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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在一個遊艇裡。這條船好像是在岸上,架在一個木架上修理。有關這條船,可以補充說,它是用層壓板做成的,因為船壁上剝落了幾處,薄薄的木片披掛下來。這讓我想起了好幾件往事:一件是我小時候到衚衕口的肉鋪去買肉餡,店員把肉餡裹在樺木膜裡遞給我;另一件是我上大學時,在禮堂裡聽大課,椅子上的書寫板就是層壓板的。看到這條船是層壓板做的,我就暗自慶幸道,幸虧我沒有駕著它出海。這條船實在是太小了,在裡面連身都轉不過來,駕著它出海一定要暈船(我既暈飛機,又暈小車,坐在這麼一個小船裡到了大海上,一定要把膽汁都吐出來),更何況它是木頭片兒做的,肯定不太結實。可是船艙裡有一面很大的舷窗,我從視窗往外看,看到遠處有一個燈火通明的碼頭,但近處是一團漆黑,可是在一團漆黑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東西。我俯下身去,想要看清楚那是一些什麼東西。就在這時,有人從外面朝舷窗開了一槍——這就是說,舷窗上出現了一個星形的洞,而艙裡的壁板“乒”的一聲碎了一塊。這一槍著實讓我慚愧,因為假如我告訴別人說,有人朝我開了一槍,他們一定會以為我在編故事。那一槍打來時,我影影綽綽想到了它的緣由,頭天晚上在海上,我看到兩條漁船在交接東西。

我這一輩子都沒有在海邊住過,所以對這一片藍色的流體抱有最熱烈的好感。現在我就想到了在電視上看到的加勒比海,是從飛機上拍攝的,海底清晰可見,彷彿隔了一層藍色的薄膜看到一片淺山。如果能夠在加勒比海邊上建起一個別墅,擁有這樣一片大海的話,死有何憾。這件事實現起來有一個最大的障礙,就是非幾百萬不行——這幾百萬還得是美元。因為這個緣故,人家打我這一槍不可能是在加勒比海邊上。那一槍打得我心驚膽戰,躲在牆角,手裡拿了一根鐵棍,等著打了我一槍的人進來。現在我講到這些事,毫不臉紅,因為這不是我編出來的,而是我親身所歷。本來我該站在門後,但是那條船太小了,門後根本就站不了人。後來,那扇門開了,進來一個頭上戴了黑油布帽子的矮胖子。假如這條船是架在空中,他就是爬梯子上來的。本來我該給他一鐵棍,但是他把手指放在嘴上,這就使我猶豫了。事後回憶起來,我沒有馬上朝那個矮胖子撲去,主要有兩個理由:一是我身材魁梧,手裡又拿了一根鐵棍,沒有理由怕別人;二是我為什麼會在這條船裡,人家為什麼要打我一槍等等,我都不大明白,所以就猶猶豫豫的。不管怎麼說吧,我對這個矮胖子保持了警覺,他進了門之後,就把門關上了,走到窗前往外看。然後他走到那破壁板前面,用手指一摳,就把那顆子彈摳了出來扔給我。然後我手裡掂著那顆子彈,發現它是尖頭的——據我所知,手槍子彈是鈍頭的,所以人家是用一條步槍來打我——不知為什麼,這個動作博得了我的好感,我相信他是來幫助我的。他做了一個手勢,讓我到艙上面去,我就放下了那條平端的鐵棍,從他身邊走過——就在這時,我一跤栽倒了;有隻手從身體下端伸上來,經過了大腿、肚子、胸口,一把捏住了我的脖子。此時,我氣憤得喘不過氣來,因為自己這麼容易就上了別人的當,被人用一片刀片就劃開了脖子;同時也不無欣慰地想到,這個夢就要醒了。

每天早上我從夢裡醒來時,都會立刻從床上爬下來,在筒子樓狹窄的樓道里搖晃著身軀去上廁所。這時我根本就沒有睜開眼睛,但是在這裡根本就用不著眼睛,有鼻子就夠用了。除此之外,睜開眼睛來看,所見到的景色也遠不是賞心悅目。總而言之,我閉著眼睛上過了廁所,又閉著眼睛回到床上。此時我還想回到這個夢裡,但已經回不去了。

