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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而龍估計到他們倆會出事,不是女兒,就是兒子,但是沒料到會來臨得這樣快,正如石湖上猛然間一場嚴酷的早霜那樣,葳蕤的枝葉一下子就給打蔫了,整個家庭籠罩著一層死氣沉沉的氣氛。

在那最初的驚魂不定的日子裡,誰也沒有淚水,誰都是瞪著眼睛楞楞磕磕地怔著,除了奔走、打聽、託人、求情不停地忙著外,回到這間屋裡,就只知道呆呆地坐著。如今全家都已記不起來,那最早的幾天,是怎麼過來的?至少有一個禮拜沒有舉過火,做點什麼熱食吃過。全家要不是被這一棒打懵了,那麼顯然是在等待挨第二棒,因為在那做狗易、做人難的年月裡,株連本是一件例行公事。由於不知道哪個機關抓的,自然也不會知道被關在什麼地方,就更不可能知道按法律的哪一款,哪一條逮捕法辦的了。所以他們倒盼著株連,甚至滿門抄斬才好,起碼知道兒子的下落,去法場,到陰間,也好全家一路同行啊!

哪兒都沒有訊息,就像石沉大海一樣,擔心被秘密處決的陰影——那是完全能幹得出的,而且也無法不使人不聯想的,漸漸在他媽媽、姐姐和那舞蹈演員的腦海裡,佔據了主要位置,於是屋裡似乎嗅到了一種恐怖的屍臭。

只有於而龍不相信,然而他說不服她們。

就在全家已經毫無指望的時刻,門輕輕地被推開了,兩次失去兒子的路大姐給他們帶來了訊息,確實因為那幅惡毒攻擊的漫畫,給抓起來的,不過,人還活著,而且似乎還好。

“你見到菱菱了嗎?路媽媽!”柳娟撲了過去。

路大姐點了點頭,直到這一會兒,全家才像舉喪似的哭了出來,連於而龍這個鐵打的漢子,也禁不住老淚縱橫,淚眼模糊地瞅著她們孃兒三個,雖然不是放聲痛哭,確也把多天來憋在心胸裡的悲憤和痛苦,一古腦地傾瀉出來。

女人的眼淚啊,對於而龍來講,簡直就是無聲的命令。他忙得焦頭爛額,不但顧不上三十年前蘆花犧牲時的謎團,甚至自己的冠心病也全忘了。

——原諒我吧,蘆花,原諒我來得這樣晚!

終於,王緯宇來了,他也探聽到了於菱的下落,特地過來送信的,而且還表白自己已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再也無法效勞了。

“菱菱這一刀戳得太深,誰也不敢講話。想想吧,那是咳嗽一聲,都能把人嚇出神經病來的大人物,菱菱去招她惹她,不是沒病找病嗎?何況那小子假充英雄,供認不諱。”

“全承認了?”謝若萍關切地問,很清楚,他了解的情況要更多一些。

“現在你們只好去求一個人給講講情,年幼無知,受人蠱惑嗎!”

“誰?”

“我看老於你最好親自去求一趟小農他爸——”

“找他?”

“為兒為女嗎!”

於而龍真想大吼一聲:“滾!”但是,一口唾沫,又把這個“滾”字嚥了回去。

他記得,即使在那時,勞辛就婉轉地勸說:“還是靠咱們自己想辦法吧!”

勞辛也被於菱的悲劇給捲進來了,在他們這一家人的心目裡,最夠朋友,最講義氣(這可能是一個為標準左派所不愛聽的詞)自然要算死去的詩人了。於菱被關的兩個月,他和這家人一起,分擔著不幸和痛苦。

哦,那真是烏天黑日,家國同運的日子啊!兒子被抓走關進牢房,連個探監的權利都無法獲得;女兒開始為那張惹禍的漫畫受到株連,派駐到他們單位的那個小頭人,硬說是她的手筆;於而龍更不輕鬆,那位過去的親家,硬的軟的脅迫他去學習班……所以每當謝若萍坐在門背後小馬紮上靜靜流淚的時候,勞辛便在書房裡摸出手絹來擤鼻子:“我的靈魂部長鏽了,欲哭無淚,生活實在是越來越艱難了!”然後,他安慰失去兒子的母親說:“你別哭啦!我們來想辦法吧!”

尤其是謝若萍想念她的兒子,差點都要瘋了,她時常半夜從夢裡驚醒,忍不住地悲傷哭泣。不是說她夢見菱菱渾身血汙、拷打致死啦,就是給押赴刑場,斬首示眾啦,弄得於而龍心煩意亂,趕緊起床給他找鎮靜劑。她知道老頭子不愛聽這些玄虛的東西,可母親的心呵,總得有個訴說的物件,要不然,非憋得心肌破裂不可,於是勞辛,有著騎士風度的詩人,聽到做母親的悲訴以後,發誓地說:“豁出老命,也得讓你們母子見個面!”

他四處去請託奔走,好話說了千千萬萬,低聲下氣去懇求,去央告;雖說他不是什麼有名的詩人,而且也早歇業改行,但詩人的氣質卻是很濃重的,從來做不慣這類低頭哈腰說好話的事。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破船多攬載,誰讓他生有一顆容易同情別人的心咧?終於勞辛豁了出來,把他那枝最珍愛的獵槍,都奉獻出去,送給了一個能說得上話的權貴。

“不出點血是不行的,二龍——”他總結著經驗:“社會風氣敗壞到這種程度,光你我保持貞節,就寸步難行,所以我乾脆贊成明目張膽地接受賄賂,定出價碼才好,這種不明不白地送禮,比賄賂更割肉!”

