下,就叫人覺得又甜蜜,又心慌。所以會發生這樣的事,並不是因為羅老闆荒唐,只是因為無雙的誘惑力太大了。

在第七章裡,我寫道:人和豬的記性不一樣,人是天生的記吃不記打,豬是被逼成記吃不記打的。現在我知道是錯了。任何動物記吃不記打都是逼出來的。當然,打到了記不住的程度,必定要打得很厲害。這就是說,在懲辦時,要記住適度的原則,以免過猶不及。但是中庸之道極難掌握,所以很容易打過了頭,故而很多人有很古怪的記性。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我在哥譚過暑假

一隻饃

應許之日

辛夷塢

雲上青梅

許乘月

浴血夜狼

北冥烏鴉

四合院:全能系統,禽獸跪求別打

喜歡蘆巴子的夏欣欣

北京姑娘

石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