那個困在船艙裡的夢,我希望它是這麼結束的:那個矮胖子捉住了我之後,並沒有割斷我的喉嚨,他把我放開了。這就是說,他是善意的。他抓住我,只是警告我不要這樣輕信。然後他就開啟船艙的門,離去了。當然,這故事也可以有另一種結果,那就是我被割斷了喉嚨,浸在血水裡招蒼蠅。換言之,我在夢裡死掉了。因為是在夢裡,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我幾乎每天夜裡都要做夢,在我看來,夢就像天上的雲。假如一片天空總是沒有云,那也夠乏味的了。這個看法不是人人都同意,所以才有了“無夢睡眠器”這種東西。它是一個鐵片,帶有一條鬆緊帶,上面焊了很多散熱的鐵片,把它戴在額頭上,感覺涼颼颼的,據說戴著它睡覺就可以不做夢,但我不大相信。不管是真是假,夢這種東西,還是留下的好。

大家肯定都知道,格調不高的夢是萬惡之源——從前,有位中學生,本來品學兼優,忽然做起了格調不高的夢,就此走向了墮落的道路;還有一位家庭主婦,本來是賢妻良母,做了幾個格調不高的夢,就搞起婚外戀來——像這樣的事例大家知道得都不少。本來大家最好只做高格調的夢,但是做夢這件事又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就說今早我做的夢,格調高不高就很難說清楚——也可能沒問題,也可能有問題,總得上級分析了才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我才不會自找麻煩,把它說出去。人家問我做了什麼夢,我就說,一個大南瓜,一塊大豆腐。你聽了信不信,我就不管了。

每天早上我上班,在辦公桌後坐定。有人走過來,問道:老王,夢?我就把手一揮,說:南瓜豆腐!這場面像一位熟客在餐館裡點菜,其實不是的。如前所述,大家睡著了就要做夢,這已經成了社會問題。解決的方法如下:上班之前由一個專人把大家的夢記錄下來,整理備案。這樣你想到了自己的壞想法已被記錄在案,就不大敢去做案,做了案也有線索可查。我認為,這是個了不得的好主意。眼前的這位女同事就是來記錄夢的。我對她說,南瓜豆腐。就是說,我夢到了一個南瓜,一塊豆腐。身邊的人一齊笑了起來,就是說,他們覺得這不像一個夢。其實這的確是一個夢,只不過是多年以前做的。她記了下來,並且說:該換換樣了。老是南瓜豆腐。這就是說,嫌我的夢太過單調。我說:你要是嫌它不好,寫成西瓜乳酪也行。別人又鬨笑了一陣。然後,別人輪流講到自己那些夢;所有的夢都似曾相識……

有的人的夢是豐富多彩的,說起來就沒個完,逗得小姑娘格格笑個不停。有時候,他中斷了敘述,用雄渾有力的男低音說:記下來,以下略去一百字,整個辦公室裡的人就一齊狂笑起來。但我一聲都不吭。這個小子在講《金瓶梅》。他是新來的,他一定幹不長。他現在用老闆的時間在說他的夢,這些夢又要用老闆的紙記下來,何況這樣胡夢亂夢,會給老闆招麻煩——而老闆正從小辦公室裡往外看。順便說一句,誰也不能說這位老闆小氣,因為他提供廁所裡的衛生紙。但是誰也不能說這個老闆大方,因為不管誰從衛生間出來,他馬上就要進去丈量衛生紙。我說出的夢很短,而且總出去上公共廁所,但也不能因此就說我是個好僱員,因為我一坐下,馬上又打起瞌睡來了。而我打瞌睡的原因,是《金瓶梅》我看過了。假如不瞌睡,待會兒就要聽到一些無聊的電視劇。這是因為有些人懶得從書上找夢,只能從電視上看。從這些事實我推測大家早就不會做夢了,說出來的夢都是編出來的。但我為什麼還會做夢,實在很有趣。