於而龍以那種真正獵人的遺憾,深表歉意地說:“真可惜了,那是一支多麼漂亮的獵槍,是著名的安茨廠七十年代裝上自動校正儀的產品,王牌貨,足足可以對付一頭熊或者一群狼的,然而卻餵了豬,白搭了!”

——勞辛啊勞辛,誰讓你心胸裡有這種上古遺風,如今被人看不大起的高尚情感呢?你偏要追求真理,你偏要主持正義,你偏要把他人的憂愁苦惱當做自己的事,你偏要把戰友闖禍的兒子,看成是自己的骨肉,而且你竟然比做父母的還要袒護,公開地宣佈:“菱菱是無罪的。”那麼,一枝高階獵槍也就無所謂什麼捨得捨不得的了。

還真是虧了他的奔走,謝若萍見到了被關在一座臨時監獄裡的兒子。老天爺啊……(在這種時刻,人們往往容易產生一種原始的宗教感情,由衷地感激那並不存在的蒼天)於菱居然完整無缺地話著,她這才放下了一顆懸著心。僅僅坐了幾天牢兒子變得傲慢、倔強和那麼一種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粗聲魯氣地對他媽媽講:“你不要再來這種鬼地方了!”

做母親的點點頭,第一次聽到兒子說出這種有分量的,一點也不是孩子氣的話。好不容易批准的五分鐘探監時間很快過去了,只得流著淚告別,謝若萍一下子跌坐在那裡,被帶走的兒子,連回頭看一看媽媽的權利也沒有。唉!生活啊!多麼嚴酷的現實!於是手指令碼來不利索的詩人,攙扶著傷心的母親,走出了那座陰森的院落。

“我們來想辦法,把孩子給活動出來,哪怕犧牲一切,不過,大夫,你一定答應我,別再哭……”害怕眼淚的勞辛,扶著她在小衚衕裡慢慢地走著。

於而龍在遠處的岔路口,坐在汽車裡等著,想到一個共產黨員竟然還會有這一天,到共產黨的監牢裡,探望被共產黨抓起來的兒子,實在是個非常難堪的諷刺。他不由得想起《紅樓夢》裡那位焦大的話,他從來是捆人的,哪有被人綁起來的道理。然而,於而龍此刻卻是被緊緊縛住了,比焦大的命運還不如,因為他連探監的權利都得不到,理由很簡單,根據他目前的政治態度,基本上是屬於不可信那一類的,所以想看一眼兒子也不可能。

他悵惘地望著那深深的小衚衕,難道生活總這樣永無盡頭麼?

其實,王緯宇還是有板眼的,勞辛親眼看到他出出進進那座警衛森嚴的院落,從來也沒受到過刁難。於是詩人又總結性發表著感慨:“富人多吝嗇,窮人倒慷慨,這年頭,能幫忙的,不肯幫忙;想幫忙的,幫不上忙,大概也是條規律了。”

“他?”於而龍說:“還來不及逼我去學習班揭發批判‘將軍’呢!”

“真是個好樣的——”勞辛讚歎那位革委會主任。

“夏嵐講得就更加赤裸裸的了……”謝若萍告訴她丈夫:“昨晚上她說:‘這目標並不是要搞掉周浩,周浩算老幾呢?說實在的,也是個小角色。關鍵是他身背後那位東山再起的大人物,明白嗎?於而龍去揭發周浩,正如小卒過河那樣,能頂大用罷了!’她說得再清楚沒有,‘若萍,我敢給你打保票,只要老於去學習班,菱菱保證不成問題,可以放出來。這不是我的話,上頭的。’”

這下子,於而龍總算明白了,那一回在馬棚婚禮鬧出的事故,在這兒收拾了自己。他對他老伴講:“下回再有機會探監,告訴菱菱,讓他死心塌地把牢底坐穿吧,我辦不出那種卑鄙無恥的事,孩子會原諒我的。”

勞辛說:“這世界還不全是他們的,事情還不至於這樣絕望,咱們分頭活動去吧!”他汽車都不坐,拄著柺杖走了。

“咱們怎麼辦?”

這個不肯出賣靈魂的漢子,就像當年打游擊經常碰到過的情況,一下子落入敵人的重圍裡,得靠自己衝殺出去似的尋求出路。

再說,有什麼辦法?兒子嗎,骨肉嗎,何況他只不過畫了一張漫畫,只有半張報紙那樣大小,一條盤成一堆的蛇,一張女人的臉,就至於招惹了彌天大禍,去嘗無產階級專政的鐵窗風味。倒不是做父母的偏袒自己的兒子,在那無邊無沿的專政拳頭下邊,動輒得咎,做個人也實在太難了。

人家也都奇怪地問:“你們菱菱究竟畫了什麼呀?會被抓去坐牢?”

“一條化作美女的毒蛇。”

“連書本都有過的呀!犯什麼法?”人們已經習慣成了自然,凡是上了書的、登了報的,那還有什麼鉕嘛?

“啊呀,你們這些人,比我還愚,怎麼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可以拿這個打你,你可不能拿這個打他,何況那個該死的混蛋傢伙——”他不得不在人家面前罵幾句自己的兒子:“偏給那個女妖精,畫上一副秀郎眼鏡,而且,那髮型,男不男,女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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