有一件事你想必已經知道,但我還要提一提:我們每人都有一份夢檔案,存在區夢辦。在理論上檔案是保密的,但實際上完全公開。你可以看到任何人的檔案,只要編個藉口,比方說,表妹快結婚了,受大姨之託來看看這個人的夢檔案。因為電視、報刊不好看,好多人都轉這種念頭,檔案館裡人很多。我也到那裡看過夢,但是夢也不好看。如前所述,某些人會夢到《金瓶梅》、《肉蒲團》,但那些夢因為格調不高,內部掌握不外借。外借的和電視、報刊完全一樣。順便說一句,現在寫小說寫劇本的人也不會做夢,所以就互相抄,全都無味之極……有一天我到那裡去調查未來的“表妹夫”,忽然靈機一動,說出了自己的姓名。眾所周知,人不能和自己的表妹結婚,因為會生下低智兒。但我的例子特殊,我沒有表妹,姑表姨表全沒有,所以很安全。就算有了也不怕,可以採取措施,不要孩子——我的意思是說,假如有個表妹要嫁我,我還巴不得。至於為什麼想看自己的夢,我也說不清。借夢的小姑娘對我嫣然一笑說:就借這本罷,這本最好看。應該承認,這話說得我也二二忽忽,不知道自己夢到了些什麼……

有關我們的生活,可以補充說,它乏善可陳,就如我早上上班時看到的那樣,灰色的煤煙、灰色的房子、灰色的霧。在我桌子上放了一個白瓷缸子,它總是這樣。我看慣了這些景象,就急於沉入夢鄉。

我年輕時摔斷過右腿,等到老了以後,這條腿就很不中用地拖在了身後。晚上我出門散步,走在一條用石塊鋪成的街道上。我記得南方有些小城鎮裡有這樣的街道,但是這裡不是中國的南方;我還記得歐洲有些城市裡有這樣的路,但是這裡也不是歐洲。這條街上空無一人。一個老人,身上又有殘障,孤身走在這樣的街道上,實在讓人擔心。但是我不為我自己擔心,因為我有反搶劫的方案。我的右手拄了一根手杖,手杖的下部有鐵護套,裡面還灌了鉛。假如我看到了可疑分子,就緊趕幾步,撲向一根路燈杆。等到左手攀住了東西,就可以不受病腿的拖累。這時我再把手杖揮舞起來:我倒要看看什麼樣的壞蛋能經得起這根手杖的重擊。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個可疑的傢伙。如果浙江人不介意,我要說,他好像是他們的一個同鄉;如果他們介意,我就要說,他長得哪裡的人都不像。小小的個子,整齊的牙齒露在外面,對我說道:大伯,換外匯嗎?我趕緊說:什麼都不換。同時加快了腳步。這傢伙刺溜一下跟了過來;但不是撲到我的右面,而是撲到了我的左面,攙住了我的左肘。這一攙就把我的好腿控制住了。更糟的是,我右手上拿的手杖打不著他。於是我身不由己地跟他走進了一條小巷。這條巷子裡黑咕隆咚,兩面的房子好像都被廢棄了,呼救也沒有用。巷子盡頭,有一間臨街的地下室亮著燈。那個視窗好像一張黃色的紙板。

有人在我頭上敲了一下,我醒過來,看到老闆正從我身邊氣呼呼地走開。他走了幾步,猛一轉身,朝我揮了一下拳頭說:醒醒啊——上著班哪!然後,整整一上午,我都聽見他對別人說:上我的班老睡覺——還當是吃大鍋飯哪,我也不能白給他薪水。我聽了著實上火——你知道,我們到哪裡都會碰上像他那種頭髮花白或者頭頂光禿禿的傢伙,要學問沒學問,要德行沒德行,就會煩人。我環顧四周,看到同事們都板著臉,只有一個人臉上通紅通紅,他就是那個要從夢裡略去一百字的人。看來他也捱了一頓訓。小潘(她就是我們公司的記錄員)走到我面前來,問道:又夢到什麼了?等到大家笑過了之後,她把我名下的記錄翻給我看,上面寫著:南瓜豆腐——南瓜豆腐——南瓜豆腐——南豆——南。她說,以後你再夢到南瓜豆腐,我連南字也不寫,給你畫一槓,你同意嗎?我對此沒有不同意見。這姑娘很漂亮,就是太年輕。我讓她走開,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白紙,假裝在寫什麼。假如老闆正在一邊偷看我,就讓他以為我在擬銷售計劃好了。其實他讓我銷的東西根本就不需要什麼計劃,或者說這個計劃我已經有了,那就是不給他賣,能拖多久就拖多久。順便說一句:他讓我賣的就是那個無夢睡眠器。現在市場上這種東西多得要了命,什麼無夢手錶、無夢眼鏡、無夢手鐲、無夢襪子,等等。憑良心說,我們這種無夢睡眠器並不壞,即便起不了好作用,也起不了壞作用。時常有人投訴說,戴無夢眼鏡戴成了三角眼,穿無夢襪穿出了雞眼,我們這種東西不會有這種副作用。唯一的壞處是假如屋裡冷,戴它睡覺會感冒。但是我就是不給他推銷——現在電視不好看,報刊上全是廣告,再不讓人做做夢,那就太霸道了……

有關我的夢,需要補充說,它就是南瓜和豆腐,即便在夢辦的檔案上也是這樣。只是“南瓜豆腐”這四個字,剛出現時是楷體,後來變了宋體。再後來成了隸字,再後來金石甲骨就紛紛出現。可以想見,這是抄錄員對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南瓜豆腐”的必然反應。後來,南瓜豆腐就成了畫面,有水彩、蠟筆、鉛筆、鋼筆,各種各樣的畫,五彩繽紛。除此之外,還出現了南瓜豆腐菜譜,什麼南瓜排、南瓜餅,大豆腐、小豆腐。從菜譜上看,小豆腐不屬豆腐之列,它只是野菜和豆麵。作為南瓜豆腐的創始人,我感到莫大的羞辱。忽然之間,變成了“南瓜豆腐,我愛你”。此後她(我希望是她)又恢復了一絲不苟的字型,寫下了“南瓜豆腐,I love you.”當然,她也可以推託說,“I love you”不是她寫的,是別人註上的。此後南瓜豆腐還是那麼一絲不苟,“I love you”就越來越花,出現了義大利斜體,德國花體等等,love也變成了紅唇印,you也向人臉的樣子變遷,看上去還挺像我的。憑良心說,從楷到宋,從蔬菜到愛人,我都承受得住,受不了的是別人在檔案本上亂批亂注。那些話極是不堪,在此不能列舉。這本賬在我這裡很清楚,我說的只是南瓜豆腐,後來有人愛我,再後來就有人亂起鬨。但我恐怕別人就不這麼清楚,把這些亂七八糟全算在我的賬上,因為卷宗上寫著我的姓名、籍貫、出生年月,和鐵板釘釘一樣。現在我走在街上,常有人在後面竊竊私語:知道他是誰嗎——誰——南瓜豆腐!然後就有人往我前面擠,想方設法看我的臉。好在這件事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需要說明的是,我對變態的性行為沒有興趣(我檔案裡連篇累牘全是這種東西),而且我也不叫南瓜豆腐。

中午,該給大家訂午飯的時候,老闆從小辦公室裡衝出來說:別給我和老王訂,今兒中午我請他吃飯。眾所周知,老闆不經常請僱員吃飯,所以這意味著我會有麻煩。但這不能使我著急——這世界上沒有幾件能使我著急的事。再說,俗話說得好,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才把爺憋住。這個民謠還有另一個版本,後兩句是: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八路軍會要我的,我是彈不虛發的神槍手,又有文化,只是年齡大了點……老闆點菜時,我一聲不吭。冷盤端上來,我還是一聲不吭。他給我斟上了啤酒,斜眼看了我半天,忽然用拳頭一敲桌子說,老王,你也太不像話了!這句話使我鬆懈了下來,因為不是要炒我魷魚的口氣。我猜他也不敢炒我的魷魚。這倒不是捨不得我,而是捨不得我的客戶。他多次想讓我把客戶名單交給他,但是威脅也好,利誘也好,對我都不起作用。後來他就說:看不出老王迷迷糊糊一個人,還這麼有心眼。此言大謬!我認為老闆讓我們交客戶是不正派的,所以才不交。這是原則問題。

說到我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客戶,也是一種奇遇——我決不會有這種心眼,去結識一大批商業部門的人,以備推銷偽劣商品之用。前幾年我在函院教書(說是函院,實際主管一切成人教育),學生年齡都比較大,念起書來比較遲鈍,但也比較尊重老師。這是文憑熱時的事,現在你再到函院教書,就會一無所獲。我承認自己的關係多,但我從不用它來幹壞事情。老闆給我的貨太爛,我就不給他推銷。我不能害自己的學生。老闆假裝恨我打瞌睡,其實是恨我的原則性。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我,說道:我都不知怎麼說你。這就對了。我沒什麼不對的,為什麼要說。

老闆請我吃火鍋,點菜時我沒有注意,他要的全是古怪東西,什麼兔子耳朵、綿羊尾巴之類。這些東西我都不吃。我正在用目光尋找小姐,要添點東西,老闆又向我開炮道:老王啊,不能這樣迷糊了,就算不為我也為你自己呀……睜開眼睛看看,大家都在撈錢哪!這些話裡滿是銅臭,我勉強忍受著。他又用拳頭敲著桌子,說道:錢在嘩嘩地流,伸手就能撈到……這簡直是屁話:誰的錢在流?你怎麼撈到它?為了禮貌,我勉強答道:我知道了。然後他又說:還有一件事,以後你別老夢見南瓜豆腐。我很強硬地答道:可以,只要你能證明南瓜豆腐有什麼不好。這一下把他頂回去了。

我能夠證明坐在我對面的這個花白頭髮的傢伙是個卑鄙之徒,沒有資格說我,甚至沒有資格和我同桌吃飯。他進了幾千打無夢睡眠器,讓我給他推出去。這東西肯定是賣不掉的,我也不想給他推,他提出可以給一大筆回扣,由我支配。不管你給多少,我有我的原則:夢是好的,不能把它摧殘掉。所以我要另外想辦法。以下是曾經想到的一個辦法:說這東西不是無夢睡眠器,而是一種壯陽的裝置,放到藥房裡賣,連廣告詞我都想好了:

“銷魂一刻,當頭一鎮,果然不同!”

在小報上一登,肯定好賣。唯一的問題在於,我沒有把握是不是真的不同。從理論上說,腦袋上放了一個冷冰冰的東西應該有區別,但我沒試過,因為我至今是光棍一條。假如我知道真有區別,不管是好區別還是壞區別,就可以這麼幹——我的原則是不能騙人。這個方案的好處是:假如有人無聊到需要壯陽的器械,騙他點錢也屬應該,因為想必他的錢也不是好來的。它的不足之處是必須等到我婚後加以試驗才能實行。我今年三十九歲了,還是童男子。但我一直在找老婆,還上過電視。我把這些對他彙報過,他問我還有沒有正經的。正經的有,但我不能說出來:那就是把那些鐵絲籠子當廢鐵賣掉。那東西戴上去照樣做夢,只不過夢到的都是不戴帽子到北極探險——我試驗過的。——這一點更不能說,因為眾所周知,我夢到的只是南瓜和豆腐——這種狗屁東西只有報廢的資格,但是他老逼我把它賣掉;你說他是不是個卑鄙的傢伙?他還說:你得幹活,不能再泡了——否則另尋高就。聽到這裡,我決定告辭,否則就沒有原則了。當然,告辭也有藝術,不能和他搞翻。我說:我吃好了。其實我還餓著。他說:哎呀,剩了這麼多,浪費了不好。我要盡力再吃吃。我說:那我失陪,就這樣走掉了。

這種無夢睡眠器其實不難賣掉,只要找個區教育局的人,讓他和下屬的學校說一聲,就能把這種鐵絲筐戴到中小學生頭上。但我不想把它戴到入睡的孩子頭上,只想把它戴到做愛的禿頭男子額上,這就是我的原則。因此,我從飯店裡往外走時,心裡很不愉快,因為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不得不犧牲原則:我懶得另外找事幹。後來我又變得愉快了:一出了飯店的門,就聽見有個女聲說道:往後看。於是就見到原來同過事的小朱站在門旁邊,原來她在公司時是記錄員。那時候她老勸我說,你夢點別的罷,我替你編。有人還給我們撮合過,不過最後沒成。她結過婚,有個孩子,這種情況俗稱拖油瓶。這一點我是不在乎的,只要人漂亮就成。遺憾的是,這位小朱雖然臉像天使,腿可是有點粗。另外,當時我的情況比現在好,所以有點挑花了眼的感覺——現在不這樣了,最近幾個月覺得頭頂上有點涼快,很快就會需要一個頭套。現在我不覺得她腿粗,也許是因為天涼了她沒有穿裙子。

她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我別聲張,然後讓我和她走。到了沒人的地方她說:看見你們倆在裡面就沒進去。我猜你馬上就會出來。她猜對了。她又猜我沒吃飽,又猜對了。於是她請我吃飯,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到了飯桌上,她又猜我和老闆搞得不順心。我說:你怎麼都知道?她就哈哈笑著說:這些事我都經歷過。原來老闆也請她吃過飯,在餐桌上說,自己夫婦感情不好,feel lonely。她聽了馬上就告辭,老闆也說,要了這麼多東西扔了可惜,要留下吃一吃。事實證明,這個老闆是色鬼、小器鬼、卑鄙的東西,還feel lonely哩,虧他講得出口來。給這種人當僱員是恥辱,應該馬上辭職。她就是這樣做的。她做得對。但他沒對我說過feel lonely。所以我還要忍受這個壞蛋。我就這樣告訴小朱,並且愁眉苦臉,好像我正盼著老闆來冒犯我,以便和他鬧翻,其實遠不是這樣的。其實就是老闆告訴我他feel lonely,我也不會立即辭職,而是說:對不起,你搞錯了,我不是同性戀。我只會逆來順受,像一匹騸過的馬一樣。

吃完了飯,我們來到大街上,這是一條塵土飛揚的街,所有的房子全都一樣。我在夢裡見過無數條街,沒有一條是這樣的……小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攙住我的手臂說:走,到你那裡去看看。其實我那裡她去過了,不過是筒子樓裡一個小小的房間,樓道里充滿了氨味。不過,她要去就去吧。

有關這位小朱,我需要補充說,她穿了一件綠色的薄毛衣,並且把前面的劉海燙得彎彎曲曲的。看上去不僅是像天使,而且像聖母——假如信教的朋友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她在我那間房子裡坐了很久,談到她那次失敗的婚姻——她前夫有外遇——然後說,你們男人一個好的都沒有。這樣就把我、她前夫、還有頭髮花白的老闆歸入了一類。這使我感到沮喪,不過我承認她說得有道理。就拿我來說,坐在她對面聊著天,心裡想的全是推銷偽劣產品的主意:勸誘她和我共享銷魂一刻,然後把那個勞什子戴到額頭上。等到知道了果然不同,就在報上登廣告,把這種鬼東西賣出去。在這個彎彎繞的古怪主意裡,有幾分是要推銷產品,幾分是要推銷我自己,純屬可疑。這無非是要找個幹壞事的藉口罷了。當然,小朱也同樣的古怪。假如她以為所有的男人都是那麼壞,何必要跑到其中之一的房子裡來。這都是因為我們感到需要異性,然後就想出些古怪的話來……

等到天快黑時,她起身要走,我起身送她,還沒走出房門,她就一把抱住我。因此我們就沒有出門,回到屋裡那張破沙發上坐下了。她自己說,好久沒有個好男人抱住我了——但是她自己剛剛說過,男人裡一個好的都沒有,這是個悖論。這張破沙發在公共廚房裡擺了很久,現在是本屋除床外唯一的傢俱,油脂麻花的,除了蟑螂,沒有誰喜歡它。在兩個人的重壓之下,它吱吱地響著,好像馬上就要散架。於是我們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床上,又過了一會兒,就開始互相脫衣裳了。

這是我的一次浪漫愛情,我記述它,統共用了1300個字,連標點符號全在內。說起來我們倆還都是知識分子,填起履歷來,用著一種近似黑話的寫法——碩研——大家都懂這是什麼。根據金西的調查,知識分子在性愛方面行為很是複雜,但我們竟如此簡單,以致乏善可陳,我為此感到慚愧。在小朱的上半身裸露出來時,我問了一句:你不是說,我們男人一個好東西都沒有嗎,為什麼……她的小臉馬上就變得煞白,眯起眼來,惡狠狠地說道:feel lonely!說著一把把床上的破被子扔到了地下。在這種情況下,再說什麼顯然不合時宜。至於我們做的事,眾所周知,那是不能用文字來表達的。唯一可以補充的地方是,我們在五點到九點之間共做了兩次,第二次開始之前,我想過要把那個“無夢睡眠器”戴上。這樣我們的性愛就帶有了科學試驗的性質,比較不同凡響;但我又怕她問我在這種時候頭上為什麼要戴個鐵絲筐。所以,這個愛情故事也只好這樣了。

我這樣對待浪漫愛情是不對的,因此必須再試著描寫一下。如果我說,小朱躺在我身邊,裸露出一對半球形的乳房,這就是格調低下的寫法。因為從這些實際情況之中,可以引申出各種想象。另一種寫法是這樣的:在我身邊綿亙著一個曲面,上面有兩個隆起的地方,說是球體有欠精確,應當稱之為旋轉拋物面。格調還是不高,因為還有想象的餘地。最好直接給出曲面方程,這樣格調最高,但是必招致小朱的憤恨,因為假若她把我想象成一堆公式,我也要恨。再說,我也不想和一堆公式做愛,所以,這個愛情故事也只能這樣了。

做過愛之後,我和小朱相擁躺著。此時我又問她:為什麼要和我做愛。聽了這句話,她全身立即僵硬了,似乎馬上就要和我鬧翻——但是馬上又鬆弛下來,輕描淡寫地說:聊點別的吧——不管她怎麼說,我感到了她剛才有股衝動,要把我從床上扔下去——然後我問道:聊什麼?她更加輕描淡寫地說道:比方說,南瓜和豆腐。然後我覺得肚子上疼痛不已,原來是被她咬住了。這使我想起了有一種動物叫做香豬。此種動物和原產于丹麥的長白豬雖是一個物種,終其一世卻只能長到二十來斤。死掉後烤熟了就叫做“烤乳豬”,雖然名不副實,卻是粵菜中一大美味,十分酥脆,肚子上的皮尤為可口。等她咬夠了,鬆了嘴,那塊皮還長在我肚子上。這說明我還不夠酥脆。然後她又摸摸我身上的牙印說,談談你的南瓜豆腐。這使我想到,她大概是餓了,我這裡還有幾塊餅乾。但她不肯吃餅乾,反而一再掐我。對於這些古怪的行徑,她的解釋是:心裡癢癢,要發狂。我很懷疑,自己癢了來掐我,是不是真有幫助……

有關我自己,可以補充說,我很正常,有住房、有收入,既不偷也不搶。唯一的不足是說自己夢到了南瓜豆腐。我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問到南瓜豆腐,這使我痛恨他們。小朱問過南瓜豆腐之後,我立刻就恨死了她;但表面上卻裝得心平氣和,並且說:南瓜是個紅皮南瓜,豆腐是塊北豆腐。她聽了爬到我身上,並且說:紅皮南瓜北豆腐,是嗎?然後就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想道:既然大家如此仇恨,就讓她掐死算了。然而一個壯年男子又不那麼容易被掐死。結果是什麼,可想而知:我又和她做了一回愛。這件事說來格調不高,但實情就是這樣的。然後我就睡著了。

什麼格調高,什麼格調不高,你想必已經知道:什麼像夢,什麼格調就不高。因為我還會做夢,所以我格調不高。而做夢的訣竅就是:假如有人問你夢到了什麼,你說:南瓜豆腐!這樣就能做夢。這是做夢的不二法門。我把這個訣竅傳給你,你以後再不會feel lonely。但是我恐怕你不會這麼辦。因為做夢耗費你大量的精力,妨礙你大把地撈錢。那天夜裡我夢見的就是這個:有很多的人輪番來問我做過什麼夢,我一一答道:南瓜豆腐。後來把我問煩了,就說是“西瓜乳酪”。於是他們就翻了臉,動手來揍我……

那天夜裡我醒來時,看到黑夜裡有一顆煙火頭,還有很濃烈的香菸味。過了一會兒,我才想到是小朱坐在床上吸菸。我問她為什麼坐著,她並沒有馬上回答,先把煙捺滅,然後躺下來。直到我摟住了她冰涼的肩膀,她才說:你睡覺打呼嚕。我覺得她的語調是冷冰冰的,就把她放開。過了一會兒,她又問:又夢到南瓜豆腐了?我說對,然後接著說:睡覺吧。於是她翻了個身,把後背給我,讓我從後面摟住她,並且說道:這件事你是不想告訴我了,是嗎?我明白,她說的是夢。這種事我經過得多了,有很多人來問我的夢,我不肯說,她們就走開了。這一回不同的是,我不希望她走開,我有點愛她,是做愛時愛上的。為此我做出了努力,儘量編些像夢的東西說說。聽著聽著,她哭起來了。說實在的,我編得也很不像樣子。我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按捺不住發作起來:你們都是怎麼了!想要知道什麼是夢,自己去做嘛!她說,自己不會做,怎麼辦呢?而我想了一會兒說道:那我就愛莫能助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5年第3期《人民文學》雜誌。——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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